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Basil      更新:2023-01-06 03:09      字数:8245
   大少爷又明里暗里提醒了几次他弟弟的缘故,万叶便在隔日下午决定去见二少爷,正好也能躲一躲堂兄夫妻二人,他先前向嬷嬷打听了二少爷的所在,嬷嬷先是一脸惊恐,接而变为气恼:别去找那个坏孩子!

  万叶只好软磨硬泡,嬷嬷明明最撑不住这套,那也还是许久才松口:南院。

  看来大少爷这回是没有欺骗自己。南院是万叶唯一未去过的院子,只知道晚间的人语几乎都来自南方。府内家丁本就出乎意料的稀少,所以便没有碎嘴的下人,嬷嬷也是不追问不说的人,现在万叶要独自前往未知的南院,心底还有点发怵。

  越往南院走灯火越辉煌,声音越杂乱,光明本是让人安心的,万叶心脏却越跳越快。走到侧门时不料发现了个熟悉的身影,万叶戒备地定睛一看——是车夫。车夫正拖着个大粗布袋子,吭哧吭哧走得艰难,万叶没有冒冒失失上前帮忙,转头继续前行,走到门口时才想起上次遇见车夫时满裤腿的泥点,估计也是这样沾染的。

  门口有个貌美女子的塑像,作俯身欢迎状,塑像全身刻满如蚊蝇小的咒文,锁链一般缚住她。

  万叶心悸,不再乱瞟,规矩的跪坐在地轻敲门板,片刻后,一个瘦小的男人推开门,他先打开一条门缝,扫视一眼外面,然后才大开门。男人见了万叶倒没多大表情,直接道:“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万叶愣住,回:“就我一个人,没有其他人。我想要见二少爷,能否帮忙通报一下。”

  瘦小男神经兮兮的抬手撕咬手指甲,嘟囔:“怎么就你一个?最近人手缺得紧,还要见……这么赶着送死?”

  见瘦小男絮絮叨叨没有停下的劲头,万叶迫不得已打断他:“你好,请问我能否去见一见二少爷?我是上个月嫁过来的枫原万叶。”

  “枫原万叶?”瘦小男放下手,万叶注意到他十个手指尖都血糊糊的,有的还粘了泥。瘦小男重复咀嚼几遍万叶的名字,突然底气变足,挥手高声道:“不认识!想找……自己去!”

  随后咕咚咕咚地跑了,门没有关,万叶犹豫一下,对着空气欠身道:“那我进来了。”

  正殿前矗立一尊貌美女人的塑像,和门口的相同,为站立眺望状。这一塑像建尤为得高大,雕刻得最为精细,浑身是密密麻麻的咒文,几乎让旁边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院里栽满即将开败的菊花,寝殿南门设有园池亭榭,万叶模糊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侧坐池边的长椅,低头像在把湖面当作镜子梳妆。万叶没有多看,叫住位侍从,问:“你好,能否带我去见一见二少爷?”

  侍从一缩脖子,小声道:“要见……的话,要往地下走。”

  万叶:“地下?”

  侍从往正殿旁的水井努努嘴,“喏,从那边下去。”

  万叶惊奇,心想难道这二少爷也不是寻常人?道谢后正要走,胳膊又突然被人拽住,侍从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如果真见到那位……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保证!”

  万叶再三保证,侍从才勉为其难地放下心离去。来到井边,又见到那个貌美女子的塑像,这次是打水状,万叶低头一看,吃惊地后退一步,井沿边挂了个长绳梯,往下黝黑深不见底,万叶心里没准,懊悔自己没带防身的刀具来。

  井直径仅容许一人通过,底部是腥潮的泥,只能轻轻地踩,不然就要陷进去。井底和一条低矮的地下通道相连,万叶弓着腰往前走了约摸十丈,视野霎时一片开阔,原来地上的精妙建筑还不算完,地下的才是重头,摆设如勾栏瓦肆一般围起,正中是个宽阔的戏台,前面摆有一席蒲团和一张矮桌。

  大多数侍从都在这地下了,来来往往无一不是面色紧绷,互相间不言语。万叶心里正奇怪,一阵寒意兀得逼近后颈,万叶来不及回头,只好匆忙往前闪躲。

  粗哑的笑声自身后传来,万叶轻轻站定,回身一看,发现面前的是个壮硕的男人,陌生的男人作僧人打扮,气质却邪肆阴郁,腰封处备有短刀和尺八,短刀就是方才突袭万叶的一把。

  “枫原万叶,你就是枫原万叶。”僧人的目光如鹰隼洞穿万物,这样的侵略感上次感受到还是在大少爷身上。难不成这位就是二少爷?万叶嘴上应是,心里又感叹果然是亲兄弟。

  僧人骤然暴起,挥刀上前,万叶瞪大眼,调动最大速度回避仍是被划伤了脸颊,僧人砍完这一刀就停下攻势,如牛般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将刀立于地面上。

  “你看起来很弱,实际上也很弱,依拙僧看你不应该嫁过来,还是嫁给那个畜生。所以原因是什么,你的父母抛弃你了吗?”僧人不怀好意地揣测。

  万叶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对一个人的初印象如此糟糕,摇摇头拒绝回答。这时视野突然一阵天翻地覆,丝缕疼痛自腰腹传来,晃动结束后万叶才发现自己是被僧人抗了起来,僧人肩头坚实的肌肉硌得万叶恶心想吐。

  “你正好赶上好戏的开始了,和拙僧一同欣赏欣赏!”僧人在蒲团上坐好,他本身体格大,所以连这蒲团都比寻常蒲团大上好几倍,僧人将万叶放在身边,单臂拦住他的肩膀,万叶挣也挣不动,只得按耐住先看看僧人口中的“好戏”是何。

  首先出场的是个女人,万叶对她妆容衣着有几分熟悉,一时却记不起来。这一幕是:女人和一个大少爷躺在一张床上,两人几乎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即将发生什么不言而喻,气氛尴尬中带着旖旎,万叶不敢置信地半垂下眼,只听僧人沉闷的声音自胸口传出:“胡闹!拙僧要看的不是你们这些儿戏,糊弄拙僧的话统统放血杀掉!”

  台上两人顿时颤抖得如坠冰窖,女人先哭了起来,慌张的往后蹭,男人一抹泪,反身扑到女人身上压住她的腿,手里因为太抖几次都没能破开女人的衣衫。僧人等得不耐烦,嘴里“啧啧”作响,他一不耐烦,周围的空气便焦躁起来,台上的男人仿佛被鞭子狠抽了的驴一样,一手拨开女人的衣服,一手解开裤头。

  万叶眼皮一跳,不认同的抬头看向僧人光溜的下巴,“这是在做什么?这太有辱人格了,停下!”

  僧人本就等得不耐烦,当下被万叶一激,几乎以迅雷之势抬手恨掐住万叶的两颊,这样万叶便动也无法,话也说不得。僧人眼睛瞪得快要掉出眼眶,粗重的喘息两声,想起什么咧开嘴角,摇晃万叶的脸,“好,那你替她上去。”

  万叶“唔”的一声。

  “万叶可不要说话不算话!”僧人补上一句,“既然万叶对这出戏如此不满,那就自己亲自去演!这女人饰演我母亲一职,正好你也有两个穴。去,给拙僧瞧瞧你要怎样救这两人。”

  僧人虽是僧人,行事言语却都像一个粗人,万叶听得面红耳赤,他有女人的性器这件事不知怎么,在这个夫家从来都不是秘密,万叶自己是绝不会把这样私密的事往外说的,只怕是有人想要给他“加价”,如同一件商品。

  “嘶——万叶的父母还在世吧,我记得你父母上门求亲的日子,你母亲漂亮,虽说比不上我母亲,但也勉强可以一用。”僧人越说,万叶越痛苦,瞳孔窒息般放大,气息变得短又急促。

  心里对母亲的维护占据了上风,万叶点点头妥协了,有侍从带领他来到戏台后方,丢给他一套衣服,万叶离进细看才发觉这衣服和貌美女人塑像所刻画的衣服有几分相似,依据僧人的话,这女人大概就是大少爷和僧人两兄弟的生母了。

  万叶又想到在门口和井边见过的塑像,湖边梳妆的那一座也许也是。万叶打了个寒战,脑内闪过个可怖的猜想:僧人恋母。

  恋母会在母亲的塑像上刻满咒文吗?

  已经泛黄发霉的台本交到万叶手中,前几章满眼是极其露骨的台词,万叶眼睛一闭,直接跳过。后面的内容大致是:女人为夺得家主之位费尽心思,不惜杀害自己的丈夫,构陷两个亲生儿子,和一系列残害他人的戏,转折在最后桥段:

  『大儿子执起剑,朝女人狠狠一挥,女人从未想过自己亲生的孩子心里早已积下如此深的怨念,以至于杀了她才能解恨。可女人又怎么会想到她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竟然连连能做出狠毒的事!只是可惜了年幼的二儿子,亲眼目睹自己的哥哥杀了母亲!』

  万叶一顿,这台本猎奇又详尽,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真有其事,他又想到自己曾看过的纪实文集,一时间这几张薄薄的纸片重逾千斤;万叶脑内闪过总是作弄他的大少爷,实在想象不到他会做出弑母这等残暴的事。

  但万叶最担心的还是最后的杀戏,僧人要看的是真刀实枪的“杀”,不能用笨拙的伪装,何况万叶发现这里的侍从侍女都不认得他,情况实在麻烦。万叶抬头环顾一周,来往的人里几乎没有侍女,大概都是作为“母亲”被杀害了,可见这场杀戮持续了多么久。

  上场的人大多不对戏,各自守好各自的台本,只有两个小孩没心计地互相串戏,万叶假装低头偷听两个孩子的话,发现两人分别饰演大儿子和二儿子,大儿子胆子小,对杀人怕得很,万叶听到这里,心生一计。

  前方传来催促的声音,万叶理清头绪,起身换好衣装,就这样匆忙上台了。

  戏中的“丈夫”再次扑过来,他下身不争气得一直保持疲软的状态,“丈夫”害怕的偷瞄僧人,心急的又搓又撸,每每立起又很快软下,万叶闭着眼,只是听声音都觉得反胃作呕,可心里又觉得这一幕滑稽可笑。果然僧人一摆手,发怒:下一场!先别杀这个不举的,留到最后我自有用处。

  之后几场无非都是些深宅大院的角斗,冲突是有的,但都没有什么致命伤,僧人看得不起兴,万叶也就演得不走心。最后一场的铃声晃响,扮作“大儿子”的侍从抖着手拿起开刃的剑直指“母亲”万叶,这个侍从年龄大概在十三四岁左右,瘦巴巴的,眼睛大得不正常。

  “大儿子”磕磕绊绊念完台词,双手握住剑柄,大喝一声给自己壮胆,往前突刺,万叶装作躲闪不及,剑尖瞬间没进肉里,血色快速晕染开。“大儿子”尖叫一声,疯了一样撇下剑跳下戏台,慌不择路地跑向僧人,万叶暗骂一声笨,倒在戏台上,意识已经渐渐从他脑海中抽离,他最后入眼的是僧人兴致盎然的笑。

  “母亲”轻飘飘地摔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胸口流出的血仿佛都溅到“二儿子”身上,他太过稚嫩,只知道隐隐要有什么改变发生,剧目以“二儿子”懵懂的表情收尾。

  僧人看得津津有味,结束良久才舍得眨一眨干涩的眼,在场无人敢动,都在静候主人下令。万叶倒下的一幕在眼前不断回放,僧人摇摇头,笑道:“惨呐,为了抛弃自己的家人献身,傻!”

  “去叫那个拉车的小子过来,处理掉,”僧人点点万叶,又遗憾道:“都嫁给那个畜生了,拙僧还以为他会做出怎样惊人的事呢,不过如此。”

  车夫仿佛就候在一旁,默默破着脚跑来,将万叶扛在肩上,僧人奇怪道:“你小子,不是说过嫌重嫌脏吗,怎么愿意背他?”

  车夫像是早想好了答案:“毕,毕竟是大少爷的妻子……”

  僧人哂笑一声,指使一位侍从将跑腿费交付给车夫,随后打发他走了,又叫:“那个不举的,你也跟着去!”

  “不举”的侍从脸都要熟透,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魔窟,一溜小跑追上车夫。

  车夫不搭理“不举”,自顾自往戏台后走,这里还有一条隐蔽的通道,盖在一堆木箱后面,连接南院东方的侧门。“不举”的眼睛连连往万叶身上瞟,突然觉得前方传来强烈的危机感,一抬眼,车夫正不客气地瞪视他,还将万叶换了个肩头抗。

  “不举”讪讪收回视线,跟随车夫去到正殿旁的侧房。车夫将万叶靠在墙边,动作麻利的翻找布袋,“不举”伺机插进两人中间,道:“那个——”

  车夫猛地回头,又要瞪他,“不举”这回没被吓到,心说两人都算是苦力,哪有什么尊卑,挺直腰一脸正经道:“那位说要让我完成最初的戏份,你能不能给我们留点空间。”

  车夫攥紧布袋,问:“什,什么,戏?”

  “不举”眼神飘忽,气势又弱了下来,扭捏道:“就是那个嘛,男女床笫之事,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啊,有外人在的话我起不来——啊啊啊!!”

  “不举”捂住自己脑袋,尖叫:“你竟然打我!不让你出去了,别打了!不行你也一起来啊啊啊啊——”

  铁锹不断砸到“不举”头上,很快血流了满面,翻起白眼不吭声了,车夫扔下手里的铁锹,不管满脸血倒在地的“不举”是死是活,又看了万叶一眼,转身继续寻布袋。这侧屋里的所有布袋都是用来装死人的——因戏而死的下人。车夫拿起两个相对完好的布袋,左看右看对比,拿起更干净的一个将万叶安置好,抗在肩上歪歪倒倒地往后门走去。

  万叶在黑暗中睁开眼,不适感如潮水翻涌,嗓子像堵了棉花一样闷痒,耳边有“簌簌”的声音,万叶没敢轻举妄动,竖起耳朵仔细辨别: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人语车马声,虫鸣声,风起声,他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出了府。

  万叶暗叹口气,眯缝着眼观察四周:万幸的是只有车夫在,他还没有被下葬,不幸的是万叶当下没有力气,若是和车夫这样的半残废比较,万叶恐怕还是要落败。

  时间在流逝,万叶静静躺在地上等待身体机能恢复,这是一场豪赌,若是成功,也许他就能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咳咳……”车夫的咳嗽声离得很近,万叶放缓呼吸。

  一阵骚动从远方而来,接着万叶听到鞋底的摩擦声,和车夫的声音一同响起:“这,这是,您的,您的妻——”

  车夫的话戛然而止,再然后万叶耳边炸响一声惊雷,“多谢,我先带万叶回去了。”

  是大少爷的声音!

  期望后的巨大落差感使得万叶浑身麻木,如同溺水者一样提不上气,他忽然觉得大少爷如怨魂一般一直缠绕他不放,这一刻他真觉得疲惫。

  大少爷将几张钱票递给车夫,车夫沉默地接过,收进衣服里,站在原地,注视大少爷背上万叶走远。

  


  大少爷往上颠了颠万叶,背上的人轻薄的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大少爷的手又紧了紧,他将带万叶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在床上安放好,低头慢慢描摹万叶眼鼻嘴的轮廓,越贴越近,最终落吻在唇上。

  天寒和负伤的缘故,万叶在大少爷返回的途中意识又陷入虚无,此时对他的举动无知无觉。

  片刻后,大少爷起身,拿起剑离去。

  ———

  神识朦胧中就一直有人说话的声音,即使刻意压抑着万叶仍觉得十分厌烦,头痛欲裂。

  “咳、咳咳咳……”

  “呀,他醒了!”

  万叶眼睛睁开一条缝,首先映入的是嬷嬷放大的脸,再往旁边移去是神色不明的大少爷,嬷嬷见万叶醒来嘱咐几句就退出去了,一时屋内只剩万叶和大少爷两人。

  大少爷递给万叶一杯热茶,突兀道:“你果然不是真的小白兔。”

  万叶喝茶的动作顿住,瞬间便明白大少爷知道他的假死计谋了。

  “虽然技巧稚拙,但胜在有用,”大少爷继续说,“我主要是来告知你,二少爷平时肆意妄为疏于管教,这次终于犯下大错:杀害亲嫂,故而,我将其处决。”

  这不就是在明喻他杀了自己的弟弟吗!?万叶一口茶没喝下去,反而还呛了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少爷轻拍万叶的背帮忙顺气,万叶挥掉背后好心的手,一双红眼睛睁得老大,质问道:“你把你的弟弟杀了!?”

  大少爷被拂了好意也不恼,嘴皮子一动,万叶正等着回答,这时门口传来叩叩的声响,大少爷又闭上嘴漫不经心地沏茶去了,万叶气不打一处来,语调都上扬了些,道:“请进!”

  一只瘪瘦的手撩开厚重的门帘,接着出现的是堂兄挂满笑容的脸,他半踏进来,“我听说万叶生病了,特意前来送一些适宜病人食用的茶点。”

  万叶看见堂兄就想起他那美丽却泼辣的妻子,一时间头愈发痛起来,拼命忍耐住躁意,道谢:“多谢大哥,我没有什么大碍了,天气冷,快些回去吧。”

  堂兄一愣,没想到自己刚来就被下了逐客令,半只脚要迈不迈,最终好似宠溺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点点头,落下门帘。

  堂兄走后,大少爷仍然没有开口的迹象,万叶塌下腰,靠在床柱上,这才想起自己胸口和脸颊的伤,轻轻一摸,发觉已经涂抹好伤药了,脑子里冒出嬷嬷和大少爷为自己疗伤的画面,万叶彻底泄了气。

  “我带你去见我弟弟。”大少爷放下茶盏。

  万叶坐直身体,他本以为这个事情就要这样匆匆带过,谁成想大少爷又主动提起,转念一想这事迟早也要说,不如早日解决,便欣然点头应下。另外细品大少爷这句话,僧人看样子不像是被杀了,只是下场绝对不会好。

  从大少爷起身的动作万叶就察觉出一丝不对,直到他走起路来万叶才明确发现他的左腿受了伤,甚至比车夫走得还要颠簸,问:“你的腿不要紧吗?”

  大少爷摇摇头,“要紧是不要紧,不过这要感谢我的好弟弟了。”

  这两人的事万叶不便插嘴,沉默地跟在大少爷身后半步。

  大少爷引领万叶到达南院的东方,这里只有“死去的”万叶来过,现下的万叶对此地一无所知,推测道:“二少爷在地下?这里是另一条通道吗?”

  大少爷称赞地瞄了万叶一眼:“没错。”

  两人体面的从戏台后方的地道进入了地下,地下已经不复往日的热闹,好像前几日的经历都如云烟一样消散。万叶注意到那么多的下人都不见踪影,问道:“那些侍从侍女去哪里了呢?”

  “他们能有什么用地——”

  万叶心里一紧,差点以为大少爷将这些人都斩杀了,结果就听下一句:

  “送去你大哥那里了,他正好需要人手……到了。”

  大少爷停下脚步,前方正是僧人赏戏所在的位置——蒲团与矮桌。万叶屏住呼吸,往前面略过一眼,只见一个大块头的东西躺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胸口的位置微弱地起伏,而蒲团刚好能容纳下他,仿佛天生为禁锢他所生,万叶预感不妙,胃里似有蝴蝶飞蹿,站住脚步没再往前。

  “你怕什么?难道不应该恨他吗?”大少爷不解地侧身把万叶往前推,万叶抵不过大少爷的力量,被迫看清了那块东西——是僧人没错,却是被削了胳膊和腿的僧人,也就是人彘。

  万叶曾听闻过人彘,熟知有日能亲眼见到,他从前行侠仗义也是一剑毙命,从不做这些残忍的花样,可现在各种非人的死法一一呈现在他眼前,身边还有这一个比一个暴戾恣睢的两兄弟。

  这是一个血腥的深潭。

  可能是仍留有活动自如时的敏锐,僧人在大少爷话音刚落时便猝然睁开眼,习惯性地要直起身,却只能笨拙地弹动两下,万叶不忍再看,低声道:“与其这样痛苦的活下去,还不如了结了他。”

  僧人并不在乎自己的丑陋,醒来第一眼便锁定大少爷,冲着他大喊:“贱畜!离我母亲远一点,我杀了你!”

  看来僧人是将万叶认作母亲了,万叶霎时心里五味杂陈。大少爷听了这话,反而离万叶更进一步,还轻轻搂抱住万叶,将头搁在万叶头顶。僧人像条上岸的鱼,上下扑腾得厉害,脸上五官全皱在一起,大叫:“啊啊啊离她远一点,杀了你,杀了你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大少爷好笑的摇摇头,万叶头顶被大少爷蹭得凌乱,正想叫大少爷松开,大少爷已经自行拉开距离,眼前递来一把剑,声音自身旁人发出:“你可怜他,那就亲手杀了他。”

  “……”万叶默然接过剑,用力扯开脖颈处的衣襟,好像这样就能喘过气来一样。

  僧人见“母亲”向他走来,不再扑腾,想抬手牵住她却无法,不禁委屈道:“母亲,母亲,我好想你……”

  “母亲”柔软的手盖住他的眼睛,僧人难得的平静下来,万叶干脆地抬起另只手,斩断他的喉管。

  等再拿开手时僧人已经闭着眼死去了。

  “做得好万叶,”大少爷在万叶身边蹲下,摸摸下巴,“如果有一天你要杀我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形?”

  大少爷又在说奇怪的胡话,万叶直接忽略掉,叹出口浊气,轻声道:“带着满身的骂声与罪名死去,他母亲也不知道会怎样想。”

  “我母亲?”大少爷反问:“你对我母亲了解有多少?”

  万叶回过头,大少爷正好奇地凝视他,眼神好像是没有恶意,万叶于是便说:“从台本上了解到的,当然比较浅陋。”

  “那就是她真实的模样,万叶,多谢,”大少爷站起身,注视万叶,他从未露出过这种表情,像感激又像悲伤,万叶错开眼,只听大少爷接着说:“多亏你提供的机会,才能顺利杀了我弟弟。”

  万叶拳头攥紧又松开,快步先于大少爷出了地下。下一次再听闻有关南院的消息就是要将其进行火烧拆除,府内一片嘈杂,大火的黑烟从南院飘到北院,良久才恢复往日的平静,唯一不同的就是晚上再也不会有人语声了。

  万叶走出门就见嬷嬷在各个屋子里到处跑,开窗散味,嬷嬷注意到万叶急刹住脚步,“你快回去吧,这么大烟在外面待久了不好。我就说让他们拆了就好,那帮人硬是要烧,说是什么除厄,现在好了,累得倒是别人。”

  万叶感慨,心想将这样罪孽深重的地方抹去也是好的,只是火烧不净冤屈,还要僧人到底下后好好还上一还。嬷嬷还在念念叨叨,手里卷巴着湿布,嗔怪道:“你丈夫也是,突然搞这么一出。”

  “啊……”万叶感慨的心思一下子弱了,听了这话心里古怪,嬷嬷虽话说是怪大少爷,语气倒是宠得很,像是个——抱怨自己孩子的母亲,万叶一惊,赶紧停下这个念头,嬷嬷见万叶神情不似赞同,又道:“不过你也别怪你丈夫,你都被那个小子折腾成什么样了?他也被那个小子折腾过,说来说去都怪他母亲,一心想着拿权拿权,都不管自己孩子的死活了!”

  “我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我最清楚不过他了……”嬷嬷越说越激动,眼眶逐渐变红。

  心里的古怪生出骇人的芽,嬷嬷做出她惯常的动作:双手握万叶的手,喋喋不休。

  “万叶,你照顾好你的丈夫,不给他找麻烦,好好听话,好好伺候他就什么事都没有———”

  “……”

  耳里刮起长鸣,万叶眼前一黑,视野重获光明时嬷嬷已经走了不知多久,手上还留有嬷嬷抓得过紧而烙下的红印。疲倦从骨缝钻进心室里,万叶仅剩的力量只够他坚定要出府的意愿,在这府内待得越久,就越不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