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号】咖啡因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5-19 19:40      字数:5081
透过镜子章昊看见自己眼下淡淡的青黑。底妆是他自己上的,遮瑕他用不好,怕画蛇添足,就坐着等人来帮忙,只是化妆师一直在房间另一头忙碌,还没留意到他这边,没办法,人太多,顾不上来。他安静地等着,头渐渐垂下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昊哥!”有人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声音其实不大,但是语气很欢快,在这气氛压抑的化妆室里就显得有点突兀。他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奥利,才想起来今天所有练习生都要返场,这是决赛选手们专用的化妆室,奥利特意进来,应该是想找他玩。

他的眉目稍稍舒展开来,很柔和地笑笑:“今天很帅嘛。”
“我哪一天不帅?”对方很得意,抬了抬下巴,“我今天要做你最帅的男粉头子。”

他知道奥利这么说是想逗他开心,但他心里的弦反而因此绷得更紧。有些话是不能对这个乐天派小孩说的,很快就是决赛舞台,在他们现在的处境下,自己的紧张和担忧或许会显得像是在炫耀……尽管奥利不是会误读他的那类人,但他不想有任何可能让朋友觉得难过。
所以他只能笑了笑,伸手去掐弟弟的脸。

奥利皱着鼻子,连忙闪躲:“妆都要被你掐没了……不许掐我!”他打掉章昊的手,说,“不开心就不要装开心,我是来找你玩,又不是要你和我对戏。”
见他怔住,奥利又问:“你不开心,韩彬哥怎么不陪你?”

“啊……他,”章昊朝另一头看过去,“他在化妆。”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有点怪,好像他和成韩彬已经被牢牢绑定在一起一样。小孩子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他抿了抿唇,伸手去拿桌上用来消肿的加浓冰美式,吸了一口,被苦得皱眉头,这可是决赛。

“那你去找他呀,他看起来很想和你说话。”
“……嗯?”
“自从我坐过来,他往我们这边看了三次,”奥利撇撇嘴,“特别是在你掐我脸之后。”

章昊又一次看过去,发现对方正闭着眼任化妆师摆布,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没有啊?”他说,“你是不是看错了。”
奥利翻了个白眼:“我跟你打赌,我现在走的话,不超过五分钟,他就会来找你。”

奥利说完这句话就真的走了。他性格好,朋友也多,虽然他第一个过来找的就是章昊,但章昊并不是他唯一的朋友。很快他就听到有人用蹩脚的中文大喊“刘天跃”,和奥利亲亲密密打闹在一起,他并没有转头去看,但也跟着笑起来。奥利这次过来,目的好像就是哄所有人开心,他有些时候很羡慕这种无忧无虑的小孩。其实他自己的年纪也远远说不上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得离这种氛围似乎很遥远。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困意似乎散去一些,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旁人看起来他或许是在沉默地认真思考,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发呆,脑子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同时在想。他第无数次在心里顺舞蹈动作,决赛舞台他是c位,容不得半点差错,每一步都踩在万众瞩目的刀尖。但他知道舞台是否完美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舞台之后不由他自己决定的那一部分,如果终c位最后却没有出道,是不是会更加丢脸……

“哥。”
这次是成韩彬。

奥利猜得没错,不出五分钟,成韩彬就带着化妆师来到章昊身边。他面容精致、妆发齐全,拖了把椅子坐下,好看得很扎眼。章昊先是起身和化妆师打了招呼,而后才坐回来,冲他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开启话题。

其实他和成韩彬关系很好,好到就算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到化妆结束准备上台也不会有人觉得尴尬,但章昊今天就是没来由地很想和他多说几句。他思索半天,憋出一句:“我很紧张。”

成韩彬一下子笑起来,伸出手去握他的手,掌心温度很高。他以为对方要说一些安慰的话,比如“不要紧张”或者“放平心态”,但他听到的是:“我也一样。”
“嗯?”
“我也一样,”成韩彬重复了一遍,用戴着美瞳的、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哥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
“喂!”

化妆师拿了小刷子,轻轻晕开章昊眼下的遮瑕,他感觉自己的眼球被人隔着一层皮肤戳来戳去,有点不舒服地闭起眼睛。手依然在成韩彬手里,对方在玩他的手指,动作无聊又幼稚。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章昊想,就连这个老被其他练习生称赞是完美暖男大哥哥的人,在他面前都像个小孩一样。

“要注意休息啊,”化妆师说,“黑眼圈有些明显。”
章昊睁开眼,下意识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就听见成韩彬问:“哥昨晚没休息好吗?”
“很早就睡了,但是没睡着,”章昊说,“早知道不如多练习几遍。”
“早知道不如来找成韩彬,”对方纠正他,“成韩彬先生有专业的助眠按摩手法,还会唱很好听的摇篮曲。”

“找成韩彬的话,失眠的人只会从一个变成两个。”章昊想笑,但是化妆师正给他修容,他只能板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成韩彬听了,被他勾起一些回忆,笑得停不下来。化妆师似乎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样子,没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他收起笑容,很讨人厌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伸手去拿章昊放在桌上的半杯冰美式,直接喝了一口。

那是他喝过的……章昊有点想拦,但最后还是没开口,反正成韩彬喝他的东西也不止这一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酗咖啡,因为做练习生不能抽烟喝酒,但总要找个渠道纾解压力。咖啡能抑制食欲、振奋精神,不仅仅是练习生们喝,在这个地方,咖啡几乎算是国民饮料。有一回他睡不着觉,找了个没摄像头的地方坐着发呆,成韩彬经过的时候吓了一跳:“哥在这里做什么?”

章昊刚喝了半杯冰美式,神经自然很亢奋,但高强度训练了一天,人已经疲惫不堪。所以他虽然醒着,但声音却像是在说梦话,尾调也拉长:“发呆啊。”
“凌晨三点发呆?”成韩彬在他身边坐下,很顺手地搂过他的肩膀,“快回去睡觉。”

“睡不着,”章昊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给他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杯子,“喝了这个。”
成韩彬皱皱鼻子,在章昊反应过来之前凑过去吸了一口:“你这个不好喝。”
“咖啡不都一个味道?”
“不一样,”成韩彬煞有介事地说,“不同的豆子区别很大的。”

“我喝不出来,”章昊说,“这个对我来说像药一样。”
“比赛结束后我请你喝,”成韩彬把杯子从他手里拿掉,放到一边去,“我做咖啡的手艺很好。”
“真的吗?那我要喝有拉花的拿铁。”
“可以,但是你要先去睡觉。”
“我睡不着……”

“咖啡是好东西,”成韩彬叹了一口气,“但是凌晨三点的咖啡不是。”
章昊笑了笑,又重复一遍:“这个对我来说像药一样。”

他没有在开玩笑,对他来说确实如此,咖啡是一种很有效的灵丹妙药。他的身材管理做得很好,大部分时间饿得受不了他就喝咖啡,有时候一觉睡醒水肿得不行却马上要上镜,这种时候他也喝咖啡。还有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心情不好,睡不着觉,为了让失眠的原因听起来体面一些,他欲盖弥彰地端起一杯咖啡,独自坐在没有人的地方。

成韩彬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比起药更像是毒品吧。”
这么说也没错……章昊想,的确是低配版的毒品。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实在是太累了,镜头、番位、人气,一切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好评和恶评掺杂在一起,即便他被关在相对封闭的象牙塔,也总有风声或多或少地传进他耳朵里。神经紧绷太久,他怕自己会被绷断,却又不敢真的懈怠下来,在这种时候,一个无眠的、安静的夜晚,对他来说比六小时的短暂睡眠宝贵得多。

“对我来说,更像毒品的是舞台。”
章昊听见声音,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成韩彬没有在看他,而是仰头看着外面稍稍有些黯淡的月光。

“我经历过很多、很多次失败,”成韩彬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却总是在当第一名。哥清楚这种感觉吗?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我很害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灰溜溜地回去接管家里的咖啡店,或者是去当小学老师——我以前很想做小学老师的,但是站上舞台之后就不想了,原来这是会上瘾的事情。在帅气的舞台上表演了一次就还想要第二次,尖叫和应援听了一次就还想听第二次。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但我总觉得哥也和我一样,”他垂下眼睛看着章昊,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什么?一样苦闷、惆怅,一样睡不着觉?第二天清早的练习室,两个人顶着两对黑眼圈面面相觑,其他练习生在一旁窃窃私语。章昊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时候成韩彬走过来,用一听罐装的冰咖啡去贴他的脸颊。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昨晚的月亮一点都不亮,即使肩并肩坐着也只能模糊看见对方的轮廓,一切氤氲在初春的夜色里,包括成韩彬温柔的眼神和章昊汗湿的手心。

“这个眼妆怎么样?”听见化妆师的声音,章昊抬起眼,打量镜中的自己:“很好看,谢谢。”
“是你长得好看。”化妆师笑起来,换了把大刷子给他定妆,他重新闭上眼,感觉到刷子毛绒绒地扫过自己的脸颊,旁边成韩彬似乎把他的咖啡喝完了,他听见吸管吸到最后几滴,混入空气后被放大的那种声音。散粉刷收起来换成直发夹板,章昊又一次睁开眼睛,在镜子里和成韩彬对视。对方愣了愣,竖起大拇指:“很好看。”

被帅哥夸赞自己长得好看是一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章昊抿了抿唇,没有太留意刚才和他眼神相接时,心里猝然涌起的那种奇怪感觉,而是很快转移了话题:“现在几点?”
“不知道,”成韩彬说,“但是别担心,离上台还有很久。”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巴不得弄完立刻就上台,”章昊说,“中国人有种说法,叫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成韩彬瞪大眼睛:“是上舞台,又不是上断头台,为什么这么血腥?”
“不是,这只是一种比喻。”
“舞台上没有刀,也没有达摩克利斯之剑,”成韩彬认真地说,“哥是很了不起的偶像,所以不会有东西掉下来的。”

章昊愣了愣:“怎么突然这么煽情……”
“都要决赛了,煽情点也不行?”成韩彬问,“出道感言准备好了没有?”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不准备,但是要说出来就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他很笃定自己可以出道一样。章昊眨了眨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种说法是耳垂厚的人福气很大,但这是中国人的说法,不知道在异国他乡可不可行。再往下看,象征国际组的粉红色领带系在胸前,他是外国人,这是他最没有底气的地方。

“我准备了两份感言,”章昊说,“出道的和淘汰的。”这是中国人的周全和体面。
“我只准备了一份感言,”成韩彬说,“只有出道感言,没有淘汰感言。”
“也好,”章昊笑,“毕竟你是一定会出的。”

“不是这样的,”成韩彬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写淘汰感言,我没办法在淘汰的时候还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如果我被淘汰了,我就拒绝所有采访,一个人躲起来哭。”
章昊又笑了,这回是真的笑出了声,人也抖了一下,差点被夹板烫到额头:“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那就不要想象啦,想象一些更容易成真的画面,”成韩彬跟着他一起笑,“比如,我们一起站在最后的候补席上。”

听到这里,章昊再迟钝也知道对方是在想办法安慰自己,尽管没当一回事,但还是感激地弯起眼睛,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我们就要成为对手了。”
“对手只是一部分,”成韩彬说,“更重要的难道不是队友吗?”
“嗯?”

直发夹板热烘烘地烤着头顶,传来一种让人下意识觉得危险的暖意。章昊坐直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避开成韩彬此刻格外热烈的眼神。他们沉默了几秒,两张妆容完备的漂亮脸蛋在镜子里对视,章昊感到自己心中的报警系统正在疯狂鸣笛。现在的状况不太妙,因为对他来说,这场比赛是孤军奋战,他要一个人从开始杀到结局。但是对成韩彬来说,这好像不完全是一场比赛,更像是一局九个人的组队游戏。章昊意识到自己在他心中不仅仅是“可敬的对手”,更是“可靠的队友”。他看着镜子里成韩彬的眼睛,又从那双眼睛里轻易地找到了小小的、忐忑不安的自己。

化妆师走了,这一小块空间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章昊有些不知所措,可能因为咖啡喝得太多,心率也快得有点过头。他只好抬手,欲盖弥彰地整理着自己刚做好的发型,而成韩彬拖着椅子滑过来,好让自己能离他更近一点,声音也压得很低。
“我知道哥现在很紧张,”他说,“我也一样。”
章昊问:“你为什么紧张?”
“因为我太贪心了,”他笑起来,扶着额头,看上去有点挫败,“我什么都想要。”

章昊没有接话,虽然他很想知道对方所说的“什么都想要”究竟包不包括自己,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探究这个问题的合适时机。很快就要上台,然后是表演、顺位发布、出道和淘汰,他们是等待舞台的练习生,但此刻,他们更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他是最了解这类节目流程的人,他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无坚不摧。面对这种情况,最恰当的行为是把成韩彬没说完的话按下去,一切等到比赛结束之后,等到尘埃落定,如果他们还能够站在一起,再慢慢……

可是成韩彬说:“我想要和哥一起出道。”
章昊看着他,好像回到那一个月光黯淡的深夜,他感觉指尖发麻,大脑一片空白,原来让人兴奋、让人失眠、让人柔肠百结、心跳加快、几乎喘不上气的,不仅仅有咖啡因,还有可能是别的东西。

成韩彬先前喝掉了他剩下的半杯冰美式,所以现在看上去也有点局促不安,但他还是坚持说完了他要说的话,在喧闹的化妆间里安静的一角,用开玩笑的语气表明真心。
他说:“我想要出道,也想要和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