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杨戬的时候他正捧着那本封神演义，书页打开，却并没有在读，只是在床边坐着发呆，看起来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我凑过去，看见他翻到的是第九十二回，杨戬斩杀戴礼那一页，甚至用笔在“岂意仙术能伏怪，红尘血染名空亡”那一句下面画了线，旁边还用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真厉害”。搞什么，神仙也这么自恋？

不知为何，从看见他的那一秒钟起我就总觉得不自在。凑近了些打量他的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不仅没有哪里长得不对，甚至可以说是挺好看的。不过，可能就像我们鬼都习惯打扮得漂亮一点再出去害人一样，长得好看的人也总是很危险。尽管他现在只是个空壳神仙，除了命比较长之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我总有一种此人绝不简单的感觉。他一定早就发现了我的存在，也许那本书其实是个什么厉害的驱鬼法器，也有可能他只是故意装作在看书好让我放松警惕，又或者……我去，他怎么要睡了？

杨戬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把书合起来放回床头柜上，然后关灯躺下，被子拉到下巴，乖乖闭起眼睛，入睡姿势简直跟小学生一样。我生怕他这是故意诈我，硬是熬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他精神抖擞起床上班，而我困得头脑发晕，强撑到他西装革履地出门，这才确信他昨晚是真的睡着了。

没错，我们鬼也是需要睡眠的。和人类杜撰出来的那些鬼故事不同，地府其实和人间差不多，也是一个庞杂的大型社会。意思是如果你在人间当社畜当得不想活了，最好也不要轻易去死，因为在地府还是要继续当社畜，就像我一样。

不过我比其他鬼要幸运一些，因为我就快要转世了。一星期之前上面有人约谈我，要我帮忙去人间办件事，办完就放我投胎。这是很不容易的，通常转世名额都要排队摇号，没个几十年下不来，但我只死了……三年？五年？可能是孟婆汤喝多了，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我才刚死不久，组织上就大发善心，给了我一个插队的机会。其实我猜测这也不是什么机会，是年底了天庭那帮上等神仙完不成kpi，就用转世名额骗我们给他们打工。反正对他们来讲只是生死簿上勾一笔的事，费不了多少工夫。但投胎转世嘛，不去白不去，更何况我要做的任务也不难，就是拿一本书而已。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要一个鬼去一个神仙手里拿一本封神演义，是不是因为鬼没法封神，对他们构成不了威胁？但那本书怎么看也不像是真的能让谁封神的样子，就是一本旧书，但也没旧到那种很神秘很有年代感的程度，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三毛钱一斤的旧书，甚至有一页还沾了咖啡渍——这神仙还真不讲究。

虽然这神仙没点神仙样子，但杨戬给我的感觉其实比天庭那些老家伙好得多，可能因为他是个落魄神仙，被罚没了神力，自然不会总是居高临下地用鼻孔看鬼——因为他压根看不见我。人家都说落魄神仙不如狗。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我看他的狗就过得比他自在多了，至少每天都很开心，还不用上班。

我真的很讨厌他的狗。那狗虽然也看不见我，但它感知很敏锐，杨戬出门上班之后我就试图拿那本书，但手刚伸过去那狗就气势汹汹冲我大叫，吓得我差点从床上摔到地上，书也没偷成。不过，这一次也让我发现我根本拿不起来那本书，这玩意跟我在人间接触的其他东西都一个样，手挨到封面就会径直穿过去，那我要怎么才能把它带回去交差？

我想了半天，没点头绪，决定还是先补个觉再说。昨晚一夜没睡，简直困死我了。杨戬这床倒是不错，一米八大双人床，床垫被子也都软和，怪不得他这个年纪也睡得着，还一晚上连身都不带翻一下。我最喜欢睡软床了，我猜想这可能是我做人的时候留下来的喜好，在地府只有木板床睡，每天腰疼屁股疼，好可怜的。反正这床他只睡了一半，另外半边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借我睡睡。

在梦里我见到了给我安排任务那个老头，是天庭一个叫玉鼎的神仙，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觉得不自在，但不是像见到杨戬那样，有点不知所措的不自在，而是一种浑身起鸡皮疙瘩，很不舒服的感觉，但他毕竟是我的甲方爸爸，所以我还是点头哈腰对他打招呼：“神仙好哇。”
他捋了捋胡子：“你执行任务之时，可有遇见什么困难？”

“困难倒是没有，”我想了想，“不对，有一个，我压根碰不到那本书，要怎么带走？”
“这个嘛……莫急，”他神秘兮兮地说，“看机缘。”
他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留我在原地一脸懵，没几秒也醒了，啥啊这老头，托梦给我就为了打哑谜？你们神仙不要太过分了我说。

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换算一下，天上一分钟就是人间三百六十五分钟，所以虽说玉鼎老头只装了一分多钟的逼，但我醒的时候却发现天都已经黑了。天一黑，一切就显得都死气沉沉的，狗倒是很兴奋，在门口追自己尾巴玩，我看了几圈头就已经晕了。这时候杨戬推门进来，狗高高兴兴扑上去，杨戬躲了两下没躲开，只好叹一口气，腿上挂着只狗就进了厨房。

我也偷偷跟了进去，发现他原来还是个挺精致的人。他有条不紊地给狗做了煎鸡胸肉、焯花椰菜、蒸南瓜、蒸鸡蛋和海带汤，给自己却只做了一小碗蔬菜沙拉。狗都有四菜一汤，他却只能啃菜叶子，还真是落魄神仙不如狗。他把狗饭放在地上，狗自动自觉从他腿上滚下去吃，他得以坐在餐桌前吃自己那一点点晚餐。不得不说，虽然他长得很好看，吃饭的动作也很优雅，但看他吃饭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知道面对那一堆蔬菜沙拉也确实很难产生什么食欲，但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个补充燃料的机器人，只是为了摄取能量好继续活着而已。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吃饭，我觉得好无聊，虽然我还没有过害人的经验，但我毕竟是个鬼嘛，不捉弄一下人总觉得手痒。所以，趁他洗碗的时候，我就悄悄运力，把他手边的盘子推地上砸碎了。

杨戬愣了一下，蹲下去用手捡，我以为他要被割伤了，但好像也没有。要说这肉身成圣确实牛逼，他不仅空手捡了所有瓷片，捡完还拿粉色便签纸写了个“碎瓷片”贴在垃圾袋上，防止环卫工人受伤，真是个贴心的好神仙，害我都不好意思干坏事了。他收拾完晚餐之后洗好澡回了房，又开始收拾自己，往脸上扑了我不认识的七八道护肤品，我觉得他都要把自己腌入味了他才停下，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又开始发呆。

镜子，众所周知，镜子是鬼片中最常用的恐怖道具。我略施小计，镜面上就凭空生出一道道裂纹，但杨戬却像是没看见一样，依旧坐着发呆。原来他根本不是在照镜子，就像昨晚上他也根本不是在看书一样，我看透他了，他根本就是热爱发呆，没用的神仙。连续两招都失效，我感到很挫败，干脆把他家的电给断了，屋内一下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狗迅速在外面扒门大叫，怕杨戬死在里面似的，吵得我耳膜疼。要我是个活人，我肯定要出门去揪它耳朵让它闭嘴，但杨戬只说了一声“哮天，我没事”，就没有了其他反应。他甚至连手电都不打，摸着黑到床上躺下，自言自语了一句：“倒是省得关灯了。”

怎么会有神仙懒成这样？我无法接受自己坏心办好事，又给他把电接上了，然后我就发现他居然已经盖好被子摆好姿势闭好眼睛，完全是一副准备入睡的样子，直到被灯光一激，才皱着眉睁开了眼，慢吞吞下床去关灯。终于烦到他了，我觉得很高兴，在屋子里飘了两圈，床头柜上那本书被我的动作带动，书页也跟着哗啦啦地响。

杨戬于是一下子定住了，他只穿着睡衣，赤脚站在地上，面对着我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差点以为他其实看见我了。
他小声问：“沉香，是你吗？”



2.

沉香，我知道这个名字。沉香是杨戬的外甥，之前一直和他相依为命，两个人感情甚笃，曾经是三界内一桩佳话。可惜那个沉香像我一样，年纪轻轻就死了，把杨戬一个人留在世上，这故事就一下子烂尾了。我倒是还好，反正也没人惦记我，死了这么几年，我连一张纸钱都没收到过。这个沉香就不一样了，看杨戬一副这么牵挂他的样子，每年清明节肯定给他烧了很多东西，别墅、彩电、汽车，搞不好还有老婆。有很多年轻的男鬼都会收到家里给烧的纸片人老婆，这样很好，和在人间的时候没什么区别，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当然不是沉香，我只是一缕小小的游魂。我们地府很忙的，鬼门关来来往往，每天的尸体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两个鬼魂年纪相仿有什么好奇怪的。倒是杨戬比较奇怪，就像我即便到了人间，也不会随便找一个人就认亲一样，即使是二郎真君，也不能随便看到一个鬼就觉得是他外甥吧？哎，但他看起来笨笨的，可能是太想外甥了，所以才会这么一惊一乍。他一直赤脚站在地上，不冷吗？他该不会要这么站一辈子吧？

我虽然想捉弄他，但我也不想真的害他冻感冒，所以我把他房间里的窗户给打开了一条缝，又让书页继续哗啦啦响了一阵，想让他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因为窗户没关。杨戬吹到了穿堂风，这才回过神来，表情像是从梦里醒了，搓了搓手快步去关窗户和灯。因为怕冷，脚踩在地板上像跳芭蕾舞一样，用前脚掌踮着走。但因为他并不算瘦，个子又很高，所以也不像白天鹅，更像一只笨手笨脚的长颈鹿。他好不容易躺回了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发了一会儿抖，看上去被冻得不行。

我以为这时候他总该睡了，谁知道他又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来，把床头柜上那本书揣进被子里去。多新鲜，见过抱娃娃睡的没见过抱书睡的，不是活了几千岁吗？怎么还这么幼稚？我撇撇嘴，从他身上飘过去，在床的另一侧躺下。看来今晚也没法偷书回去交差了，不过他睡相倒是很好，规规矩矩蜷在被子里，另半边床总是空着，就当是便宜我啦。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我的影响，他今天睡得没有昨天安稳，倒是没有翻身，但时不时能听见他叹气的声音。好几次我本来要睡着了，都被他给硬生生叹醒了。有没有搞错，这么软的床垫，这么软的被子，这么大的床，是用来睡觉的，不是用来叹气的！但这毕竟是他的地盘，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着牙忍着，忍到他终于不再唉声叹气，看上去是要睡着了，我才放心地准备入睡……但这家伙又开始说梦话！

天啊，好难搞的神仙，我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点着他房子的欲望，想给他轻轻地施一个禁言咒。这时候他抿了抿嘴，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沉香。”

我一下子卸了气，功法运在手心使不出来，自己又把它化了。算了算了，一个失独的老神仙，看着还怪可怜的。说起来也怪我，让他以为是他外甥回来了，这才有了今夜这一堆事。早知道不逗他了，真不经逗，还没那狗好玩呢，只要戳一下狗的屁股，它就会以为是自己的尾巴成精了，傻不拉几转着圈儿追一个小时，很好骗。又过了一会儿，杨戬终于睡熟了，呼吸均匀，面容平静，手里抱着那本封神演义，右手大拇指落在棉纸封面里那个烫金的“神”字上，周围其他的字都还是很鲜亮，只有这个字快被摸褪色了。

我突然有一点羡慕那个沉香，能被一直惦记着、牵挂着。人间有种说法，说如果这世界上没有记得你的人了，你就是真正死了，其实我们地府的说法也差不多。一般来说，鬼魂在被活着的所有人忘记的时候就会得到名额转世投胎，但如果像我一样，还没来得及投胎就被忘光了，那就等于再死一次，会被要求提前喝下孟婆汤，失去人间的所有记忆，做一个不知来处也不问去处的游魂。而如果像沉香一样，被这么一个永生不死的神仙几百年上千年地放在心上，那即便是已经投胎转世了，他也会留着作为沉香的记忆，在下辈子和杨戬继续相见的。

这么一想，他俩的舅甥情实在是难能可贵。尽管我只是一个鬼，但还是稍微有一些感动。他是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以为沉香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所以才因此一蹶不振？我决心悄悄托梦告诉他这件事，好让他今后的日子能有盼头一点，反正他能活几千年，实在不行，等他外甥投胎转世了，他俩再做家人，这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这么想着，我捏了个诀，进了杨戬的梦，却发现这家伙早已把他外甥抛到九霄云外，正在梦里跷着二郎腿晒太阳喝大酒。呵呵，善变的男人。我翻了个白眼，没有现出实体，而是学着玉鼎老头的样子，装腔作势地给他传音：“杨戬。”

杨戬一下子坐直了：“师父？”
他怎么老爱乱认人？撞到鬼就觉得是他外甥，听到老头说话就觉得是他师父。这世道真不公平，我这么英俊潇洒聪明伶俐的人都早早死了，这种笨神仙却活了这么多年。我心中忿忿，把原本的话咽下了，只装作自己真是他师父的样子，指点道：“你该少喝些酒。”

“这，这只是徒儿的梦境，”他说，“我早已戒酒了。”
他居然还分得清现实和梦境，看来我不现形是对的，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他拆穿。我于是又说：“即便不在梦境中，也没见你好好照顾自己。”

杨戬有些狐疑：“多谢师父关心，但师父向来是不爱过问这些的，今日为何却……”
“关心你一下也不行吗？”我慌忙提高音量，装作发怒的样子打断他，“你要多吃点饭！”
杨戬：“……好。”

还挺听话的，我很满意，又说道：“你那本封神演义，明天就去烧给你外甥吧。”
这也是我临时想出来的，鬼魂能拿到人间东西的途径只有一种，就是由尚在人间的亲人烧给他们，我现在对那本书是看得到拿不到，倒不如让杨戬烧给沉香，我再回去找那个沉香，让他把书给我就是了。至于报酬……等我投胎了，要烧什么好东西烧不了？

杨戬这回却只是皱眉：“这又是为何？”
“他，他说他想看书，地府里啥也没有，需要一些精神食粮。”
我话音未落，杨戬就站了起来，仰头朝我的方向看：“你是沉香？”

什么呀，我现在分明是个老头的声音，他把我认成他师父也就算了，是怎么还能把我认成他外甥的？我觉得很离谱，连忙否认道：“当然不是！”
他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头重新低下来，人也没骨头似的又坐下去，晒着太阳跷起二郎腿，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虽然我失了神力看不见你，也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精怪，但那本书确实不是什么宝贝，劝你不必图谋。”

“真的吗？”我问，问完才察觉自己失言，这不是等于我承认了自己不是玉鼎老头？肯定是和杨戬呆久了，我都被他传染了笨气。杨戬闻言倒是笑了：“真的。”
他把酒壶放在一边，双手枕在脑后，阳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毛绒绒的：“况且沉香不是凡人，死后也不在地府，即便是我想烧给他，他也是收不到的。”

“不在地府？那他在哪里？”
听见我的问题，杨戬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要不是这本来就在他梦里，我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是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