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戬不是个爱示弱的人，在别人和他自己眼里，“示弱”只是他的手段，而不是性格或本能。但是在沉香看来却正相反，他觉得杨戬总表现得像块薄薄脆脆的白瓷片。

　　比如不会做饭，杀妖捉鬼像砍瓜切菜，真砍瓜切菜却瞄着自己的胳膊手下刀。又比如明明长得高大健壮肌肉匀称，却总是一副愁愁的或者苦苦的表情，瞧着跟要哭了一样。再比如比例上窄瘦的腰，和看起来能一口咬断的脖子……

　　总之最终是在一起了。沉香年轻火旺，每每兴致上来猴急地将人拉进房间甩到床上，杨戬总要哎呦哎呦，说轻点啊我的老腰，之后怎么动都要轻点，轻了重了都哼哼，难伺候得很。沉香想他舅真娇气，还撒娇，没一点大人的样子。但他很享受被杨戬撒娇的感觉，这让他有一种被杨戬需要和依赖的感觉，他的爱有了回应。

　　可慢慢沉香察觉到，与其说这是杨戬的“撒娇”，不如说是杨戬的纵容。长辈对晚辈毫不保留的示弱在最初上头的热血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变成了宠溺，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倒转，杨戬还是比他高大，比他能打，比他宽容，比他好脾气，比沉香更爱沉香。

　　在表白被答应之后最为如胶似漆的一段日子里，沉香以为杨戬是爱他的，是夫妻之间的爱，不单单是舅舅对外甥的爱。但是杨戬太“爱”他了，要什么给什么，他故意耍小脾气杨戬也是笑呵呵地揭过去——他还是把沉香当小孩。沉香不喜欢这样，这让他感到自己是个占据杨戬外甥皮囊的怪物，是个亲缘关系的外来破坏者。要不是沉香这个名字，沉香这张脸，杨戬根本不会喜欢他。

　　他陷入了自卑自弃造成的怪圈，而杨戬也是懵懂着不会表达，也不清楚自己心意，只一味知道给沉香最好的，给沉香他能给的所有。两人的关系再度变得僵硬起来，杨戬发现之后还是选择弥补，却看不懂沉香的眼泪到底为什么流。

　　沉香也不说，他认为说了杨戬还是会觉得自己幼稚。最终在一次赏银任务完成之后，沉香突然不告而别。

　　那天赶上人间下春雨，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窗沿上，杨戬茫然看着窗外连绵起伏的青山，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悲戚。沉香悄无声息带走了他的一部分，杨戬痛得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黑暗。

　　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虽然早在沉香手腕红绳上施加了法术，知道那孩子没事，可他还是好难过，难过到雨打进身体里，带来透骨的凉意。

　　2.

　　人间已经很大，神界更是辽阔，一别有千千万万种方式再也不见，但沉香偶尔还能遇见杨戬。他不主动出现，杨戬也发现不了。沉香远远看着他，随后视线之中人影闪动，要么杨戬消失在人群里，要么他率先转身离开。

　　后来人间又是一场春雨，杨戬去捉一只小妖怪，斗笠忘在客栈里没拿，追了没多久头上就顶了一顶水珠织成的帽子。他拐出一条小巷，似乎是胜券在握，脚步慢下来，一边悠哉悠哉地走一边抛接口琴，吹口哨吹得腮帮子鼓鼓，跟很多年前与沉香初次重逢时一样。

　　头顶瓦片轻响，下一瞬利刃破空而来，眨眼逼至他面前。杨戬弹起口琴撞歪了刀尖，脚步一错转了个圈，接到口琴的同时迅速拆招擒拿，只几个呼吸间便把小妖怪摁在地上。杨戬把口琴揣兜里，又摸摸索索掏出绳子来准备给五十贯钱捆好。

　　忽然他动作一顿，头极其微小地偏了一下，像是在听。他不确定，伸手去摸，摸到一片滑溜溜的皮肤和粗糙的布料。

　　怪了，那妖怪没穿这么多啊。

　　杨戬立马知道这不是他的五十贯，摁错人了，真不好意思。他顿了顿，却继续捆，嘴里嘟囔着：“你知道我是谁吗，落在我手里还想跑？”

　　“杨戬。”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粗哑，但是有那么一丝丝耳熟。“你是杨戬，你瞎了。”

　　杨戬很抱歉没听清后半句是疑问还是陈述，想来自己现在戴着头巾，加之传说也传了这么多年了，这位陌生人或者陌生妖知道自己天眼瞎了也有可能，含混哼了声把人提溜起来，估摸着他的身形。

　　嗯，比沉香高一点点，壮一点点。

　　劈华山之后，沉香成了继哮天之后第二个被杨戬熟练使用的量词——这人估摸别的什么的大小重量之类的就爱说相当于几个哮天，现在变成几个哮天加几个沉香。杨戬估摸完，感觉这位倒霉蛋还挺像跑丢的小外甥，一时道德底线高了一点点，手上的力气不由得松了些。

　　就是这么一松，对方蛇一样滑出去，紧接着绳子断成几截嗖嗖嗖冲杨戬飞来。杨戬一一闪避开，为了面子和那丝熟悉感继续演戏：“还想跑？！”

　　“跑你……不跑。”倒霉蛋说，语气微妙，走到他面前问：“你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杨戬心里暗惊，面上装傻，眼珠微动，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说：“如你所见。”

　　倒霉蛋又问：“你敢不敢说说我是谁？”

　　杨戬眨眨眼，暗沉沉的天幕下，雨把他的睫毛打湿，目光也变得湿润，琉璃眼瞳清澈明亮。“我要抓的人啊。”

　　“……”对方一时无言，杨戬脚趾动了动，心里五味杂陈，又是尴尬又是紧张。一是因为抓错了对象，二是因为这小子真的知道他是谁还偷袭他，三是他感觉对方身上有种熟悉感，似是故人，却不像沉香。

　　虽然身量相仿，捆的时候摸到衣着也相似，但杨戬又说不上哪里不像。声音？还是与他教的完全不同的招式？或者他认为沉香不会以这种方式和他重逢。

　　他是不知道他们已经重逢很多次了，只是隔着人群，隔着风雨，隔着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杨戬真的瞎了，在沉香不告而别的那天，他痛得天眼仿佛刀劈斧凿一般，整个人被扔进烈火里焚烧，再睁开眼就瞎了，因为难过或者原因不明的难堪。

　　“是。”他正胡思乱想着，那人再度开口。“你抓到我了，然后呢，去领赏？”

　　杨戬愣了，心想：要是你正巧是个通缉犯，也不是不行。

　　3.

　　倒霉蛋说：“问你话呢。”

　　杨戬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想东想西的老毛病又犯了，轻咳一声叹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刚刚一系列做法有多蠢，几乎将自己眼瞎的事暴露，只能将错就错，捏造一个一开始就认错人的假象，硬着头皮说：“昂，我任务完成当然要回去交差，只是你肯不肯乖乖跟我走啊？”

　　“……杨戬。”那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越活越笨了。”

　　“惭愧，年纪大了。”杨戬迅速伸手准确扣住他肩膀，“养家糊口不容易，多担待啊。”

　　“养家糊口就能乱抓人？”

　　杨戬说：“有通缉令的。”

　　倒霉蛋说：“拿来看看。”

　　杨戬伸手掏兜：“喔，找不到了哦。”

　　“那我不服。”那人冷笑，“你让我乖我就乖，让我跟你走就跟你走？谁知道你是不是抓错了人，可别平白害我坐牢。”

　　“瞧你说的。”杨戬笑，“你不偷袭我，我又怎么抓得到你？”

　　好一手矛盾转移，一下子把问题推回去，还给了“抓人”一个合理解释。这下不管那人是不是通缉令上有名的，挨抓都是活该。倒霉蛋也笑，气的，想杨戬这时候开始伶牙俐齿了。“那你说说通缉令上怎么写我的，姓甚名谁，籍贯何处，身高多少？”

　　杨戬：“哎呀，忘了呢，都说了年纪大了。”

　　“那你就是抓错人了。”

　　“可是你偷袭我欸。”

　　“但我不是通缉令上的人。”

　　“可是你偷袭我欸。”

　　“通缉令上带有画像，你该认得的。哪怕第一眼认错，现在也该知道了。”

　　“可是你偷袭我欸。”

　　“我那是——”

　　“可是你……”

　　“够了！”杨戬的车轱辘话被厉声打断，他抿抿嘴，知道装不下去了，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轻松调笑的神色淡下去，隐隐有几分压迫感浮上来。“好吧，我是认错了，抱歉，刚刚没承认。”

　　他气势变化不明显，但只要是打过架的人，总能察觉出一丝危险意味，那感觉就像是笑眯眯卧着的大猫站起身，你突然发现他是一头老虎。然而倒霉蛋依旧逼问：“为什么认错了？”

　　杨戬眯眯眼睛，耸了下肩：“年纪大了嘛……”

　　“别装傻了杨戬，别装了。”对方声音突然有些崩溃，低沉沙哑的嗓音被这种情绪冲顶上来，变得清亮一点，多了些少年意味。杨戬心头一跳，感觉脑海中有道门被重重撞了一下，撞得他头很疼，那瞬间几乎没有绷住表情。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那人声音竟然渐渐染上哭腔，声线变得越发熟悉，杨戬甚至觉得对方的模样好像也发生了改变。

　　他忍着疼，含糊道：“什么？”

　　“你看看我是谁啊！”那人哭着喊，“杨戬……舅舅，你是不是看不见了啊！”

　　“……不是。”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涌来，他成了一面被顷刻冲垮的危墙，霎时间在交织的喜悦和难过中分崩离析。杨戬只来得及扯出丝苦笑，说：“听见沉香喊我，我应该是聋了。”

　　4.

　　再睁开眼，仍是黑乎乎一片看不见东西。杨戬习以为常，不需摸索就利落起身，但被什么东西压着胸口，没起成，脑袋抬了一下便倒回枕头上去。

　　“……舅舅？”

　　杨戬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伸手往旁边摸去。他这是下意识的动作，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妥之处，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飞快思索该怎么掩饰自己瞎了的事。

　　“别琢磨了。”沉香主动凑近些，脸贴在杨戬掌心蹭了蹭，像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你眼睛怎么回事，好好说。”

　　明明是他不告而别，现在反而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杨戬委屈起来，哪怕他觉得“委屈”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他这种大人身上。他手一缩，埋进被子里，转身背对沉香，留下一个写着不高兴的后脑勺：“就那回事。”

　　“杨戬。”沉香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杨戬只露出个脑袋，死活不愿意翻身。沉香扒不动他，直接翻身罩他身上，扭头用鼻尖去贴他的，嘴唇在他脸上一下一下地啄，声音也软了，但还是有些哑：“舅舅，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才不是你舅舅。”杨戬眼眶热热的，越来越难过，胸口很闷，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声音也在发颤。感到沉香亲吻的动作停了，杨戬又反思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因为刚开始时沉香极度缺乏安全感，最怕杨戬对他说“走开”这类词，怕杨戬不认他要把他赶走。

　　两个孤独太久没有家的人，终于凑在一起，就算磨合磨痛了也舍不得分开。恐惧总是笼罩在幸福之上，因为命运好像从没有眷顾过他们。

　　“本来就瞎的……也不妨事。”杨戬还是补了一句，想把人人推开的手也老老实实收了继续捏被角。他很大一只，沉香长大了也不能完全罩住他，只撑着胳膊在他上方俯视，看见杨戬红红的眼角。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舅舅。”沉香没理他所谓的不妨事，杨戬有时候嘴比他都硬，因为这人头回有外甥，当自己孩子养，他本人也是从小被捧着的，杨家人的执拗又刻在骨子里，他面对小辈总有改不掉的大家长架子。就像不管杨戬怎么说沉香都怕他不爱自己一样，杨戬也是不管沉香怎么表现都爱把他当小孩。

　　所以沉香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乖，不是好孩子，不喜欢我了？眼睛出问题那么严重的事都不想告诉我了？”

　　这确实是个死循环，沉香自己也深陷其中——他又在害怕杨戬不爱他了。

　　杨戬听着他的声音，恍惚间沉香好像真的长成一个大人，高高壮壮的，很能打，长得也俊，是如意郎君的模样。可现在他压在自己身上，关心自己的眼睛，又害怕被讨厌，明明还是孩子样。杨戬意识混乱起来，眼前的黑暗变成虚虚实实的漩涡，就快要把他吸进去。

　　而一切落在沉香眼里则是杨戬睁着木木的一双眼，睫毛一颤，顷刻间就流下泪来。

　　沉香还没来得及慌乱，就听见杨戬终于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愈发颤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泪泡过般苦涩无比：“沉香……你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明明都回来了，怎么又让我难过。”

　　5.

　　这次轮到沉香怔住。他慢慢消化杨戬话里的意思，但杨戬不肯再给他机会，转身面对他，瞎了也能准确地摸到他的脸，一双仍然有神的琥珀色眼睛里满是破碎的喜欢。“我常常想，是不是你恨我丢了你十二年，而我补偿的还不够，做舅舅也做的不好，所以你不爱跟我坦白，最后悄无声息的走了。我也想过去找你，但是我好怕你是认清了自己的心思，找到你两两尴尬，不知该不该做亲人。但是……但是我真的很难过，沉香……你知道我会难过吗？我感觉我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空，你仍然不肯接受我，不管是舅舅还是……还是……爱人。”
　　“我没有。”杨戬这串话太长，沉香反应不过来，只本能地反驳杨戬最后一句话。“我没有不接受你！”

　　意识到杨戬可能要从他身上收回什么，沉香慌了神，附身死死抱住他，胡乱去吻他的眼泪。“我没有不接受你……我爱你，杨戬，舅舅……这是真的！”

　　“我、我也没有想要你难过，真的，我只是……我走是因为……因为你把我当小孩，我感觉你只是哄我……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过……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说着话眼泪止不住掉，哭得比杨戬还伤心，以至于杨戬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杨戬轻轻推开他的脑袋，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他垂着眸，眼睫毛被泪沾成几缕，像被打湿的羽毛一颤一颤，每一下都很轻，敲在沉香心上却声如擂鼓。

　　“……走这么久，有好好吃饭吗？”他叹了口气，选择掩饰过去。杨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本来不是一个爱逃避和掩饰的人，可一面对沉香，杨戬显得手足无措。如果沉香这次回来能留下，那么不管是继续做爱人，或是做甥舅，他都可以，可以当这次离家出走没有发生过。

　　沉香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一阵，酸涩的感觉一层一层地往上漫。或许他应该庆幸杨戬总是会这样，掩饰好一切，让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永远和谐，似乎这样就能让他心安理得地继续待在杨戬身边。沉香总想打破这种平静，他想看杨戬生气，崩溃，想看杨戬对自己大吵大闹，想让杨戬不要这么纵容自己。这样他才会有踏实的感觉，因为这样的杨戬才更贴近于真实。

　　无限包容的杨戬太像一个神，神爱众生，沉香不想淹没在众生里。

　　“你又不管我，我怎么好好吃饭？”沉香说，“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了的。”杨戬说。“但是你跑太快了，而且……你走之前，我们又吵过架，我觉得你好像不想要我找你。”

　　沉香再次沉默了。离开之前他们确实有一场争吵，不过是沉香单方面的失控。与之前的争吵不同，那次是累积后的爆发，是导火线。沉香因为意识到杨戬的过分纵容之后心生动摇，感觉杨戬只是因为是自己的舅舅而惯着他，要星星要月亮都会给，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可沉香要杨戬平等地对待他，爱人和孩子不一样。于是他发疯，他破口大骂，他晃着杨戬的肩膀问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是不是只当他小孩子脾气，一时热血上头，会错了自己的感情，错把依赖当喜欢。

　　杨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摸摸他的头说：“那么沉香，你自己真的清楚吗？”

　　“我清楚，我清楚得很！”沉香抓着头发，抹了把脸。“我喜欢你杨戬，我爱你，我不是小孩子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但是……”杨戬还是垂怜的神情，沉香不想再看，丢下一句“你别再管我了。”就冲出了房门。

　　望着门外雾蒙蒙的天，杨戬心里有根弦突然断了。后来做任务时沉香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杨戬有心缓和气氛，调笑几句，也没能换来一个眼神。再后来就是沉香突然消失，杨戬瞎了，浑身松懈下来，只剩无限的疲惫。

　　争吵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话，杨戬和沉香明明把想说的都说清了，但仍然被无形的墙阻隔着，越说反而越将对方推远。沉香总觉得杨戬把他当孩子，但他忽略了在无数个同床共枕的夜晚，杨戬在黑暗中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沉重、浓厚，那份杨戬用来欺骗自己的亲情最终还是变质，变成沉香想要却看不出的、两人都不愿意承认的爱情。

　　直到沉香走了，杨戬恍觉自己的不承认实属不堪。他掌心好像还留着沉香抓握的触感和温度，仓促间想要去追，又停下脚步。

　　或许分隔两地各自冷静会更好些，杨戬想着，额角一阵阵抽痛。他甚至想着沉香要是就此再也不喜欢他了也好，一切回到从前，什么伤痛他自己慢慢消化就好，总归已经这么消化了好多年。然而本能难以掩盖，每每从梦中流泪惊醒，杨戬都要忍不住去找，又害怕得迈不出第一步。

　　他在此岸徘徊，沉香在彼岸看他，中间隔着爱和深情。

　　6.

　　安静许久，久到气氛都开始压抑窒息了，沉香开口问了句：“你刚刚怎么没认出我？”

　　“……”杨戬眨眨眼，要不是反复确认他看不见，沉香真不敢相信这是双瞎了的眼。“这不是……看不见嘛。”

　　“杨戬，你别把我当傻子。”沉香声音沉了些，语气很不好。“之前你可是光听声音就能认出我的。”

　　杨戬挣扎：“你故意变声了嘛……”

　　“你大名鼎鼎的二郎真君连气息都分辨不出来？”沉香冷笑一声，嘴角动的时候牵着脸上干涸的泪痕，他僵了一下，往杨戬身前凑了凑。“还是说你已经把我忘了？”

　　“哪有的事。”杨戬摸到他的手，放在掌心握住，想到刚才自己说的话不由羞愧起来，死性不改地要端架子。沉香知道他德行，提前给他把架子踹了，免得这人又钻牛角尖，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别支支吾吾的，杨戬，你到底怎么回事？”

　　末了他软软声音，补一声：“舅舅。”

　　“欸，欸。”杨戬喜欢听沉香喊自己舅舅，这种通过称呼表达出来的羁绊看似轻薄漂浮，其实最为难断。“其实是……”

　　他想了想，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捏着沉香的，被沉香反握住，动作停了，没再隐瞒。“其实就是不敢认……因为我总觉得你还是以前那个嘴硬、害羞、时而独立得要命时而又非常黏我的那个孩子。可能是眼睛的缘故吧，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也怕认出你来，你又要跑了。”

　　“……对不起。”沉香抱住他，“不该跑的。但是舅舅，你能不能多爱自己一点啊。”

　　“啊？”杨戬摸他脑袋，把人往怀里塞了塞，感觉额头发热，又开始痛了。他不动声色，拍拍沉香的背，笑：“回来就好。”

　　“我是说，你能不能多爱自己一点。”沉香不满他听话听半句，哪怕杨戬看不见，他还是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舅舅，你说你不把我当小孩，可是你的行为总是拿我当小孩。哪怕是当小孩你也可以对我生气啊，你这样算什么？溺爱，还是补偿？”

　　“也……没有吧？”杨戬底气不足，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样子，感觉脸也有些发热。

　　被小孩子训了。

　　沉香看他这副傻呆呆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额头轻轻抵着他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你补偿……够了，我喜欢你，也不是要你补偿的，你就不能……就不能自己爱我吗？”

　　“……哦……”杨戬缓慢眨眼，额头的疼痛仿佛一瞬间烟消云散了，随即便是眼前出现一点光亮，渐渐凝聚成沉香的脸。

　　他看着沉香的眼睛，又去端详他的五官，细细回想沉香之前的模样，对比着看有什么变化。沉香只觉得他的视线慢慢凝实了，伸手在杨戬面前晃了晃，果然看见对方眼珠跟着动了下。

　　“你能看见了？”

　　“还是有点点模糊。”杨戬看着他，弯起眼睛笑。沉香抿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要不要分开。而杨戬率先抱住他，在他鼻梁上轻轻吻了吻，说：“慢慢就好了。”

　　沉香莫名紧张起来，想起自己离开这么久过得其实不怎么样，现在模样也是不好看，竟然萌生出杨戬还不如看不见的念头。

　　但是又舍不得。杨戬眼里还要装好多好看的东西，看不见太可惜了。

　　“你愿意陪我慢慢等吗。”杨戬说，“感觉有沉香在，我好的会快一点。”

　　他声音很轻，说话也慢，跟之前一样，但又不一样。沉香说不出不一样在那，只是心跳很快，越来越快，脸也热，喉咙像被什么堵着。

　　“回家吧，沉香。”杨戬下垂的眼角仿佛带了钩子，眼神平静，愁绪和怜悯浅淡地铺在眼底，更多的是沉香熟悉的爱意。“回家吧，不必急着长大。你是我的孩子，也是我最爱的人。”

　　“孩子”“爱人”“最爱的人”，这几个称呼之间有什么区别呢？若是细究，是怎么也扯不清。沉香看着杨戬，看向他眼底，脑海中突然就闪现一个想法：杨戬是在向他示弱吗？

　　这种顺着他的想法，却又不像之前那样几乎没有底线的宠溺，甚至语气还带点恳求，好像要是沉香不回家，杨戬会难过得不行一样。

　　是一直端着架子的长辈突然开始反思自己，卸下长辈这层伪装，完完全全以“杨戬”的身份在对沉香说：“回家吧，不要急着长大。”

　　所以沉香欣然接受，尽管不用杨戬开口，他一定会回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