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
作者:3180      更新:2023-04-10 23:03      字数:2007
车开上了渡船。

是辆黑色的车,庄重得像灵车,机巧劲又像游玩惯了的花花公子。司机先下来给后座开了车门,颜良拿帽檐遮着脸,低头出来。南洋全年盛夏,过午的日头更毒辣,他一半是贪图那点荫凉意,还有一半,是想挡住旁人刺探的视线。

南城华侨首富的儿子,长了这么张凶相的面庞。

轮船轰鸣着,排水倒浪向前去。颜良终于走到稀稀拉拉的乘客前头,站在船首远眺。

从水岸边起,郁郁葱葱蔓延到徐徐隆起的半城市区。面包树和棕榈打架似的争着朝上长,间或有几棵椰子无精打采垂着头。再往远处看,城里的绿树团团簇簇的,绿到深处竟有些黑意,红顶白顶的房子零落其中,远山腰最高最显眼的那座宅子,就是颜家的府邸。

颜良出神地盯着天际黑色的飞鸟,不知道是什么水鸟,总是出双入对。他从欧美游学回来以后一直住在南城的男中学校里,早上老宅子里遣了人来请他,请大少爷别忘了,晚上老爷设家宴。前后脚来的还有游学时的损友家的仆役,约他城里一聚。朋友给了个地址,是城内环里一家酒馆,边上捎带着旅社夜市,一应俱全。他着意装饰了一下,想着应付完损友,再应付晚上父亲那张终年阴沉的脸。

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今天的路线,再吹着河风,颜良总算放松下来。渡船很快到了港口,颜良夹在乘客里头下了船,司机在路口等着他,一路上载着他途径兜售清凉饮料的小摊,盛满香花的木箱。颜良下车时的神色吓退了抱着一捧子兰花上来兜售的小男孩,小孩瑟缩回去,一面道歉一面跑。颜良停住了想追上去的脚步,叹了口气,整整衣领,进了酒馆。

一推门,扑面的凉意,风扇和大冰块,玻璃杯里各色酒液,摇晃起来碎冰撞杯壁,清脆的当啷声点缀在留声机的演唱里。朋友攒了个局,三五个人揽着各色美人,没等到颜良来,还没敢举杯,只聊素的。见他来了立刻嬉笑起来,喊着上酒,问他怎自己来,不带个人,笑语吵嚷中都要从在场的给他挑一个好的了。朋友端起就酒杯,挡着笑道:是不是好事将近?

什么好事?一语惊起几声惊呼,再一聊无非是颜老爷要传大任给他,少不得说一门好亲事,谁家的小姐到了出阁的年纪……南洋华人排外,有钱的看不起土人,看不起穷洋人,说亲兜兜转转只那几家,小姐的形貌几人都猜得差不离了。

颜良陪了几杯,敷衍过去,实在是兴味索然,晚上家宴父亲要说的无非也是这些,权当提前演习一遍。他喝干了杯中酒,正要叫侍者再上一轮,却被吧台一角的人影吸引了过去。刚推开酒馆那雕着花纹的老旧木头门时,他就有这种奇怪的熟悉感觉,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气息,后来几个朋友打招呼吸引走了注意力,颜良也没再细究。

异样感的源头是吧台边一个瘦削背影。颜良情不自禁握着杯子靠近了点,吊灯和壁灯的光线都忽略了这个角落,只有剔透的酒瓶和那人腕上笼着的一串孔雀石玛瑙珠子还反射着点点星光,真是奇怪,一旦注意到,除他以外的外界光阴声色好像立时都弱化了,耳朵上套了厚厚的棉花耳罩一样,只不过地处热带,棉质东西实在少用。

颜良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那人旁边,只得撑着架子搭讪:“嗨……一个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无颜以对,倒是对方莞尔,点头应道:“一个人。”

是个男人,颜良想。很漂亮的男人,下垂眼,睫毛很长,稍稍一抬,眸子就像星子一样,眼神箭一般射出来,却是丘比特的箭,钝箭头,尾巴上拴着笨拙的红桃心。

倒酒的侍者解了围,两人磕磕绊绊的,算是互通了名姓。文丑,颜良心想,名字对又不对。文姓是当地人常见的姓氏,细细看去,文丑的眉角眼梢确实有两分南国风韵。颜良知道自己个高,放到学校里该是个运动健将,偏偏笨手笨脚的,在文丑面前他又忍不住屏气凝神,更加局促,仿佛漫长雨季吹垮了棚屋废墟,旁边还矗着高高一棵不合时宜的树。

文丑听他介绍了名字,玩味许久,笑道:“颜良,确实是佳公子呢。”

……
司机尽职尽责地在街角停车等候大少爷,黑车再开上路时后座却坐了两个人。

颜良虽然不好冷落朋友,却更不愿撇下文丑,匆匆告辞,两人相约而去。

“去……”颜良这才想起来两人没有目的地,改口说,“随意逛逛吧。”

司机尽职尽责,随心所欲地开,开了两个街口却开不动了。此时正是夜市开市前最忙碌的时候,卸货的车,打着响鼻的马,吵嚷着的商贩,一堆堆的鲜花、香果,再一旁还有早早支起的摊子,炭火滋啦滋啦烤着牛肉和鸡肉串,预备裹上浓浓的酱汁做沙嗲。车水马龙中堵得不动如山。

反正也是随意逛逛,两人索性下车来,沿着街慢慢一路走过去。路过个小摊,颜良请吃冰,两人一人一捧,鲜红的果浆浇在冰渣上,化的比吃的还快。又路过卖花的小孩子,张口“哥哥买花吧”,然后就是一大抱鲜花骨朵堵到面前,香气缠着空气里的湿气更凶猛。颜良刚答应了一个,另一群小童听到有生意做,争先恐后簇拥过来,颜良躲闪不迭,文丑只顾笑,冷不防自己腰上也被一捧花撞上来,他没站稳,手上一碗冰全合在颜良身上。

小孩子见惹了祸,立时散了。文丑哭笑不得,见颜良仿佛被一样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衣服前襟上都是果汁,顺着渗到胸膛上,于是接了他手上另一碗冰,喂到嘴里,笑道:"是我的不是,找个地方给你把这身脏衣服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