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篇)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7:36      字数:4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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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洞的结界,亦认双主,只有主人不在了,方能自破。温氏诸人,默然端坐,承剑在膝,等待。壁上的画,已不知所踪。
魏无羡尤记得阿苑的重托,眼神掠过一张张沉毅的脸孔,找到人堆后安安静静的小孩。
童真画蝶,栩栩然若蹁跹,但适我愿……
未及向小孩行去,心中轰的一动,山下结界告破!

瞬闪至崖畔,只听笛声渐厉,乱葬岗自山腰起,泥土层层翻滚,骨似潮生。伏魔洞以下,漫山阴气洄旋,那人孤身按笛,诡云中时隐时现,黑袍猎猎,观他身形所向,却是一大片的素白。
今日之围剿,以四大玄门世家联率,破界后各有阵形往上,江氏紫,聂氏青,金氏耀眼刺目都是牡丹……
攻防皆紧,迫在眉睫,魏无羡看在眼里,一切一切,却似慢了百八千倍……
初见蓝湛,正在结丹伊始,那晚推窗望月,月在檐角,服气时竟睡去。梦中近一雅舍,吊脚攀窗,窥见一人,面貌如轻云笼月瞧不清,惟见身姿绰约,白衣如素缀着卷云纹……
蓝氏家袍。
阴气方拦下箭矢一波,紫白金青,又蜂涌而上!那人一直看着,只看着,蓝氏家袍。
魏无羡纵身奔掠而下,是该庆幸含光君没来,还是懊恼这二人勿得再见一面?又一波寒芒,这次,是飞剑!
陈情盈耳声声,尖厉中隐现悲嘶,听来不妙,他前伤未癒,不夜天心神大创也未复。笛音控魂,全靠念力支撑,如今他满目满心白茫茫,云纹卷入识海,如巨浪。

昨儿说的呢,“原来像他这般,唯一且贵重,是在得失以外的,不能不论。”
所以,还是舍不得吗……

横空皆是剑气,阻了魏无羡去势,魂体被灵力所灼,火辣辣生疼。隔挡间才发现,沿路所遇骷髅,护卫之态竟显呆滞……这时笛声骤停!
各大世家的攻击也慢下,魏无羡知道,他们迟疑,他们环伺,防着阴虎符。可世上再无阴虎符!
正此机会,催动灵力将碍事的骷髅拂开,剑逐霜电奔向那笛音控魂的中心,撇烈回援鹘翅飞,快到极致!
“我来……”眼前一暗,再被玄袖拍下,动弹不得:“了……”
时不利兮骓不逝!
魏无羡忿恨当场,却见他不理不睬,横笛又吹,这回异军突起,势作高昂,一节节催逼怨怒,漫山遍野的骷髅凶尸、阴灵邪祟,被压榨胁迫而疯狂反扑。世家修士未及反应,瞬间又折损数百众,战线猛退一截!而那仆倒的尸体,又缓缓支起……
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正好!
魏无羡眸光一亮,正待爬起,忽见眼前身形一晃,笛声漏了一拍,殷红几滴,落在他身前石砾上。可他仍旧无休的继续,至破音方止。然后他跌坐,笑说:“再不能了。”

围剿世家暂退,魏无羡趋前去,灵气笼着他的笛子,拿他的袍裾去擦笛上鲜血。
“谢谢……”
“客气什么,我救不得你了。”四周暗藏嘶声,似有异动,二人通共不管,只说自己的。魏无羡看着他的笑,是个苍白又明媚,憔悴又张狂的样子,明明是照镜子一般的眉眼,怎的他如此神气,教人叹服。
这么笑着,他把笛子敲在手中道:“对不起,没撑下去。闹了半天,吵耳朵,我给你吹个夷陵的小曲儿。”
春心荡,暗飞声,这调子太温柔。不御尸了,不御鬼了,不损心性不伤身,就吹个笛子。

紫白金青,各自休整,各自心事。笛又落山中,白衣的想起亲弟,几重叹息;紫衣的只觉旧事纷乱扰耳,一鞭击石;青衣的眼躲着大哥,将万水千山扇中藏;无亲无故,金星牡丹,却似听懂了,也看透了,伸手正一正帽冠。

四下里嘶声更响,魏无羡凝神戒备,灵力强运至圆转通贯。绕耳数声,就是那晚在温家屋脊上高卧,伴眠的小曲儿。一夜听尽,柔情难收,斜月当楼……
邪祟倏然反戈!一道煞气从暗角袭来,魏无羡旋剑一劈,燎原之火随剑势暴长三尺,嗞啦啦烧它干净!从方才,二人就已明白,强驽势末,将怨灵逼到疯狂之颠,这胁迫太过,乃犯鬼道大忌,此时笛主心念柔弱,必遭反噬。
一而再而三,百鬼噬来!
当此时乱云起陆,阴风盘旋,围此一丈之地,都盯牢了执笛之人撕杀。魏无羡已将随便运至滴水不漏,见邪非侵。剑势如虹,专寻哮嘶声近而劈刺,然触之竟有金石铿声,总使魏无羡魂体反震,怨似有实!
笛声尤自宛转柔肠,在这方寸杀场的中央,使人想起那夜的秦腔喟叹。
既起戈矛,当与同袍!
应此绝境,魏无羡纵魂体与剑合一,若剑灵纵横斗转,凡遇金石回震,即以戈矛威势裂之。如此数回合,有见怨气毕离时,一线阳光,华彩炳焕!

围剿诸人不知所以,但见那一隅阴云密布,偶有辉光。半日,漫山怨气俱结于此,辉光益淡。

云团中,少年魏无羡想:我也不能了。
松剑,放其逡环,周身灵力一释,似结界一般将那人护牢。不知几时,笛子已停了。那人又展笑颜,似笑这孩子还真是桃源中来的,灵气精纯且红粉芳菲,竟有桃花貌。
灵力再散,魏无羡也笑,这十数年的修炼,是为了今日吗?都还与此梦,就可见我的小郎君?
却听一声大喝:“醒来!”
眼前人笑容不改,倾出仅剩的念力,从心发出棒喝,震聋发聩。魂体“轰”的一声,破梦而出!魏无羡只觉眼前一切,瞬息远去,大惊又大怮,那张明媚的脸孔,在最后的时刻里狂态一现,即碎作星尘,只余一朵鲜妍的灵气护着他的魂灵,灼艳轻盈,在梦的尽头。

云深不知处。
静室廊下,已重新挂上一排芍药花,先前的没了,无事,含光君不厌重头再来。花香淡了药辛,头上一片蔚蓝天,不知云都私去了哪里,为谁风雨亭亭。
花枝下,玉砌雕阑,小木盒孤单放着,静静等了好多个时辰。终于,一只洁白苍劲的手将它打开。脊梁的痛已钝了,抵不上忽来的小小刺痛,篷的一下,炸在心尖。是谁说过,谁又听着——
“我……我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
彩蝶斑斓,草编的翅子带着符意照日而飞,扑腾出数丈远,力薄散作彩屑万千。而那万千飘坠,也顽强没错了方向,日头下,闪闪发光的告诉他,要飞往同一个地方。
自姑苏,向夷陵!

……

尝闻千里风云变数,起于蝶翅一轻扑。六合之外,游乎太虚,又见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在寒室授琴。
今日子弟有福,得双璧同授。琴堂外屦履满地,众人膝行而入,跪坐而听,魏无羡当日在彩衣镇所救少年,也在其列。泽芜君亲抚一曲《阳春》,含光君还之以《白雪》,和风淡荡而知春,寒枝凛洁而见雪,人与琴相得,正是曲高和寡,大雅之……
“含光君!”
众人皱眉,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蓝景仪站在门外不住探首,似想起家训,稍局促了下,复又忍不住跳脚。寒室院外廊下,都是泽芜君门下亲信得力之人,竟由他闯至琴堂,无一人敢拦。
为何不拦……
蓝忘机初时不理,忽按弦止奏,缓缓抬眸,只见那孩子合手胸前,两眼放光,朝他大点其头,以至全身都晃起来,仪态全无……蓝忘机推琴而起,一阵风似跑出琴堂!他原本就身材峻伟,这一跑真生猛,把方才奏的高处不胜寒的白雪扑敕敕震下九天,与蓝氏礼仪同掉了一地。
“含光君您的……”
众人瞠目结舌,泽芜君施然行至门边,看着家仆手中拎的洁白丝履,莞尔。小景仪很有眼力见的把鞋履一接,追了出去。
“泽芜君……”有门生不知其故。
为人兄长的,但作阳春一笑:“无事,就有也是喜事。孩儿们!且备下了,不日就有家宴啊。”

静室里。
“思君可追,好字。”魏无羡长发堕肩,掩袖打个哈欠,这一醒来,多了十数年故事,真不知从何说。面前的孩子长高了,也俊品了,那一个阿苑呢?蝴蝶蝴蝶,但适我愿……
“方才……景仪在您耳边说的那个什么,都是没有的事,我们自去罚抄。”
“说什么了?刚醒来迷糊着,并不曾听见。”魏无羡心道,我不在时,这妖精那妖精日子过得滋润,连小孩子都知道拿来说嘴。
“谢魏前辈!还有……”
“还有还有,是偷进来的是吧?”
思追讪讪点头。魏无羡笑道:“放心,有我呢。”
“该罚还是罚。”
蓝忘机翩翩走进,礼服高冠,美风仪。只这人未到,话先到,急了些些。
魏无羡含笑看他,眼睛里渐渐满上,全是贪恋,却道:“含光君别来无恙?”
“尚好。”嗓音都稳着。由着那双贪恋的眼睛将其上下谑了个遍,忽的袖风袭来!一道红粉芳菲的灵气清光掠过,把掩映的袍角内单哄的一掀,果见连草带泥……
这时景仪提履冲进,真恰好:“含光君,您忘了鞋!”
思追气馁,如此送命,须救不得……

两孩子郁郁转身,回去抄书。魏无羡敛了笑,伸出手去,眼圈已泛红。只听得人去了,院门嘭的一闭,百步生警,十步生禁。含光君挥出结界,终于推云揽月……
待把前事述尽,止不住又纵了穿花蛱蝶,一夜里深深见,行事中魏无羡手不离斯人后背,似要一直确认其完璧无瑕方心安。蓝忘机懊恼,一回合气息方缓,即换作从后之骑,一味横蛮递进,只不许他停下想别人别事。这番等了好一年多,已耐不得点水蜻蜓款款飞,但以力服之。魏无羡由他醋去,也不辩,怎么来的怎么承着,挥汗间,把那桃绯似的灵气漫了一帐灼灼。
其实他心里分得清楚明白,哪里能错记着别人。只是,思追已将近事都说过,案上请柬也递与他瞧了,金氏嫡孙的百日宴。金凌,他拟的表字如兰。
穷奇道……三十三鞭……
肩胛上一痛,他叫了半声儿已噎住,随之百十骑崩腾决去,含光君又下一城。

好容易歇了。魏无羡正色道:“金凌的百日宴,我要去,此劫我须亲手了断,方能安心。”
“好。”桃帐里,蓝忘机一张冰雪似脸孔也作了绯红。
魏无羡转头看向帐外那只沉寂的山形炉,低低问:“他们,可不知怎样了……”
灵气都淡去平复了,方听见蓝忘机在耳后回道:“若你没了,我就找去,你化在山河湖海,我就在山河湖海中不断行走,直至这一世尽,也化作尘灰。”暗夜里,那声音轻似吐息,又清晰得要命,仿佛他说的,就是花开花落一般的,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是真的不愿多说,轻轻的,他也不想说了。
魏无羡心一跳,跳到嗓子眼,马上宁神定气,回身,掐脸:
“夫君肺腑之言感人至深……可是不行!我要好好的,我玩避尘,不玩灰尘!”
“再唤一次。”还是轻轻的,带着些委屈。
“什么什么?”
“魏婴!”终于凶相毕露。
“啊呀!疼啊……这咬人的毛病真是!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

数日后,穷奇道,时值正午,日中无影。
一人一驴,缓步蹉跎,小苹果聒噪得很,人是无话,只心中不住的埋汰:“好慢……避尘真的玩坏了不成?”
山壁之上,崖石之后,是掩不住的凛凛寒光。他这里磨蹭,连累上下左右,连驴子都无奈。这时剑啸之声隐隐如雷霆,来了!魏无羡笑笑,何须怨,杨柳春风,岂度不得这一关?
“说了让你别来,不听话。”
“言若有憾……”
“嗯,心喜!心悦!”袖展又合,一抹桃香。
“魏婴!仪态……”
于此正好,刀兵乍现!穷奇道,彤云昼聚,剑起霜寒……


“魏婴……”

“魏婴……”

“魏婴……”

还是云深不知处,想是蝶翅又扑。
魏无羡倏然睁开双眼,在隔窗映入的朦胧天光中,紧紧盯着眼前那一件雪白里衣。抬起头,看到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蓝湛?”
“醒了。”
“嗯,这貘香炉真了不得,身临其境之感,跟共情也差不多了。这么厉害的玩意儿,你们家藏书阁,没记载过?”
蓝忘机摇摇头。
既然他摇头了,那便是真的没有前人记载过了。
“也罢,香炉效力已过,不如暂且收好,别让人误碰了。日后若是有炼器大师登门拜访,再拿出来问问好了。”

魏无羡垂眸想了想,终忍不住再探向那些陈年旧伤。
“长梦倏忽,若再逢一世矣……”戒鞭痕,纵横交错,一道道数,三十三。
蓝忘机执手制止,美目盼兮:“现世安好,何故数前尘?”
“嗯!梦里梦外,你在我在。”他一轱辘爬起披衣道:“我的画呢?昨日的画。”
“地上,话本下。”
屋里暗着,魏无羡从指间凝起粉红清光,方找着那几卷杂书,扒拉开,画在。
画里一人,背向而去,抹额下,发如乌瀑落九天,浪卷千堆雪……他嘻嘻一笑,提画往案边去。依着梦中梦,杯酒化丹砂,二指沾了,往斯人鬓边,抹上一朵芍药花。
明媚鲜艳,成其绝代风华。
身后脚步声近,俊极雅极,他撂了画,转身就扑……

异史氏曰:或每一梦一世,皆有魏婴蓝湛成双,每一梦一世,总有扑而不空之怀抱。十数万荒唐字,乱涂梦想。幽期再会,日月长,岁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