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苏生贺】重疾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6      字数:11355
1.传染病

“尽管我充分理解你对我的思念之情,但是作为一名医生,我并不希望在工作时间看到你,”查理苏关了水龙头,把我的手按进盆里,神情严肃,“未婚妻,请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也不想的嘛,”我发红的手浸在凉水中,感觉舒服了很多,“不过原来只需要泡冷水就好了吗?我还以为很严重,早知道自己处理了。”
“确实很严重,要涂药,”他拧起眉,“一会给你开一支烫伤膏。”

我和他站在水池边,两只手依偎在不锈钢的医用洗手盆,像科幻电影中的末世,两尾停止挣扎,静静躺在金属废墟之上的鱼。我看着他的白大褂,而他看着我。一切始于一次过长的午睡。难得闲适的周六下午我握着正在充电的手机蜷在沙发里睡着了,醒来发现和手机接触的那部分皮肤开始泛红,一开始以为是过敏之类的不良反应,下意识打电话给查理苏求助,他却叫我先用凉水冲五分钟,如果还是痛就赶紧来医院,挂烧伤科,虽然今天门诊不是他坐班,但他不介意来帮我这个小忙。
“我很高兴你能在遇到问题的第一时间打给我,事实上打给我也的确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隔着电话,查理苏指挥我去厨房弄点冷水,“我每年要处理大概一百个这样的病人,低温烫伤,不是什么罕见病例。”

我歪着头,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左手拧开水龙头,右手伸过去冲。耳边是他的声音,低低地从电话那头滑过来,向我解释低温和烫伤,这两个看似背道而驰的词是怎么拼凑在一起,给无数患者设下一个看似温和的陷阱。
不仅仅是高温会灼伤人的皮肤,其实长时间接触低热物体也会使人烫伤,和普遍的高温烫伤不同,低温烫伤看上去不太严重,疼痛感也不明显,但如果低热物体持续接触皮肤,作用会发展到真皮层甚至皮下组织,所以反而更加凶险。大多数病例是在冬天,保暖用具使用不当导致,夏天来的病人虽然相对较少,但也不是没有,比如你,我的未婚妻——不要夹着手机听电话了,放到一边开免提——则是手机过度发热的受害者。

我吓了一跳,把手机乖乖放一边去:“所以这类似于温水煮青蛙?”
“其实不太一样,”他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混杂在大开的水声里就有点失真,“温水煮青蛙指的是把青蛙放进冷水中慢慢加热,青蛙最终仍然是被一百度的沸水煮死,非要说的话,有点像上周末带你去吃的低温慢煮牛排。”

“牛排……”我低头看看自己发红的伤处,“确实很像牛排,已经三分熟了。”
他似乎努力想要严肃一点,但听到“三分熟”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怎么这么可爱?”

查理苏就是这样的,毫不吝啬对我的夸奖和赞美,频率高到甚至让我开始质疑这些溢美之辞的含金量。我在电话里说一些冒傻气的玩笑话时他会说我可爱,我到了医院气喘吁吁敲他诊室门时他会说我可爱,甚至我们在水池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着,他也会说他觉得我很可爱。在认识他之前我几乎没被人这么夸过,一开始很有些不习惯,但现在,我已经把这些话当作在他世界里基本的礼貌社交用语:“那是因为未婚夫妻相处久了就会变得相似,多亏了我有一个同样可爱的未婚夫。”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现在说话和我越来越像了?”查理苏虚虚握着我的手,像一尾鱼轻轻蹭着另一尾鱼,“原来完美也是种传染病。未婚妻,你被我传染了。”
我的目光从他的白大褂往上移,像在栀子花瓣上滚来滚去的露珠会沾到花香一样,被染上一种查医生特有的消毒水味。他在医院的时候从来不喷香水,但这种干净到几乎有些锐利的味道在我看来反而更加迷人一些。
“这种传染病会通过空气传播吗?”我问,视线拾级而上,投往他紫水晶一样的眼睛,“烧伤科医生也懂传染病学?”

于是我看见紫水晶变成两弯紫色的小月亮,查理苏的眼角向下弯,而嘴角向上扬:“我可不是普通的烧伤科医生,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协助治疗大部分常见病,只一种除外。”
“哪一种?”
“相思病,未婚妻,医者不自医,我相思成疾。”

“有什么好相思的……”我的声音不自觉低了,咬字也变得黏糊起来,“都已经见面了。”
“我是说,在这之前。”他个子太高,离我又很近,看我的时候不仅要低头,甚至要稍微塌一塌肩膀,“我们已经有三十六小时没有见过面了,我很想你。”

三十六个小时被他说得像三十六年,我觉得好笑,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提住他白大褂的肩线,往他身后扯了扯,试图让刚才随着他肩膀垮塌下来的医生制服回到该有的挺拔模样:“你不是在值班?”
“值班和想你并不冲突,”查医生一本正经道,肩膀理直气壮地愈发塌了,几乎要赖在我身上,“优秀的人能够完美协调好工作和爱情,百分之八十的查理苏足以在日常的值班中处理好一切事情,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用来专心想你。”

好吧,我得承认,即使对于他的赞美我已经能做到基本免疫,但对于他三不五时的直球式表白,我还是会有点招架不住。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睫毛垂下来,盯着他插了钢笔的外套口袋,钢笔是万宝龙,红黑配色,六千块一支,是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花了我半个月工资,被他珍而重之随身携带着。

“你,你快去工作吧,”我说,“我弄好了再来找你上药。”
“早跟你说过我今天不坐诊,住院部的查房上午也已经结束了,没有别的病人等着我拯救,”他说,“你就是我的工作。”

“我们还有……十分钟,”他看一眼表,又看一眼我们浸在水里,已经有些微微起皱的手,“像不像泰坦尼克号?You jump, I jump. ”
“像,”我笑起来,“只不过这里没有木板给我趴着,看来我们要一起淹死了。”
“不,我们会变成鱼,”他说,“会一直在水里待着,直到长出皱纹,”他用满是褶皱的食指指腹轻轻对上我的食指指腹,“就像这样,待一辈子,变成两只很老、很老的鱼。”

他在看我们的手,而我又在看他。他眉眼锋利,轮廓硬朗,穿着惨白的医生制服,周身弥漫着消毒水味,说话的时候额发却垂下来,软软的,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像一只猛禽在坚韧的正羽之下,密密生着的蓬松绒羽,掉落时还要在空中慢悠悠地打几个旋儿。我被他弄得有些痒,皱皱鼻子问他:“我们还剩几分钟?”
他一愣,再次看了看表:“八分钟。”
“那足够了。”
“什么?”

“完美查医生的完美未婚妻,主业服装设计副业专科治疗,”我示意他低头,同时抬起下巴,把嘴唇送上去,“八分钟,够不够治相思病?”

查理苏说相思病是绝症,没法根治却极易传染,接吻只是扬汤止沸,感染患者却又多一名。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重重吮吸我的嘴唇,我被他亲得说不出话,半睁着眼想这世上传染病未免太多。低温烫伤或许也算一种,具体途径尚不明朗,但应当是通过眼神与唾液传播,不然我虎口上的红晕,怎么会跑到他的脸颊?
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很可爱。



2.花吐症

“花吐症是什么?”查理苏问我。
我一秒钟就猜到他大概是又在看那些没营养网文,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释。花吐症是言情小说中捏造出来的一种病症,患者因单向恋情而患病,会在咳嗽时吐出花瓣,随着病情加重,花瓣甚至会变成整朵盛开的鲜花。这种病后期致命,要想治疗只有两个办法,斩断单恋,或者让单恋对象爱上你。

“原来是这样,”他说,沉默了半晌,“我觉得我已经老了,现在流行的东西我都没听说过。”
“你才觉得吗?”我憋着笑问,又在他开始大呼小叫之前紧急挽回,“不老不老,还没有到三十岁。”
“可我马上就二十九岁了,二十九的虚岁就是三十,”查理苏说,烫伤事件之后我立刻换掉了那只电池老化的手机,新买的这个音质很好,他的声音非常清楚,连其间夹杂的一点委屈也清晰可闻,“你觉得三十岁就算老吗?”

“要看是做什么了,”我说,“对看少女小说来讲可能不算年轻,对做我未婚夫来讲就刚刚好,我可不想和十八岁小孩订婚。”
“好吧,”他听起来还算满意,“还好我不是十八岁小孩。”
其实,如果是他的话,哪怕是十八岁小孩也没关系,我这么想,却没这么说出来,为了防止他过于得意而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他孔雀开屏:“未婚妻,你知道吗?我得了花吐症,需要你说你爱我才能治愈。”

“查理苏小朋友,一看你就没有认真听讲,”我说,“只有单恋者才会患上花吐症。”
“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患上花吐症,因为我不是单恋者?”他笑,“这个我当然知道,其实我只是想听你说你爱我而已。”

“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又不是刚在一起。”
“这和在一起多久有什么关系?”他问,“爱就是爱。”
“在东方人的语境里,'爱'是更内敛也更含蓄的东西。”

“好吧,”他听上去依旧不太理解,但也没有多说,只是很快转换了话题,“未婚妻,你猜猜我吐的是什么花?”
“玫瑰?牡丹?”我很配合,为一个根本不成立的问题认真寻找答案,“总感觉你会吐那种很热烈明艳的花。”
“虽然我非常高兴你这么夸我,但很遗憾,这两种都不是,”查理苏说,“快,看看窗外。”

我有点惊讶,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夏日斜斜的夕阳落下来,依然明亮却没那么刺眼,给整个世界镀上一层金黄的光晕。查理苏站在我家楼下,抱着一大盆紫色的不知名重瓣花,那花开得很好,密密匝匝,和阳光一起沿着固定支架攀援而上再泼洒下来,不仅淹没了花盆,查理苏抱着花盆的手也被花儿们挡住了。
“这是九重,铁线莲的一种,”他说,“我最喜欢的花。”

我没见过这花,但听说过名字,同事设计衣服的时候想用这个花形,在办公室念叨过一阵子。据说是很贵重的花,珍稀、艳丽、芬芳,连名字也特别,配他恰恰好。

“确实很好看,只是,别人吐花是吐花瓣,怎么你吐花是吐盆栽?”我把头伸出窗外,电话没挂,隔着好几层楼跟他说话。
“和别人一样多没意思,”他说,声音一边通过无线电波传到我的左耳,一遍通过空气传到我的右耳,左边比右边延迟几毫秒,形成一种好玩的多声部效果,“它一开始也只是一颗种子,是我把它养成现在这样的。”

“你养的?”我有点惊讶,“我都不知道。”
“即使是未婚夫妻,也应该保有一些小秘密,”他说,我留意到他今天穿得像个园丁,工装裤马丁靴,短袖T恤和防汗腕带,好像什么大少爷降落凡间来学习园艺一样,“这盆花就是秘密之一。”

这盆花很有一些来历,据他所说是在我逃婚当天,从订婚仪式场地的篱笆上薅下来的。他对我的逃跑其实并不当一回事,穿着礼服去现场兜了一圈,比起素未谋面的落跑未婚妻,对绕着篱笆开满的几丛铁线莲反倒更感兴趣。他让人移了一株回家种着,自己却并不学着打理,只是让手下的人去,直到那一天。
“你在酒吧求我给你解围的那一天,”查理苏腾出一只手,按了按快要掉出来的蓝牙耳机,“家里的园丁来电话说那株铁线莲结果了,问我种子要不要留着,我就让他寄了过来。我没什么养花经验,四颗种子只活了这么一丛,很不容易,也很幸运。”

为什么要养花呢?我的疑问句还没出口,他就未卜先知般继续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养花吗?”
“和小说中捏造出的花吐症理由类似,我认为花朵可以承载情感和希望。虽然由于我实在魅力四射,在那一天之后你很快就爱上了我,但最最开始,的确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是我的单恋。”

“所以你养花,是因为你喜欢我?”我拼命压着嘴角,指望楼层够高,好让他看不清我此刻的表情。
但我显然事与愿违了,因为查理苏很快说:“想笑就笑出来,不用忍得那么辛苦,被我喜欢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仰着脸望我,银发被落日染成暖色,“在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种下这颗种子,现在变成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把花送给你。”

“怎么不下来?”他等了一会儿,见我只是笑,并没有其他动静,有些不解,“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飞快地跑下楼,跳进我怀里吻我?”
“少看点言情小说!”我说,肘在窗台上看他,“你先告诉我,其他的秘密是什么?”

“都说了是秘密了,怎么能随便告诉你?”他说,额头上出了点汗,被反射成亮晶晶的样子,配合这身小园丁的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只有十八岁,“快下来,这花盆很沉的,我年纪大了,抱久了胳膊酸。”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我说,掰着手指数,“书桌抽屉里每天一注的彩票、床头柜里和我尺寸恰好一样的戒指、还有电脑里的电子版婚礼邀请函,从第一版到第三十四版……”

他一惊:“你全都知道?”
“当然,”我说,忍不住伏在窗台上笑起来,“我还知道你整整一年多都没有中过奖。”
我本以为他会慌张,但他却只是稍稍愣了一下,就很快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余裕开我的玩笑:“你就是我的头等奖。”

我想了想,问他:“如果你中奖了,你会去做什么?”
“看中了多少金额了,不过一定要用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他把花小心翼翼放下,认真思考道,“如果中了十块钱,就和你一起吃两份可可粉泡面;如果中了几百上千,就给雪莉酒和她男朋友换一个情侣鸟窝;如果再多一点,几万?或者十几万?就去找一个好的版师,把你偷偷设计的新娘婚纱和新郎礼服,各做一件尺寸合适的实体出来。”

这下换我愣住:“你,你知道?”
“当然,”他学我讲话,甚至比我之前更得意几分,“我还知道你连布料都已经选好了。”

“在我看来,我们会结婚,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婚礼好像和生日派对没有本质区别,我注定要走到三十岁,很快就是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但无论是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我们都有完全的自由和无限的可能。我对婚姻的期待就像是每天买一张彩票之后对开奖结果的期待,今天可能差两个数字,明天可能差一个,又或者是三个,但是这都没有关系,因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所以我们总有一天能中到头奖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从来不觉得难以启齿,就是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出来,于是脸红的反倒变成我了:“哪有人用买彩票来形容结婚的啊……”
“你害羞的样子很可爱,口是心非的样子也是,”他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好意思,但如果简答题有难度,那就只做判断题好了。未婚妻,你是不是很爱我、非常爱我、爱我爱到非我不可,想不到除我之外还能和谁共度余生?”

这是哪门子的判断题?我差点把电话按掉,他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楼下仰头看我。这个角度看起来,他不再像以往一样高得可怕,反而在比我低很多的地方,显得无限的小了。他穿着方便活动的简单衣物,额角颈边都有亮晶晶的汗珠,脚边是盛开的九重铁线莲,人也和铁线莲一样,装在最朴素的花盆中却掩不住贵重和明艳,像一颗漂亮的珍珠,心甘情愿把自己装进匣子里,再双手递给我。

爱情病症花样繁多,单恋者吐花瓣,那热恋者或许吐的是种子,恋人携手将其埋进土里,浇水施肥,精心养护,种子一点点生根抽芽长出绿叶再开花,为美化生态环境做出微薄贡献。我和查理苏培植一株重瓣铁线莲,九重也好,十重也罢,花瓣层层叠叠,像我重峦叠嶂不肯轻易坦诚的内心,也像婚纱飘飘摇摇的轻盈裙摆。总有一天我会穿着婚纱走向他,就像总有一天他会一层一层读懂我。
我年近三十的未婚夫仍在楼下等待我的答案,眼睛很亮,嘴角很弯,像个十七八岁热血上头的小男孩。他为了我把简答题改成判断题,我也可以为了他把判断题再次做成简答题。

“对呀,”我说,“未婚夫,我非你不可。”



3.超忆与失眠

查理苏说他最近睡眠紊乱。
“当然不是因为生日的关系,”他看上去很无奈,“尽管我确实很好奇明天你会怎么给我过生日,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睡不好觉其实是长期的毛病,最近格外严重是因为好几次临时安排的夜班导致本就脆弱的生物钟愈发失灵。但是医生没办法拒绝病人,最近患者多,一个电话过去就得赶回医院,洗手消毒紧急手术。今天晚上他难得清闲一些,提了瓶干红非要来我家喝酒,我不认识红酒牌子,但尝尝发现口感柔滑甘美,应当价值不菲。其实甚至不用品,单看他那张脸那身衣服就晓得他不会带什么便宜东西。我和他碰一杯,心知他今晚应当又要赖在这里不走,一米八七的人蜷起来躺我一米五的小床,他倒不嫌逼仄。

“不能喝太多,只能几口,”他给自己浅浅倒了个杯底,“万一又喊我去做手术怎么办?我得随时待命。”
“查医生好敬业,”我是不需要待命的,没有人会大半夜临时找设计师要求出图,所以我自然不肯放过这瓶好酒,一下子倒了大半杯,歪在沙发里一点点抿,“那就只好便宜我啦。”

“你也不要喝太多,”他皱眉试图阻止我,“喝一点点就好,助眠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他除去烧伤科医生身份之外,还是个久病成医的失眠症患者,端着杯子磨蹭过去,又和他碰了碰:“助眠?有用吗?”
“老实说没什么用,”他笑,“聊胜于无吧。”

“我知道,安慰剂效应,”我说,“是不是这个词?”
他抿了一口酒,没有回答我,而是说:“不是失眠,未婚妻,我久病缠身。”

他其实是超忆症。
你知不知道那种,所有信息毫无保留地塞在脑子里的感觉?你见过的、听到过的、所知所感的一切,你全部的人生都驻扎在里面。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在记忆中翻找出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的蝴蝶翅膀上长着的眼睛斑纹到底是正圆还是椭圆。
“你是画画的,你应该明白,如果一副画要把所有细节都呈现出来,它绝对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作品,”查理苏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而我已经在这种事无巨细中活了二十八年。”

这是个不可逆的恶化过程,因为人活得越久经历就会越丰富,如果每晚睡前他的大脑都要强制性回溯他过去的人生,那二十八年或许已经到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常常是脑子刚歇下来天就亮了,小时候为了让自己睡着会吃很多不同种类的药,感觉它们在我胃里打架,所以现在也不怎么吃了。”他说,“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来找你聊聊天,明天是周末对吧?”
明天是周末,所以今晚我可以陪他,后天也是周末,所以明晚我也可以陪他,但是再往后不行,要上班,要早起,不失眠的人永远无法和失眠患者——尽管他坚持说只是超忆患者——共情,即使我是他最最亲密的未婚妻,七天里能陪伴他的也只有两天而已。

“两天已经很好了,”他说,伸手过来握我的手,托他每天帮我上药的福,我的烫伤已经完全好了,也没有留疤,手掌被他包在手心摩挲,人也跟着钻到他怀里去,“认识你之前连一天也没有,我总是一个人睁着眼睛等天亮。”
我突然感觉他应该很孤独,即使他正和我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

“别瞎想,未婚妻,”他低头嗅我的头发,好像能从里面闻到一丝不安的气息似的,敏锐地出言安慰我,“累了就去睡一会儿,我和你一起。”

嘴里说的是一起去睡,事实却是我们俩洗漱完毕换好睡衣,蜷在我一米五的小床上大眼瞪小眼。他只喝了半口酒,我喝得多一些,但也没有醉,只是呼吸中带了点酒气,我们面朝着彼此,侧身躺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吻。
“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接吻,接下来顺理成章地会做,”他说,“可是我觉得今晚不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因为你要随时待命?”
“有一部分原因,但不全是,”他说,嘴唇凑过来,不是要吻我,而是很纯情地亲了亲我的额头,“我不想仅仅是因为'需要被安慰'而和你上床,这很奇怪,而且对你不公平。”
我笑起来:“但我或许会仅仅因为'想要安慰你'就愿意呢?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知道你会,因为你爱我,”他说,伸手搂紧我,“但我不想,因为我爱你。”

“你很肉麻。”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一本正经,“而且你知道的,我有超忆症,所以如果在这种事情上哪怕有一次的体验感不够完美,我会在一遍遍反刍中越来越后悔的。”
“一遍遍反刍?”我后知后觉,“所以说,之前的几次也……”
他没说话,闷笑当作默认,而我红透了脸,不敢再看他,只狠狠锤他一拳:“查理苏,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他可怜地痛呼一声:“我是哪种人?我只是个病人。”

我伸手又要锤他,这一次被他握住了手腕,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不要伤害我,未婚妻,”他半开玩笑地说,“伤害我是件一本万利的事,因为我会每一天反刍一遍,直到死亡为止。”
我握住的拳头一下子就使不上力了,张开变成柔软的手掌,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那如果,我们今后留下多一点好的回忆,即使失眠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多快乐一点?”

“原则上说是的,但你要知道,人们总是比较容易放大痛苦。”
“没关系,”我说,“一点好的回忆如果只能让你多快乐半点,那十点、一百点,或者更多,总能多多少少起到些作用。我们小时候不像你们有什么快乐教育,考学都是靠题海战术,一个知识点写一道题记不住就写十道,还记不住就写一百道,不好的东西容易被放大,那就收集更多更多的好东西,即使不需要主观放大,也能把不好的那部分彻底盖过去。”
“所以,”我看着他,“失眠也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他看上去很感动:“未婚妻……”
“嗯?”
“那你现在还记得住数学公式吗?”
“……”

他看我被噎住的表情,一下子笑出声,头埋在我肩膀上,身体一抖一抖:“睡吧,睡吧。”
不行,我滑下去,和他对视,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鼻尖,刷过牙之后口腔里清爽的薄荷味和喝完酒后鼻息间仍然散不去的酒气缠绕在一起,我不能自己睡得昏昏沉沉却让他一个人睁着眼等天亮,即使注定没办法每时每刻地陪着他,那至少,在他还没有回到一个人的时候,总要给他留下点什么。
“查理苏,你要记住这个吻,”我说,扯着他真丝睡衣的衣领,面料软软滑滑,感觉随时要从我指缝间溜走,又被我重新拽回去,“如果忘了,就再吻我一次。”



4.查医生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响着的手机不是我的而是查理苏的,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接起来,低声应了几句什么,又挂掉。这才发现我醒了,连忙向我道歉:“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没事……”我迷迷糊糊地问,“你要去医院了吗?”
他点点头:“临时有个急诊患者要做手术,我得过去一趟。”

“那你岂不是又一夜没睡?”
“睡了,”他说着,轻轻拿开我搭在他身上的胳膊,动作麻利地下了床:“托未婚妻的福,今晚睡了整整四个小时,现在精神还不错。”
好可怜的查医生,我想,明明自己也是病人,却要为了其他患者在这个点出门。看一看窗外,天已经快要亮了。

他毫不避忌当着我的面换衣服,睡衣脱掉露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倒三角的胸,田字格的腹,不像成天站在手术室里的医生,简直像是健身教练。留意到我一直在看他,他不仅不觉得害羞,反倒变得意起来:“我的身材好到未婚妻移不开眼吗?”

我没说话,他以为是默认,其实不是,我正在看他弯腰拾衬衣时背后凸起的一节脊柱,应当是长期低头手术的职业病,就那么一节,突兀地顶着皮肤,让人以为是节春笋,几乎要破土而出似的。他低头扣衬衣纽扣时也是如此,尽管被衣物遮住,也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直到他站直了,那节骨头又乖顺地回到皮肤里,这才觉得或许不是一节春笋,而是一柄利剑,被查理苏收回刀鞘里,要带着它上战场了。

查理苏系好皮带,突然打了个哈欠:“怎么今晚睡过之后反而有点困?看来未婚妻比安眠药更有效。”
“困的话还能手术吗?”我没接他的玩笑话,而是有些担忧,“要不让他们换一个人吧?”
“院里本来就缺医生,不然也不会这个点叫我,”他说,依旧笑着,“等等路上买杯咖啡好了。”
“这个点哪有咖啡店营业?”
“又不一定要咖啡店,便利店也可以,泡一条速溶,实在不行买瓶装的。”

我惊道:“这还是我认识的查理苏吗?”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夜班结束后一定要去咖啡店买一杯冷萃咖啡的人,哪怕有时候咖啡店刚开门没做好营业准备,十分钟二十分钟也要等。
“我不年轻了,”他佯装遗憾地叹一口气,“我被时光打磨得更加包容了。”

“不要随便煮心灵鸡汤,”我说,“如果不想喝速溶,可以泡一点茶,比自己磨豆子方便很多,茶里也有咖啡因,我熬夜赶稿的时候偶尔喝,提神很有效。”
“Charlie也有咖啡因?”他笑,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玩了一个幼稚的谐音梗,“我可没有,不过,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我有一家巧克力工厂,想不想去参观?”

我分不清这只是在开那个著名动画片的玩笑还是在他名下真的有这么一家产业,不过不重要,我是会和他认真讨论相思病如何传染以及花吐症中鲜花种类的人。所以我只是点点头,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和他拉钩:“包不包机票?”
他的小指和我的缠在一起,大拇指伸出来,在我的大拇指上郑重地盖一个章:“不用机票,我们坐私人飞机。”
我咂舌,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可惜有钱人凌晨三点半仍然要披星戴月出门加班,拿起公文包潇潇洒洒向我道别,他出门前我叫住他:“查理苏!”
“嗯?”
我想了想:“剩下的红酒我可不可以喝?”
他皱眉:“未婚妻什么时候有吃独食的癖好?”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喝不太好,”我绕一个大弯,正中下怀地笑起来:“那只好等你下次来,陪我一起。”

查理苏出门之后家里一下变得很安静,我躺在床上试图睡个回笼觉,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我很难得地体验了一把我未婚夫的日常状态,某种程度上说也不是件坏事。
其实刚才叫住他是想对他说生日快乐,但是最后还是决定留到他手术结束后再说。和他有一说一的性格不同,我讲话总是喜欢斟酌再三,滑到嘴边又咽回去,拖泥带水的,很不清爽。

仔细想来,被我含在嘴里又咽下去的话有很多,除了那句想等他下班再认认真真说的“生日快乐”,还有那句一直在等一个最完美时机却一直没有等到所以无法开口的“我爱你”,有好几句工作时突然从胃里张开翅膀要飞起来却因为担心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又被我压下去的“我想你了”,以及更多更多,在每一个他令我心动的瞬间,呼之欲出的“我想吻你”。

查医生的身影消失在车子里,查医生的车子又消失在深夜里,我很不愿承认刚才站在窗外仅仅看到他的车尾灯就感觉自己爱他爱到无法自拔。救死扶伤的查医生,赚两万块的工资开两百万的高级车,车里挂着我送他的二十块毛绒玩偶,很多种身份在这一副图景中糅杂在一起。迈入新一岁的第一天,他所谓“不再年轻”的第一天,查医生再次出发去解救一名病人,一时间觉得他驾驶的不是轿车而是骏马,手握的不是手术刀而是宝剑,二十九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不管蛋糕上的数字是几,查医生永远是查医生,对工作永远充满英雄主义热情,对未婚妻又永远装满浪漫主义情话的,永远不会老去的人。

果不其然地,手术结束后我第一时间接到他的电话,上来就是一句:“我们已经有三个小时没有见面了,未婚妻,我很想你。”
“说着想我,怎么只打电话,都不和我见面?”
“我已经在路上了,”他有点委屈,“开车需要时间。”
我笑起来:“好,等你来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啊……让我猜猜,未婚妻是不是要说'生日快乐'?”查理苏问,“终于想起来了吗?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八个小时了。”

“我没有忘记!”我连忙说,“你的生日我怎么可能忘记?我,我只是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开始想等十二点,可是还没过十二点你就说要睡了,后来醒了又马上接到电话说要去医院……”
“从来没有什么合适的时机,未婚妻,”他很难得地打断我,语气非常认真,“你说出来的那一刻,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不明白你每次都在犹豫什么。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想表达的就是我当下很爱你,如果我要像你一样,犹犹豫豫柔肠百结,思虑再三才肯说出来,那就像一块刚出炉的蛋糕被冷冻再解冻,再冷冻、再解冻,已经不是原来的味道了。”他慢慢地、冷静地说,像在念一个冗长的绕口令,“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说,我很爱你,我感觉到爱你所以我立刻说出来,是因为我希望你立刻感受到自己正被我爱着。”

“你不知道,查理,”我说,“你在国外长大,你不知道这样的话在当下的语言环境里分量有多重,这不仅仅是I Love U而已。”
“我知道的,”他急急地说,“我要表达的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未婚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每天说一百次我爱你。”

半晌,见我沉默,他有点伤心地问:“难道我说了那么多次,你却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我?”

坦白来说是的,太轻易说爱反而会让人怀疑爱的真相,我爱你讲多了,爱的浓度好像也会跟着被稀释掉。一直以来我下意识觉得查理苏每天照三餐轻飘飘说的那些个我爱你,肯定不如那些精心酝酿很久,在表白定情时嗫嚅着说出来的我爱你含金量高。但其实不是的,他的每一句情话,不是为了掩饰一颗难吃的糖而包裹在外面的漂亮糖纸,而是一个漂亮的人恰恰好穿了一件同样漂亮的合适衣服。只要剥开他的情话,很轻易就可以看到里面毫不掩饰的真心。
我对他感到很抱歉,抱歉于我和他相爱那么久才第一次找到爱的正确方法,原来之前都是胡乱在爱,把自己包成一颗层层叠叠容易让人流泪的辛辣洋葱,偏偏还要信奉那套用行动说话的狗屁法则。为了他的生日其实我忙前忙后暗自准备很久,生日礼物、神秘惊喜、流程安排、行程规划……规模庞大几乎像是承办晚会,但当他打开我家大门,疲惫万分却仍然笑着,站在门口对我伸出双臂的时候,我才明白对他而言最好的生日礼物究竟是什么,是现在、当下、这一秒,跳起来,扑到他的怀里去。

查医生说得没错,相思病果然会传染,他的胸膛把我的脸颊烫伤,我的嘴唇又把他的嘴唇烫伤,一对未婚夫妻站在门口接吻,两个人重疾难医,甚至传染给周遭空气,全都被灼伤,全都变成粉红色。童话故事里讲王子公主至此就是幸福结局,好像他们要永远做连体婴、永远吻下去。但我和查理苏加起来已经五十多岁,不再是只看童话活下去的年纪,黏连的嘴唇总要松开,该讲而没讲的话也总要讲给他听。
第一句是:“生日快乐!”
第二句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