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中】绝无仅有(下)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3-09-08 15:34      字数:14893
中原中也在冰凉的地板上醒来,这片木材上好的地板被精心地打过蜡,低头可见倒影,如同一面朦胧的古镜,映照着另一个自己,而干涸在上面的血渍就是融化再塑的火漆印,勾勒出轮廓分明的涌动印章,昭示这里曾热烈温暖过。

卧房里的空气是温暖的,和硬冷的地板搭配起来把中原中也的体温分成了上下两层,他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坐起来,合拢的腿分开时拉出劣质胶水的黏腻撕裂感,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将视线放到下半身,这才意识到他在地上流了一滩血。

暗红的血冲击了视觉神经,被昏迷带走的思维能力正式缓慢归位。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过去的,只记得腹腔的疼痛实在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即使是他也难捱那种似乎要把腹腔里的内脏用匕首划开一刀,再用刮刀将伤口上的血肉筋膜层层剐走,挖空一块腔室的痛感。

可以地上的血渍面积来看,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危及性命的大伤,甚至会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自主止血,连刮伤了腿上静脉都不如,有种疼痛值和伤情不成正比的感觉。

中原中也坐在地板上缓了一会儿神志,揉按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小腹站起身,他的长裤已经被血渍浸透了,干涸成一块暗红色的血斑粘在腿上,泛着血液特有的腥味。

他嫌恶地“啧”了一声,放轻步伐想迈出去一步,但周遭一圈漂亮光洁的地板上遍布他留下的血渍,即使已经凝固,这一脚踩下去也会粘连不少,悬着一只脚久久不能下落,最后选择操纵异能让自己轻盈地越过这整块房间地面。

红色的异能包裹住全身时,中原中也竟感觉到有些陌生,那种生涩的、久违的触感覆盖在他的大脑上,险些生疏到不知该如何操纵,好在骨血内的熟稔不会改变,他只用了2秒的时间犹豫,最后还是轻巧地落在了太宰治的卧室门口。

他像一封被送出去的信件,脱离了信箱,回望留在原地的火漆。

自从他十多前天在追捕任务里异能失控后,他就没有再使用过异能,一是一直卧病在床,实在是用不到,二是生怕再度出现失控,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现下自然而然地使用了,发现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后果,一切如旧,反而显得他杞人忧天了。

中原中也有些愣神,在这落地的瞬间,他被冻得一哆嗦,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脚,隐隐有些回味起几个小时前和太宰治不欢而散的争吵,于是他回过头,望向了空荡荡的走廊,又从栏杆处望向一楼:那里同样安安静静,被严实的遮光帘塑造成阴沉的牢笼。

这是一间被太宰治在潜移默化间为自己建造的牢笼,中原中也姗姗来迟地意识到。

就在他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里,太宰治神不知鬼不觉地更换了家里的窗帘,又给窗户上了锁,乃至连空调风口都加了一道不知道什么防卫。

这些中原中也原本早就看在眼里,偏偏就和沉睡了一般,进入大脑后没给神经递交任何刺激,统统躺在了记忆的角落,从不被提起,当太宰治离开后,它们突然被集体唤醒,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报告会。

公寓的变化是太宰治给中原中也的物质性牢笼,他在这些天把中原中也排除在任务之外所做的计划就是第二道牢笼。

以病情为借口,不再向他透露涉及到黑手党关键性利益事件的信息;以照顾他为幌子,不和他交流整个计划流程,全程都让他蒙在鼓里,与世隔绝、与黑手党脱节,很快就会被落入无能绝境——在黑手党,没有创造出可观的价值是最可怕的事情,以至于他可能会因此丢掉竞争下一位干部的资格。

这就是被掩盖在太宰治悉心照料的背后的真实目的,这就是太宰治正在做的事情。

中原中也每细想一分,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幸好他不是会坐以待毙的笼中猎物,如果仅仅只靠这些就想让他陷落绝境,那未免是天方夜谭,只要有了觉悟,无论什么时候反击都不算迟。

幸好一切都不算晚。

那么,就让我来看看你的计划是什么吧,太宰,连带着你构建的无用牢笼一并击碎。

中原中也将视线从昏暗的一楼收回,他眨了一次眼,在眼皮合上时停顿了一刻,再睁开时连最后一点动荡不安也被抹消,只剩蔚蓝的、明澈的方向,如掌舵的水手在大海中找到了灯塔,比起迷茫困顿,会不惜一切代价击破牢笼才是他——才是作为中原中也会做的事。

此刻,他正式向太宰治牢不可破的计划宣战。

他抬手将太宰治的卧室门“砰”地关上了,在冰凉的走廊地板上踩过去,走回自己的卧室。

中原中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了卧室垂落多日的厚重窗帘,抖落下些许灰尘,午后的阳光从白茫茫的大雪折射进房屋,即使阳光微弱,还夹杂着不曾停歇的雪粒,好在白雪皑皑如天然镜面,将仅剩的光线统统聚拢发散,映出明亮的色泽。

白绵绵的雪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从玻璃窗看过去仿佛隐约透出斑点光晕,足以掩盖这段时间横滨发生的巡查踪迹,却也足以留下深刻的足迹。

雪可以掩盖一切,也可以透露一切。

中原中也脱下了黏腻的睡衣,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澡,他用莲蓬头仔细地冲刷了干竭在大腿根一直蔓延到脚跟的血渍,冲刷成半透明的血水流淌进下水道,阵痛的小腹似乎在这样的过程中被炙热的水流镇定了,沐浴露也遮盖不住的蜜橘香气在淋浴房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

他拘起一捧清水,给自己好好洗了一把脸,试图让热度蒸腾的大脑清醒下来。

他不是没脑子的蠢货,清洗的时候他就已经分辨出来出血点在哪里,再加上这样明显的信息素气味——他的沐浴露一向都是淡淡的清香,不细闻的话根本无法辨别,即使能闻出来也是稍纵即逝,根本不可能这样甜腻。

花洒的热水淅淅沥沥地敲打在中原中也的脑仁上,他有些头疼地皱起了眉。

以他这样信息不全的揣测,他都能有九成把握自己分化成了omega,更别说多智近妖的太宰治了。

他一定比自己更早发现、一定比自己更加肯定,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且大有隐瞒之意。

也就是说,即使太宰治知道他们所焦头烂额排布计划捕捉的世界上最后一个omega实际上就在身边,他也仍旧兢兢业业地准备着,故作毫不知情。

所以,太宰治这段时间废寝忘食设下的天罗地网是给谁准备的?

中原中也伸手关掉了倾泻水流的花洒,淋浴间里的淅沥戛然而止,犹如放空的太空舱,给大脑带来短暂的耳鸣。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果断地跨出了淋浴房,擦拭干净身体后换上了很久没穿的正装,又将摘下的项圈戴回原位,不偏不倚地盖住了后颈才萌发成形的腺体,他梳理好发型,最后喷上一点古龙水,遮住了控制信息素后仍在散逸的稀薄蜜橘甜味,踩着昏暗的光线站到了玄关处,手握上了门把。

太久没有出门,竟连握上门把时感触到外界的雪地寒意都兴奋地令他不住颤栗,或者说,一想到他即将要面临击溃太宰治的挑战,他简直要为此欢呼起来。

中原中也的手腕用力下压,门锁里的齿轮“咔哒”咬合,这扇被太宰治三令五申不允许出去的门轻轻松松就被打开了,清寒的雪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萦绕在鼻息的暖气,他在抬脚跨出这扇门前,无比轻松地想道。

好像分化成omega之后,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可怕,跨出门也没有任何恐惧傍身。

鞋底碾过松软的雪层时像走在奶油蛋糕上,中原中也十分享受,有时会刻意地抬起脚重重地踩下去,享受松散的雪孔在鞋底闭合的感觉,每一步都伴有舒心的白噪音,轻一点是“沙沙”、重一点是“咯吱”,他闭上眼,以足尖为乐符,谱写一支雪地的小曲。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2点14分,如果太宰治的计划真如通话里所说,人工信息素已经开始投放了,也许现在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都不再是雪花,而是独属于omega的牢笼,要在这弥天大雪中把脆弱的、孤独的生物压迫至绝路。

一想到自己前不久还和太宰治一起谋算着要用“把最后一个omega逼上绝路”的方式猎捕,他就忍不住一阵恶寒,颇有数天前打出的子弹正中眉心之意,谁能想到他会亲手把自己送上绝路,未免太戏剧化了,这整件事的发展都像一部滑稽喜剧。

中原中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色的口罩,把仅露在外面的脸也遮起来半张,阻断了和外界的直接呼吸,只剩一双比银霜遍地还要清澈的眼睛,顶着风雪从公寓的围栏里出来,去旁边的车库取车。

即使是安排了专人保洁的高档小区,扫雪的速度也跟不上雪花落下的速度,路上铺了厚度相当的一层雪,而车库前却是干净的,连卷门上都没有碎雪,显然一直在被使用。

中原中也打开了车库门,果不其然里面少了他最喜欢的黑色超跑,那是他加入黑手党两周年的时候尾崎红叶送给他的,气质优雅但多采用哑暗抛光铝,让整辆车的张狂感沉下去不少,更多的是内敛神秘,即使是开着上下班也并不惹眼,他有段时间爱不释手。

现在爱车被太宰治顺走了,中原中也别无他法,只能另选。

看见消失了十多天的中原中也突然出现在本部大楼里,险些把门口守卫的黑手党吓一跳,黑手党从不缺乏消失的人,也许前一天还在谈话,后一天就躺在血泊里,中原中也这样了无音讯地消失在偌大的黑手党里就和死了没区别。

这已经成为黑手党的默认逻辑了,因为有太多的人连尸体都难以拼凑,所以消失就和死亡划上了等号,看不见的人就是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的死人。

现在死无全尸的人不仅复活了,还风风火火地往本部里走,着实吓人。

正如太宰治所说的,如果他想追上整个计划的进程,就得从头开始弥补,而这件事的开端起源于这名被捕捉的异能盗窃者。

中原中也搭乘了电梯抵达地下三层的审讯室,抬手按下按钮时从上面看见浅薄的血渍,中间的血污已经被擦拭掉了,只有外围如勾线般的轮廓已经干得太死,被擦得四分五裂也还是留下了一圈痕迹,因此狭小的电梯间里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把摘下来的口罩又盖回口鼻。

审讯室的黑手党看见中原中也来了,连忙赶上前来接应,并礼貌地询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中原先生的吗?”

中原中也颔首示意:“之前被关进来的、有传送异能的那个家伙,还活着吧?给我安排进审讯室,我有事要问他。”

部下连连答应:“是、是的!当然还活着,没有干部的命令是没有人能处决他的,马上就给您安排!”

中原中也转身进了审讯室的准备室,再跨过一道被设下了密码的铁门,才是最里间的审讯房间,关押犯人的牢房可以直通,免去了在途中周转而逃跑的可能性,接待他的部下去安排犯人了,另一位部下给他拿来了对应的文件夹。

部下把文件夹放在中原中也面前的桌上,毕恭毕敬地说:“这是那位异能者的全部资料,中原大人可以自由查阅。”

中原中也随手翻看了几页,这个名叫浮岛雄二的异能者能传送去任何他看见的地方,前提是他必须要先看见才能发动传送,所以太宰治在抓到他的第一时间安排人蒙住了他的眼睛,精准地扼住了他的异能弱点。

还真是相当可怕的勘察力啊,他如是判断道,因此对太宰治知道自己是omega这件事更加肯定。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无非就是犯罪经历,按理说后面还会夹着他的审讯记录,把每一次受审都记录在案,可后面什么都没有,太宰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厚重的合金钢板门被从里间打开了,先前那名部下向中原中也鞠躬道:“犯人已经安排到审讯室了,中原先生请跟我来。”

中原中也把文件夹合上,跟着部下跨过了最后一间干净整洁的门槛,再往里去就瞬间变了风格,和黑手党该有的高科技设施截然不同,棕红的铁质走廊锈迹斑斑,天花板的吊灯电力不足似的,光线昏暗发黄,还会时不时忽闪一下,而墙壁地面无一不是堆积多层且并不打扫干净的血渍,墙角积着发黄发臭的水,血腥味和铁锈味混在一起,压抑着嗅觉。

整个审讯室头都透着一股苟延残喘的窒息感,能无形中压迫犯人的神经,长期住在这里,即使不去刻意用刑,也会被逼疯。

这些全都是太宰治的手笔,是他一手奠定了黑手党审讯室的构造和风格。

中原中也被部下引进了藏在最深的审讯室,表面长满铁锈实则内里镶嵌钢筋的栏杆门被合上了,他拉开椅子坐下,把文件夹搭在翘起的腿面上,和眼前被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的蒙眼异能者对话。

“浮岛雄二,”中原中也念了他的全名,当做打招呼,先嗤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命大啊,浮岛,能在被那个家伙审讯后还活下来。”

被捆得结实的浮岛雄二闻言把低下的头颅抬起来,朝着发声处看去——虽然他看不见,但本能地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愿意给出反应就是好事,大概率意味着他愿意交流。

中原中也满意地再次开口:“既然已经被审问过了,我就不多和你废话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可没什么耐心,拒绝回答的话就挑一根骨头断掉,当然,是你自己挑。好了,那么:‘新太阳’在横滨的具体计划是什么?对最后一个omega的信息又了解多少?”

在雪中明澈的眼眸面对工作时凝结成了埋没在海洋下的冰川基底,无坚不摧且寒冷异常,足以击碎一切自以为是的抵抗。

被提问的男人有些发抖,像是被中原中也威胁的话语吓得够呛,在蜷缩的畏惧中颤颤巍巍地发问:“……您、您是中原中也吗?”

中原中也的眉头缓慢地挑了起来,他抿起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遍浮岛雄二,确认他确实不像是那种能站起来殊死反抗的人,挤着不太高兴的音调搭腔,简短到不愿多施舍几个字音:“怎么?”

浮岛雄二的声音在发抖,看得出来他十分害怕,但显然有更加令他恐惧的东西压住了他,让他无法后退,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中原中也带来的压迫说到底:“在、在您之前,有个男人过来审讯了我,他……他和我说……”

“如果您来找我,让我把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您……”

这一瞬间,全横滨的风雪都离中原中也远去。

审讯室里劣质灯管发出的滋啦声、间歇性滴答的水珠声、中央空调运作的嗡嗡声、头顶数十米雪花落在地面上的轻盈声,统统在耳畔消失,他短暂地耳鸣了一刻。

嘈杂离他远去、漫天大雪离他远去、逼入绝境的人工信息素也离他远去,因为他身处飓风的中央,风壁为他筑起了一道卷走所有危机的墙,在整个横滨乃至整个世界都为之陷落的飓风里,太宰治把中原中也摆在了飓风的风眼里。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他有些失声,清了清嗓子才找回想说的话:“那就说说吧,你们的阴谋诡计。”

浮岛雄二说:“我是受mafia的首领所托,冒充‘新太阳’的组织成员前去偷窃政府市民资料库并炸毁机房,然后从警察手下逃跑,那些偷窃来的资料库我已经上交给mafia了,一点都没有留下,也什么都没看见,我只做了这件事,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中原中也难以置信地顿了一下,怀疑是因为他对反差如此大的讯息有些接受无能,信任则是因为这是太宰治已经提前审问过的人,那个家伙的手段他不是不知道,能经由他之手还顽强撒谎的人,迄今为止没有出现哪怕一个。

保险起见,他还是冷笑了一声:“胆敢反口攀咬上boss,你的胆子还不小嘛,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浮岛雄二在中原中也愈发冷冽的嗓音里战栗起来,嗓音都开始发抖:“那个男人说,如果我敢说谎,一定会让我比死还痛苦,我已经成家了,还有两个女儿,我不能死……我真的没有说谎,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去问问您的首领!!!”

他几近是在尖叫了,为自己辩白的迫切展露得淋漓尽致,脖颈上挣出青筋,在眼罩下涕泗横流,把黑色的布料浸湿出两处凹陷,紧紧黏在眼皮上,透明的鼻涕和眼泪汇聚在一起挂在下巴尖。

是了,中原中也在心里盘算着,拿首领说谎这种事怎么看都有点太假了,只是一个电话就能辨认真假的事,实在没必要撒这样的慌,更何况这是太宰治已经审问过的人,相信他比自己更早地知道这件事,而且已经证实了可信度,所以才会摆在自己面前。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只有对太宰治的信任才是无条件的。

这也是太宰治计划的一环。

中原中也一言不发地踢开了椅子,铁质的椅子腿在生锈的铁质地面上拉出刺耳尖锐的咯吱声,门口驻守部下前来帮中原中也开门,身后的浮岛雄二垂着眼泪鼻涕在求助,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歇斯底里。

“中原大人、中原大人!放了我吧!求求您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吵死了,”中原中也压低嗓音甩下噤声的话,“等着吧,事情结束了你会自由的,好好留着你那条命,没人想要。”

中原中也离开了审讯室,乘坐着电梯往上升时,他快速地盘算着目前已知的信息。

如果说“新太阳”组织爆破横滨政府大楼并偷窃市民资料,导致基因库泄露从而发掘出带有隐性序列的omega这件事是假的,那么“世界上最后一个omega在横滨”这个讯息是谁散布出去的,又是谁真正发现的?

浮岛雄二说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森鸥外安排的,也就是说……真正在“新太阳”之前知道世界上有最后一个omega的人其实是森鸥外,甚至他知道就是中原中也。

赶在“新太阳”调查到横滨之前把资料偷窃走,就没有人再能知道这个omega就是中原中也了,有合适的身份作遮掩,符合逻辑且顺理成章,这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黑手党的实力维护。

难道这也在森鸥外的计算中吗?

至于明明可以声称筛选结果为零,却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中原中也就不得而知了,现在这不是最关键性的问题,眼下他最应该考虑的是太宰治究竟想干什么。

中原中也跨出了电梯,在本部大厅遇到黑蜥蜴小队正带着一众黑手党往外走,俨然是要外出执行任务的模样,他加快了脚步赶上队伍前端,开口招呼道:“下午好啊芥川,这是要去哪里?”

芥川龙之介回过头,看见是中原中也,微微点头以示尊敬,答道:“中也先生午安,在下正领了太宰先生的命令,要去给分布在横滨西部的黑手党分发信息素识别器。”

中原中也的眉头在听到太宰治的名字时上挑了一下,就势问道:“那太宰他人呢?”

芥川龙之介回想了一下,答:“太宰先生吗?他似乎带着部下去安排人工信息素的投放了,具体的在下也不清楚。”

中原中也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这样啊,那你先去忙吧。”

芥川龙之介领着队伍走远了,中原中也还在原地深思熟虑。

以目前的计划进程来看,太宰治依然在恪尽职守完成他的抓捕任务,看上去确实很尽职,可惜现在这种情况下就完全变了味了,在中原中也的眼里,他更像是在为一场盛大的表演搭建舞台,因为这是一场有众多观众的、空前绝后的隆重演出,所以他才更加谨慎仔细,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也许因为这场演出牵涉甚深,整个世界的眼睛都盯着横滨这座舞台,太宰治才容不得一点失误,这关系到世界上最后一个的omega的命运——中原中也的命运。

尚未开场的演出是那个家伙为他铺设好的道路。

这条路要怎么走,还得看中原中也的本事。

他本想去找森鸥外询问关于浮岛雄二的事,可不争气的腹腔此时又开始疼痛,相较于第一次堪比开膛破肚的剧痛,这次明显要好很多,但私密处娇嫩肌肤可以感知到微微的湿润,他不敢再耽搁,匆匆结束了行程赶回公寓。

坐进封闭的车厢时,被古龙水压抑着的甜味从迷迭香气下散逸出来,堪称惊险,如果再迟一点,这样的信息素散逸出去,不知道会不会被识别器或者更高端的设备捕捉到,从而暴露他的位置。

看似大雪掩盖了横滨的热闹,压抑住平时的人潮涌动,实则在雪层下暗流涌动,擦肩而过的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可能是来自其他国家的调查员。

他必须要谨慎再谨慎,举步维艰。

中原中也即刻驾车回公寓,他只是去了一趟审讯室,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冬季的白天就像昙花一现,不仔细端详,一眨眼就会消失,留下漆黑的夜色供人慢慢煎熬,他把车停在车库里,旁边空出来的车位就和他出门时一样,证明驾车人还没有回来。

太宰治还没有回来。

中原中也仍抱有一丝不愿承认的期待,直至他推开家门,暖气关闭后的房屋阴冷得能和审讯室媲美,仿佛进入了深藏在北极的天然冰洞,他才肯相信太宰治确实没有回来,心不可控地往下沉了一寸,牵连着整个小腹都往下一坠,带来扯出肠子般的疼痛。

他皱着眉吸了一口气,捂着肚子快速上了楼,抵达卧室脱下裤子时,漆黑的裤缝已经被殷透了一滩不甚明显的血渍。

中原中也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先不说以他的实力极少在战斗中受伤,就算伤到了也都是贴个医用纱布能解决的小伤,像创面大到血流不止的,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存在过,即使有,都是在他昏迷后被太宰治处理了。

也只有那种经常自杀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的笨蛋才会对处理伤口这么娴熟吧!中原中也腹诽。

他去卫生间清洗了一下自己,时至此时才意识到在病中迟迟无法痊愈的右手掌只在他退烧后的两天内就完成了疤痕修复,属于他的力量慢慢又回来了。

换了一条新的裤子后,中原中也端着一盆清水去太宰治的房间擦洗地上的血渍,干成固体状的血渍粘在地面上属实不太好擦,中原中也觉得直接把地板拆了装块新的都比擦洗来得方便,更别提他现在肚子还痛着,简直就是身残志坚。

他跪在地板上搓了半天也只能搓掉最上面一层血糊,清水被抹布上的血液荡漾开,搅匀成一盆看着极其血腥恐怖的血水,关爱下属的准干部不由地开始共情战后清理部门,能在战斗后把那样血流成河的场景打扫干净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应该很辛苦吧。

中原中也的腿很快就跪麻了,他站起身锤腰,不小心撞到了太宰治的电脑桌,堆积在上面的文件夹摇摇晃晃掉了下来,幸好重力使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免去了一场混乱。

他刚想把文件放回原位,低头瞄了一眼内容,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是太宰治翻阅到一半的文件,并没有整理夹好,最上面摇摇欲坠的一页正是有关omega分化阶段的陈述,其中被用红笔全出来的一段是“Omega的分化总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假性情热;第二个阶段是腺体分化;第三个阶段是生殖腔成熟——即最后阶段。每个阶段的持续时间因omega体质不同有所差异,但多数都会在7-15天完成整个分化流程,15天以上则处于分化异常状态,需及时就医,避免造成畸形乃至危及生命。”

中原中也读到这里,他略微估算了一下,如果以15天为标准,他最多还有3天就会完全分化。

他的视线往下瞥了一点,这张纸的下半部分被裁剪后折叠起来了,直接透到了下一张,同样有红笔圈出来的内容:“认识omega生殖腔成熟过程:必须明确这是以出血现象完成的人类繁衍本能,盆腔特殊内膜会受信息素激素调节,逐渐增厚构成生殖腔肌层,因omega体质不同会伴有不同程度的疼痛,需注意卫生,勤换衣裤,使用流动水清洁私处,谨防感染。”

这还不算完,因为太宰治特地从其他地方裁剪了一页,贴在旁边当标签:“在生殖腔成熟后,omega会迎来第一次正常情热期,至此分化结束。因激素水平高于正常值,此时为最佳受孕和标记时期,因此建议alpha陪伴分化,起到安抚作用,如有不适,尽快就医。”

中原中也看完后把厚重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放,缓慢地吐了一口气。

这根本就不是太宰治翻阅到一半的文件,他早就将这本厚到堪称字典的omega相关资料读熟读透,并且从中找到了最关键的信息,绞尽脑汁地把它们浓缩到了一张纸上,一直放在这里,等中原中也发现。

不是他在看,是他在给中原中也看。

他陪伴中原中也度过了最难捱的阶段,挑选在无伤大雅的末尾抽身离开,留给中原中也足够的自我时间。

太宰治并非将中原中也囚禁在了牢笼里,也并非一味地呵护他帮助他,发现他分化成了omega后就一反常态地把他当易碎品捧在掌心,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中原中也想看见的,他讨厌被当成弱势群体后特殊对待,所以他不会这样做。

没有自我献祭式的保护,也没有打着“为了你好”的旗号而一意孤行,他只做了陪伴这一件事,剩下的全都交给中原中也。

甚至连任务计划都交给了中原中也自己去做,选择也交给中原中也。

给迷途之人指一条明路,却并不陪他走向迷雾,只交给他一盏明灯,因为充满未知和磨砺的跋涉才是真正会令迷途之人成长的宝贵经验,这一路会有很多让他铭记一生的宝藏,也许是那条崎岖的路、也许是那盏照亮迷雾的灯,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东西追根溯源都在怀念那位指路的人。

他真正会铭记一生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位给他指路的人。

中原中也有些想笑,更多的像是愤怒、或者更复杂的感情,总之如果太宰治现在敢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狠狠地骂他一句“笨蛋”,最好再补上一拳,做完这一切,再给他一个拥抱吧。

可惜太宰治这个精明的家伙早早地逃走了,现在看来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不敢面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明明什么都做了,连关心都不敢说出口,胆小得要死。

中原中也看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太宰治的计划是什么了,既然森鸥外把“横滨有最后一个omega”的讯息公之于众,那么他就顺水推舟,大张旗鼓地实行omega猎捕计划,像这种堪称绝密的任务他本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才能收益最大化,可他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黑手党在干什么。

因为他要让所有人都看见黑手党的努力,看见尽心竭力寻找omega的表演。

想让演出在观众心目中达到高潮,需要创造落差点,众目睽睽下攀爬上最高的努力台阶,给观众建立出一定能成功的期待心理,再摔下最低的失败深渊,强烈的对比会让所有人都会对此深信不疑——有了这样惨败的例子,大家都会望而生畏,不敢再乱投入人力物力,声势浩大的表演从这里落幕。

全世界都会相信这个存在于横滨的最后一个omega是误报的、是不存在的。

太宰治才没打算把他关在牢笼里,他在帮中原中也冲破牢笼。

既然不能逃离飓风,就成为飓风的中心。

这就是太宰治的计划,他们无法并肩同行,因为他也是搅动飓风的气旋,在飓风停下前要远离风眼。

离飓风降临最多还有3天,在这3天内他要尽快弄清楚太宰治的舞台在哪里,接着配合他登台演出,否则他就会因为完全分化后无法自抑的情热期被整个世界都虎视眈眈的人发现,真正成为案板上的鱼肉。

太宰治在这种近似不可能的局面下扭转天平,给世界上最后一个omega创造了成为执刀人的权利、为他创造了赢面,前提是千金难换的信任和默契。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自大狂,中原中也如是点评道。

地上的水渍混着血渍糊了一地,仿佛什么凶杀案现场,中原中也挽了挽衣袖,拿起手机从联系人里找到了装修公司,决定给太宰治的卧室换个地板。

就当是他现在心情好的奖励吧!

这一夜太宰治没有回来,中原中也的生殖腔分化疼痛值也急剧下降,从让人能昏厥的剧痛逐渐变成了尚可忍耐的阵痛,至于他晚上套上了太宰治的大衣蒙着脸假装给女朋友买卫生巾的贴心好男人去便利店买了一包卫生巾回来就是个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秘密了。

他也不想干这么缺德的事,奈何这是他能想到的入睡又不会在睡醒后报废整个床上用品乃至衣裤的最佳方案。

中原中也第二天去黑手党本部前给自己的手机设了闹铃,每3个小时就会提醒自己喷一次古龙水,用于压制随时有可能散逸的信息素气味,然后又在贴身的西装口袋里揣上了一片卫生巾,用于预防不测。

他独身一人抵达本部时刚好遇到森鸥外带着爱丽丝出门,罕见地把红围巾在脖子上老老实实裹好的首领和蔼可亲地和自己的得力部下打招呼:“呀,中也君,你怎么还在本部?”

“Boss早上好,爱丽丝小姐早上好,”中原中也冲森鸥外行了个脱帽礼,弯下腰帮爱丽丝正了正因为佩戴围巾而有些歪的蝴蝶结,困惑地问:“我不应该在这里吗?”

“太宰君昨天很早就匆匆地申请了外勤审批走了,我还以为中也君会和他一起呢,”森鸥外摸了摸下巴,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口吻说,“原来你们是分头行动的吗,真是了不起的计划。”

这样一无所知的吃惊模样确实很无辜,如果不是昨天在审讯室从浮岛雄二口中挖掘到了不得了的信息,恐怕他真的会觉得森鸥外对此次任务的行动一无所知,如今他却明白,这是森鸥外更高一筹的计划,而浮岛雄二作为“计划的一环”,即使被询问也不会再有回答。

这就是一个组织的首领应该做的事,任何时候,部下的行动都尽在掌握,他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知道什么,全都由他来决定。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想问出口的话在喉间拐了弯,咽进了胃里,很快就会被胃酸腐蚀化为稠水,不会再逆还原成一句完整的问句。

“中也君?”森鸥外歪了一下头,通情达理地问:“你刚刚是想说什么吗?”

“啊、是的,boss,”中原中也从容地回答,“因为和太宰分头行头,所以我需要一份他的行程报表,得经过boss的批准才行。”

爱丽丝不乐意地拽着森鸥外的衣袖往外扯:“好啦林太郎,再耽误时间外面的雪都要化光啦!说好了今天只陪我玩的!”

“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森鸥外的身形被爱丽丝拽得一个踉跄,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冲中原中也笑笑,眼角划出细细的弧度,“但得迟点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没有人可以拒绝可爱的爱丽丝酱!”

“横滨的雪这个月都不会融化的,爱丽丝小姐,”中原中也蹲下身子,和她亲切地交流,“你们要出去玩雪吗?”

“是哦!林太郎说要带我去堆雪人!中也要一起吗?”爱丽丝热情地邀请道。

“真的太遗憾了,我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中原中也说到这里,爱丽丝肉眼可见地泄了气,所以他略加思索补充道,“至于堆雪人……就等太宰那家伙回来后一起陪你好了。”

心智率真的爱丽丝又再度开心起来,她兴冲冲地宣布:“那就一言为定了!”

中原中也和爱丽丝击了个掌:“一言为定。”

森鸥外带着爱丽丝往外走出去好远,中原中也还能听见女孩子甜糯的嗓音在抱怨:“把陪我堆雪人说成是‘任务’,林太郎好过分……!再也不理你了!”

中原中也忍不住想起了太宰治送给他的那个雪人,板板正正的,一点趣味都没有,偏偏他喜欢得要命,可惜被该死的分化期给毁了,雪人碎在地面上,也许就在太宰治忙着照顾他的时候融化成了一滩雪水,被当垃圾一样扫走了。

趁着今年横滨的雪期很长,别辜负落下的雪,他一定要拉着太宰治重新堆一个。

不过当务之急,就先把任务做完吧。

思及至此,中原中也的步伐都轻盈了起来,他搭乘电梯抵达了办公室,查看了这段时间的物流运作情况。黑手党不仅有明面上的物流线,用于走合法的产品和日常供给,还有埋藏于秘密之下的暗线,除了参与其中的牵线员和对应负责的人,没有人可以知道买卖内容。

他在近期进口报表上看见黑手党从港口通过海关检验带回了大量的信息素识别器——这事太宰治和他说过,但那时候他没想过太宰治竟然选择的是走明线。

走明线就意味着这一整套流程都会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皮下,政府、警部、哪怕有心人想留意,就可以知道黑手党购入了识别器,正在大张旗鼓地搜寻那个珍贵到绝无仅有的omega。

现在看来,这正是太宰治的用意,他要故意做给那些潜伏在横滨的调查员看,所以中原中也调取了港口的出入口商贸记录,不出所料地看见在黑手党购入识别器后不久,短时间增幅了同样大量的识别器货物入关记录。

拥有入场券的人越多,这场表演就会有越多的观众,或者叫目击证人,人言可畏,即使有人会对表演生疑,也会被更高的声音压下去。

一切都如太宰治的计划所愿,唯一的不确定性就是中原中也会随时完成的分化。

因为紧随其后的就是一次情热期,到了那种时候,omega的信息素会不受控制地倾泻,暴露他的位置,比降临横滨的暴雪还要猛烈,所有持有信息素识别器的调查员都会知道世界上最后一个omega是真实存在的,识别器能把定位精确到纬度,他逃无可逃。

所以中原中也尽可能地加快自己的行动速度,他中午去了一趟卫生间,看见卫生巾上会殷渗的血液只剩零星几点,而该有的腹痛也一上午都没有再出现了,这意味着他的生殖腔逼近完全成熟,他快结束自己的分化期了。

像是在配合太宰治的任务似的,前两天还渐渐小下来的雪势又加大了,窸窸窣窣掉落的雪花在天空中支撑一张笼罩了整个横滨的网,以这种情况来看,中原中也不能再出门,飘零的雪花如潜伏的最佳暗杀者,全副武装也不能阻挡它接触身体。

最后期限已经迫在眉睫,他不敢再接触到人工信息素,生怕把本就岌岌可危的情热期提前。

当晚他睡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听陆续完成人工信息素发射回来的部下说太宰治还忙于去下一个发射点现场指挥,所以他也不用担心自己不回家没人给太宰治那个偷懒的家伙准备晚餐。

然而就在这样仔细的防备下,意外还是发生了。

中原中也被从睡梦中热醒,即使黑手党本部的大楼采用中控暖气,每个房间也依旧有独立的控制面板,办公室的温度一直都维持在他最喜欢的22℃,没想到也会有被热醒的时候。

他的第一反应是温度开得太高了,就着睡意昏昏沉沉地掀开盖在身上的绒毯走出去两步,还没到控制面板前先腿脚一软平地绊了个踉跄,幸好他一把撑住了办公桌边缘,才免去睡懵了摔在地毯上这种尴尬事件。

中原中也的头脑在这样惊险的事件中猛然清醒过来,他意识到不是暖气的温度高了,而是他的体温高了。

他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掩盖在项圈和发丝下的腺体饱胀起来,整个办公室都充斥着一股甜腻到令人范围的蜜橘甜味,全都是在他睡觉的时候无意识散发的。

中原中也清晰地认识到,他已经分化完成了,作为omega的第一个正式情热期有了前兆症状。

他发情了。

他无法确定自己的情热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而没有被装载过滤器的空调风口会把办公室里的信息素慢慢卷走排出大楼,横滨的调查员们马上就能定位到黑手党本部。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中原中也一刻不敢耽误,他抓起手机和外套,火急火燎地冲出办公室。

他想,他需要给太宰治打一通电话。

他本不想给太宰治打电话,虽然确实只需要一通电话就能问清楚的事,但他更愿意自己去解决,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要自己把控作为omega的命运,是死是活、要自由还是要价值,所有的选择权都在他自己手上。

而太宰治就是他在绝境的退路。

中原中也刚盘算到一半,就和门外正朝这里走来的部下撞了个满怀,手里的文件险些飞了一地。

“中、中原先生!”部下连连鞠躬以示歉意,把手里的薄薄几张纸举过头顶呈到中原中也面前,“这是boss批下来的文件,他说是您要的,让我送过来。”

“我知道了。”中原中也一把接过,头也没回地继续往电梯口走。

他一连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催促着电梯的到来,同时开始翻阅手上的文件。

这是他向森鸥外索要的太宰治行程报表,上面列了一整条完整的行程路线,各个发射点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张对整个横滨的包围圈,太宰治这几天就奔波在这条线上,完善他勤勤恳恳搜寻omega的形象,后面记录了他去不同地方的时间及完成情况。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中原中也按下了前往地下停车场的按钮,直接把文件翻到了最后一页,还剩最后两个点没有完成,显然是太宰治今天的工作。

一辆白色越野从黑手党本部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呼啸而出,在雪花飞舞的帷幕中像一阵不可捕捉的风,转瞬即逝,中原中也先赶去了倒数第二个发射点,远远可见架设的炮台边上站立着几个撑着黑伞的黑手党。

车尚未停稳,中原中也已经一脚跨出了车门,红色的异能光包裹着他的小腿,将整辆车都定点停下,如果不是发动机的引擎轰鸣声,没人能意识到白雪飘扬中驶来一辆越野车。

冰凉的、白色的雪落在中原中也的鼻尖上,普通人眼里再正常不过的雪在他的鼻腔里嗅出了被工业处理过的化工品气味,灼得肺泡生疼,他想起来自己没有戴口罩,幸好此时也并没有区别了。

“中原先生,您怎么来了……”

部下刚准备寒暄,就被中原中也陡然拔高的问句盖过去了:“太宰那家伙呢?”

他的问句相当急促,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是来找太宰治偿命,部下被唬得一愣,声音都小了一半:“太宰先生他、他已经去下一个发射点了。”

该死,怎么偏偏差了一步。

中原中也在得到回答的瞬间坐回冰冷的驾驶座,一脚油门把在雪地上打滑的越野车踩得烟雾弥漫,雪与尾气交至成一场来自时间的雪崩,倘若他不够快,就要被掩埋其中,成为雪崩中唯一的遇难者。

白色的、如风雪般在道路上穿梭的车开出去很远,裹挟进来的雪花掉落在方向盘上半天没有融化,中原中也竟然没有觉察出他没有开暖气,因为他足够温热,呼出的气简直要液化成沸水,掉在手背上烫伤肌肤。

他用一只颤抖的手去翻放在副驾驶的文件,看清最后一个发射点。

港口,在横滨的港口,那个集万千物流线为一体、横滨最大的贸易交汇口,往来商品和人流都会经过的地方,是最适合让所有人都目睹落幕的舞台,他早就该猜到了!

中原中也大口地喘起了气,也许是刚刚直接接触雪花的缘故,他的情热期骤然加速降临,短短路程就让他汗湿了身上并不厚实的衣物,轮胎卷起溅射的雪,足以浇灭一切热源,和中原中也的体温恰恰相反。

车里的信息素气味已经浓到连omega本人都有些反胃恶心的地步,如同一颗装载完成的炸弹,胆敢有人打开车门,就宣告爆炸吞灭一切。

很快,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脱力,中原中也在或高或低的高楼间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海。

冬天的海看不清蓝色,被漫天的白吞噬了色彩,和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没有区别,再加上雪飘如絮,视线被遮挡成了难以使用的枪,随时面临哑火。

中原中也握着这把不趁手的枪,搜寻着那个熟悉的、漆黑的身影,途中几次撞开停靠卸货的车辆,换来不明所以的人群咒骂,旋即又被惊人的速度甩在身后,雪幕成了他的掩护,极快地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绕过繁华的港口,在最靠近大海的人烟稀少处,没有护栏的破旧海岸,中原中也终于看见了令他咬牙切齿的身影。

海岸没有搭建发射台,也没有随行的黑手党,只有一个裹着黑色大衣的太宰治,他没有撑伞,雪纷纷扬扬地降临在他的身上,竟无一愿意在他肩上立足,顺着面料滑落,堆积成新的雪层,被踩出鞋印。

这个世间,只有一片雪花愿意吹向他。

太宰治就这样站在雪地里,像死神的墓碑。

中原中也看见了太宰治,并没有踩下刹车,而是全力踩下油门,越野车强劲的发动机带着车身轻松越过路障和台阶,冲上崎岖不平的海岸。

他不知道太宰治要如何揭开这场无解的死局,但他知道太宰治一定有办法。

他不需要回头担忧后路,他只需要往前奔向太宰治。

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信任能解万难。

在白霜凝结的模糊前挡风玻璃里,中原中也看见太宰治动了动身子,顶着凌厉风雪走到了海岸边,毫不犹豫地从横滨的港口一跃而下。

狂风掠起他的衣角,令他看上去和一只被击落的乌鸦没两样。

如飞鸟般极速冲出海岸的越野车在高空中混杂着雪尘碎石打开了车门,中原中也跳出了车座,他没有使用异能,直直向着太宰治坠落,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灰白色大海,泛着死亡与冰冷,可他无所畏惧,因为同样下坠的太宰治向他张开了双臂,索要一个拥抱。

太宰治用口型对他说:来和我殉情吧,中也——

中原中也用口型回击他:想都不要想!

充盈了整个车厢的信息素得以释放,霎时激活了整个横滨、乃至更远的信息素识别器,所有为猎捕世界上最后一个omega而蓄势待发的猎手都得到了一份准确的卫星定位情报。

千百人在看他们的演出,千百人目睹了他们隆重的殉情,贪婪的眼珠充作点缀的彩灯却不自知。

实时播报信息素发散点的卫星图上显示着一个让人垂涎三尺的红点,在众目睽睽下缓缓移动,卫星定位一层一层更新,最终准确地显示了红点的经纬度,它坠进了东京湾西北岸、在横滨港口的大海里。

几秒钟后,如泡沫噼啪破碎消散,信号中断。

寒冷刺骨的海水将中原中也包裹前,他终于抓住了太宰治,弥补上姗姗来迟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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