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者:伞茗      更新:2020-10-22 14:01      字数:3003
  自除夕年岁一别,不过几载尔尔,又是新的一年,深山冬雪无声无息化为春水向着人间湍湍而去,三月东风又绿了江南岸,一派繁花似锦,欣欣向荣。

  不知何时,太虚山下新修了一座客栈,唤君归楼,门匾两柱题诗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诗经有云式微,式微,胡不归,花相似而人不同,君待何年归?

  客栈里。

  "喂,听说了嘛?"

  "什么,你倒是说啊,别卖关子!"

  "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咱们齐王府的金麟卫,是大小姐的事,她啊……"

  啪——

  一声清脆打断了这等闲言碎语,这二人寻声望去,不禁看呆了,只见一只瓷杯倒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桌上清酒流淌,沾湿了作俑者皮革包裹的宝蓝紧袖,窗外春光泄进阁楼,清丽自那人眉目绽开,轻轻烫了下周遭投来的目光——

  是个灰发碧眼的貌美女子。

  只是她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失手将酒杯打碎,面色闪过一丝歉意,起身将一锭银两放到了桌上,转而便要离去,只是在要走的时候,向刚刚谈话的两人望了望,看上去欲言又止,吁了口气罢,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的沉默。

  "灰发碧眼,白衣蓝袍……这模样倒是挺符合要求。"

  谈话的一人啜了口小酒,眯着眼思索了会儿,泛出一道精光。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各路张灯结彩,揽客声不断,甚是喧嚣繁华,符华却对眼前的一切置若罔闻,思绪都随着小贩的吆喝声飘回了几年前。

  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人群中,不知走了多久。

  三年?不,四年,还是不对,有五年了吧,好像还要久点,她突然不敢想了,时间流逝对她来说除了是岁月刻下的年轮便再无意义,但却可以让一个人彻彻底底的改变,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苍苍。

  那孩子,也一定改变了吧。符华闭上眼,关于阿琪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缓慢又深刻地划过名为感情的神经,人世红线相连,一动便惹万丈红尘,正因如此她才不愿再结羁绊,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即便今后可能会遇到相似的人,但都不是她了,罕见而美丽的银发蓝眸,如苍空般晴朗的心,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眼波便让自己心间发颤的人,再也不会有了。

  "啊……"

  她张了张嘴,感受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到手背上,继续下坠,碎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姐姐——"

  一只粉嫩的小拳头突然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一个扎着两只冲天辫的女娃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小孩儿摊开拳头,一颗乳白的麦芽糖赫然躺在掌心,奶声奶气道:

  "给你,糖,甜~"

  霎时,眼前的小女孩与心上的某人重叠在一起,见那人身处一片灯火阑珊,朝她望来:

  "阿符,我请你吃糖葫芦,不要再愁眉苦脸啦~"

  见她笑靥如花,胜过人世百味清欢。

  "好。"

  "谢谢。"

  女娃看着眼前清冷秀丽的女子蹲下身来,眼眶微红,神色温柔,接过麦芽糖,摸了摸自己的头。

  "早点回家去吧,天色不早了,你家人会着急的。"

  "我家就在前面,不急的,话说姐姐你的家人呢?你刚刚好像走丢了的样子,是不是迷路了?我帮你一起找吧!"

  "我……"符华顿住,嘴唇轻抿,她对小女孩笑了笑:"无事,快回家吧。"

  待女娃小跑着进了一扇门,符华向后方的街角处瞟了一眼,暗自凝神,向着更加隐秘的幽径小道行去,负手而立,步子不急不缓,感觉到后方的两个人影也慢慢地向这边移动,果然,是冲自己来的。气劲强健,筋骨灵活,有几下家子,不过到底是凡人,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甩开就是了。

  符华打定主意,足尖轻点风息,一跃而起,似鬼魅般游走街墙,忽隐忽现地起落于长街,一下子拉开了十丈远的距离。

  "我擦人呢?!"

  一人见状跳了出来,有些气急败坏。

  "愣着干什么!快追!"

  另一个人从飞鱼服里掏出一个像信号弹一样的物什:"我这就通知大小姐。"

  是今天在客栈谈话的两人。

  虽已隔的远了,符华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下一惊,金麟卫?!他们口中的大小姐岂不是……

  符华望向四周,街巷静谧地不似日常该有的热闹,逐渐陷入夜幕的城楼宛如一个巨大的陷阱,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额上竟渗出冷汗,纠结中拌了理亏,莫大的心虚里硬是不听话地挤出几分欣喜若狂,让她全身僵硬地停在一处红楼屋顶的瓦片上。

  信号弹已经直冲天际,烟火连着泛蓝的云彩在空中炸出一片亮红带黄的风景线,衬得屋檐通明,像极了曾经和某个大小姐一起看过的那场烟花大会。

  感受到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咚咚——心跳得不听人使唤,符华轻叹着气垂下头,半跪在房檐上,像认命了似的,只是仍然不敢回头看。

  "你还是很喜欢叹气。"来人声似银铃,元气里多了份成熟的暗哑,似乎还在笑:"怎么,和我在一起就让你那么苦恼?好,很好——"

  最后几个字像是咬牙说出来的,恼怒着却因为还在笑而显得更像嗔怪,一字一句落到符华耳畔,都化成了满怀的女儿柔情。

  符华平复好心情,打量了下看似无人的周遭楼阁,耸肩苦笑道:"让你的人退下吧,我不会跑的。"

  "哼。"

  女人听闻,冷哼了一声,向下拂袖,暗中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到半刻便全然消却。

  "真是训练有素。"符华抱拳,向那衣着华贵的女子挑了挑眉:"不愧是名将世家齐王府的大小姐,几载不见,手段见长。"

  "噗,仙人您过奖了,只要您愿意,别说我手下这些金麟卫,就是让举国上下的兵士前来,也困不住您分毫。"

  "好久不见,阿琪姑娘。"

  "……"

  女人垂眸看向符华,眼底晦暗不明,翻涌过疑惑,恼怒,置气,戏谑,终是蒙上一片薄雾,里头写满了思念。

  她在她面前永远都是先妥协的那一个。

  "好久不见,赤鸢仙人……符华。"琪亚娜走到符华面前,轻声道:"你又忘了,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不是阿琪姑娘,也不是阿琪。"

  "琪亚娜,以后叫我琪亚娜。"

  一折东风徐来,拨开云雾见月明,符华这才看清了眼前人的全貌。

  绒黄衣袂飘飘,银色长发末端微卷,再不是记忆中可爱跳动着的双股麻花辫,似绫罗般散开在身侧,月色如洗,洒在鬓前几簇蓝白相间的团花上,点染了一昧成熟瑰丽的女子香。

  月下伊人,惊鸿一瞥。

  "符华,你还记得这里吗?"放弃继续闹别扭的琪亚娜调皮地笑了笑,神情颇为灵动,伸出食指向下点了点粗糙的瓦片,语气怀念:"那年除夕,我们进错了地方,原以为是酒馆,却不曾想是个青楼,闹了好大笑话,你当时身上缠满了人家送的香囊与红绡,然后你送了我一个,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会意错了。"

  符华握紧双拳,指甲陷进肉里,刮出一道道血丝。

  琪亚娜注视着符华,又问了一遍:"是我错了吗?"

  那目光像针,扎得人心疼。

  "你赠我的香囊,我有好好放着,每天都拿出来看看,看了六年零三个月余二十九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加起来两千三百零九天,你离开了多久,我就等了有多久。"

  "我……对不起。"

  我实非良人,你该寻除我以外的人。

  "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有。"琪亚娜说着,肩膀颤抖起来,语气也开始哽塞,全然失了方才的泰然自若,因为与符华的再次相见,把这几年修炼好的成熟完美丢了个一干二净,一如当年的稚嫩不安:

  "为什么?"

  一声怅然凄楚的质问,女孩将这些年的不甘与心酸顷刻托出。

  长大了,好像又没长大。符华突然很想像以前一样摸摸琪亚娜的头,时间如果能走得慢一点就好了,再慢一点,让她好好记住她的一切,在过于漫长的记忆里,一朵花绽放得多艳丽,凋谢得就有多快,现在有多温暖,之后就有多冰冷,但这不是应该告诉琪亚娜的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没有几个六年可以等,阿符。"

  琪亚娜向符华伸出手,抛了一段红梢,落在那人的肩上手上,虽风而动,像一条系上姻缘的红线,佳人朱唇轻启,笃定而执拗地向仙人盘问道:

  "你要不要我?"

  难忘一眼,那年泠泠青衣,风华仗剑,十年一别再是六载岁月,春去秋来尽韶华,沧海茫茫待君归。谁知此间情根深种,相思难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