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凡人都想做神仙，做神仙好啊，不用吃喝，不染尘埃，只要找张床一拴，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颠鸾倒凤了。既然如此，自己之前日夜奔走不休地去赚几贯赏银，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杨戬躺在床上痛苦地扶额，只觉得脑袋已经被过量的欢愉冲傻，像是在宿醉醒来后四处捡拾断片时的记忆。
“断顿了……混元气……”
沉香正在检查自己在此地所下的禁制，闻言凶巴巴地转头，“你也要混元气？！”
转念一想，如今这天下谁不需要混元气？可见纵欲伤身，傻的不止一人。
“咳……你要多少？”
“加二十贯的。”
“二十罐？一罐是多少斗？”
“一贯是一千文。”
“……你的船在什么位置？”

话说回来，由于之前的暗室被弄得颇为不堪，此时已是换了个房间。随着沉香的离开，杨戬的眼神逐渐清明，新的房间依旧被钉死了窗，他却从昏暗中看出了些许熟悉的布置——这正是自己以前在金霞洞的住处。
衣柜里已经不合身的道袍，书架上入门时的书籍，都是师父亲自筹备的。杨戬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厮杀到其中一方死去的地步，但如今也只能抓住还活着的那一个了。
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封信，油墨的味道还很新，边角有一个狗啃的牙印。沉香把金霞洞烧了个遍，就独独剩这一间，狗都晓得这是他新选的窝。
其实这事哪哪都显得些许奇怪，比如沉香明明对杨戬有怨，在杨戬如此弱势的情况下，做爱的时候却只是单纯的做爱，虽然花头挺多，但通过房中术夺人修为毁人根基的事情却从未尝试过，连双修都未曾提出。
这些手段在神界并不算秘密，从沉香随手摸出的那些淫药淫具来看，要说他是个不通此事的乖宝宝，显然有点幽默。
至于用那档事来羞辱……对象是杨戬的话，和骂和尚断子绝孙有什么区别……他可是神仙里出了名的不守戒的家伙了。
然而，因为同样劈山救母的关系，对于沉香，杨戬一方面宽容许多，一方面却又过分从容了，从容到把一切都归咎于辛苦劈山却一无所获后的失措。
直到他翻开这封信。
信中的消息很简略，助沉香劈山的，一个是分水将军申公豹，一个是巫山神女宛罗。
一个死于斩仙剑，一个下落不明。
下头是老姚的加注，说的是哮天在华山发现神女的尸身。

都死了？
沉香如今，竟是孤身一人吗？
一种强烈的不安，突然从杨戬胸中翻涌而起。他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圈，愈想愈觉得不妙。
劈开华山，放飞玄鸟，算是大祸。
杀师叛门，放火烧山，算是大罪。
他曾以为，虽然错过了孩子曾经的十八年，但总是可以陪伴往后的十八年、一百八十年、甚至一千八百年的。
时间会抚平一切，而神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是，一个闯下大祸、犯下大罪的，毫无根基之人，还会有这些时间吗？
有。如果这个人就此隐姓埋名，遁入人群。
如今天庭式微，对潜逃者最多发个悬赏，再派下小猫两三只。可如果是杀了人还抢占其洞府，那不就是立了个靶子，等着天兵天将来抓嘛！

金霞洞不安全。

翻出口琴，正欲呼唤哮天过来的时候，杨戬忽然苦笑了一下。
之前看沉香在此处下了禁制，虽然无法拦住哮天，但她闯入的一瞬间，想必沉香就会有所察觉。
之后，又得花多久来哄那孩子呢？

方壶酒馆，店小二递给沉香一个细颈陶罐，里面灌满了新吊的酒。
因为申公豹也是个老酒徒，沉香对这里还算熟络，但他不知道杨戬喝的是哪种，只得让掌柜的把细颈瓶装的酒都取出来辨认一番。
没想到居然是最甜的那壶。
“这种啊，小姑娘也好喝的。”店小二笑道，有点八卦地挤挤眼，“哎，我记得你师父不是只喝劲大的么，这是给媳妇买的吧？”
“不是。”
夫妻要白首一生，沉香没想过那么远。
店小二心道莫不是露水姻缘，对此不甚赞同的啧啧两声。
“卖你的酒，少讲话。”沉香瞪了他一眼，对方连忙一叠声儿地附和着。酒瓶递过去的时候，沉香的手突然间很明显地一颤，差点是没接住。
那小二吓了一跳，埋怨道：“哎！哎！客人您可拿好了，别坑我啊，我一个月钱也赔不起这壶的！”
沉香不予理会，起身拂袖而走。

哮天咬断主人脚上的捆仙绳的时候，沉香也赶到了房间。
狗狗伏地龇牙，杨戬下意识拦在前。
沉香的脚步于门前一顿。
远处传来号角和战鼓的声音。
沉香往杨戬望了一眼。
这一眼让杨戬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戬，我很久没去气站加油了，不知道二十贯是多少，总之都加满了，还有条小船，蓝色的，也加满了。”
“小船要加98的。”
“纯度绝对管够。”
“沉香，你一开始就知道。”
那些无端的行为，不是失望下的无措，而是最后的疯狂……何至于此！杨戬终于想通了一切，也动了真火，言行中渐显出真君的威势来。
“站住。”
“你要去做灯芯，还是做引线？”
沉香微微讶异，“你居然知道。”
“如何不明白？我也没能迎回母亲。” 杨戬放平了声线，终于又是长辈的无可奈何占了上风， “把舅舅松开，外面的事，我去解决。”
“算啦。你打算给我多少年？几百年？几千年？可我只要一瞬间。”沉香显出一个笑来，那笑容轻松惬意，看得杨戬心惊肉跳，“来的都是些利用了母亲的牺牲的家伙……不是也无所谓，全部折在这里，看他们以后还能找谁来卖命。”

小疯子。
杨戬不再听他言语，捆仙绳绕着掌心兜几圈，猛地攥紧了，脚掌金光流动，牢牢抓着地面，绳上亦振起蓝光，哮天抓住时机扑上去撕咬，随着几声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这根绳子直接绷断。
沉香见状，抖开一个卷轴，那画卷越展越长，像一条游龙将那一人一犬团团围住。杨戬环顾四周，只见画卷上映出的，全是自己的艰涩过往，劈山、征战、眼看妹妹跳进山底……送小小的孩子上玉泉山。他一咬牙，伸手去探这法宝的虚实。
“别碰，想被化成灰吗？”
“果然是太极图。从哪里得来的？”
“有人想用这东西杀我，没杀成，反折了自己性命。”沉香说起过往，有种撕心裂肺的快意，“顺带一提，斩仙剑也在我这里。”
“要用这些东西对付我么？”
“你呆在原地，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呼……沉香啊，”杨戬深吸一口气，“有神隐世千万年，有人闪烁一瞬间，其实都是很好的一生。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再走走看的……哮天！”
随着这一声呼唤，手中的口琴被高高抛起，绚烂的金红火光像鸟羽似的拖了一尾，被神犬一口吞下。
“二郎，这些年我们攒了这么多气，再不用，我都要吃吐啦！”白色细犬兴奋地一甩尾巴，旋身吐出一个几近纯白的火球，如一轮烈日般将杨戬吞没过去。
“舅舅！”沉香惊呼一声，正欲上前却脚下一晃，一低头，发现底下的土地里竟然浮起一只灿金色的巨掌，俯仰之间将自己捏住。
真真是捏住的，无名指和小指勾住他的腰，食指和中指夹住右臂，虎口架起左臂，拇指抵在脖颈，教人根本无从挣扎。而杨戬本尊施施然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太极图，拍拍灰往兜里一塞，再朝着不远处列阵的天兵一抱拳。
“在下梅山杨戬，今闻外甥沉香目无尊长、桀骜不驯，特此前来，现已将其捉拿。诸位远道而来，可有要事？”
其身后的法天象地完整无缺，面目肃然。
谁赞成？谁反对？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不知哪位老仙出声道，“金霞洞遭逢大祸，如今玉鼎已去，杨戬，你为其门下首座，当收拾洞天，重振师门。”
杨戬略一颌首，算是应下了这个烂摊子。沉香在法天象地的掌中蹬了蹬腿，被扼住了喉咙，没能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