破茧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4      字数:9780

收到杨先生的信函时我正预备解决掉我的最后半块黑面包。听到邮差的自行车铃声,我把它重新放回纸袋里,掸了掸手上的面包屑,随即打开门,接过那枚牛皮纸的信封。小心翼翼撕开,里面的信纸相对于信封来说叠得很小,手感有些潮湿,红墨水的字迹稍稍洇开,散发着一种被霉菌侵蚀的气息。杨先生用规整的圆体英文在纸上写,他罹患重疾,自觉不久于人世,托我过去替他料理后事,送他最后一程。

我和杨先生有过一面之缘,经济大萧条之前他来过我们的农场,试图在此购买一块土地,修建新的庄园,但不知为何最后没有成交。某天早晨他仓皇地消失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为那片土地支付的定金也一直存放在我们这里。这笔钱支撑着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但今天早上,在最后一个硬币也被拿去买面包之后,我明白自己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这个时候,杨先生的信函简直如同一场及时雨。他在信件末尾开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价格,并附带了两张纸钞,数额足够我饱餐一顿,再乘车跨越半个国家前往他的宅邸。我当即便决定出发,并于一星期后抵达了他所说的地点。
站在门口的时候正是中午,但天气很阴沉,没有半点阳光,一丝寒意从门缝中悄悄地钻出来。杨先生的府邸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屋顶是灰黑的瓦砾,四角飞檐,廊柱和大门都漆成红色,随着时间推移被氧化得有些黯淡。我伸手握住铁质的中式门环,轻轻叩了两下,冰冷的门环在我手心里不安地颤动起来。稍等片刻后,一身唐装的杨先生前来给我开门,在大门发出的刺耳吱呀声中冲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跟着他进去。

站在中庭内,我愈发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是从上往下,而是由外往里,仿佛是由这间宅邸主动散发出来,要将我吞没一般。地面由青石砖铺就而成,边角处的砖块上生着深绿的青苔。通往主屋的长廊上摆了一些空的花盆,我留意到其中有一些栽着早已枯萎腐烂的花,黄黑的花茎倒在泥土上,我勉强认出来那是海棠。

进到室内,杨先生停下来,我一时没留神,险些撞到他的后背,闻到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似乎是白檀香混合了松木的气息。他个子很高,垂下头看着我,声音低沉:“很高兴您能来,先生。”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所有事情,”他在五斗橱的柜门顶上拿了一串黄铜钥匙,放在我的手心,“我时日无多,饮食起居都需要有人照料,这间宅子也需要人打理。”

我点点头:“那我先给您做一顿午餐吧。”
“厨房在前面右手边,楼下有储藏室,”他说,“做两人份,清淡一些就好。”
“两人份?是我们俩吗?”
“算上你应该是三人份,”或许因为一下子说了太多话,他的语速渐渐变慢了,有些吃力的样子,“还有我妹妹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我正转身要去厨房,恰好对上一双墨绿的眼睛。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瘦削的少年,头发略长,发尾扫过脖颈,银白的丝绸衬衫空荡荡坠下来,再往下是黑色的缎面裤子。他长得和杨先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肤色更深,眼尾也更为上扬,鼻梁上有一道横疤,看起来就更锐利一些。

他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我,我很快意识到这就是杨先生口中那个孩子。我对他点头致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转头看向杨先生,但杨先生并没有向我介绍他的意思。短暂的寂静之后,我再次欠了欠身,绕过他去了储藏室,里面有小米、面包、熏肉、火腿和马铃薯。考虑到他们是东方人,我给自己做了火腿三明治,给他们熬了小米粥。我的祖母也来自东方,所以我知道他们的饮食习惯,这或许也是杨先生聘用我的原因之一。

回到杨先生的房间,他斜斜靠在床上,腰下垫了枕头,正用手帕擦嘴。那孩子手里拿着他的水杯,另一只手里是个小巧的药瓶。我放下端着的托盘,那孩子起身,端了一碗粥过去,一口一口地仔细喂他。杨先生这时候看起来格外虚弱,垂着眼睛喝粥,一次只能喝下半勺。床边的少年回头看了我一眼:“沉香。”

“嗯?”
“我的名字,”他说,重新转过去照料他的舅舅,“你可以去休息了。”



杨先生给我安排的住处是距离主屋不远的一个小房间,他的宅子很大,即使是仆人房也比我过去住过的所有地方都要宽敞。唯一不妙的是这地方过于阴暗潮湿,被子和枕头都散发着淡淡的霉味,晚上睡觉时钻进去,简直像躺进一座冰冷的棺材。正是因为如此,我在第一个晚上就失眠了,窗外的风声如同啜泣一般,听得人心里发毛。睁着眼睛到半夜,我起床去上厕所,穿过长长的走廊时又遇到沉香,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色丝绸衬衫,远远地、慢慢地走过来,像鬼魂一样。

“管家先生,”他主动跟我说话,“晚上好。”
他和我一般高,走到我身边时恰巧可以平视我,那双眼睛在这样月光稀薄的夜里绿得格外明显,让人以为他是一头阴鸷的狼。我下意识退了半步,回了一句晚上好,便匆匆往前走了。快到走廊尽头时,我借着转弯的机会偏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去的方向是杨先生的卧房。

我充分明白,在这样的贵族府邸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算稀奇。我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但我知道这不是我这样的人该过问的,所以我只是快速上完厕所,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潮湿的被子里紧紧闭上眼。勉强睡了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依旧是个阴天,惨白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我坐起来,换好衣服去准备早餐,杨先生交代过,他们不需要蔬果,我不必出门采买。只是粥要熬得再稀一些,昨天的太稠了,他肠胃不好,喝了不舒服。

他说这话时嘴唇发白,身上缠绕的不是病气而是死气。我很难解释这二者之间的区别,但我明白他之前说自己不久于人世绝对不是一句谎话。整整一个早晨我都没有见到沉香,杨先生离开他的卧房去了餐厅,在金丝楠木的圆形餐桌前用餐,低头时露出修长的、毫无瑕疵的后颈。我意识到自己的过界,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坐在对面吃我的早餐。

杨先生喝完粥,起身回房,我收拾好桌上的餐具,准备带去厨房洗干净。一只手伸过来,从我怀中的托盘上拿走杨先生用的那只瓷碗,是沉香。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那只碗,依旧面无表情。我向他问了声好,他也没有回答,独自陷在思绪里,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
我没敢打扰,端着托盘走了,清洗餐具的时候冰冷的水流淌过我的手,我意识到沉香穿的还是昨天那件衬衫,白色的,飘飘荡荡,像鬼魂一样。

杨先生的病很奇怪,并没有什么明显症状,只是时常会不明原因的虚弱无比。我记得多年前,他出现在我们的农场时,还是一个非常高大健硕的青年,即使如今病成这样,他也并不算瘦弱,身形更是依旧挺拔。我敲响他的房门时他正坐在窗户边读书,背打得很直,腿上盖了一条毯子。我走过去:“先生,请问走廊上的花盆需要换新的吗?里面的海棠花都死了。”

他一惊,猛地抬头看我,我发觉他的瞳孔迅速缩小,手里的书也没拿稳,扑一声掉在地上。或许是“死”字触犯了他的忌讳,我忙捡起那本书,交还到他手里,连连鞠躬致歉。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才平静下来,把折角的书页一点点抚平:“不用了,随它去吧。”

他看的是一本中文书,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我不懂的方块字。我应了一声,准备退出去,他又把我叫住:“管家先生。”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劳驾替我叫沉香过来。”

沉香的房间在宅子的另一端。这安排很不合理,明明整座府邸内只剩下他们两位主人,但是从杨先生房里出来,却要走上好几分钟,才能到沉香那里。不过主人家的事情我当然没资格过问,我敲了敲沉香的房门,里头一片寂静,像是根本没人。

如果是往常,我或许就去别处找他了,但是来之前杨先生嘱咐过我,沉香就在房间里,让我一定要敲到门打开为止。所以我没有离开,而是敲了好一会儿,甚至伸手去推了推门——正是这一推,我发现门从里面栓住了,意味着一切确实如杨先生所言。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先退了几步,再往前冲,试图用肩膀把门撞开。

这门虽然老旧,但用的是坚硬的黑胡桃木,门闩也很结实,我撞了好几下才勉强撞开。一进门,我就看见沉香蜷在被子里,眼睛微微闭着,应当正在假寐。察觉到我来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墨绿的眼睛和我对视,依旧没什么表情。我的视线往下,看见他的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有气无力地垂着,手腕处一道深刻的刀痕,鲜血从中涌出来,蜿蜒地流过他的手掌,从他的指尖滴落,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的一滩。我吓了一跳,冲过去找东西给他包扎,他抬着手任我摆布,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很遗憾。



接下来的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沉香没有再寻死,杨先生也对那天的一切闭口不提。给沉香包扎的时候我发现他手腕上的伤痕并不只有新鲜的那一道,而是沟壑纵横,被疤痕覆盖,几乎看不见多少正常的皮肤。他跟着我走进杨先生的卧房,杨先生仍旧维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安静地坐在窗户边看书。见到沉香来,他把书倒扣着放在腿上,抬高手臂摸了摸沉香后颈的头发,小声说了一句中文。沉香于是去给他倒了一盏茶,动作的时候伤口裂开,血把包扎的白布染红了一小块。杨先生分明看见了,神色却未变,从他手中接过茶杯,轻轻吹了吹,低头呷一口,再把茶杯还回去。

那一天之后我意识到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我不该了解的怪异气氛,自此只是低着头做我该做的事,尽量减少和他们共处一室的时间。他们每天都只喝清粥,食量也小得完全不像正常人,我隐隐猜测沉香或许也病了,只是症状并没有杨先生明显。

这几天都是阴天,云层低低地压下来,抬头看一眼窗外都觉得窒息。天色渐晚时我去送饭,杨先生卧房的门虚掩着,沉香在给他念书,声音很低却很温柔,是我听不懂的中文。我象征性敲了敲房门,沉香于是起身,搀扶着杨先生站起来往餐厅走去。不知为何,和沉香碰面时我总有些心慌,下意识避开他阴鸷的眼神,但路过我的时候,他却稍微停了一停:“你去了地下室?”

“您说的是储藏室吗?”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敌意,我的声音有一些抖,“是杨先生说,食材都……”
“不是储藏室,”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是再下面一层,锁起来的那间地下室。”
“我没有进去,”我的头垂得更低,感到自己双膝发软,“我只是无意间走到了门口,但是我并没有……”
“不要进去,”他再一次打断我,“不准进去。”

“沉香,”杨先生开口,打破了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沉默,“别这么紧张。”
沉香闻言,深深地又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和杨先生一起走了。我留在原地,抹了一把冷汗,回想起我无意间发现的那扇铁质暗门,在储藏室的最里面,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住,手掌贴上去,发现那扇门似乎是活的,若有似无地微微颤动着。

这天杨先生睡得很早,晚饭后就回了房间,嘱咐我替他把窗帘拉上。我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沉香坐在长廊的栏杆上看我,手里抱着一个花盆,我胆战心惊地同他道了一声晚好,他却只是看着我,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你知道这里面原本种着什么花吗?”他问,但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很快便自顾自说道,“是海棠花,在东方又叫作断肠花。”
他把手伸进花盆里,抓了一把带着腐烂花茎的泥土,又把手掌摊平:“这里是个连断肠花都开不下去的地方,管家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知该做何回应,只是恭顺地低着头,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一片,良久,我听到他叹气的声音:“您能不能帮我去取一样东西?在西边偏厅后面的祠堂。”

按着沉香指的路,我摸着黑往西边走。杨先生让我负责的区域不包括这里,所以这是我第一次去杨家的祠堂。祠堂里面点满了蜡烛,不知道先前都是谁在打理。东方人似乎有这样的习惯,把写有故去祖先名字生辰的木牌摆放在一起,逢年过节时献上供品祭祀,以祈求亡魂的庇佑。我走进去,看到满室摇曳的烛火和满墙深色的牌位,感到自己似乎被成百上千双眼睛一齐盯着,心里害怕得不行。

沉香说他要的是一块雕有海棠花纹样的玉坠,就在供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果不其然,一进门我就看见那块玉坠,加快脚步走过去,把它拿起来,转身之际祠堂的门却在我眼前关上。门彻底关起来的前一秒我看见沉香的脸一闪而逝,随即听见门闩合上时刺耳的摩擦声。我背对着杨家整整一面墙的先祖,只觉得冷汗涔涔,仿佛每个牌位中都要钻出一个像沉香一样阴鸷沉默的人来。我大力拍着门,喊着沉香的名字,他却始终不曾给我半点回应,只有烛火晃动个不停,我望着摇曳的烛火,意识到屋子里其实根本没有半点风,终于支撑不住,在极大的惊骇中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祠堂的门才被打开,杨先生走进来,动作轻柔地将我扶起。沉香站在外面,抱着胳膊看我,天边已经微微泛白,满室烛火也都燃尽了,杨先生低声对我说了句抱歉,从我手中拿过那枚海棠花玉坠,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那是我妹妹的玉坠,”当天晚上,杨先生单独把我叫进房里,替我斟了一盏热茶,“可惜她很早就死了。”
我捧着茶杯,仓皇地说:“抱歉。”
“她爱上了家族以外的人,一个绿眼睛的西方男人。这是不被允许的,所以生下沉香之后她就自杀了,吊死在祠堂里。”杨先生说,“沉香因此很讨厌西方人,对您的态度或许不太好,还请见谅。”

“没关系,”我昧着良心说,“他还是个孩子。”
杨先生极轻地笑了笑,并未否认,而是说:“海棠花是有香味的。”
“嗯?”
“尽管很淡,但是海棠花也有香气。我妹妹以前最喜欢的就是海棠花,时常会将长廊上的海棠花摘下来,制成香包佩戴在身上,”他的声音很温和,“而沉香的嗅觉天生就很灵敏,我是说,非常灵敏。”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没关系,”他说,又笑了笑,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您回去休息吧。”

推开门的前一秒我就预料到沉香会在门外,所以当我看见他的时候,我顺利地抑制住了心里的愤怒和恐惧,好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他若无其事地冲我点了点头,绕过我进了杨先生的卧房,我替他们把门带上,回了自己的房间,和衣躺下。我一晚上没有睡着,睁眼看着床边肮脏陈旧的帷幔发呆。从天黑到天亮,走廊上没有半点脚步声,沉香一直呆在杨先生房里,我不愿想他们在做什么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先生渐渐油尽灯枯了。他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食量也越来越小,甚至会偶尔意识不清醒,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胡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沉香不再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一直和杨先生呆在一起。每次到了饭点,我去敲门,都能看见他们的手紧紧握着,有时候相连的甚至是嘴唇——我只能装作没看见,低着头等杨先生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再等着沉香从我手中接过粥碗,一口一口耐心地喂他。

老实说,我甚至期待着杨先生的死亡。我受够了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号哭般的风声。我住进来已经将近一个月,但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甚至连半个晴天都没有,永远是潮湿的、暗沉的、满是死气的阴天,天空像一块总是盖在这间老旧宅子上的灰布,连时间也变得凝滞了。夜里我总是失眠,偶尔睡着了也时常做噩梦,梦见诡异的、烛火摇曳的祠堂,以及沉香那双墨绿的、阴鸷的眼睛。杨先生又一次低着头喝粥,沉香小心翼翼把瓷勺送到他的嘴边,而他虚弱到一次只能抿一点点,稍微润一润喉咙。他抬起眼睛看沉香,有些恍惚地喊了一声“婵儿”。沉香愣了愣,温柔地给他擦擦嘴。我瞥见杨先生后颈上的吻痕,心里悚然一惊,什么也没说,慢慢退了出去。

“我舅舅快要死了,”我清洗餐具的时候,沉香来到厨房,平淡地说,“我也时日无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过了老半天才说:“您看起来很健康。”
“别说谎,”他说,“我知道你觉得我脑子有问题。”

我错手打碎了一只勺子,慌忙蹲下去,把碎瓷片捡起来预备找块布包好。他注视着我的动作,轻轻地说:“我确实是疯子,但更疯的是杨戬。”
我第一次知道杨先生的名字,戬,很独特的声调。沉香攥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走我掌心里的碎瓷片,紧紧握在手里,血从他的指缝往下滴,他很快松了手,将鲜血淋漓的瓷片重新放回我的掌心,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礼物。”

我感觉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僵在原地不敢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他转身走了,我才迅速把瓷片包起来扔掉,反复冲洗着沾过血的黏腻双手,一种恶心的感觉从我的胃里翻滚着往上,像有一条蛇沿着我的食道蜿蜒地爬行。我努力抑制住这种冲动,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只好弯下身子,对着厨房的水槽呕吐,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呕了出来。



又过了几天,在某个晚饭后的傍晚,我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准备休息。但是走到窗边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奇怪的声音,于是没有拉上窗帘,而是推开了窗户。或许是因为太久没听见这样的声音,直到天边短暂亮了半秒,随即又低沉地响了一声,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打雷了。天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闪电亮起的时候才能隐隐看见几乎坠到地面上的、暗紫色的乌云。我站在窗口发了一会儿呆,看来今晚又要睡不着了。

雷声低吼着逼近,像某种野兽从喉咙口发出的声音。雨很快跟着下了,气压变得很低,试图把水汽压进我的每一个毛孔里。雨从窗口泼进来,我不想被淋湿,所以伸手把窗户关上,隔着玻璃向外看。
这辈子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雨,水滴变成水柱,贴着玻璃往下滑,如同一只又一只拼命想要闯进屋内的幽灵。这是个不寻常的风雨夜,风声裹挟着雨声和雷声,我仿佛同时听见悲苦的哭号声、愤怒的低吼声和渐渐靠近的、密集的脚步声。我捂起耳朵,蹲在地上,感觉头痛欲裂。不合时宜地,我开始耳鸣,脑内尖锐的声音混杂在这一切嘈杂中,更让人痛苦万分。

我想起沉香对我的警告,想起地下室生锈的大门和杨先生温和的神情。我欺骗了他们,但我知道我的欺骗非常失败——至少,杨戬,早已看穿我的谎言——又或者一切根本是他刻意安排。地下室的钥匙和其他地方的钥匙串在一起,在我住进来的第一天就交到我的掌心,所以发现那间暗室时,我很轻易就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我看见一个红衣女人,睁着眼睛,面容悲戚,不瞑目地死在棺材里。

那是杨戬的妹妹,也是沉香的母亲,很美丽的一个女人,但是并不年轻,眼角有几缕不太明显的细纹。她的尸体很新鲜,脖颈雪白,显然不像杨先生说的那样,是自缢在沉香刚出生的时候。她穿着一条明艳非凡的红裙,整个人像一株即将腐烂在泥土中的海棠花,我不敢上前,飞快向后退了几步,关上门,把她再次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隐约地察觉到他们在守护一个巨大的秘密,但我根本对有关这个秘密的任何东西一无所知。如此庞大的家族到最后却只剩下杨先生和他的外甥,以及那个供满牌位的、阴森森的祠堂。被锁在里面的那一夜我发现每一个牌位后面都刻了密密麻麻的方块小字,像某种我看不懂的神秘咒语,刻痕很新,我认出来那是杨先生的笔迹。在后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偷偷走遍了这间宅邸的每个角落,却在地下室以外的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那个女人留下过的任何痕迹。或许,她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住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阴森森的中式府邸正张开大嘴,平等地吞噬每一个杨家的族人。

在我的余光中,窗外隐隐约约飘过一道红色的身影,我吓得跌坐在地,几乎以为是地下室的那个女人回了魂。但理智回笼之后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壮着胆子轻轻推开房门。风雨立刻呼啸着往我脸上扑,但我隔着厚重的雨帘,还是模模糊糊看见那道红色的身影高得格外引人注目,转身进了主屋的卧房——是杨先生,穿着那条从他妹妹尸体上扒下来的,不合身的裙子。

我彻底被这种恐惧感击垮,一秒钟都不愿多呆,决心要立即离开这里。任何一件行李都来不及带了,我冒着暴雨出门,狂风几乎要把我掀倒在地上。我连滚带爬地往前,经过杨先生的卧房时发现他甚至没有关门,这时又是一声惊雷,我吓得倒在门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下一秒,我看见沉香墨绿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打了个滚,躲进房内的桌子底下。出我所料的是沉香并没有过来查看情况,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只有一双绿眼睛闪着绝望而疯狂的光。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舅舅,一身紧绷着的红裙,在路上被淋得湿透了,头发和衣服都柔顺地贴在身上,有一种诡异而诱人的美丽。沉香捧着他的脸和他接吻,唇舌不知羞耻地黏在一起,然后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一头栽进破旧的床幔后面去。



我壮着胆子往他们附近挪了挪,看见沉香伏在杨先生身上,着迷地吻过他的脸颊和脖颈。他仍然穿着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件丝绸衬衫,袖口坠着红色的花边,闪电划过天空时更衬得他浑身惨白。杨先生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被衣裙紧紧裹着,像一枚血红的、不知所措的茧。他先是叫了一句“婵儿”,而后又叫了一声“沉香”,最后,他迷茫地闭上眼,被动承受沉香愈发激烈的亲吻,轻轻叹了一口气。

外面的风雨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像是几百个上千个亡魂在哀号怒吼。但沉香丝毫不为所动,伸手去褪杨先生身上的红裙。只是他的手一直在抖,力道也掌握不好,裙子不是被脱下来的而是被撕下来的,即使此时外面恰好响起一阵惊雷,这裂帛声依旧格外明显。杨先生好像因此短暂地清醒一些,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用大拇指腹擦掉他眼角流下的两行泪水,暴雨铺天盖地砸在窗棂和屋顶,沉香的眼睛里是浓重到化不开的乌云。

杨先生抬起头和沉香接吻,像一只赤裸的美丽天鹅。沉香伸手,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他抬手的时候露出纤细的手腕,我这才发现他的两只手腕都有深深的割伤。原来袖口的花边并不是红色,只是被鲜血浸透了。我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恐怖的尖叫,而与此同时,沉香一边吻着他舅舅,一边把自己也剥成完全赤裸。我这才知道他身上不轻易示人的地方原来密密麻麻布满许多伤疤,一道连着一道,甚至比手腕上的伤口更骇人百倍。

他脱衣服的动作不像是揭掉糖纸而更像是剥落皮肤,浸着血的衬衫丢到床下,更多的新鲜的血又再次涌出来,流到他舅舅的身体上。他跪坐起来,我得以看见他深色的粗硕的性器,而后,他抬起杨先生的腿,并未经过任何扩张,就扶着那一根硬生生捅了进去。杨先生背对着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沉香咬住嘴唇,扣着他的手指,下身飞快地动作起来。

这一对舅甥在破旧的床上肆意交媾,无视外面几乎要掀翻房子的暴风雨,也无视躲在桌下偷窥他们的我,只顾着将彼此的气息融进骨血里。那条红裙挂在杨先生的臂弯,他仿佛变成一只破茧的蝶,张开巨大的美丽翅膀,将他年轻的外甥温柔地护在怀里。

随着他们的动作,那块红色的布料和米黄的床幔一起晃动,我颤抖着咬住自己的手背,睁大眼看着杨先生全身都被涂满沉香伤口处流出来的血。他像一个顽劣的孩童,满不在乎地将受伤的手腕在舅舅赤裸的肉体上来回磨蹭,直至皮开肉绽也不停下。杨先生彻底失去了神智,只会发出无意义的低喃和呻吟,并没有余力去阻止他这样疯狂的行为,只能躺在他身下,无力地任人宰割。那一抹红仍然在晃动,挣扎的翅膀一样。

一道闪电劈下来,点燃沉香明亮的绿眼睛,像黑暗中两丛莹莹的鬼火。他握住杨先生的髋骨,将自己不断往对方身体里送。很明显能看出他已经不剩多少体力,但他嘴唇苍白,脸上却泛着奇异的红晕,他终于停下动作的那一秒,我看见他露出一个天真的、孩子气的微笑。随后,他闷哼一声,像是射了精,精疲力竭地倒在他舅舅的怀里。

杨先生此时应该也一起到了高潮,他发出一声低哑的、绵长的呻吟,浑身抽搐了几下,像被剐了鱼鳞的鱼在临终前做出最后的挣扎。而后,他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温柔地抚摸着沉香毛绒绒的后颈,仿佛正在安抚一只温驯的宠物。但沉香没有说话,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睡在他怀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种恐怖的猜想,后背的冷汗原本已经干了,一时间又飞快地重新涌出来。我彻底承受不住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听到我的声音,杨先生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偏头,不带波澜地看了我一眼,便重新转回去,轻轻拍着沉香的后背。风雨声中我听到他唱起一首东方特有的民谣,我只在小时候听祖母唱起过,是她每次哄我睡觉时会唱的歌。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几句中文,我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只听见他打着拍子,慢慢地唱着: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随着他的歌声,整栋宅邸都发出悲鸣,屋顶不详地晃动起来,给人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我强忍着内心的恐惧,逼迫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不去看他悲戚的表情,更不去看他怀里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去的沉香,朝着外面拔足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终于远离了那间可怖的宅邸,直到雨声也渐渐小了。我才敢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我曾经住了一个月的那个地方。即使我跑出去了很远,站在对面的山上,那间宅子也依然清晰可见,漫天的乌云都集中在宅邸上方,我有生以来见过最猛烈的闪电、惊雷、狂风和暴雨好像都只对着那一处,像是某种惩罚和诅咒,而宅邸之外的其他地方却离奇地保持着相对的平静。

我浑身湿透、喘着粗气、冷汗涔涔,喉咙里都是血的味道。我站在细密的雨雾里,看着乌云渐渐包围那间宅子,像一个阴森森的、巨大的、暗色的茧。终于,红漆的廊柱开始断裂,灰色的瓦砾开始倒塌,挂满整面墙的牌位、地下室的女人、沉香和杨先生,包裹着整个杨家的茧破了,偌大的空旷宅邸顷刻间变为一片废墟,我仿佛看见里面有一袭亮丽的红裙,那是破茧成的蝶,在短暂的、梦境般的新生之后,死亡微笑着,张开它美丽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