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伞茗      更新:2020-10-22 14:03      字数:3848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说来好笑,许久不见的二人并未上演执手相看泪眼的狗血戏码,而是就差在屋檐上过夜了,还掺和着打斗声,你来我往,你打我踢,虽完全不用内功,可这二两拨千斤的纯肉搏,拳拳到肉,向着背部和下盘挥扫迅风,底下的金麟卫看得叫一个胆战心惊,他们的郡主千金天生怪力,一掌发力下去拍碎脑骨也不在话下,现在又是一副恨不得要吃了对方的样子,不由地为对面那位只是一直闪躲的灰发女子捏了把汗。

  "老胡,要不你去劝劝小姐?"

  一个身着红绯飞鱼服的小头目甩胳膊怼了怼前面正躬身探头看戏的汉子:"你看那姑娘细胳膊细腿的,大小姐出手没个轻重,要不小心把人打死了,给上头落下话柄不说,更是不好跟王爷他们交代啊。"

  汉子白了他一眼:"说得轻巧,你去啊。"

  小头目顿时焉住,小腿不由得抖了几下,上次武试考核,刚比试时自信满满,一刻钟以后就被大小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起领子连着摔出几米远滚到地上动弹不得的肉疼回忆还历历在目,他以前混江湖的时候人称鬼面夜煞,算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主儿,不惑之年受王府诏安却敌不过一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小姑娘,这让人知道了可真是颜面扫地。

  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回正在打斗的二人身上,只见那位陌生女子不仅没受半分伤,神色泰然自若,一只手还背在了后头,而小姐这边则逐渐体力不支,吐息愫乱起来,他突然想起了这些年与小姐相处的一些画面。

  还记得那天的齐王府可谓鸡飞狗跳,总管王府上下内务的李师爷老泪纵横,嚎着对不起王爷王妃齐王世家的列祖列宗要以死谢罪,正不顾也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众人阻拦自王府大门处拉起三尺白绫,这还没跨出门口,一行人就被冲进来的白色身影撞了个人仰马翻,再一看,哭得更惨,因为一年连个毛都揪不到的琪亚娜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小姐回府的那天,找人找得满城风雨的齐王府上下以为总算可以睡个好觉,只是琪亚娜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自己拜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师傅,是个高人,是个大英雄,改天带那人回府给他们看看,那小脸红的,眉目流盼神采飞扬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带回如意郎君上门定亲,搞得府内一些看着小姐长大的门客侍卫丫鬟嬷嬷等如临大敌,把小姐哄上床睡觉后,又召集所有内府的人开起临时会议,商量着这个拐了小姐大半年的人是什么来头,对方父母家世,相貌品行如何,平时念叨着天机不可泄露些泄露要折寿的方士甚至摆好大卦,准备拿自己几年阳寿占卜自家小姐的桃花卦,在一派气氛低沉的众目睽睽之下,桃木简在杯里摇啊摇。

  第一签,吉;第二签,凶;第三签……方士不顾以往的儒士形象大叫起来:

  "吉,吉——啊我的卦!"

  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猫一口撷住木棍,一溜烟儿地攀延上屋顶,向还未反应过来的众人眨巴了下亮得发精光的卡姿兰大双眼皮,脚底抹油瞬间就没了影儿。

  方士见状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不等折寿直接归西,王府上下来不及休息,便浩浩荡荡地开始捉猫行动,搞得附近居住的百姓上门投诉,年近甲子的李师爷挂着侗大两个黑眼圈一脸陪笑,拿出银两要打发,百姓银两是没收,倒是把包裹好的水果糕点隔墙扔进王府内,骂咧几声便散了。

  大小姐揉着眼一出门就随手掂了个包裹,靠着训练用的木桩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相比其他人悠闲得过分。

  李师爷心情复杂,对天长叹:我们家这个小祖宗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哟,太能折腾人了。望向周遭人,皆是一脸苦笑,集体表示认同。

  这时,小头目刚收编进王府不久,目睹眼前一系列荒唐琐事一脸的不耐烦,他心道:朝堂下功高震主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齐王府,就这?

  当然,打脸来得很快。

  这位看似天真烂漫的大小姐,比自己想象的厉害得多,而且齐王府不养闲人,干事久了,能人异士辈出,而且啥都管,上到朝廷政事,下到百姓鸡毛蒜皮,出可威震边疆,入可治世明法,飞鱼服着身,金鳞牌一出,斩作恶王侯于闸下,温养民生以致小康。民间曰:当世英雄提十斗,江湖占三斗,余下尽入齐王囊中,金麟白泽,天下太平。

  这大小姐,也作为少府主在一天天惊心动魄的传奇下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小姐为人中龙凤,在众人辅佐下处理再大的事项也只是偶尔有惊无险,对外人更是霹雳手段,悲喜不露于色,所以即使在王妃早逝,王爷不知所踪遭各种势力打压的当下,齐王府也不见式微,反而有蒸蒸日上之势,曾经的小插曲,也遗忘在每日的忙碌里。

  可日子待久了,他也发现,大小姐终归是位年纪尚小的女儿家,早年失了父王母妃庇护,王府事物压力重不可言,纵使众人辅佐相伴,亦难掩孤寂不安,随着年岁加叠,向亲近之人表露得更甚,不过,从那次失踪归来后,她嘴里念叨着要找的对象慢慢从王爷多加到一个耳熟的姓名——符华。

  第一年,兴致斐然。

  第二年,稍减。

  第三年,懊恼,尚可掩匿失落神色。

  第四年,躁动着打马挥鞭过河山,月下独酌掩面,偶闻泣涕涟涟。

  第五年,怅然若失。

  第六年,归于平静。

  应了当初李师爷的愿,长大成人,成为独挡一面的少府主,师爷若在天有灵,也可安心西去了。

  李师爷是在上个月于夜审公案中溘然长逝,去的无声无息,次日才被送餐的丫鬟发现,而大小姐正于边疆商谈守军编制的事宜,齐王府有个规定,府中上下若有人去了,无论高低贵贱,丧事一般从简,先赏重金分其家属,若孤寡一人,方赐厚葬,墓志铭由府主携其名镌刻进眠英山墓,其匾上列王府公堂,其灵入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之列,只是丧事进程不得有碍公务,小姐要事在身,只阅了飞鸽传书,草草批注几下,手指都不带抖,一言不发地继续投入到接下来的军备事宜中,据他人说像极了当年的齐王。

  小头目瞥眼看了,上面书道:老骥伏枥十余载,风霜雨雪亦饮兰。曰师曰友长青木,思恩还报卿不待。他想,小姐今天晚上又会躲在房间里哭了,若非金鳞加身,谁能坚若磐石?

  以前大小姐受委屈,还会冲他们发脾气撒娇,哭过笑过便过了,现在,难受到一个极点的时候,只会默默避开亲信,拿出随身佩戴的红豆香囊,把玩在手心,时而攥紧,时而抛向天边,像要狠下心丢掉,有一次就在城墙上玩脱了,边塞的风吹得凶,香囊没有如预料直坐手心,而是转个弯儿脱手没入黄沙中,在砖瓦上磕磕碰碰几下就没了影儿,大小姐顷刻红了眼,整个人不管不顾地踏上边栏就要往下跳,可下边是用来对付妖兽的流沙阵,凡人进去就别想出来,侍从都给她跪下了,说着再去买百个千个,围成人阵都差点没拦住,是李师爷作势也要跟着往下跳,他这辈子就一羸弱文人,下去了是真的必死无疑,这才止住了已经无措地哭起来的大小姐。

  但当夜大小姐还是下去了,大小姐一身金枝玉叶,一晚上折成枯枝败叶,众人那叫一个心疼啊,从小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掌上明珠第一次伤成这样,手下都明了她的执念之深,不是齐王府少府主,朝堂所封月神郡主,江湖称号让人发笑而功夫却数一数二的猫猫女侠,而是只作为他们的大小姐,一个正处豆蔻年华的姑娘,所需所求,除了父王,就是那至今还未打探到任何下落的"师傅"。

  那也是大小姐唯二次的冲动,第一次是为了见那人,第二次是为了寻回那人所赠信物,第三次,也就是当下,不顾礼面,与那人毫无风度地缠斗到一起。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小头目心底吐槽: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啪啪啪啪哒——"

  听得一阵清脆的竹竿声,屋檐上搏斗的二人停下动作,皆看向发声的地处,只见一位头裹藏青色汗巾的大姨打开木窗,怒目圆睁,一手掐在腰间,一手用竹竿儿敲打屋檐,气沉丹田吼出川渝地区的特色方言:

  "大半夜你们这些災球子不碎觉哇!屋头上有嗯个好耍迈!快点给劳资下来回锅人屋头想囊个囊个!(你们这些混球大晚上不睡觉吗!屋顶上有这么好玩吗?快点给我下来回自家屋里想怎样怎样)"

  琪亚娜听得脸砰地红透了,她一时情绪上头,忘了这儿已改成了民宿区,连忙向妇人作躬致歉:"不好意思啊大娘,小女和某人有些恩怨,现在就走,不打扰您了。"

  "哎哟,跟锅人相好碰面迈,床头打架床尾合,莫闹到别个晓得不,害现在的姑娘家家——"

  什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合?!琪亚娜虽说心悦符华已久,可完全没想到那步啊,她对情意的行为认知还停留在牵手拥抱的程度,相比之下符华就淡定多了,嘴角甚至勾起笑意。

  "你笑什么笑。"

  琪亚娜偏头,又是一阵风,鬓发拂过眼瓣,瘙痒着她迷蒙了眼,后退一步踩了个空,但她轻功已经很扎实了,想着下去踩下砖墙就行,却见符华突兀地消失,她呆呆望向那处空荡荡,倒吸了口冷气,心沉入谷底。

  又不见了,再一次,总是丢下我,母妃也好,父王也好,李老头子也好,然后是你,为什么,如果不喜欢我的话就直接拒绝我啊!不要对我那么好,不要送我香囊啊!不要让我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等这么些年……

  琪亚娜抬头想收住眼里的水雾,由着自己向下坠,眼泪却不听话地四溢而出,飘零在半空,倒映着她的黯然神伤,那夜陷入流沙阵,丢失香囊的恐慌感,难以呼吸的窒亡感,铁刃般锋利的沙粒划破四肢肌肤每一处的疼痛感,都比不过现今心死般的空。

  躲在一旁观测的小头目捏紧了拳头,他知道这点高度对大小姐来说不算什么,可他感到气愤,想冲上前去抓住那名灰发女子质问一番,大小姐心心念念了她这么久,却连个正面回应都不肯给,懦夫!

  不过他总是下一秒被打脸。

  符华并未消失,而是绕到了琪亚娜身后,稳稳当当地扣住琪亚娜的腰,一手拂去琪亚娜眼角的泪花,唇来到她耳畔一开一合:

  "你还是这么不小心。"

  这个人的怀抱一如过去,温软中萦绕冷香,沉稳而有力,琪亚娜终是没忍住,头埋进符华的颈窝,来了一场迟到已久的泪如雨下。

  一片白露寒江上有万木春色奔腾而过,以天地为书,相思为笔,于世间描摹几回合。

  "好。"

  符华这才轻轻应道,神色温柔又悲伤,琪亚娜知道,自己终是赌赢了,于是哭着笑着,双手勾住符华的颈脖,趁着漫天星火,在她的嘴角印上一个吻,恍惚中倒流过最初的心愿,今见故人归,迎卿宾上座,至此多情不敢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