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2:56      字数:2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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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曦臣随了温情姐弟进去助力疗伤。
一洞人静默无声,围观蓝启仁在中间坐着,只令他浑身不自在,只得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石桌上纸张。
却见纸上字迹潦草,又有画影图形,所录都是极少见的妖魔鬼怪、各类邪祟,以及各种或匪夷所思,或信手拈来的破法……这么看着,倒认真起来,眉尖一挑,手一伸,就要拿笔批注。

这时,一稚幼童声在旁说:“这位大叔,羡哥哥的东西,不好随便动!”
原来是方才抱大腿的。
蓝启仁眼风一横:“叫先生。”
那孩子却不甚怕,仍大声说:“这位先生,羡哥哥说,这是有用哒!他自己试过哒,不用求神仙,人人都能用。写进书里,人人都学,都不怕妖怪!”

瞧着眼前这一个胆肥的,蓝启仁心里想的,却是里面躺着的另一个:孩子大了,还是满脑子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心肠,却像极了已故去的江宗主……

蓝忘机所受皆皮肉伤,只是消耗过重,包扎服药后,天黑时分人已缓过来些。
蓝启仁只问他:“能御剑否?”
“能。”
“曦臣,回吧。”二人起身欲走。
蓝忘机沉声道:“叔父……”

洞中已掌灯,四叔等也散在洞外候着,温氏众人皆默然不语。
小小油灯忽明忽灭,蓝忘机一张脸孔如玉石雕成,坚毅不为所动。
蓝启仁想:这一个,又像了谁呢?
常人只道蓝氏双璧长得极像,蓝启仁却知,长侄曦臣偏像母亲,次侄忘机更像青蘅君。
“求请叔父,允我带他回去……”
“他是夷陵老祖!”
一个挺好的孩子,偏偏是个众矢之的……
“他是魏婴。”
他是我的魏婴……

蓝启仁半生为家族忙碌,又兼教养两个侄儿,自己却并未娶妻生子,对儿女感情事也是淡淡,然而数十年经验不虚,看蓝忘机方才情状,又岂有不知之理?
他心中一痛,脑海浮现起若干年前,兄长青蘅君矢志孤介,在族人面前长跪不起的模样……

“叔父!”蓝忘机掀袍欲跪。
蓝启仁向外一转身,手顺势一抬,袍袖之力拂去,便将这一跪拦了。他大步走出洞外,扔下话来:“嗟尔小事,也值得你跪一跪!”
蓝忘机站在那里尤怔着,蓝曦臣一旁瞧得清楚,这时柔声说:“忘机,叔父允了。”

温情闻声即动,忙拉着弟弟快手快脚将魏无羡随身之物以及应服之药打了个小包袱。
蓝忘机转到屏风后,俯身轻轻将魏无羡上身托起,搂到怀中。
睡着的人儿温软驯顺,一颗脑袋偎在他肩窝。
蓝忘机捡起枕边发带,将他一头乌发束拢。温宁递过外袍,蓝忘机又仔细给他披上,一手将袍带松松系了。随后他矮下身子转过去,让温宁把人扶掖到背上,又让取来宽布条,连两人带小包袱稳稳缚好。
魏无羡的额发落在他颈中,一呼一吸贴在他耳后,蓝忘机心意坚定,背了人走出洞外。

温氏诸人俱都站起相送。
这时蓝曦臣从外御剑降下,对崖畔负手而立,作岳峙渊停状的蓝启仁道:“回禀叔父,侄儿已将山上山下魏公子所施结界阵法各加了一层,可保无虞。”
“嗯,走吧。”

召剑启程之际,忽见一小人追出,又是那抱大腿的。
阿苑拉着蓝忘机衣摆说:“神仙哥哥,羡哥哥去你家住么?”
“嗯。”
“还会回来么?”
“会。”
“羡哥哥说,最喜欢吃白菜,你要多给他吃白菜喔。”
“……”

黎明时分,魏无羡醒了。
窗外蒙蒙天光,间或有早起的鸟鸣。
他醒来尤闭着双眼,嗅着馥郁的檀香味道,往身侧怀抱又蜷了蜷,一手搭在那人腰间,指腹摩挲着他里衣一角的缂丝卷云纹,心中安适欢喜,只愿长睡不起……

肩伤未愈,动作间尚有痛楚。
然后……
他终于想起这伤是从何处来,想起温情被一只血爪掐住咽喉,脸面青紫……
想起自己在伏魔洞中亲口坦承:我宁可骗着他,骗得他在姑苏一天天等!
我心中欢喜得很,竟毫无愧疚……
毫无愧疚之心……

魏无羡倏然睁开双眼,在隔窗映入的朦胧天光中,紧紧盯着眼前那一件雪白里衣。他艰难的抬起头,看到那一张魂牵梦萦的睡颜,看到那白玉无瑕的颊上,添了一道新伤。
这么一眼一眼,看下来……
蓝忘机肩上、臂上、腿上,都裹着伤。
他的一双手,那么好看的手,每一次牵上都不想放开的,抚琴的手……
十个指头,半数都裹着伤……

这里,是静室。
那时,掐伤温情,自伤倒下,疑幻疑真有人叫着魏婴。

他不自觉的,攥紧了那朵卷云纹,指节紧得发抖,紧得发痛。
眼睁睁,不知看了多久。
天色渐明,魏无羡终于觉得这一件里衣实在离得太近,白得刺眼,白茫茫,空荡荡……
他闭上了双眼。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晨莺呼醒,那人正在眼前……
有什么,比这更欢喜呢?
眼中人映出心上人,卷云纹缠进掌心纹,却似永远抓不牢……
又有什么,比这更心伤?

卯时。
一个吻,在魏无羡额角轻轻落下。
他睁开眼,笑得好看。
蓝忘机张口方要说话,已被他拉下来:“二哥哥,我要亲六十下,才起来得。”

含光君连夜背回一个夷陵老祖的小道,已在云深不知处蜿蜒出千里地,迂回曲折,盘成一个迷宫故事。
蓝启仁闭关,遣了一名仆从,捧了数十张题目,用针绾在兰室墙上,只让学生逐一做去。来听学的一时五雷轰顶,哭都哭不出来,再没心思去飞短流长。
族中长辈也有爱操心的,径往寒室去申诉此事。只是叔父闭关,泽芜君也忙得很,往往看他支颐听了半天,一双美目还是迷茫样,约莫在想别的事情。言语倒是谦和有礼,但请您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静室中,亲过六百遍。
蓝忘机终于也找着间隙把前事说了,魏无羡只是神色淡淡,用掌心拢着蓝忘机一双伤手,低头万般怜惜的看着。
说的人简略,听的人无言。

因知晓了失丹的事,蓝忘机即日就往藏书阁搜寻复修内丹或服气养丹之法。
魏无羡知他性子笃实,有用无用的,也不劝阻也不辩。一摞子古籍新书带回,看到有好的,也一般的讨论,看到荒谬处,也一般的嘲笑。只当说旁人事,无可无不可,没在心上。
蓝忘机几番想问剖丹之术,都被他笑闹着岔开了去。再问,就说晕过去了不知道。

三五七日过去,伤渐渐好了。
魏无羡从此不提回去之事。
留在云深不知处,是过了明路了,再不必偷偷摸摸,然则他也从不往冷泉古室等各处逛。
仿佛全天下可去之处只剩了一个静室,全天下可见之人只余了一个蓝忘机。

蓝忘机在的时候,便只守着蓝忘机。
蓝忘机不在的时候,他常常在宅后小竹林里,一坐就是半天。

朝夕之间,往静室送各种往来物事的门生仆从,遇含光君不在,也只能折返,或放在院门阶上,从未有机会见到这魏公子。
然含光君不在时,却常能听到小竹林那方传来笛声如诉,婉转情深,是个从未听过的曲子。

蓝家修士中,多雅擅音律之人,便有好事的,故意绕了冷泉涧道前去听。如此便传开来,称那夷陵老祖因痴恋含光君,魔头不做了,甘心自困在云深不知处。鬼笛陈情不召鬼御尸,倒成了风花雪月之物。
女修中更编出各种荡气回肠的断袖故事,此时且不提。

这段日子,蓝忘机除了钻在自家禁书室,还陆续往仙门百家寻访结丹、养丹之道。各家素来知道含光君目下无尘,从不虚与委蛇,见他到访都觉诧异。且含光君灵力强盛,毋须为内丹发愁,只道他是为了研修著书。

仙门百家本就各有掣肘,更有些嫉贤妒能之辈,趁此讽刺挖苦的,含光君不为所动,一律以礼相待,倒也无事。

这天,他从清河归来。
因聂氏修炼之法与别家不同,乃是修的刀道,故蓝忘机多留了两日向聂宗主讨教。回到云深不知处恰好华灯初上,楼台观榭间,尚有提灯走动的门生。
时已入秋,夜间微有凉意。
他记挂着魏无羡,匆匆往静室走,待到近前,却发现静室里漆黑一片,竟未掌灯。

蓝忘机推开院门,立在当地想了想,拾步向侧,欲绕过宅子往竹林去。正此时,宅后传来竹笛飞声,与百凤山那日引他去寻的旋律一般无二。
竹林空幽,陈情越发清亮,恰似其主,极真又极纯。
蓝忘机静立在空阔前院中,听着它初起飞扬,继而缠绵,渐渐纤远而不继,疏疏落下几声寂寥,拟心伤而凄怆。

秋园桂花初香,秋夜桂轮初上,院前宅后,月光如水水如天。
半支曲,痴了人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