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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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0 更新:2023-04-11 23:17 字数:4851
南城
车开上了渡船。
是辆黑色的车,庄重得像灵车,机巧劲又像游玩惯了的花花公子。司机先下来给后座开了车门,颜良拿帽檐遮着脸,低头出来。南洋全年盛夏,过午的日头更毒辣,他一半是贪图那点荫凉意,还有一半,是想挡住旁人刺探的视线。
南城华侨首富的儿子,长了这么张凶相的面庞。
轮船轰鸣着,排水倒浪向前去。颜良终于走到稀稀拉拉的乘客前头,站在船首远眺。
从水岸边起,郁郁葱葱蔓延到徐徐隆起的半城市区。面包树和棕榈打架似的争着朝上长,间或有几棵椰子无精打采垂着头。再往远处看,城里的绿树团团簇簇的,绿到深处竟有些黑意,红顶白顶的房子零落其中,远山腰最高最显眼的那座宅子,就是颜家的府邸。
颜良出神地盯着天际黑色的飞鸟,不知道是什么水鸟,总是出双入对。他从欧美游学回来以后一直住在南城的男中学校里,早上老宅子里遣了人来请他,请大少爷别忘了,晚上老爷设家宴。前后脚来的还有游学时的损友家的仆役,约他城里一聚。朋友给了个地址,是城内环里一家酒馆,边上捎带着旅社夜市,一应俱全。他着意装饰了一下,想着应付完损友,再应付晚上父亲那张终年阴沉的脸。
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今天的路线,再吹着河风,颜良总算放松下来。渡船很快到了港口,颜良夹在乘客里头下了船,司机在路口等着他,一路上载着他途径兜售清凉饮料的小摊,盛满香花的木箱。颜良下车时的神色吓退了抱着一捧子兰花上来兜售的小男孩,小孩瑟缩回去,一面道歉一面跑。颜良停住了想追上去的脚步,叹了口气,整整衣领,进了酒馆。
一推门,扑面的凉意,风扇和大冰块,玻璃杯里各色酒液,摇晃起来碎冰撞杯壁,清脆的当啷声点缀在留声机的演唱里。朋友攒了个局,三五个人揽着各色美人,没等到颜良来,还没敢举杯,只聊素的。见他来了立刻嬉笑起来,喊着上酒,问他怎自己来,不带个人,笑语吵嚷中都要从在场的给他挑一个好的了。朋友端起就酒杯,挡着笑道:是不是好事将近?
什么好事?一语惊起几声惊呼,再一聊无非是颜老爷要传大任给他,少不得说一门好亲事,谁家的小姐到了出阁的年纪……南洋华人排外,有钱的看不起土人,看不起穷洋人,说亲兜兜转转只那几家,小姐的形貌几人都猜得差不离了。
颜良陪了几杯,敷衍过去,实在是兴味索然,晚上家宴父亲要说的无非也是这些,权当提前演习一遍。他喝干了杯中酒,正要叫侍者再上一轮,却被吧台一角的人影吸引了过去。刚推开酒馆那雕着花纹的老旧木头门时,他就有这种奇怪的熟悉感觉,陌生的地方,熟悉的气息,后来几个朋友打招呼吸引走了注意力,颜良也没再细究。
异样感的源头是吧台边一个瘦削背影。颜良情不自禁握着杯子靠近了点,吊灯和壁灯的光线都忽略了这个角落,只有剔透的酒瓶和那人腕上笼着的一串孔雀石玛瑙珠子还反射着点点星光,真是奇怪,一旦注意到,除他以外的外界光阴声色好像立时都弱化了,耳朵上套了厚厚的棉花耳罩一样,只不过地处热带,棉质东西实在少用。
颜良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那人旁边,只得撑着架子搭讪:“嗨……一个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无颜以对,倒是对方莞尔,点头应道:“一个人。”
是个男人,颜良想。很漂亮的男人,下垂眼,睫毛很长,稍稍一抬,眸子就像星子一样,眼神箭一般射出来,却是丘比特的箭,钝箭头,尾巴上拴着笨拙的红桃心。
倒酒的侍者解了围,两人磕磕绊绊的,算是互通了名姓。文丑,颜良心想,名字对又不对。文姓是当地人常见的姓氏,细细看去,文丑的眉角眼梢确实有两分南国风韵。颜良知道自己个高,放到学校里该是个运动健将,偏偏笨手笨脚的,在文丑面前他又忍不住屏气凝神,更加局促,仿佛漫长雨季吹垮了棚屋废墟,旁边还矗着高高一棵不合时宜的树。
文丑听他介绍了名字,玩味许久,笑道:“颜良,确实是佳公子呢。”
……
司机尽职尽责地在街角停车等候大少爷,黑车再开上路时后座却坐了两个人。
颜良虽然不好冷落朋友,却更不愿撇下文丑,匆匆告辞,两人相约而去。
“去……”颜良这才想起来两人没有目的地,改口说,“随意逛逛吧。”
司机尽职尽责,随心所欲地开,开了两个街口却开不动了。此时正是夜市开市前最忙碌的时候,卸货的车,打着响鼻的马,吵嚷着的商贩,一堆堆的鲜花、香果,再一旁还有早早支起的摊子,炭火滋啦滋啦烤着牛肉和鸡肉串,预备裹上浓浓的酱汁做沙嗲。车水马龙中堵得不动如山。
反正也是随意逛逛,两人索性下车来,沿着街慢慢一路逛过去。路过个小摊,颜良请吃冰,两人一人一捧,鲜红的果浆浇在冰渣上,化的比吃的还快。又路过卖花的小孩子,张口“哥哥买花吧”,然后就是一大抱鲜花骨朵堵到面前,香气缠着空气里的湿气更凶猛。颜良刚答应了一个,另一群小童听到有生意做,争先恐后簇拥过来,颜良躲闪不迭,文丑只顾笑,冷不防自己腰上也被一捧花撞上来,他没站稳,手上一碗冰全合在颜良身上。
小孩子见惹了祸,立时散了。文丑哭笑不得,见颜良仿佛被下了咒一样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衣服前襟上都是果汁,顺着渗到胸膛上,于是接了他手上另一碗冰,喂到他嘴里,笑道:“是我的不是,找个地方给你把这身脏衣服换了吧。”
地方是附近一座小旅馆。肌肤微黑的本地女递上钥匙,对文丑抿嘴一笑,又看到他身后的颜良,结实健壮的胸肌撑开衬衫,原本是好身相,上面淋漓一片俏红,还散发着浓浓的糖味果味,一张凶神恶煞的脸面,现在挂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还有点小孩子做错事的慞惶。女孩笑得更顽皮,指了路,楼上走廊中,离电梯远,最僻静一间。文丑笑起来眼眸深处都是笑意,引得人不由跟他一起笑,他道了谢,跟颜良一前一后上楼去。
门在背后关上。文丑停步挡住了颜良的前路,高高瘦瘦的影子投下来,不偏不倚正好遮住颜良的脸。他旋过身来,伸手解了颜良的衣服。
颜良中的咒语越发厉害,身子一动不敢动,心如三军阵前擂鼓,由着文丑解了他衣裳的纽扣,从袖口轻轻褪了下来。
套间附带小小一间盥洗室,下午水压低,黄铜水龙头汩汩地吐着水。颜良赤膊坐在床沿上,正襟危坐。他为人原本就板正,更不愿在文丑面前因为裸身而显得举止轻浮。文丑拿了他的衣服去洗,折腾了一会儿,不知道怎的,竟也清洗干净了,回来炫耀般展览给他看,颜良也十分捧场。
两人笑了一会儿,原本也没什么可笑的,只是坐在床上的裸男子,还有拿着湿衣的美男子,百叶窗没打开,阳光透过来昏暗昏暗的,他们认识才不过几个小时,此时看着对方,一高一低,就忍不住笑起来。
文丑试了试衣服的湿度,道:“可惜湿了,穿着不舒服。”颜良说:“无妨。贴身穿,焐得干。”
文丑摇头,又从衣柜里寻出衣架,试了试没半点灰尘,于是撑开衣服,挂在窗口一角,风从百叶窗缝隙钻进衣服里,一鼓一鼓的,风也有了形状。两人挨近坐下,颜良还是坐得板正,倒是文丑自在些。文丑盯着有风的那一角,出神道:“我小时候家境贫寒,没机会穿什么好衣服。但是摆弄过好些料子呢。我母亲养活我,做裁缝,做洗衣工,什么都做……”颜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母亲,晚宴长裙上绣的莲花,莲子是叠缀的黄金珠子,摸上去凉凉的。却不怎么怜子。文丑自觉失言的样子,又拿话岔开。两人说了些少时的趣事,颜良外出游学,骑脚踏车,边走边问路,踩了一上午大汗淋漓,一看前面那电话亭正是早上遇到那座。
说笑片刻,颜良摸摸衣服,还是有点湿意。又不想文丑误会自己的心意,解释道,晚上家父难得家宴,不敢误了时辰。文丑欣然,确实该如此。
没等颜良赞赏他这番善解人意,文丑起身吻了上去。欲火燃起的速度比曝晒的野草荒火还要急。
处男第一次确实很快,颜良插进去挺弄了几下就抽动着射了,一瞬间的小小高潮让他颅顶发麻。他喘着粗气,去看文丑,猜不出他有没有爽到顶,只看到他低垂着眼眸,细微地呼吸,双腿岔开,温驯地躺在颜良撑着的结实两臂之下。
颜良有点愧疚,只顾着自己发泄欲望,没有照顾到文丑的感受,他又犹豫起来,是不是该搂住他吻一吻?文丑似乎心有所感,抬手抚了抚颜良颈侧,细长的手指,带着点茧的指尖,像白蜘蛛悬着蛛丝跳到他脸上,给了一个蛛吻那样。
文丑吻完,稍稍拉开了点距离,双腿往回蜷了点。这一时候,颜良射到他身体里的精液开始回流,从股间溢了出来,乳白色的黏液,沾在屁股上被大手掐住的红痕上格外情色。
文丑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瞅瞅颜良,眼睛里埋了钓鱼的小钩子。
颜良几乎立刻感觉到自己硬了,鸡巴完全不听使唤。他想把文丑护在怀里,可硬起来以后只想把文丑压在床上,强行破开他的身体,再插回他两腿间的温柔乡。
第二次两情缱绻了许多。身下人逐渐适应了抬起腿承受后穴抽插的节奏,随着颜良的挺动款款摆腰。他容貌鲜妍,皮相姣好,身躯更因为情动而柔软发烫。颜良握着他的腰,光挺胯抽动,犹觉不足,索性整个人覆了上去,压着文丑操弄,又分出一只手扶住文丑箍着黑色袜带的腿,露出后穴来。小小的穴越发紧紧含着巨硕的凶器不肯松口。文丑足尖紧紧绷着,自己前边阳具挺着,后面被颜良的鸡巴插着,整个人急促喘息,前后眼看要一起高潮。颜良却不肯放他去,攥住他即将射精的阴茎,上面更加凶悍地吻上他的嘴。与其说吻,不如说像想把他拆开骨架,下酒吃了。颜良奸到文丑两眼翻白,头向后仰,情不自禁露出喉咙,才一口咬上去,酣畅淋漓泄在了他肚子里。
云消雨散,两个人都懒懒的。第二次时间刚刚好,颜良把人吃了个透。他没同别人做过这档子事,也不想问文丑,只回味插进去文丑后穴的感觉,深浅刚刚好够裹住他的性器,还略粗长了一点,顶得文丑嫌痛。不过情爱原本就是钝刀,钝刀杀人才是温柔锋。
颜良伸手从文丑颈下环过去,将他整个人拢过来,让他倚靠着他。寻常美人如玉的脖颈上环着珍珠猫眼石和翡翠,那猫眼眨巴眨巴的,在舞会吊灯下闪着烁烁的光。我的美人也有珠宝首饰,颜良想,情事中遗留的汗珠和情人的臂膀。
"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做这种事……"文丑哼笑道,也听不太清他话里是无奈,还是有点讥讽的味道。
颜良捻着他汗水沾湿的发丝,拾到嘴边吻了吻:“还有第二面,第三面……”两人也不知说了多少话,颜良异想天开,说要同他结婚。文丑嗤笑道:“你留过洋,主准许我们么?”天国不准许,俗世不准许,神座上坐着的老沉木雕刻的拿督公也不准许。但是颜良认真地看着他:“我愿意,你愿意吗?”
自然都是愿意的。
再躺下去就要误了家宴的时辰。两人起身穿衣,颜良本想送人回家,文丑谢绝了,只拽着领带把人拉下来,嘴对嘴印了个深吻。
入夜以后,颜良坐车顺着盘山小路直至公馆。花园前的石子小路上下了车,一路听着虫声,蛙鸣,还有夜里不知道哪种鸟儿的梦话。用人引他到小厅休憩,不见父亲,只远远见到走廊另一端的母亲,怒气冲冲的面庞。黄金珠子莲子心的记忆又被唤了起来,自己当时想着摸一摸,母亲却扯开他的手,吩咐用人把小少爷抱走。自己还没离开房间,就听见她呵叱的声音,斥骂某个人,可能是婢女,也可能是父亲。
等了小半刻,父亲带着除了他和父母亲之外的第四个人,喜气洋洋进来开家宴。
十二枝头的玻璃吊灯流下烛光。来人随意穿着,还是下午的衣裳,腕上笼着孔雀石和玛瑙的珠子,映着点点的艳光。
母亲不理睬任何人,切肉的刀划在瓷器上发出难听的声响。父亲责怪颜良不早些来,整日在学校里,不务正业。第四个来人笑道:兄长来的正好,比我还早一些。
虽然没有称呼过一声父亲母亲,这句兄长算是承认了血缘,引得老父大喜。
……
很多年后,颜良和文丑乘船而上又翻山越海,去看骗得颜良好苦的那个电话亭。
两个人有两次初见的记忆,一次是小酒馆,一次是府内宴,情人和手足在一天之内奇妙地兼具了。文丑认为自己欺颜良在先,颜良却觉得,就像点在远远天际的双双水鸟栖在了他身边的船板上一样,一夜之间,宝珠在手,明月可掇。
家宴之后,文丑留在了颜家府邸。颜良一周时间倒有多半是不在学校里的,索性也搬了回来。
过后几个月,南国下起暴雨来,到处都是水,船出不了渡头,反而是木桥被冲垮,舢板一样四处漂流。天地之间哪还有空隙,绵延的橡胶树和不绝的暴雨充塞得满满当当。偶有惊天闪电劈裂混沌,也是这样的闪电,劈开了父亲自以为是的阖家欢喜。书房里有两个人,还有一具睁大了眼的尸首。颜良记得那一瞬连雷鸣一同震裂的心跳,他自以为愤怒,却因为那颈上的一道血线掀起极度的惊惧。
蜉蝣之旅,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停落到他手心里,只虚虚一握,从此生与之生,死俱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