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7:33      字数:3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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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就看!”魏无羡道。于是灵力速转一周天,缓缓从池中站起,正是桃源里的白衣少年,飞扬的眉尖还挂着水珠子,灵气融融于体外,暖阳下,如玉生烟,把池边人看怔了,又无奈发笑。
魏无羡把前事简略说了,梦中相会蓝忘机的疑惑也一并倾吐出来。他默默听完,手上仍来回盘拭着剑身,这时忽问道:“梦里都做些什么?”
“……”魏无羡蓦地想起那些摇动云山水千叠的夜晚,脸红了。
“嗯?”他认真的参详,又问。
魏无羡讪讪:“没……没做什么。”
他觉察着,把剑放下,抬眼看着,慢慢的明白过来……两两尴尬。
“咳,梦里的……他待你可好?”
“好,他真的特别好。”
“你信其真?”
“信。”
“魂亦有梦,特别好,信其真……”他思索一会儿,似想着以往所阅的无数魂灵,忽尔沉声道:“好,我只问你,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周是真?蝶是真?”
魏无羡想了一会儿,道:“心是真。”
“你的心,情愿这里的你是真?还是梦里的你是真?”
“……”魏无羡想说梦里,可是……

“昔日庄周,曾道人在梦中,不知其梦,做着梦还不断生疑,去占卜前程吉凶,直到醒后方知大梦一场。你呢?离魂到此,不住的问我死不死,可想过人生如梦,我和你,皆梦也。我在这里与你说梦,也只是梦中一环。”
魏无羡答道:“周与蝶,谁梦莫可辩。我却知,周的心在蝶,便只让蝶舞自由为真。我的心在梦中蓝湛,便只让梦为真!”
“既知道,还不醒来以会真人?却在我处留连。”
魏无羡咬一咬牙,倔强道:“各家以檄书相递集结于山下,明日或将一哄而上,得知阴虎符已毁,恼恨必以十倍增,只怕性命尤不能抵,当真要置你魂消湮灭,化作飞灰。就算是大梦不觉,我也要先救你出生天!我想看到你与他终在了一起,从此惬意相欢!才不负这辛辛苦苦的遇合一期,梦魂里夙夕往还!”

一时无风,树影都静了,日光折在剑,剑光映在脸,低着头他笑了,一般的绝代风华,与画中的含光君好生相配。
“小子狂妄,不定谁救谁呢。”
他拣了一截枯枝子,在泥地里写字,笔意不轻也不浮,是几时,接了谁的端正?学了谁的清骨?
魏无羡趴在池边青石,看他写的: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飞不飞灰的,仙门各家权当抵命债遭天谴正义必胜,怎么高兴怎么说去。我呢?一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明日一战了结,骨血魂魄重归天地自然,齐物合一,还我道心。如此甚好,不用留魂转生,劳烦阴曹。照你说的,或每一世皆有魏婴蓝湛,不定比今日快活十倍,可那终究是不同的……不同。”

“嗯,你是你,我是我。”魏无羡低头,尤看着那陷在泥里的字。
“这个得失不论的话,我说给他听过的,当时比你更狂。后来才懂了呢,原来像他这般,唯一且贵重,是在得失以外的,不能不论。可事已至此,情意我收不起,亦付不起。还是庄周教我,把生死情义都忘怀,就无所谓终结。这一世的日子,无穷无尽,我化灰在山河湖海,虽无知觉,但这山河湖海都在他眼里,一样是陪他与度。不盼来生了,别的人,不论哪一世的蓝湛,好上了天,我都不想要!”

他断然说着不要,斩钉截铁,枯枝子一笔一划:相忘以生,无所终穷。

“既如此,明日全力一战,你不问归途,我自返来处!”魏无羡击水而起,又溅他一身:“日头要落山了,我去巡界。”
“遇到擅阵法的,结界也就无用了。”
“你又不使剑,擦它也是个无用,怎地又要擦?”魏无羡傲然道:“我也,一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明日事毕,再不与你纠缠。”言罢转身离开,未走得几步,忽听利刃破空而至脑后,侧头避过,只见红光一闪,它钉在树干,抖动间龙吟不绝。
魏无羡取剑在手,灵力释出,剑气催动有火纹乱燎。无拘无束,随物应心,剑曰“随便”。
“上品灵剑,用不着,借你玩玩。”
“谢了!”
御剑乘风而去。魏无羡想,剑名起得是漫不经心,偏偏一个随便的人认真起来,又比谁都执着。

结界一处处增补过去,已是傍晚。正在林间起阵,忽听有细碎雀跃的脚步声从身后近前。
“羡哥哥!”
魏无羡一惊,方想起忘了收敛身形,只得尴尬应道:“阿……阿苑怎么来了?”
“要吃饭了呀,外婆说,听到嗡嗡响,你在这里。”
“好好……我起了阵就吃饭,阿苑先回去。”
孩子却不走,好奇看着他,赞叹:“羡哥哥身上有光,白衣服,好漂亮,像有钱哥哥。”
“像谁?”
“画上的有钱哥哥呀,白衣服,还有长长的抹额,长长的头发,我拉过他系的绦子,像银丝糖一样又亮又滑。”
魏无羡扶额好笑,想起明日,又心疼这孩子,于是蹲下来平视他乌漆漆的大眼睛,问道:“好孩子,坏人要来了,你怕吗?哥哥带你去别处可好?”
“我不走,我还要外婆。”这么说着,忽然又有些犹豫,他取下系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包,解开,拿出一个粗糙的小木盒,小声说:“坏人来了,怕丢,羡哥哥帮我藏。”
小木盒打开盖子,里头,是叠在一起的两只草编的蝴蝶,早已干枯破败,却又新近上了色,朱砂红,褚石黄,青草绿,斑斓着。
“有钱哥哥买的蝴蝶,涂了新颜色,可好看了。”他小心的合上木头盖子,又问:“有钱哥哥真的不会再来了吗?”
魏无羡接过盒子道:“谁说他不来了?”
“你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羡哥哥从前脑子笨,嘴巴也笨,总会说错的啊,现在我聪明了,我就说他会来。你要信他一定会来,嗯?”
“嗯!”
“如果……我说如果,羡哥哥不在了,你一定要等到他来。”
“嗯。”
小小背影,消失在目光所及。天已暮,庄周的蝶,能飞多远?
……

一宿没睡。
黎明杀声骤起,魏无羡将将赶到,环山掠阵,剑气虹霓。仙门各家结五千修众,其中不乏勇士,匹马首破阵者聂氏门生,碧血狂刀,先祭了乱葬岗。众人惊骇,阵前未见人,未起尸,惟剑啸纵横,所向披靡。
能悍勇在前的,多经过射日之征,夷陵老祖御尸,是见识过的,御剑之锋锐难当,却已逝在并不遥远的记忆。至于江氏子弟,当日温晁血洗莲花坞后,就没剩几个见过此剑的。
折损过百,终于有人想起,最熟悉“随便”的,莫过于“三毒”,其主恰在中军。

魏无羡杀得性起。
剑下原无该死之人,又全是该死之人。此间,是夷陵老祖的杀阵,也是仙门百家的战场。惟他无关,无恩无仇,想杀就杀。须知人皆有所信,既深信了他们的正义,甘为枰棋,愿以身殉,何不一剑成全!
人潮簇拥着炫紫光电渐近,魏无羡挥剑削去挡路之人,魂体无迹可寻,却已被人血染至戾气横生,他微微一笑,如鬼如魅,迎向密集刀剑,沾之莫能挡截,一路如辟雪浪寒潮。剑气浴血而斜飞,也似带了少年的笑,鲜红若妖……

正此时,笛声起,骷髅成阵!
白骨层出,既杀敌,亦阻魏无羡。他一皱眉,回望山上。曲意并不凄厉,却势不可违,骷髅汹涌前扑,皆挡在他身前。魏无羡眉头更紧,魂体却陷落笛声中,不由自主急撤回山。
“不是说好了全力一战,正杀得痛快,又何故召我?”魏无羡仗剑现身,急道。
那人按笛不语,上下打量一番,目光顺着他灵脉逡巡。
魏无羡依他所示,将灵气运转,已知几处微凝。魂体伤不见血,只现身时光华稍淡,不复之前充沛圆融。手中火烧火燎的剑气,亦短了几分。

晓出东方,一缕金光刺破了薄雾轻寒。

笛声忽低低转作奇诡,先前阵亡修士,在艳丽晨曦中佝偻爬起,骤然扑向昔日同修,被灵剑所削,切口殷红耀眼却无血流,撕打得骨肉支离,不减其凶……
魏无羡眺望山下,被这光芒灿烂的血色所慑,原来这就是控魂之力。泥涂里的行尸走肉,生前为人所指,身死为人所控,从来不由自主。

其生若浮,其死不休……无智无识任人摆布者,一剑杀之,是成全了“正义”,还是背后之人?默然看了一会儿,方才杀起的燥性缓缓平息。

笛声稍歇,那人冷笑道:“杀人杀痛快了?才这一会儿,就杀红了眼,可还记得你是谁?”
“我……刚忘了一瞬,才又记起了。”
魏无羡晓得,失控于他,是极深极痛。
此时朝霞自浓而淡,天亮了。只见他消去冷意,欣然笑道:“记得就好。温氏的人,都在伏魔洞,结界护着出不来,你替我去看看。”
“好。”
魏无羡转身,又被他叫住:“小子……杀人不难。”
“嗯,我知道了。”魂体飞掠而去。

杀人不难,乱世中强者执刃,动辄成千上万的杀啊……昨日在池边树下,学嘴说“一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却于今晨,才真的懂了他。在血与泪中,错过也疯过,痛过也爱过,尚记得自己的心,一直,一直只做自己,才是多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