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司礼生贺】传说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6      字数:19381
1.花如果一夜之间 开成花园

如果在夏天进藏,就能看见开得很茂盛的金露梅,花瓣是黄色的,很鲜艳,也好养活,山坡草地上到处都能长。距离我家不远处的地方长着许多,阳光洒下来的时候,花瓣也会反光,像一大片金子一样。

金露梅是很好的花。枝条可以砌墙、果实可以做栲胶、花和叶子可以入药,多余的还能拿来喂牦牛和羚羊。在我小时候,爸爸一时兴起,随便种了一些,它们就自由自在地生长起来。等我长大了,它们也已经长成一大片,我偶尔会去摘一些花瓣和嫩芽,拿去镇上卖钱,用来换好吃的和好玩的。
但是现在,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我最后一次去摘金露梅,只勉强摘了半篮子,开得也不好,花瓣蔫蔫的,像是快要谢了。不过这不是重点,我摘金露梅,只是顺带着,恰巧路过这里而已,我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提着篮子,继续往山上走,走了大概半个钟头,雪线之上有一处做好标记的山崖。而在崖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下面,悄悄长着一朵快要开放的雪莲花。

雪莲数量少,长得也慢,好几年才开一次,总喜欢躲在石头缝隙里,是很难得的花。明明同样是花,但一朵雪莲比一大片金露梅还要珍贵。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很多人偷偷上山来采雪莲,爸爸不想让他们得逞,恨不得住在山上,每天巡逻,尽管作用不大也依然坚持着。这几天爸爸病了,就让我上山来替他,最近两年盗采的人实在太多,雪莲花几乎被挖光了,今年我们只发现了一朵快要开的,每天日落前我都来看看它,就怕有坏人把它挖走了。

前几天都很太平,可是今天,我还没走近就看见崖边坐着一个人,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头发也是白色的,但是他衣服的白是牦牛奶的白,头发的白则是像妈妈留给我的银手镯一样,很有光泽的样子。虽然他的衣服和头发都很好看,但他毕竟是来偷挖雪莲的坏人,所以我还是有点怕,先用力握了握拳头,才壮着胆子上前去喝住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我,我才发现他的脸也很好看。轮廓柔和,表情却很锐利,像天上的云朵扯下来,却又被寒冷的天气冻成了冰。他的皮肤和周围的白雪几乎融为一体,好像根本是从雪地里长出来的,眼睛是太阳光的颜色,也是我怀里金露梅的颜色,看着又让人觉得很灿烂。他和我对视一眼,目光里结的冰就化掉了,变成暖融融的、春天的河水。
我低头,错开他的眼神,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抱着的半篮金露梅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变得生机勃勃,花瓣鲜亮,叶片也舒展开,而不是最开始蔫巴巴的样子。

“你,你是来偷花的吗?”我走近一步,小心地问,搜肠刮肚地在我并不丰富的汉话词汇库中找出一个词,“你是采花贼?”

他望着我笑了,眉毛和眼睛都弯起来,声音比我想象中要轻,清清淡淡的,很好听:“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他的手里并没有“作案工具”,只有一个中等大小的登山包靠在他腿边。我伸长脖子去看下面的雪莲,发现它不仅完好无损,甚至和我怀中的金露梅一样,也大大方方地开花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看花,又看看他,他却只是定定地望着我,笑意明明已经收起来,又回到那副霜雪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总觉得他的眼神其实很温柔。像雪莲花一样,长在这样料峭的地方,任谁都觉得它应该冰冷坚硬才足以抵御严寒,但实际摸起来,花瓣却是柔软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瞳孔并不是普通的圆形,而是细细的一条竖线,不像人眼,反倒像猫一样。难道他是猫妖?我胡思乱想着,记起长辈们讲故事的时候说遇到精怪不要太惊慌,最好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别让它们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发现。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吃人的妖怪,但以防万一,我还是刻意忽略掉他和普通人不一样的眼睛和突然变鲜活的花儿,佯装镇定地继续和他搭话:“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游客吗?你迷路了吗?”

“我来找东西,”他说,“很多年前的一样东西,落在这里。”
“很多年前的?”我问,“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他被我噎了一下,愣了几秒才说:“我以为你会问我是什么东西,还会主动提出要帮我找。”
我才不敢帮他找,万一他要找的是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缠上我了可怎么办?我也不想知道他要找什么东西,爸爸说别人的事情不要过多打探,因为人心比雪山和草原要复杂得多——尽管他应该不是人类,但他看上去也很复杂,像每周一次由邮递员寄来的报纸,夹缝里会藏的填字游戏。我汉话说得不好,总是答不对,每次都要偷看答案才行。

”我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它在这里,所以来得有点晚了,“他说,”不过,也许也不算晚。“
”我听不懂你说话,“我皱着眉,”既然你不是要偷挖雪莲,那我就先走了。“

”等一会。“他叫住我,飞快地站起来,又腿一软瘫倒在地。他的脸变得很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很熟悉这一幕,这是初次来到这里的游客们身上最常见的高原反应,或许是起身起得太急了,一时供不上氧。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家离景区不远,时常会有迷路的游客上门求助,所以爸爸在家里也放了个氧气瓶,以备不时之需。
我赶紧蹲下来,让他倚在我身上,内心纠结万分:我不想和这个不知名的妖怪再有什么纠葛,更害怕他到了我家之后对我和爸爸不利,但另一方面,我总觉得他没有坏心,也不忍心看着他喘不上气,自己却袖手旁观。

最后我还是决定帮他一把,看在他有控制花开的能力,却并不随便摘花的面子上。我费力地把他搀起来,带着他往家走,好在他的高原反应不算太严重,只需要我稍微搀着,自己就能慢慢往前走,不然我可能就要去喊人来抬他了。
走了几分钟,我们就到了种满金露梅的那片山坡。我给他指前面的建筑,说那个就是我家,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夸了一句这房子建得很漂亮。我不知道他是随口一说还是真心这么认为,但听到这句话,我总归觉得很高兴。

“嘴巴都咧到后耳根了。”他说。
哪有?我摸摸自己的嘴角,分明离后耳根还差十万八千里,我正要质疑他夸大事实,他看到我的动作却笑出了声。他本来就缺氧,这么一笑变本加厉,好容易褪下去一点血色的脸又变得通红了。他大概也没想到只是笑两声就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气短、胸闷、腿软、浑身无力,几乎一半的重量都被迫压在我身上,神情看起来竟然有些惊慌。这好像是只笨妖怪,我想,说不准只是看起来很厉害而已,故事里不都这么讲吗?俊俏的唐僧不过是绣花枕头,孙悟空才是法力最高强的。

他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像在高原上吹了几十年的北风,又像是害羞得要滴出血来一样。他身上的高原反应越来越严重了,我不敢怠慢,连忙找了棵粗一些的树,扶着他坐下,让他把后背靠在树干上:“这样会好一些,歇几分钟再走吧。”
他正要说话,我就听见“扑”的一声轻响,像秋天的时候,熟到弯了腰的一穗青稞悄悄掉到地上的声音。我确信我当时没有眨眼,但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脑袋上就突然冒出一对尖尖的耳朵,身体后面也伸出一根蓬松的大尾巴,雪白的,毛绒绒的,横在我和他中间。

原来他不是猫妖。
被高原反应逼出来的耳朵和尾巴实在太过明显,我没法再像无视他的竖瞳一样假装若无其事了,我咽了咽口水,低头紧盯着地面,视死如归、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是狐狸精吗?“

”我是灵族,“他说,面色有些愠怒,不肯给我解释灵族究竟是什么,”总之,不是你脑子里想的那种狐狸精。“
好吧,他不说,我就不问,我很有分寸。我坐在他身边,抱着胳膊没有说话,抬头看对面一棵几乎掉光了的金露梅,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残存的花瓣,想等他稍微好一点再叫他起身,和我一起回家。
但他好像以为我生气了,偏过头看了我几秒,最终还是开口:“我真的是灵族。”

“嗯?”
他似乎想要叹气,又似乎只是皱了皱眉。下一秒,他伸出手,挡在我的头顶,然后我们身后的、对面的、视线范围内的所有金露梅都挤挤挨挨开满了花,风一吹,落在我和他的身上,像一场轻柔的雨。
“有天赋的是灵族,有妖术的是精怪,这是两个体系,”他言简意赅地解释,“非凡再生,我的天赋。“

我点点头,完全懂了。
”你是神仙,对不对?“
他这次是真的叹了一口气。
”不用管我是谁了,我是齐司礼。“



2.我只要出发 不要目的

齐司礼说他其实也有人类身份,是个时装设计师。
“是做衣服的那种吗?”
他点点头:“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也可以这么理解。”
“怪不得你的衣服这么好看,”我说,“但是这里很冷,你穿得太少了,会生病的。”

“那我该穿什么?”他问,看了一眼我身上厚厚的袍子,“我没有氆氇长袍。”
他竟然认得氆氇?不愧是设计师,和一般的游客果然不一样。我想了想:“等到了我家,你可以穿我爸爸的,但他年纪大了,家里有的袍子都不是时兴的款式。”

刚说完,我就想到,据说神仙都是能活几千几万年的,齐司礼虽然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的年纪或许比我的爸爸、爷爷、甚至太爷爷还要大。果然,他听到我这么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我明白自己又犯傻了,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你比我爸爸高一点,但你瘦,应该能穿。”
“那我要先谢谢你?”他说,”其实我不怕冷,但还是谢谢你。“

也对,神仙肯定是不怕冷的,更何况他还是狐狸。我知道雪山和沙漠里都有狐狸,齐司礼是白狐狸,那应该是适合呆在冷一点的地方的。
说起来,他会是什么狐狸?雪狐?银狐?还是什么神话传说里才有的狐狸呢?
”你又在想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啊,天都快黑了。“
”是啊,天都快黑了。“他好像有点无奈,但是眼睛又是笑着的,我看见他撑着地面要站起来,连忙挪过去,不是要扶他起来,而是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回去。
”等等,你头发上有花。“

方才那一场花雨下得太大,托他的福,我的头顶得以幸免,但他的发间则落了许多金黄的花瓣。我跪坐起来,仔细地一点一点帮他摘,叮当的耳坠不小心划过他的脸。他伸手,托住我垂下来的那一串耳饰:”蜜蜡、红玛瑙、金银包珠,“他抬头看我,”你的耳坠很贵重。“
”是妈妈留给我的,我只有这一对。“我答,原来服装设计师连珠宝首饰都懂。一低头,发现他离我太近了,好像把高原反应也传染给我,让我有点喘不上气:”你头上的花瓣太多了,我……“

”没关系,可以回去再处理。“他说,不自在地移开眼神,站起来,理了理有些乱掉的衣服。
”那我带你回我家,但我爸爸现在在家,“我说,有些迟疑,”所以你,你的耳朵和尾巴,可不可以先收起来?“



齐司礼跟着我到家的时候,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但我还是找了氧气罐给他,让他对着吸两口。
”氧气是甜的,你试试。“我说,认真看着他吸氧,生怕他不会操作,浪费了。
他只吸了一口,就把氧气罐递还给我:“氧气是没有味道的。”
我瞪大眼:“明明是甜的!”
“可能是因为你很少吸到浓度偏高的氧气,”他说,“就像一个人渴了太久,喝到水的时候,即使是白开水,也会觉得水是甜的。”

他讲话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偏偏这道理听起来还很像一回事。我没话好讲,只好问他:“那你现在有好一点吗?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酒店?”
“我没订酒店,”他理所当然地说,“能住你家吗?我按照酒店的价格付钱。”

“干什么,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见我半晌不说话,他好笑地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要找的东西在这附近,但酒店在山下,太远了。”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倒是有空房,不过我说了不作数,还要问问我爸爸。”

爸爸病了,起不来床,在另一间毡房里躺着。我带着齐司礼过去找他,齐司礼乖巧地叫了一声“叔叔好”,想到他其实可能比我爸爸大上几百上千岁,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一时间爸爸和他都看着我,我红了脸,一下捂着嘴,不敢再说话了。
“小齐,你来做什么的?你要住几天?”爸爸问,表情很和蔼,但是“小齐”这个称呼成功让我和齐司礼的表情都有些扭曲。齐司礼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个设计师,来这边采风,不会住太久,十天半个月就走了。”

爸爸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我拉着齐司礼又走出门,带他去那间空房。他的手很凉,意识到自己正拉着他的手的时候我下意识松了一点劲,而他趁机把手收回去,插进裤子口袋里。
他好像不太愿意和别人肢体接触,我撇撇嘴,没说什么,让他先看看房间。

“虽然是空房,但我也有经常打扫的,”我说,“一会儿我给你抱床被子过来,还有我爸爸的袍子,你看看还缺点什么?”
“不缺,”他说,没怎么看房间,而只是看我,“生活用品我都带了。“
我怀疑地看向他臂弯里那只并不大的登山包:”装得下吗?“
”我东西不多,习惯了。“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快去吧,很晚了。“

我出门的时候,头发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触感,感觉有好多问号在我脑子里打架,我拉他的时候他要躲开,但这时候又要主动碰我的头发?我开始看不懂他了,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看懂过他。
奇怪的神仙。

”明天你能不能陪我上山?“齐司礼接过我怀里的被褥,几乎把我整个遮住的棉被在他手里像是婴儿用的襁褓,”我按向导的费用给你结算。“
我以前也赚过这样的外快,给游客们当向导,报酬还不错。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很爽快地应下来:”不过,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你要陪我去巡逻一次,雪莲花开了,我怕有人来挖。“
他点点头:”好。”

我很高兴,跑出去又抱了一件皮袍子进来:“我爸爸借的,是他最好的一件袍子了,你试试?”
于是他把外套脱了,露出黑色的衬衣,我这才发现他不是我想象中瘦得纸片一样的身材,而是肌肉紧实的。他先接过一件黑色金边的里衫,穿上之后再套了那件浅灰色滚毛边的袍子,打扮整齐后很是帅气,爸爸的旧衣服在他身上简直也像是时装了。
我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人。原本他穿着城里人的那身衣服已经好看得有点过分,换上我们的藏袍,就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神仙修炼的时候也会顺带修炼皮囊吗?我仰头看着他,明明是在屋子里,却感觉自己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了。

“又在发呆,”他好像已经见怪不怪,“怎么还是这样?一点也没变聪明。”
“嗯?你以前认识我吗?“
”没有,“他很快否认,”我是说今天。“
一天怎么可能变聪明?更何况我和他认识还没有一天,才几个小时而已。我正要说话,又听到他换了个话题:“这袍子……”他捏起一撮外袍上雪白的毛边,眉头皱紧,“这用的是什么毛?”

我下意识答:“羊毛呀,”过了几秒,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意思,不由得笑出声来,“不是狐狸毛,放心。”
齐司礼穿着这件羊毛的皮袍,抱着胳膊看我,而我笑得停不下来,一看他就想到不久前,他被高反折磨,软倒在地上,耳朵和尾巴都露出来的样子。他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眉毛拧在一起,却难得地语塞了。

“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他最后说,推着我的肩膀赶我出门,把这句话作为今天的结语。



3.狡猾地 致命地正中我红心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爸爸还在睡,但没想到齐司礼比我更早一些,我打着哈欠洗脸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正架着炉子煮茶。
我家没有南方那些龙井茉莉,只有砖茶,他应该是取了一点,按照南方的法子做了开水,烫了杯子之后慢条斯理地点。滚热的水流在他手中也变得轻盈灵动,我洗漱完,恰好赶上他放下茶壶,两杯茶水一杯自己端着一杯递给我:“尝尝。”
我吹了吹,喝了一口,皱起眉,在桌上的盐盒子里揪一小撮盐丢进去,再喝一口,眉头才稍微舒展开:“一般,应该再放点酥油。”
“你……”他瞪着我,半晌才道,“算了。”

他只喝了一杯茶,就垂着手坐在桌子边,一副用餐结束的样子。我问他怎么不吃糌粑,他说味道太重了,一股奶腥气,他吃不来。
这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吗?神仙难道真的能只靠喝茶就活下来?我这么想着,就听见他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嘴角拼命往下压,才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在嘲笑他:“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蔬菜沙拉就行,或者水果,”他说,避开我的眼神,“你家有什么蔬菜?”
“只有萝卜和土豆,”我小声说,“还有几根葱和一头大蒜,你要不要吃?”
“……那水果呢?”
“家里没有,但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我说,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亮起来,“走,我带你去。”

我家住在半山腰,靠近雪线的地方,往上走是皑皑的雪山,山脚下是大片的平原。其中有一块被人承包了用来种油桃。对方是爸爸的老朋友,从小看着我长大,所以自从这片油桃林开始出果,我就年年夏天都来蹭吃。虽然现在已经过了最适合的季节,但总是还剩下一些的,更何况,齐司礼能让蔫巴着的金露梅重新盛开,小小一个油桃,变甜一点变脆一点而已,他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我做不了,”他却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我不能强行改变。”
“可是你昨天明明还……”
他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才答,“昨天情况有点特殊。”

“有什么特殊?”我走在他身侧,他步子很大,看起来速度不快,我却要疾走才能跟上,“因为遇见了我吗?”
他突然停下来,我没来得及刹车,差点撞上他的肩膀。他侧过头,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指尖的温度还是凉凉的。我一下子愣在原地了,而他松开手,要笑不笑地继续往前,话音散在风里:“脸上也没贴金啊。”

我抬起脚跟在他后面走,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笑我,抬起手捂脸,发现不是他的指尖太凉而是我的脸颊太烫:“……你!”
他却只是头也不回:“走快一点,我饿了。”



我告诉齐司礼,我们得先下山,然后再走上不远的一段距离,才能到油桃林。他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好像和他没关系似的。
“你不嫌远吗?”我问。
“很远吗?”齐司礼问,察觉到我走得直喘,放慢一点脚步好让我跟上,“我不觉得。”
刚才不是还说饿?我自讨没趣,只好说:“其实我骗你的,我们可以骑马。”
这下他倒是扬了扬眉:“山上还有马?”

想不到吧,即使是神仙,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虽然我家人丁不多,没有精力,但是附近很多人家都养了马,需要下山的时候,大家都会彼此之间帮忙,借一两匹马来骑,省个脚力。

“你要和我骑同一匹,还是我教你上马,你自己另骑一匹?”我抚着一匹棕马后颈长长的鬃毛,“森格很结实,坐两个人也没关系。”
齐司礼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撑着另一匹白马的后背,一个用力,利落地翻身跨坐上去。
“你居然会骑马?”我瞪大眼睛。

不知为什么,我仰头看他的时候,在他背着光的脸上隐约看出了一点得意的意味。他昂了昂头,拉紧缰绳让马儿走到主人家的屋门口,一只手从马肚子上捆着的箭袋里抽了一支箭,另一只手伸长,去墙边取了挂着的一把弓,挺直了背动作漂亮地搭弓放箭。尖锐的破空声响起,箭矢直直朝着十几米外的灌木丛射去,而后就是“扑”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射中了。
“我以前打过仗,”他淡淡地说,“骑射还是会一点的。”

“你还打过仗!”我惊呼,“是不是和天兵天将!”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神仙。”
“我知道,你是狐狸精嘛。”
他噎了一下,无奈道:”你去看看射中了什么,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只个头不小的兔子。“

我绕到灌木丛后面,发现果然是一只藏兔,他准头很好,一箭下去正正射中。我提起那只兔子,走回他身边去:“好大一只!可以烤来吃!”
他接过,掂了掂分量,顺手放进马背上绑着的皮袋子里:”晚上回去再说。“

从这儿到山脚下虽然也要走一段山路,但是比起更高处来说地形相对平坦,路也宽敞好走,这两匹马常年累月走这条路都走出了经验,所以不用我们费什么神,它俩自己就走得稳稳当当的。
”它叫森格,“我拍拍身下这匹棕马,”用汉话讲就是狮子的意思,它是附近最壮的马,每次运东西上山,大家都来拜托它帮忙。“

”拜托?“齐司礼有点惊讶。
”它脾气很大的,不是所有人的忙它都帮,“我得意洋洋,”除了主人家之外,只有我和它关系最好——是不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低头问它,马儿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当作回答。
”那我这匹呢?“
”它叫嘎珠,就是小白的意思,因为它全身都是白色的。“我说,”虽然它刚成年不久,但跑起来可是很快的。现在路陡不方便,一会下了山要路过一片草原,到时候可以让它跑起来看看。“

”嘎珠,“齐司礼轻声学我念着,伸手摸摸白马的头,”辛苦你载我一程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温柔,我在他的斜后方,看见他垂下来的、长长的睫毛,像眼睛上停了蝴蝶,马上要飞走一样。



下了山,很快到了我说的那片草原,嘎珠按耐不住,一个劲在地上磨着蹄子,齐司礼就干脆松了缰绳放它去跑。森格见状,也加快速度追上去,但它毕竟太壮了,不如人家轻盈,负重能力更强一些奔跑速度就差了点,尽管我也没有拉绳子,但它跑着跑着速度就慢下来,齐司礼和白马的背影,就在我面前越来越小了。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着他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伤心。他实在是太好看了,连被风吹动的头发都很好看,但他是神仙,骑着最快的白马,一骑绝尘地跑在我前面,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只能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说等等我,但是错过了那个时机,他离我已经太远,就算说出口,他也听不到了。

这个时候,齐司礼收紧缰绳,让嘎珠停了下来。他驭马技术很好,嘎珠虽然有些焦躁,一直用蹄子刨着地面,但却真的没有再往前走半步。齐司礼右手又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面向着我,比了一个拉弓放箭的手势:”能不能快点?我饿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很灿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完全笑开的样子,不是微笑或者忍着笑,是完完全全地、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他骑在马上,马站在草地上,头发、袍角、甚至马儿的鬃毛,都和他的笑容一起在风里飘。他袖口和靴口绣的金边在太阳下闪光,像神像被镀了金身,也像工笔画上洒的金粉,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不远处便是我要带他去的那片油桃林,从我的视角看过去,甚至可以看到它隐约的身影。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好像已经闻到了桃子甜美的香气,眼前这一幕几乎像一个梦境,一颗新鲜的桃,咬一口,糖水一样的汁滴下来,把整颗心都搅得黏糊糊了。

直到我赶到他面前,他才又转回去,不再跑马了,而是只让它慢慢地走着:”不是说笨鸟先飞吗?你这只笨鸟怎么这么慢?“
”不是我慢,是——“我要说是森格跑得慢,又怕它听见伤心,只好把话咽回去,”我慢,我笨鸟慢飞,不可以吗?“
他笑出声:“当然可以。”
“倒是你,”我说,装作不经意地问,“嘎珠看上去很想痛痛快快跑一场,你为什么不让它跑?”
他侧过头,先是看看我,很快目光又移下去,看了看桑格:“太慢了,当然要等一等。“

等一等?是在说我?还是桑格?我试图从他的目光中找到答案,但他已经把脸转回去,不再看我这边了。



4.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带着一兜桃子和满手满嘴粘腻的汁水从油桃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齐司礼吃完两个桃子依旧清清爽爽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一边臂弯里挎着他不离身的登山包,另一只手提着装桃子的网兜,正一脸嫌弃地看我:“你找个地方洗洗吧,都要拉丝了。”

我扁扁嘴,听他的话去找水源。这里不通自来水,不过为了方便灌溉和日常饮用,人们特意挖了深沟,从主河道引了一条细细的支流过来。其实也说不上是河,只是山上的雪水化了,冲刷成的一条小溪。本来就不宽,再引过来一部分就显得水流更小,在阳光下显得像一条伏在草地上的亮线一样。我往溪水边走,齐司礼跟在我身后走,两匹马又跟在他身后走,像小学生列队似的。

我蹲下身,把手和脸都洗干净了,没带可以擦的东西,湿漉漉地又回到他身边去,伸出手往他脸上弹水珠:“洗干净了洗干净了!”
他皱着眉,看起来很烦我的样子,但也没有躲开,而是任由我把他的脸也弄上水珠:“你好幼稚。”
我又不像他,活了那么多年,和他比起来当然幼稚,他比我大几百岁,甚至几千岁,我在他面前,就像一株青稞面对沉默的古树一样,古树只是缓缓生了一根侧枝,长了几片叶子,青稞却已经发芽、成熟、枯萎又再度播种好几个轮回了。

“齐司礼,你多少岁了?”我问。
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算不清楚了。”
我咋舌,活到都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简直是普通人想都没法想象的事。他见我不说话,补充道:“可能是一千多岁吧。”

好吧,说了像没说一样。我拖着脚步,肩膀挨着他的胳膊走:“我今年十八岁,在你眼里是不是像一根小草一样小?”
“是很小,”他说,“但不是小草。”

“是金露梅,小小一朵,但是很明亮,哪里都能扎根,努力地开花,”他想了想,“还黏头发。”
我被他逗笑了,才想起来我们明明有马,却像傻子一样顶着太阳步行,连忙招手唤来森格,预备要骑上去:”你也上马呀,快点。“

他却没有依我所言上马,而是走到森格身边,把手里的那兜桃子系在它背上:”让他们俩自己玩一会儿,我跑马太久会头晕。“
还打仗呢,骑个马都头晕,当年天兵天将一定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我依言松开缰绳,还是有点担忧:“桃子会不会颠烂?”
森格打了个响鼻,示意我不用担心,我知道它是最有分寸的,另一边,嘎珠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那我们去哪儿?”我问,“慢慢往家里走吗?”
“随便逛逛就好,”他说,“我名义上是来采风的,这里很漂亮,趁机会到处看看。”

他说着,隔着两层衣袖握住我的手腕,往草原更深处走去了,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只觉得手腕麻麻的,脸也红得快要烧起来。喘不上气、心跳加快、头脑发昏,我只知道这是高原反应的症状,可我们已经下了山,在这样连第一次来的外地游客都不至于不舒服的地方,我怎么会有高原反应?一抬眼睛看见他发红的耳尖,哦,好像又是被他传染。

走了不知道多久,直走到我感觉自己快被太阳烤化了,手腕处也渗出细密的汗来,他才停下。眼前是大片紫色的波斯菊和蓝色的龙胆草,点缀在翠绿的草地上,漂亮得不像人间。
“就在这儿吧。”他说,终于松开我的手,去拉他登山包的拉链。我好奇地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一沓画纸,一小盒颜料,几只不同的笔和一个金属做的、我不认识的奇怪东西——他后来把它抻开时我才知道是一个小型的伸缩画架:“你要画画?”

他点点头,找了个阴处,安好画架,铺开画纸,就握着笔开始打线条。我连忙说:“你能不能画画我?”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你想让我画你?”
我点头:“还没有人给我画过画,你做的衣服好看,你画画肯定也好看。”

他失笑:“这是什么逻辑?”
“好看的东西都是相通的呀,”我说,“你知道什么样的花好看、什么样的衣服好看、什么样的颜色搭配好看,那你肯定也知道要怎么画我才能把我画好看。”

“不需要我画,你本来就很好看,”他说,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又指挥我,“你到前面去,不是那里,太晒了,你去对面的树荫。”

站定之后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刚刚是在夸我漂亮,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好在齐司礼并没有一直盯着我看,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画画,隔好几分钟才再抬一次头。
“你看得清我吗?要不要我走近一点?”我问。
“你就站在那吧,不用过来,”他说,“我看得清。”

“那我可以动吗?”过了一会儿,我又问,“我有一点想动。”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我看见他好像是笑了:”没事的,放松一点,坐下都可以,又不是罚站。“

站着不动很不舒服,但是他说可以动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动,只好动动胳膊动动腿,扭扭脖子歪歪头,把头发拆了又编起来,单麻花变双麻花,皮筋少一根,顺手扯了地上的草叶,绕一圈系在头发上。

再往齐司礼那边看,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动作,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我。我一下子又手脚不知道该往哪放:“你,你怎么不画?”
齐司礼说:“我在观察。”
“那你观察好了没有?”
“还没有,”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声音比往常更柔一些,不像高山上的雪水,而是像阳光下的亮线,“再观察一下。”

我的耐心几乎全部要耗尽的时候,森格和嘎珠也跑累了回来了,嘎珠依旧跑在前面,在我身前站定,甩了甩头,森格则是亲昵地靠过来,用脖颈在我身上蹭了蹭,我觉得痒,一边笑着躲开,一边伸手去摸它的脑袋:“你想回家了?”

不知道齐司礼画得怎么样了,我一手牵着一匹马过去找他,凑到他的画架前看他的作品。翠绿无际的草地上开满紫色的波斯菊和蓝色的龙胆草,远处是巍峨的雪山,阳光均匀地洒下来,给画上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金黄的光辉。
但是画上没有我。

我愣了半天,几乎要哭了。回想起来齐司礼的确没有答应过要给我画画,是我一厢情愿以为他在画我。况且他叫我去那么远的树下,连我都看不清他,他又怎么会看得清我?或许是嫌我在他旁边打扰他画画,才把我支开了。怎么连神仙也这样,不普渡众生也就算了,还偏偏要惹人伤心。

可齐司礼却不知道我的伤心,仍然在低头画画,口里说着:“还差两笔就画好了。”
“你慢慢画吧,我要走了。”我扔下这句话,翻身上了马,森格好像知道我想赶紧离开这里,没等我夹它肚子就一溜烟跑了。嘎珠在后面磨蹄子,听起来也想跟着我们走,但缰绳被齐司礼用一只手拽着,系在了画架上,想跑也跑不掉。

森格这次跑得很快,载着我、齐司礼打的兔子和我们一起摘的桃子也不影响它的速度。风拂过我的脸颊,像是在替我擦眼泪一样。



5.如果我们那时就相遇

齐司礼回来得很晚,在我和爸爸吃过夜饭,洗漱完毕,连天都擦黑的时候才看见他满身寒气地进屋。我本来在做酥油茶,见到他来了,转过身不想理他。爸爸却不知情,笑着问:“小齐到哪里去了呀,这么晚才回?”

“去了趟雪线上面,有点迷路了,所以耽搁了一会儿,”他说,“去看了看那朵雪莲花,开得很好,没被人挖走。”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竟然把要去山上巡逻这件事忘在脑后。嘎珠只认识回自己家马厩的路,再往上都得他自己走,我之前还答应了要做他的向导,结果还是丢他一个人在雪山上迷路了……我越想越愧疚,还没等他找我服软,自己的心就先软下来:“你有没有吃饭?”

“我包里还有几个桃子,刚才路上吃了,倒是不饿。”他说,语气很正常,既没有惹我生气后的小心翼翼,也没有被我丢下后的埋怨怪罪,只是淡淡地,像是他只不过出门去兜了一圈,又稀松平常地回来了一样,”就是有一点冷,有没有热水?“
”有酥油茶,“爸爸说,示意我给客人倒一杯,”小齐喝了暖暖身子。“

我刚想说他不爱喝这种东西,齐司礼就在我对面坐下,伸手在桌面上拿了个空杯子递给我:”谢谢。“
我愣了愣,还是给他的杯子倒满了,他接过,又道了一声谢,两只手捧着杯子,我留意到他的指尖通红,显然是冻狠了。狐狸不是不怕冷吗?更何况他还是神仙,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我的眉毛越皱越紧,连爸爸也看出我们之间的不对劲,悄声问我怎么回事,他说的是藏语,齐司礼听不懂,我倒是听懂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答,我和齐司礼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好摇摇头。

齐司礼喝了一口酥油茶,脸上的表情变幻几分,低下头又喝了一口。他说酥油茶的味道其实还不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奇怪。我想到他之前关于氧气的那个比喻:“那是因为你太冷了,所以喝到热的东西,就会觉得好喝。”
他一下笑了:“别担心,我没事。”

“我,我哪里是在担心你,”我站起身,“我回去睡觉了。”
“天都没黑就睡觉?”他在后面问。
“都快九点半了,”我说,不想回头看他,“早睡早起,你说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和好了,准确地说是我原谅了他,因为他一大早起床,用牦牛奶和糖做了一种叫双皮奶的东西给我吃。那东西很好吃,我求他当着我的面又做了一遍,步骤明明看起来很简单,我却怎么也学不会。等他走了以后我就吃不到了,我想,突然觉得很难过,这几天要吃回本才行。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有时候他会和我一起去骑马,也有时候是我带着他去更远一些的雪山和草原。每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吃过晚饭,就会上山去,替爸爸巡逻。雪莲花依旧开得很灿烂,爸爸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才七八天的时间,就已经行动如常,并且开始准备沐浴节的东西了。

”沐浴节是什么?“齐司礼问我。
”就是……一个节日,从前我们这里有瘟疫,被一个很厉害的医生治好了,他去世以后就化作天上的弃山星,用自己的光芒照拂大家。被弃山星照过的河水就是圣水,保佑每个用河水沐浴的人身体健康。“我解释道,“从早晨起来能看到弃山星的第一天开始,持续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是沐浴节。所有人都要去河边洗澡,还可以带上家里的好吃的,洗完澡就坐在一起吃,晚上大家还会一起喝酒、一起跳舞,很好玩的!“我越说越兴奋,”大家都说我家酿的青稞酒是最好喝的,到时候请你喝。“

“好,”他说,“那我们要每天早上起来看星星吗?”
“不用,哎呀,”还是神仙呢,连这种小事都不知道,“每年它出现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七月六号开始,十二号就消失了。”
“七月?”他有些惊讶,提醒我,“现在已经八月底了。”
“是我们藏族的历法,”我去门口,翻开墙上的挂历,认真比对,“换成你们的历法,今年的沐浴节是……九月的二号到八号。”

他点点头:“那没剩几天了。”
“对呀,”我说,“所以爸爸一直在准备要用的东西,再慢点就赶不上啦。”
“我们可以帮他,”齐司礼建议,“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总比他一个人强。”
“爸爸不让,他说我既然答应做你的向导,就要好好陪你才行,不能像上次那样,又把你一个人丢下,让你迷路了。”我越说声音越小,吐吐舌头,“不过,你说你来这里是要找东西,为什么这么多天了一直不去找?你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吗?”

齐司礼原本是笑着的,听到这句话却突然沉默了。我以为我说错了话,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正在纠结要不要道歉,就听他说道:“今天去。”
他停了一秒,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再次小声强调了一遍:“现在就去。”

去之前他收拾了一下他的登山包,把不够轻便的画架画纸这些东西全都掏了出来——当然包括那副让我们吵了一架的画,不过我刻意避开眼神,没有去看它——往包里塞了几个桃和一些糌粑,又灌了壶水放进去。
我把他刚放进去的水又拿出来:“糌粑不是这么吃的,要配热茶才行。”说着,我把水倒了,灌了壶刚烧滚的清茶,再抓了一点牛肉干,一起往他包里塞:“带这么多干粮,我们要去很久吗?”

“要一整天。”他说,说话间彼此都没留神,包里的东西被我不小心带出来一点,是一张机票、两三张红色的火车票和一个工牌。
“万甄集团首席设计师,品牌主理人,”我念着工牌上面的字,跳过一串我不认识的英文,“原来你这么厉害!”
他不置可否:“看完了就放回去。”
“没看完!”我说,又抓起那几张火车票,“你为什么可以买火车票?应该要身份证的。”
”我有身份证,”他说,“灵族有一部分族人散落在人间,弄到一个合法身份不是难事。”
“那身份证上你多大?”我问。
他看起来懒得理我:“自己看。”

得到他的允许,我在他背包侧边的袋子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一九九七年九月一日,我看得想笑,恐怕他从出生到现在都不止一千九百九十七年。
“原来你今年二十五岁,”我说,拼命忍着笑,但笑还是从眼睛里跑出来,“还是九月一号生日,那岂不是很快了!比沐浴节还早一天!”
“不要一惊一乍,”他说,“放回去,然后把包给我,我们去爬山。”

我“哦”了一声,把他的登山包整理好交还给他:“爬山?你要找的东西在雪山上吗?”
他把登山包甩到肩上,没有说话,踏着朝阳出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来过几次的关系,一开始明明是我走在前面给他带路,后来却变成他拉着我的手往前。越往上爬空气就越寒冷,我的手缩在袖子里,他的手伸过来,伸进袖子里握住我的。往常总觉得他的体温偏低,这一次,可能是因为我太冷了,他的手反而让我觉得很温暖。
我们渐渐攀爬到了连我都几乎没有来过的高度,走到一处崖边,他提醒我:“绕开一点走,那堆雪下面是个几米深的大坑。”

“你怎么知道?”我好奇地问。
他不自在地说:“那天,我摔进去了。”
我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天”是哪天,就是我生他的气,把他一个人丢下的那一天。我有点不好意思,缩了缩手,他却更紧地把我拉住了。

“你后来怎么出来的?”
“用了灵力,”他简单地答道,“但催动灵力加重了高原反应,所以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恢复人形。”
怪不得他说自己不怕冷,但那时候却冻成那样,原来是用光了灵力,变成一只躺在雪地里的、可怜兮兮的小狐狸。
“所以那天你变回了狐狸吗?”我瞪大眼睛,终于把好奇已久的问题问了出口,“你是什么品种的狐狸?”

“九尾。”

果然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狐狸,我没有见过九尾狐,九条尾巴真的会像天女散花一样散开在后背吗?上次他现出尾巴的形状,但只有一条,像一个毛绒绒的围脖一样,看上去很柔软。身体呢?如果整个儿变回狐狸,他会不会像一块毛绒绒的毛毯?
神仙或许有读心术,齐司礼回头看了我一眼:“灵族修炼出人形之后就不会轻易恢复原形,除非是灵力耗尽或状态太差,彻底失去抵抗能力的时候。”

“你的灵力这么容易耗尽吗?”我脱口而出,很快察觉到这句话的不妥当,连忙找补,“我,我是说,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就可以看到你做狐狸的样子。”
其实这句话也很傻,他修炼出人形之前,那一定是很多很多年前,不仅是我,我的爷爷、太爷爷、往上数十八代都还没有出生,要想在那个时候认识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齐司礼没有笑我,只是看着我:“人类太脆弱了,认识太早也不一定好。”
“诶?”他好像话里有话,但我听不懂。
“没什么,都过去了,你不记得也好,”他笑笑,“我们到了。”

这里是接近山顶的地方,一处突兀的断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隔太久,他带着我爬了大半天的山,好不容易终于到了这里,但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厚厚的雪,像是把一切都盖住了似的。齐司礼站在崖边往外看,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放得很远。我不知道他在看哪里,初秋的太阳光很温柔,从对面的山头悄悄探出脑袋,洒一点金色的光辉在他脸上。而他的眼睛也是金色的,在斜阳下泛着微微的光,像两颗小小的太阳一样。

不知道看了多久,齐司礼回头,对我说:“回家吧。”
“你不找了吗?”我问。
“不找了,”他笑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回去给你烤兔子。”



6.总该留一篇传说

上回看见齐司礼的身份证,得知他的生日就快要到了,所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给他准备生日惊喜。藏族人不过生日,所以我也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但我知道汉人是要过的。他们都很看重仪式感,尽管齐司礼已经活了那么多岁,但再长一岁也还是值得纪念。

齐司礼提到过他觉得我最近很古怪,但他应该直到今天也没有猜到是因为什么。他又炖了一盅双皮奶,放在外面晾凉了,推开毡房的门叫我来吃,恰好看到我正慌慌张张地把什么东西塞到被子里面。
“你又在搞什么花样?”他问。
“没什么!”我大声答,像是声音越大就越能掩饰自己的心虚,“你来找我干什么?”

他走进来,把双皮奶放在桌上:“吃好了就上山去,最近天气凉,天黑得也早,我可不想打着手电陪你巡逻。”
我应了一声,从床上挪到桌边的凳子上:”不过从明天开始就不用我们上山啦,爸爸准备好了节日要用的东西,说沐浴节那几天他会自己抽空去巡逻,我们放开玩就好了。“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吃东西,脸上挂着一种我看不太懂的表情。我吃了两口,抬头看他:”你不愿意吗?不是脱衣服的那种沐浴!“我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有点像你们汉人泡温泉一样,是穿着衣服的。“

他见我一脸慌张,又笑了:”好,“他说,声音轻轻的,”我会陪你的,只要你愿意。“

吃完之后我和齐司礼一起上山——他今天晚上什么也没吃,只说自己不饿,我总感觉他情绪不高,但像他不知道我在忙什么一样,我也不知道他这是因为什么——他依旧拉着我,像是从那天,他和我一起去了那处白茫茫空无一物的断崖之后,就养成了习惯似的,手伸进我的袖口,把我的四根手指握在掌心里。

不过今天我们运气很好,出门前天还是阴阴的,看起来很冷的样子,齐司礼怕下雪,还往包里装了两顶毡帽。但没多久太阳就出来了,晒在人身上很暖和,心情也变好了。
天气好的时候不仅仅是我们,雪山上的小动物们也都愿意出来晒太阳,走到一半,旁边的树林里传来响动,我一扭头,看见好久不见的森珠,正兴高采烈地朝我扑过来。

“森珠!”我大声喊它,齐司礼听到声音,也跟着回头,“怎么感觉你给动物起名字都是几个字来回用——”他话还没说完,耳朵和尾巴就又不由自主冒了出来,上面原本软绵绵的白毛也全都立起来,他第一时间把我护在身后,身体在抖,眼神却散发着浓浓的威胁气息,尾巴不是一根而是九根,散开成一朵危险的花。

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一时间吓呆了,直到森珠也塌了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副要开战的架势,我才回过神来,连忙挡在他们两个中间:”森珠是我的朋友!“紧接着,我又用藏语对森珠说,”齐司礼是我的朋友。“

他们俩这才终于偃旗息鼓,但仍然眼神不善地盯着对方,四颗金色的竖瞳用目光在空气里打架,我没办法,摸摸森珠的头,又拽拽齐司礼的衣角:”森珠是我救过的小雪豹。“

”你管这叫小雪豹?“齐司礼看着眼前一米多长的森珠,不可置信地问我。
”我救它的时候它还是小雪豹嘛,“我说,”那个时候它被盗猎的人在山上放的捕兽夹夹断了尾巴,我把它带回家养了两个月,从此它就和我成为了好朋友。“我拍拍森珠的屁股,”你看,它没有尾巴。“

齐司礼噎了一下,小声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孟浪“,我听不懂孟浪是什么意思,但看到他微微发红的脸,明白过来他应该是害羞了。可是为什么害羞呢?我想了半天,难道是因为他其实是狐狸?如果齐司礼化成我想看的兽形状态,而我却拍他的屁股,还向别人展示他的九条尾巴……我拼命想把这个画面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但脸却不由自主变得比他还要红了。

最后还是齐司礼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所以,森珠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狮子的意思,“我说,”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太小了,又很弱,狮子是百兽之王,我和爸爸都希望它尽快变强大,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齐司礼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笑了笑,说道:”它现在长得很好。“

森珠好像听懂了,目光中的敌意散去一些,倚在我身边,抬头去看齐司礼,从喉咙口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它是在向你示好,“我对齐司礼说,”你快去摸摸它的头,这样你们就是朋友了,等我们下次和它见面,它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带野鸡和兔子。“

齐司礼听了,却并不高兴,反而连脸上原本的一点点笑模样也消失了。他看起来有一点难过,但我不知道这份难过来自何方又通往何处,只觉得他好像一阵草原上的风,轻飘飘的,只是路过我一样,随时就要走了。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摸了摸森珠的头,算是和它达成了一个友好协议。森珠告别了我们,隐没在树林里了,而齐司礼用同样的手法摸摸我的头,把我也当成一只大猫,或者别的什么小动物:”下次见面,你也给我带礼物吧,油桃或者金露梅。“

他不知道我准备了比油桃和金露梅好一百倍的东西,但我不能现在告诉他,要等晚上时候再送给他。所以我只是拿掉他的手,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很晚了,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巡逻完回了家,一切准备停当,我才去找齐司礼,从毡房门口探出一颗头:“你可不可以闭上眼睛?”
“这回又是什么坏主意?”他原本正在整理包里的票据和证件,见到我来,把包放到一边,嘴上在说我,却很顺从地闭上眼睛,“要闭多久?”

“很快就好!”我火急火燎地开始布置。蛋糕是托爸爸去山脚下小店里买的,上山的过程中因为气压变低所以连充气包装都炸了;蜡烛是预防停电所以备在家里的,很粗一根,找了半天才从一堆白蜡烛中找到一根红色,我们觉得白色吉利,但听说汉人更喜欢红色,既然是给齐司礼过生日,就得按照他的喜好来才行;礼物盒也是我精心挑选过的,是小时候爸爸用木头给我雕的一个精巧的小盒子,用的是鲁班锁,要费一番巧劲才能打开,我很喜欢,就一直留到现在。至于礼物,礼物是我亲手做的,很笨拙,在他眼中也不一定好看,但是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

“我好了,你睁眼吧。”我忐忑万分,等着齐司礼睁眼,然后第一时间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愣了一下:“你最近一直在忙的就是这些?”
“是呀,我还去学了生日歌,原本想唱给你听,但我唱歌不好听,怎么练都很奇怪,所以还是算了。”

齐司礼笑了:“不是说藏族人唱歌都很好听吗?像高原上的青鸟。”
我垂头丧气:“不知道,那我可能真的是笨鸟吧。”
“嗯,”他说,“确实不聪明。”

“我特意给你过生日,你就这样说我?”我叉着腰,“你再这样,以后不给你过了。”
“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他说,“我出生的时候还不流行公历纪元,所以我只知道自己的农历生日,今天是我办身份的时候随手写的日子。我真正的生日,在中秋节,一年之中月亮最圆的一天。”

“啊?”我瞪大了眼睛,“那怎么办,中秋节又是什么时候?”
“大概再晚几天吧,不是很重要,”他说,神色柔和地笑笑,“很久没人给我过过生日了,今年你陪我过,那就当作是今天也很好。”
我点点头,也跟着笑起来:“那就好……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精致的小木盒,双手递给他,“打开看看!”

“鲁班锁……”他喃喃,眼里溢出一抹笑意,动作熟练地打开了盒子,却在看清里面的内容后愣了一下,他没说话,而是伸手,撩开我的头发,去看我空无一物的耳垂。

盒子里躺着一对耳饰,绿松石、蜜蜡和红玛瑙,用金丝包着,做成不对称的样子。一边短一些,只是三颗珠子串在一起,另一边长一些,在绿松石后接了几根红色飘带。如果他戴上这个去骑射,马儿跑起来的时候,耳饰也会跟着在风中飘。

“这个是你用自己的耳坠改的?”他问我,声音有一点哑。
我点点头:“你喜欢吗?”

齐司礼永远不会知道,在我小时候,我妈妈还没有生病的时候,她曾经小心翼翼地把这对耳坠从自己耳朵上取下来,给我戴上。妈妈说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所以要送给我——对她而言最珍贵的人。
“那您的耳坠又是谁送的呢?”我问妈妈,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柔软的目光投向毡房之外。那时候是冬天,天气很冷,门窗都关着,我看不清外面有些什么,但依稀能听见男人粗犷却悠扬的歌声,由远及近,爸爸从山脚下回来,给我们带了牛肉干和奶糕。

但齐司礼说:“我很喜欢。”
他把我的头发理到耳后,长长久久地看着我的眼睛,金色的瞳孔不再是一道锐利的竖线,而是像他提到过的、中秋节的时候最圆的月亮,很明亮,却并不刺眼,只是温温柔柔漫过来。
“你能帮我戴上吗?”

安静的夜里我聚精会神给齐司礼戴耳坠,他坐在桌子边,而我低着头站在他前面,他侧过脸,露出白皙的耳垂,上面一个小小的耳洞。细细的银钩很轻易穿过去,把宝石和飘带挂上他的耳朵,我仔细端详一番,觉得还是差一点东西。
“我能不能给你梳梳头发?”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有直起身,而齐司礼仰头看我,以一个几乎要碰到我鼻尖的距离。
他说“好”的时候,湿热的呼吸洒在我的睫毛,我眨了眨眼,飞快退了半步,脸也迅速红了。

我不太会编复杂的发式,齐司礼的头发也仅仅是能在后脑扎起一小撮的长度,所以我只是用手稍微梳通,之后就从他的耳后取了一缕头发开始编三股辫。
他的头发很软,天生的银白色,应该也是他狐狸形态的时候,皮毛的颜色。他的头发握在我手里,让我有一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而是被我捡回家的一只小动物的错觉。如果给小狐狸起名字,我会起什么呢?总是那些词来来去去搭配,他肯定要嫌我土气,不然还是叫齐司礼吧,汉人总是很有文化,司是掌管,礼是礼义,全世界的礼义廉耻都掌握在他手里,小狐狸的银白色软毛却掌握在我手里。细细的三股辫编完,汇入后脑银发之海里,我脱掉手腕上的发绳给他把头发扎起来,退了半步仔细打量,原本不该我掌握的东西,就静静回到原处了。

“很好看,”我说,在跳动的烛火里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蜡烛还没有吹,“哎呀!都快要烧完了!”我几乎跳起来,催着他吹蜡烛,“快吹蜡烛,记得要许愿。我听人说,生日的时候吹蜡烛许愿,今后的一年里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他却不急,只是抬头看我,烛火不仅在桌上跳动,也在他眼睛里跳动:“你有没有想过,要去更大的世界?”

我隐约知道他在这句话背后想要说的其实是什么,可是雪山、草原、毡房和爸爸,我的人生没办法和这些切割开,就像金露梅离开枝头就迟早会枯萎。即便齐司礼是神仙,有所谓非凡再生的天赋,但他同时也说过“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生长规律”,哪怕是他也不能轻易改变。
所以我装作没有听懂,摇摇头说:“我喜欢这里,外面的世界虽然很好,可是太大了,也不属于我,我离开这里,会害怕的。”

和我想象中的不同,齐司礼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就好像他在开口的时候,早就想到了我的答案一样。他俯身,吹灭了蜡烛,但是没有闭眼睛许愿。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得不到的再虔诚也是强求,“他说,”我没有愿望可许。”



第二天凌晨,天刚刚擦亮,我去敲他的门,只敲了一下,虚掩着的门就开了。我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空的,棉被整整齐齐叠好,上头摆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的应该是钱。爸爸的皮袍放在床上,爸爸的靴子靠在床边,登山包不见了,齐司礼也不见了。

桌子上有个茶壶,里面是不加盐和酥油的清茶,摸起来还是温的。茶壶底下压了一张纸,我拿起来,发现那是一张画纸,上头画了草地、鲜花、雪山和太阳光,和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不同的是,画面的角落多了一棵树,树下有一个穿大红色藏袍的女孩,梳着双麻花辫,正低头整理自己的头发。在她的发梢,草叶代替了发绳,而在她的脚边,卧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的狐狸。

原来他是画了我的,还画了他自己。

透过窗户抬头往外看,天空濛濛一片,太阳还没出来,只有一颗金黄色的星星隐约可见,是传说中的弃山星。它不算太亮,就只是挂在那里,显得很柔和,像一颗金色的眼睛,正俯瞰着我一样。

“快一点,不然没有好位置了!”爸爸提着青稞酒和牛肉干,路过这间毡房的门口,见我还在里面,探头进来催我,“小齐去哪里了?怎么人不在?”

我把目光从那颗星星上收回来,回过头笑了笑,分担过一半爸爸手里的东西,好让他轻松一点。

“他回去做神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