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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从肩伤剧痛中挣扎醒来，咬着牙坐起。温情递过备好的药丸和水，他仰着脖子服了，哑然一笑说：
“我方才晕过去时，像是听到有人叫魏婴了。唉，我天天想着蓝湛，竟疑心生幻影。”
温情心中微叹，只说：
“山北再不能去了。”

“我还想再试试，下次你别去了……”
“为什么就非要这么样呢？这么勉强去求？”

“你不懂。”
“我是不懂！就和含光君一起好好的不行吗？非要去修什么鬼道？！”

“你不懂……含光君天资聪颖，道心坚定，这么修下去，可望太一之无穷。咳……我金丹已去，灵力尽失，凡躯不过几十年。依含光君的性子，我若去了，他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变，世人眼中仍是那个了不起的仙门名士。可是……可是他就再也不会哭，再也不会笑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虚空某处，一脸心向往之的样子，笑着说：
“你们都没见过会哭会笑的含光君吧？我见过的，呵，勾魂摄魄啊，为他死了也值！可我还死不着，趁着有山北这一处助我，与天争命，能延百十年功。我……我想多陪陪他，不让他一个人，板着脸活。”

“你醒醒啊！或者还有别的路子呢？含光君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他帮你？”
魏无羡冷笑说：“他怎么帮？我根基已断绝，大医师，你心知肚明！”

“或许蓝氏能有办法呢？我听说含光君地位极高……”
“不行！”

“蓝氏家主只有这一个弟弟，必定是……”
“我说不行！你听不见吗？！”魏无羡声调渐高，戾气又生。

“含光君既是高洁的君子，又怎会介意你没有灵丹？”
“是！他不介意，他只会心碎！”

他抓着温情的肩膀，大声质问：“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吗？！你当日看着温宁趴在泥里不能动了，你救不了他，是什么感觉？！咳……咳……”

温情递过水来，却被他一手拂开：
“我宁可骗着他，骗得他在姑苏一天天等，也不想叫他知晓一切却眼睁睁看着难受！我懂温宁是你血肉相连的亲弟，而你不懂，蓝湛，蓝忘机，是我魏无羡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人！我舍不得！”

洞外的身影微晃一下，似已被这撕声裂肺的表白摧折。他用避尘撑着崖壁，又站直了些。

“别说了……”温情一辈子没遇过这种纠结，心下无奈，打开药囊，又给了他一颗。
魏无羡发作了一回，自觉有些过分，嚼着药丸咽了，复又躺下来说：

“对不住了……方才我发疯要杀你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呢？那个地方，我原以为一辈子也不用回去了，如今……我每次在谷中时，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蓝湛看见了，这么残忍嗜杀，像野兽一样疯狂撕咬才能活下去的，肮脏的我，会怎么样呢？”

“或者，这才是我想瞒他的，真正的缘由。”

“那时，我拿着他给我的玉令，夜里偷偷潜进云深不知处。静室的灯，越走越近，我就想，这是我的温柔乡啊，有一个白璧无瑕的人啊，在那里等我，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心中欢喜得很，竟毫无愧疚。我瞒着他，也不怕他生气……”

药已起效，语声渐悄。

“你不知道，他一生起气来，就更不肯说话了，非常难养，可我偏偏就爱他这个样子，好看，我爱死了……咳，有美如此，伤如之何？伤如之何……”

他说着心伤，却唇角带笑，终于昏睡了过去。

蓝忘机独自站在崖畔，眼前是夜幕沉沉，身后是洞里孤灯。耳边，全是他的声音。
他说骑马多好。
他说忘了佩剑。
他说，含光君倘有婚配之事，能不能再多等几年？
他说，我喜欢的是你。
他说，你带我在天上飞，我心里，当真是欢喜。
他说，我们啊，只结情，不相离。

情事中，他气力不济，苍白着脸，仍笑着说，我骗了你，可不许生气……

是的，他一次次故意轻薄调笑，说过那么多的，我不好，我的错，对不起……

浮萍无根月无影，谁不知万法自然等闲看？
然君子行于红尘世，既偏心爱了一人，终也有意难平！
蓝忘机很想魏无羡，想进洞去抱抱他。
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须去做。
仙门正统可以练剪纸化身，白璧无瑕的人也可以嗜杀无情。
伤他的东西，必须死。

他袍袖一挥，洞口布下一道隔音结界。
温情跑出来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转身离去的背影。依旧的规行矩步，只是周身霜寒，每步愈盛。温情想追，却被凛冽杀气瞬间逼回！

她呆立半晌，四下静默无声，心中却咚咚乱响，不知何故忐忑。
忽传来慌乱脚步声，只见温宁跑将上来，喘着气说：“姐……姐姐，含光君……往后山去……去了！我……我拦不住……拦不住！”

温情一惊，正此时，崖前突然风动！一声弦响如龙吟，自远而来，复又猱转，余音极厚，微撼不绝……

是忘机琴！

此山间万物，因琴而动，气息忽涌。夜色浓稠似有形，亦蠢蠢欲动起来！
温情回头看一眼洞前所封结界，将温宁一拉：“走！”
姐弟二人绕过伏魔洞，迅速向峰顶蹿上。

方才一响后，琴意凝然，空了片刻。后山隐起躁动，风中渗着鬼哭丝丝，掠进耳中，直听得二人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琴又动了！

琴意清冷，吟猱不平。
鬼哭愈躁！
琴音忽转深沉，又含怫郁，忘机七弦，笃一人，置一心，不破不散，不疾不离……
谷中煞气隐隐轰轰，众鬼绞作一声尖啸冲天，虽远亦惊！

姐弟俩咬咬牙，执意往上攀爬……
只听忘机琴音划然轩昂，慷慨赴战！
灵力湛然入弦，韵含金石声，诛邪意，一时纷披灿烂，杀气纵横……骤然已将鬼哭反压！

自此，琴音不绝，方息又起。
息时空灵，镇魂以不动境！起时铿铮，破障以太古声！

温宁当先登上峰顶，又将温情拉上。姐弟俩相互搀扶着站稳，只听七弦拂滚，其声愈攻，山鸣谷应，风起云涌，激得那魑魅魍魉尖哮悲鸣，喑呜叱咤！

二人相看惊心，俱都想着含光君勇武绝伦，竟孤身杀进其中！

温宁常听公子说及御尸御鬼，与煞成契之事，知道公子入其境自有相与筹谋之法，日常亦不太担心。但似含光君这等玉洁冰清的仙门名士，对凶煞怨灵却是莫大吸引……

越想越怕，正要开口与姐姐相商，脚下突起异变。一道眩目白光如银鞭天闪，裂谷而生！
紧接着一声霹雳炸响，似有巨石轰隆爆裂，又听得数棵巨木摧折倒下，鬼哮之声凄厉四散！

雷霆列缺之后，无数球形天火抛落进煞气翻涌之处，四下燃起红艳艳火光……
如明霞，如赤霓！
是杀气，亦是生机！

温宁被眼前震慑，呆了一呆，说：“姐姐，我认得的！”
“什么？”温情也正在不知所措。
“迸声为雷，光为电，这是……这是公子的符！”

温宁想起，曾经一次次，在瓢泼大雨中跟着公子引雷蓄力，领悟符意。
又想起，为入境修炼做准备时，公子曾演符给他看，说是预备不测。
当时的自己，也同样被其符势惊呆，电闪火光中转头望向施术者，却见他气韵温和，并无雷霆之色。

那最最犀利的鬼道第一人，看着符意消散的虚空，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竟是温柔至极。
温宁曾问，这是什么符？
魏公子笑意更浓，他说：此符无名。

蓝忘机站在一棵倒下的大树旁，看着符意迸发的艳丽，眸中暖光流淌，忆起金麟台客舍中，那人将一道雷符碎作万千星闪，花许多无聊心思，只为哄他欢喜……

那人的发带比火更红，他说，我要为知己者生……所以他的心像天火一样燃烧，在绝地中也强要烧出个将来！

火焰明灭不定，邪祟之气嘶嘶反抗。
蓝忘机雪白衣摆上早已脏了一块，他低头看看那污迹，目光又凝作霜雪厉色，周身淡淡的灵气光华瞬间变作湛蓝幽深。
所谓阴晦脏污之地，魏无羡去得，蓝忘机自也去得。
我在此地，尔敢伤他？！

前方数十道煞气，躲过天火分袭而来。
蓝忘机抱琴岿然不动，避尘“铮”一声脱鞘，人剑合一，锋芒毕现！

君子藏锋，泯然无迹，是为含光。
然此时含光君情深一往，冲冠一怒，重剑既出，势不可当！
避尘凌空自转了半圈，以剑尖向敌，先天之气如雪山初崩，沛然卷去！

温情居高临下，仍觉剑势威压，琴声慑魂，一时气为之窒，忙深吸一口气说：
“阿宁！含光君已在伏魔洞布下隔音结界，你快下去把老弱妇孺带到洞中暂避。破障音他们听久了受不得！”

温宁去后，她默默又看了一会儿，想着含光君果然可靠得很，魏无羡择婿的眼光真毒……山北之境如若就此破去，可不必取那劳什子魂魄之力修炼了。
含光君威武！神仙镇宅！平安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