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盏】长夜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5-19 19:40      字数:2886
太清三年,武帝年迈病危,宫内外四处戒严,人心惶惶然。此时有一男子光明正大立于殿中,身着黑袍,兜帽宽大,掩住面容。外男无诏入后宫按律当斩,但无数仆从侍女从他身边经过,却人人视若无睹。男子迈步,径直往后间去寻龙床,床上有一人穿明黄中衣,眼神浑浊,满面病容,眉目中隐隐透出死气。男子停在他床前,道:“我来渡你。”

武帝见到他来,并不惊讶,只道:“我有一事相求。”
“我是鬼差,不是神明,你要许愿,是找错人了。”
“我夙愿未偿,走得也不会安心。”
“你想要什么?”鬼差问,“你已是人中之龙,泼天的富贵、通天的权利,于你应是过眼云烟。”

“我想见一人。”
“何人?”
“前任禁军大统领,荀飞盏。”

“荀飞盏……”鬼差竟然轻声笑了,“老熟人了。”
“你渡过他?何时?何地?因何而起?”武帝问,眼神有了焦距,甚至伸手想要抓住鬼差的衣袖。鬼差退了半步,闪避开他的动作:“尚未。”
武帝一怔,竟是笑了:“荀钦年岁比我大了不少,没想到竟是我先去了。”
“生死有命。”

见他不言,鬼差又问:“你可是有什么嘱托?”
“并无,”武帝答,“我只是想见他。”
“单纯见一面?”
“是,”武帝沉吟片刻,又道,“或许还想问他,饭吃了没有。”

鬼差并未接话,武帝自己又笑了:“这种时候却只问这种问题,是不是很怪?”
“的确未曾见过。”
“可是我想不出来该问什么呀……”他小声说,语气像个孩子,“我们已经六十年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如今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娶了谁做妻子,生了几个孩子,儿孙是否满堂。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我打探他的近况……”武帝叹一口气,“但我又,我又很想再和他说一说话。”

鬼差不忍道:“其实荀飞盏……”
“如何?”
“从陛下幼时我便来过,是要渡陛下之魂前去往生,只是每一次都被他抢了回去。”

武帝睁大眼睛,似乎是老糊涂了,连回忆也变得模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荀钦确实救过我的性命。”

武帝幼时曾被女官行刺。那名女官自幼照顾他起居,他几乎视作亲母,却原来是潜伏多年的细作。彼时他尚未称帝,还只是太子。那日午后他于东宫卧榻之上安睡,女官执一柄短匕首,刺伤他身边亲信内侍,急急冲到他床前。他睁眼时就看见那柄沾血的匕首扎在床沿,再往上是纤细的白皙手腕和女官狰狞的脸……打斗间,内侍死了,侍女也死了,他平静的童年被一刀划破,刀刃再出,是刺到他眼前,他几乎能看见刃尖雪亮的寒光。这时候荀钦救了他。

荀钦一身甲胄,手持长剑,穿过长廊和宫门朝他奔来。先是一剑击开穷凶极恶的匕首,再是一剑捅穿图谋不轨的女官。女官目眦欲裂,捂着伤处,喉间一口血喷涌而出——荀钦轻轻抬手,身后披风一扬,给他隔出一道安全的屏障。女官倒在地上,被剑尖指着喉咙,从杀手变成待宰羔羊一般。他从侍女的怀里偷偷露出一双眼,看的不是地上血腥的一幕,而是荀钦的背影。
那深色的披风接了一口血,竟然半点颜色不显,在此人身后垂下来,布料虽柔软,却和他手中的长剑一样,有种锐利的感觉。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血腥和背叛,这是大英雄,他想,是荀钦救了他一命。

但鬼差摇摇头:“不止这一次。”
“我知道,”武帝答,“还有一次,有人在东宫放火,宫女们四散逃命,只有荀钦冲进火场救我。”

武帝说到这里,眼睛垂下来:“我遇到危险时,他总是会来寻我的,他会一直护着我,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关心我,还是因为他效忠朝廷……”他问鬼差,“我于他而言,究竟是萧元时,还是大梁皇帝?”

鬼差避而不答,只道:“也不止这两次。”
武帝怔了怔:“我从来不知道……”
“自是不能让你知晓。”

“那后来,后来他走了,你怎么不来收我?”
“天命已过,你已是大梁皇帝,身上沾了龙气,不能随意收魂。”鬼差道,“荀飞盏也是知道此事,才会放心离开。”
武帝叹一口气:“荀钦对我,是很好很好的。”

“那他为何要走呢?”
“我不知道。”

他登基不久,荀钦便请辞,只说陛下皇位已然坐稳,不再需要他相助,他也想解甲归田,去外头另建府邸。他很痛快地允了,给了对方一笔钱,大大方方送人离开。如荀钦所言,他帝位已稳,人也早已经长大了,是个无需再让人操心的好皇帝,荀钦功成身退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只是觉得失落。

荀钦走的时候武帝站在宫门口望他的背影,明明给他准备了软轿,他却还是骑一匹高头骏马,慢慢走在出宫的路上。武帝一生中没有踏出过几次这道宫门,人人都说他是真龙天子,但他只觉得自己是笼中的天子。荀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但他连拦一拦的底气都没有,皇宫不是好地方,他比荀钦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能拦,得放他走。行至宫门口,荀钦停了一停,侧脸稍稍偏转,似是要回头望他,他屏住呼吸,等待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荀钦将脸又转了回去,慢慢地、慢慢地,走出宫门,走到更大的世界去。

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世界。荀钦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不再是朝廷忠诚的护卫,也不再是永远挡在他身前的那个人。他看过很多人死在他面前,而荀钦永远站在那里,是用披风挡住他的那一个,是替他扫清障碍的那一个,是救他于水火的那一个。

那他为何要走呢?
武帝想,或许因为他只当我是从前的太子、后来的皇帝……他从不曾当我是元时。

此时,鬼差出声,打断他的思绪:“该走了,陛下。”
“真的不能吗?”武帝问,像幼时问乳娘要一颗佐苦药的糖,“我想见一见他,一面就好。”
鬼差沉默。

“那你告诉我,”武帝又问,“他现在何处?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有没有想起过我?”
鬼差叹一口气:“陛下执念太深,怕是不好上路。”
“不好上路那就不要上路了。”他犯起倔来,嘴唇紧紧抿着,手也抓着锦被一角,怕谁将他强行掳走似的。

鬼差无言,和他对峙一会儿,叹一口气,慢慢摘下蒙面用的布巾,露出一张年轻的、光洁的脸。
荀飞盏的脸。

皇帝看痴了,他一时间不晓得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不晓得对方真是荀钦,还是只是化作荀钦的模样来哄他开心。但他懒得分辨,也不敢去分辨。做皇帝的最要了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道理,因为身边每个人都别有居用心,若是把一切看得太深太透彻,反而活不明白。宫人递一盏酒,他只看酒中有毒无毒,不看宫人是否居心叵测。这张脸便如一盏陈年的好酒,他等了六十年,终于等来这一面。

武帝心情很好,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而后轻轻笑起来,问:“荀钦,你吃饭了没有?”
话毕,不等对方回答,他便合上了眼睛。

身前那人叹一口气,将身后披风解下,盖在武帝身上。深色披风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武帝身上的死气已蔓延开来,连凡人也看得清楚。少顷,年迈的躯壳中蜕下一个少年模样的魂魄,那是萧元时,他未随武帝年纪增长而变换容貌,而是永远停留在荀钦出宫的那一天。年轻皇帝三不五时凭栏远眺,幻想着那人有一日能骑马归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白皙光洁的双手,以为是自己执念太深,才让魂灵困在彼时,只有肉体老去。

长着荀飞盏面貌的鬼差端方地走在前面,小皇帝自动自觉,跟在他的后面,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宫人的哭声、不知什么器皿倒在地上碎裂的响声,但他只看着前面的鬼差。

“你为什么长他的脸?”小皇帝问,声音也很稚嫩,“我已经死了,没什么好怕的,你可不要骗我。”
“他最后一次救你,是你送他离开的那一天,”鬼差答,头也不回,“他不是去云游,他是去地府,用他的魂,换你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