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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戬】《世纪尾声》   作者:是央央吖_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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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戬】《世纪尾声》


[我遇见他的时候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天空阴沉,要落雨,我坐在马路边抽烟,他坐在玻璃窗后饮咖啡。一人一个世界,互不打搅。]

几日前刚打完台风,雨未过去,街道到处湿漉漉。9路公车从身边开过时沉香点上第二支烟,咬着烟身看巴士站挤挤攘攘的人。七点过一刻,白领们起早去上班,无人对他侧目,也不敢看那副压低凶戾的眉眼。
万宝路烟盒里塞着不知名的杂牌香烟,他收进衣袋,打算抽完这支就回去睡觉。白天不是属于他的时间,前晚打架后背的淤青还未消,对方是对面堂口来的新人,好斗但经验不足,被他一刀扎中左肺。红亮烟头升起的雾遮住视线,雾散时沉香睁开眯着的眼,看见一双整洁干净的黑皮鞋。
八月天热,男人的衬衫汗湿一片,腋下夹着公文包,伸手朝他递来一块三文治。街边便利店的出品,价格标签撕掉一半,繁体字配料表写着黑松露鸡蛋,不知是不是诓人。
“给你的。”他说。
“你对乜人都咁好咩?”沉香说。
“我只是看你在这里坐了很久。”男人停顿一下,“快下雨了,找个地方躲躲吧。”
他还是不接,只拧着眉头盯住对方打量。男人有张白净的脸,斯斯文文,或许是附近某个公司的职员。
又一辆巴士驶过,碾过洼坑溅起一片水花。男人没有再坚持,将三文治放在沉香身边后转身离去。沉香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摁进水泥板砖的缝隙里。
“黐线。”
路边有环卫工推着车经过,那块三文治被他随手扔进车里。沉香抬头看向天空,阴云低沉,雷声隆隆——雨就要来了。

夜晚时雨彻底落下来,整个半岛笼罩在潮湿的空气里。沉香坐在台阶上,食指与中指夹着烟,看对面葡京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有输光钱的赌客被赶出门,跪在大雨里失声痛哭,他望了一阵,低头咬住烟嘴——不出意外,明天这个人就会去借高利贷,然后再回到赌桌边做亡命之徒。
有人拍他肩膀,沉香抬起眼,认得是赌场里的叠码仔,往他手里塞一个纸包:“食饭先啦,有乜好睇的?”
他接过去,并不着急吃,继续吸剩下的半支烟。叠码仔也挨着他坐下,三两下拆开手里的包装袋:“豹爷要我同你讲,海哥的堂口抢咗我哋好多生意,必须揾返个面。”
“几时动手?”
“明晚七点,南湾花园嗰度。”叠码仔那头乱糟糟的黄发突然凑近来,压低了声音,“沉哥,你以前跟埋海哥做事,点会过来呢边嘅?”
沉香拨着打火机的金属翻盖,漫不经心道:“给够钱,边度都一样。”
叠码仔嘿嘿笑,说讲得好。烟快燃到尽头,沉香单手掐了,打开手里的晚餐,一看便皱眉:“呢个系咩嘢?”
“三文治啊。有蛋有肉,好好食嘅,你唔中意啊?”
又是三文治。他嘀咕一声,还是慢腾腾吃了,想起早上被他扔掉的那份餐点,也不知道会不会比手上这个更好味。

黄色暴雨信号挂了整个星期,早晨起来湿雾蒙蒙。杨戬和出门买菜的邻居打过招呼,在楼下快餐店打包了一杯冻咖啡,匆匆去赶公车。
16路巴士车厢里人挤人,他小心避着以免咖啡碰洒,找到个靠窗的位置拉住扶手。城市街景在发黄的车窗外摇晃,行人和房屋一帧一帧快速滑过,杨戬百无聊赖四处望着,在巴士停在路口红灯时突然睁大了眼。
昨夜雨水漫过街道,只有车棚下一块干燥地方。之前见过的少年靠着站牌避雨,打火机被水浸湿半天点不着,面上便露出些烦躁。杨戬看见他脖子和手臂上的绷带,淡红血迹晕出来一层。
他道着借过挤下车去,冒着雨小跑向站台,走到跟前问对方:“发生什么事了?”
沉香抬起头,过了几秒终于认出他:“又系你?”
“你受伤了?”
“唔关你事。”
少年眼下有一圈乌青,大概昨夜没有休息好,或者根本没睡。杨戬摸到自己口袋,只有一张二十元澳币。他将零钱递给沉香,对方瞥来一眼,忽然狠狠攥住他衣领,另一手已经压在腰间匕首上。
“你当我系黑衣啊?信唔信我搞死你?”他怒吼着发力一拽,扯得对方趔趄着往前倒,手里咖啡打翻洒了满地。但男人没有生气,仍然很平和地讲话:“我没有那个意思。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淋雨会发炎的。”
背后一辆公车由远及近驶来,杨戬看了一眼,是16路。他试探着开口道:“我还要去上班,能不能……”
沉香冷冷盯着他,放手一推:“滚。”
他看着对方整理衣物然后转身上车,目光落回掉在地上的纸币,抓来泄愤似的揉成一团再扔开,又继续试着点火,依旧毫无反应,于是打火机也被摔进下水口,丁零当啷一阵响后重归安静。
伤口在隐隐作痛,他伸手去摸,沾到几缕渗出的血。雨仍在下,沉香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揉皱的纸币仍然孤零零躺在马路边。他站了一阵,还是走过去捡起来,连同烟盒一起塞进裤袋。

那张半湿的钞票拍在桌子上时李云祥刚刚停好摩托,拎着未送完的报纸进门,看到浑身雨水的沉香先一愣,又瞧见他颈间的绷带:“你又去同人打架?伤咁重?”
“冇事。”他抱着胳膊,“买条烟,再给我个火机。”
“你惜命些啦,伤成咁样仲冇事。”李云祥说着,从货架上拿了东西递来,“下年就要回归,司警而今抓好紧,你唔好再做呢一行了。”
“我总要揾食。”沉香把钱推过去,转身便要走,“唔使揾散纸了,我第日再来。”
“等阵!”李云祥喊住他,进屋去拿出一把伞,丢到沉香怀里,“落咁大雨,好心你攞把遮。”
“……多谢。下次还你。”

沿着向下的街巷走,经过两个路口再左拐,就能看见东望洋街上成片的老唐楼,铁防盗网分割出一间间鸽子笼似的屋。沉香钻进一道狭窄铁门,踏上灰尘厚重的台阶,一直走到三楼的白色铁门前,摸出钥匙开门。
屋里有淡淡的潮气,他关上窗拉了布帘,边往里走边脱下湿透的衣衫。卫生间的镜子碎了一个角,陈年垢渍沾在边缘,沉香对着镜面处理脖子上的刀伤,将绷带一圈圈取下来。血不再流,但伤口仍然狰狞吓人,他往纱布上倒了药粉,没有犹豫便直接按在伤处。剧烈的痛袭来时他咬紧了后槽牙,等着疼痛慢慢过去,然后才松开手,靠着墙瘫坐在地板上。
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白色背心,收拾脏衣时几枚硬币从口袋滚落,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沉香捡起来数了数,十五元整,应该是李云祥偷偷塞回给他的找零。
他叹了口气,将零钱随手搁在柜子上,去把伞也挂起来时想起那张纸币的来历,忍不住啧一声。
看来要还的东西,还不止一样。

[我习惯一个人做事,因为讨厌欠人情。借钱要还,虽然不想见那个奇怪的男人,我还是在那个街口等了三天。九月依旧很热,不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阳光从窗外透进屋,冰室里客人稀少,侍应生倚着柜台在聊天。杨戬摊开笔记本,继续修改昨日的稿子,银色钢笔尖摩挲纸面发出沙沙的响。
他在划去第三个短句时察觉眼前多了个影。沉香站在桌旁,将一张面值二十的澳门币拍在他面前,又放下一个三文治。杨戬瞥了一眼,是黑松露口味。
“还给你。”沉香说,“仲有,我唔钟意三文治。”
他说完就要走,背后那人却叫他:“等一下。”
沉香不耐烦地回身。杨戬指了指刚刚送来的猪扒包,说:“两份早餐,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要不要试试?”

热朱古力还温手,沉香坐得几分不自在,半晌才抿一口,放下时恰好看见杨戬端起手边的黑咖啡。
“咁苦的咖啡日日饮?”
“要写稿,总不能犯困。”杨戬笑了笑,又问他,“你多大了?有上学吗?”
“十七。”沉香说,“冇人供我读书,读书就冇饭食。”
母亲死在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带他来到澳门,成日浸在赌场里,输光钱欠下一身债后跳楼自杀,留他一人做了孤儿。
杨戬垂下眼眸,说了句抱歉,又问他在哪里做事。沉香靠着椅背,闻言晲他一眼:“点解要话你知?你又系边度来的?听你讲话不似本地人,内陆客?”
“是。”杨戬答,“我刚来澳门半年,不太会说这里的话。我工作的报社在白马行那边,有需要可以来找。”
谁要去找你。沉香腹诽着,站起身来说有事要走,杨戬连忙伸手拦他。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能停下,说:“沉香。”又用不太标准的国语重复一遍:“沉香木的沉香。你知道吗?”
“沉香。”他点点头,“我记住了。”

几日后叠码仔call来,说火拼暂停,海哥要和豹爷谈判,在葡京的贵宾厅。晚黑时沉香骑着机车到赌场外,申公豹已经在门口,对他抬一抬眼皮:“来了?”
“嗯。”
“今晚唔好捱啊。”他笑着揽过沉香肩膀往里走,“要辛苦你了。”
沉香不说话,只跟着踏进巨大霓虹彩灯下那扇虎口大门。赌牌筹码翻动的声,赌客的高呼或怒骂,他听得心烦,干脆走到前面去,替申公豹推开包间的厚重房门。海哥已经等在里面,坐在赌桌另一头转着手中的水晶骰。
“豹爷,谈谈吧。”他把骰子往桌上一扔,“都是赌场里做生意的,搞得太难看对大家都不好。”
“世道就系咁咯。”申公豹要了威士忌,慢条斯理晃着酒杯,“唔系我食你,就系你食我。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啫。”
“好啊,好。”海哥冷笑道,“既然不愿各退一步,那就一决定胜负吧。”
“你想点样?”
“赌一局,你赢了,这边的叠码都归你;我赢了,你就给我滚出澳门。”他点了点申公豹背后的沉香,“要这小子来。”
沉香身形一动,正要上前时被申公豹抬手制止。杯底酒空,他用指尖一下下敲着玻璃壁:“我呢个小弟唔会玩牌嘅,你要赌一铺,我同你玩。”

荷官上前发牌,庄家闲家各两张,牌面朝下压在桌上。海哥扫了对面一眼,两指捏着牌缓缓掀起一角来看,是方片三。他再翻另一张,黑色梅花露出来,是一张五。
他脸上现出满意的笑,两张牌一起甩出:“手气太好,没办法的事。”
申公豹也笑,从烟盒取一支雪茄叼在嘴里,示意沉香给他点烟,才伸手去翻牌。他揭起牌边按住角,再一点点挪开手指,直到一个“7”出现在眼前。申公豹哦了一声,把第二张也翻开,只看了一眼便挑起眉,从嘴里吐出一圈灰白的烟。
“好似老天唔太眷顾你。”他转过手腕,红心七和黑桃二轻飘飘落在桌中央,“九点。”
海哥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申公豹在桌沿磕了磕烟灰,笑不及眼底:“八输九,时常有。海老大,认赌服输?”
“我操你丫个王八蛋!”他猛地站起,赌桌筹码掀翻一地,噼里啪啦的嘈杂中传来手枪保险解开的声音。海哥举起枪对准申公豹,正要扣下扳机却先听见砰一声响,手臂上立时多了个血洞。申公豹手里的格洛克还在冒烟,面色如常轻轻一挥手:“杀咗佢。”
话音未落沉香已经冲上去,弯刀出鞘寒光凛冽,径直割向对方喉咙。海哥被他踹倒在地,挣扎着去捡掉落的手枪,冲着沉香连开三发。他偏头躲过两枪,最后一枚子弹擦着耳廓过去时他的匕首也捅进男人脖子,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在衣上溅出一朵秾丽腥花。

警车将赌场大门围住时黑帮的人早已销声匿迹,鸣笛声孤独盘旋在城市上空。远处的窄巷里沉香倚着墙根坐,枪击声离得太近带来的耳鸣还未消退,令人头晕目眩。旁边伸来一只手给他递帕子,申公豹点了一支新雪茄,烟头在夜里冒着猩红的光。
“牌不会玩,刀玩得咁好,可惜嗰个扑街唔知。”他说,“要不要揾人帮你睇下伤?”
“唔使。”沉香扶着墙起身,“我要返去了。”
夜里起了风,街道上人影稀落,余一排路灯孤零零发亮。他走了几条街,头脑还是昏沉,干脆在街边随处寻了个地方坐着。对街的大厦还明着一两间,偶尔有下夜班的人走出来,匆匆忙忙往家去。
“你怎么在这?”
头顶蓦然传来道声,沉香仰起头,意料之外看见杨戬那张脸。他望一眼路口的街牌——白马行街,看来这人多半是刚下班。
“你自己说的,可以来找你。”他此刻觉出些巧合的有趣了,于是回答时带些轻佻意,还有几分挑衅。但杨戬只是蹙着眉,蹲下身来看他脸侧流下的血。
“附近有个私人诊所,我带你去包扎一下。”
这时候去找医生无异于自投罗网,沉香扭过头去表示拒绝,却被杨戬抓住手腕。他是成年人,生得比沉香还要高些,这一用力便真的把人拽起来,拉着他往前走。
“我说了不去!”他怒道,头晕的症状偏又这时犯起,步伐踉跄两下,倒像主动跟上来。
“不收你钱。”杨戬没有回头,“医生是我朋友,不会和别人说的。”
沉香瞪着眼睛看他,脑袋发昏时竟然也忘记拿刀恫吓人,街灯下的影子拉拉扯扯。诊所的门半掩着,杨戬先进去叫了一声“老姚”,里面便转出来个蓄着山羊须的医师。他看一眼两人,好像并不惊讶,指了指诊疗椅让沉香坐下,打着手电看了一阵伤势,说:“不严重,上点药就行。”
杨戬道了谢,又看看满脸戒备的沉香,说:“我来吧。”
医师没说什么,点点头拉了一道帘子,隔出间临时的治疗室。杨戬从医用托盘里取了棉球和碘酒,见沉香一直往门外望,于是语调刻意压下去显得严肃:“你再不好好坐着,我就叫警察了。”
“我又唔怕差佬……”沉香话没说完,蘸了药水的棉花球就按在他脑门上,突如其来的刺痛激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杨戬手上动作停顿片刻,问他:“很疼?”
“废话!”
“那下次记得小心。”杨戬说。
沉香没再吱声,忍着清理伤口带来的疼痛,眼珠四处乱转,想要找些事情做好散去注意。
“你有烟吗?”
“这里是诊所。”杨戬平静道,“不可以抽烟。”
沉香嘟囔着骂了一句,只好继续坐着。杨戬要他低头,他便稍弯下脖颈,视线低垂时看见对方胸口还未取下的工作牌。证件照上的人五官端正俊朗,唇角含着微微的笑,照片下方是打印工整的名字。
这人原来姓杨,沉香想。后面那个字笔画复杂,他认字少,读不出来。
“好了。伤口不要沾水,回去好好休息。”杨戬给他贴好纱布,想起刚刚沉香龇牙咧嘴的模样,打算问问姚公麟有没有止疼的药。他拧开内间的门把手,蓦地听见背后少年轻而略哑的声音:
“杨先生,多谢。”
杨戬回过头。屋里已经不见人影,诊所天蓝色的隔离帘被穿堂风吹开,初秋凉意扑进门,拂在他的鬓角眉梢。

[杨先生的名字不好写,我读书不多,记不住。我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人,澳门街里能立足的都是恶徒,心善的活不下来。我以为这是我们最后的交集,只是没想到,我和他很快又见面了。]

“云祥。”
李云祥正蹲在那辆红色机车前修坏掉的车灯,抬头看见沉香,扬了扬下巴:“你的车修好咗,仓库嗰度。”
沉香掀开门帘钻进去,打上火试了试,摩托低沉的轰鸣在库房里回响。他跳下车座,走回来拍拍李云祥肩膀:“多谢。第日得闲,我请你食饭。”
“我又要送报又要修车,边得闲出去。不如今天中午,隔篱嗰间牛杂铺都唔错嘅。”
“好。你几时搞掂?”
“快了。”李云祥用毛巾擦一把脸,“你坐住等我阵咯。”
对街士多店老板的女儿和邻居的小孩在跳皮筋,沉香坐在木板凳上看,想了想还是没有点烟。他将打火机从指背上转过去又转回来,忽然听见李云祥在背后和人打招呼:“二哥,你怎么来这边了?”
“云祥好。我在这边做一篇采访,路过就顺便来看看。”
打火机跌在碎石路上,沉香几乎是立刻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杨戬。他站在报摊前,问李云祥最近订报的数量,又随手翻了翻新进的几本杂志,在转头时终于看见坐在旁边的沉香,眉微微一挑:“这位是?”
“啊,他是我小学同学,叫沉香。”李云祥扯了扯沉香胳膊,“介绍一下,这是我二哥杨戬,澳门日报的编辑。”
杨戬望着沉香,后者则微微侧过脸去。他便笑了,说:“你好,幸会。”
“二哥吃饭了吗?”李云祥问他,“要不要一起?”
“谢谢,我吃过了。”杨戬挥了挥手,“我先回报社了。有空再约。”
他从玩闹的孩子们中间穿过,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李云祥总算修好车灯,正要去洗手时被沉香一把拉住:“你点解会识得佢?”
“我从佢哋报社拿报纸啊,而且我大哥工作的地方就喺佢哋楼上。”他奇怪地看着发小,“做乜啫,你也识得二哥?”
沉香松开手,看向杨戬离去的方向。小孩子们已经收了皮筋,被母亲喊回家去吃饭,只留下午间的太阳高悬天空。
“见过一面。”

赌场白日冷清,午时过后才逐渐热闹。滋事的人少了,堂口闲了多日,几乎有些无所事事。沉香和人换了班出去把风,走出大门时西落的红日还未沉入海,城市已经华灯初上,璀璨耀人目。
他躲在赌场旁的巷子,手里攥了一副扑克,学着赌桌上荷官洗牌的样子摊开又收拢,只是手法很不熟练,偶尔还有一两张落下去。沉香弯腰去捡,把沾在牌面上的污渍抹去,再切牌时听到外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傍晚人多车多的时候,交通堵塞成一片,路口人影重重,他却一眼看到个熟悉的身形。
“喂!”他叫道。对方似乎有所感应,也转头看来。
“沉香?”

“好巧,又见面了。”
“你来赌场做什么?”沉香抱着臂看他,“来赌钱吗?”
“我这份工作只能养活自己,玩不起的。”杨戬笑了,“有同事在这边做专题报道,我来帮忙。”
沉香嗤了一声:“没什么钱,还到处发善心?”
“善心也是分人的。”杨戬学他,一起靠着墙站,行人从他们面前往来路过。十字街口有家叫利记的士多,他望了一阵,转头问沉香:“你渴吗,要不要喝点什么?”
又搞什么鬼。沉香歪着头上下扫他两眼,咧嘴时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好啊,多谢大慈善家。”
雪柜里有冰好的汽水,老板捡出两支撬开金属盖,插上吸管一人一瓶递给他们。有赌客在路口下车,急急忙忙要去场子里搏上一局,鲜有目光留意街边倚着栏杆喝饮料的两个人。
“你和云祥是同学?”
“以前在福利院,他们送我去读过小学,在仁慈堂附近。”沉香咬着吸管含糊道,“读到五年级,后来就没去了。”
杨戬单手拎着瓶口,问他:“那你想继续读书吗?”
“讨生活都费劲,读什么书。”
“好吧。但就算不读书,也该找份安稳点的工作比较好。”
玻璃瓶敲在栏杆上,发出当一声刺耳的响。沉香压着眉,看上去并不高兴:“你就是来和我说这些的?”
杨戬没有回答,只是别过头去。晚风吹散了霞,红色与金色落在他的眼睛里,似一颗琥珀的光晖。沉香凝视着他的侧脸,忽然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赢了,你不准再提这件事;你赢了,我就考虑换个工作。”他说,“怎么样?”
杨戬觉得有趣,于是又问:“如果平局呢?”
“那就当今天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沉香说。
“好。”他点点头,“那开始吧。”

玩法学的是赌场里最常见的百家乐,几副扑克混在一起洗,一人发两张,比加起来的个位点数大小。沉香手里只有一副牌,不过做这点小赌局已经足够。他拿去大小joker,像模像样洗匀,让杨戬先抽,之后自己也取了牌,说好倒数完一起翻开。
“三,二,一。”
他低头先看自己的牌,是方片六和黑桃一。再看杨戬手里那一对,两张红桃,点数分别是二和五。
“看来是和局了。”对方笑道。
沉香哑口无言,悻悻收了牌放回口袋。杨戬仍是在笑,将两支饮完的玻璃瓶紧挨着放在一处。
“那就当我今天没见过你。”他说,“明天见,沉香。”

[澳门是个小地方,后来我在不同的地方遇到过杨戬很多次。大概是习惯的力量,我竟然不觉得那张脸烦了,何况他的脸本来就不是会让人厌恶的那种。甚至有一回,我主动去找了他。]

福隆新街凌晨时反而多起人气,红窗红门外挂几只仿古的灯笼,通了电照出一片暧昧光晕。有瘦脱相的白粉仔在巷中抽烟,目光勾在路边揽客的楼凤身上,眼神一遍遍贪婪抚摸她们的丰满胸脯与软翘圆臀。
沉香站在蓬莱新巷的路牌下,身边几个马仔喝酒上了脸,便嚷嚷要寻快活。黄毛叫得最起劲,扯着嗓门喊:“走啊,走啊,运气好仲能揾到些‘西洋菜’,换换口味啦!”
有人跟着附和,手肘捅一捅沉香问他去不去。他垂着眼从口袋摸了一支烟,淡淡道:“冇兴趣,你哋去咯,我睇水。”
众人便哄笑着走了,巷口很快只剩他一个。沉香捻着烟,伸手去裤兜里翻火机,还未找到耳边就听见啪一声轻响。一名年轻凤姐凑近来替他点了火,抹着脂粉唇红的精致脸庞依在肩侧,朝他颈边呵一口香气:
“靓仔,睇你一个人喺度食烟,好孤单哦,不如我同你倾一倾?”
“好啊。”沉香说,“你想倾些乜?”
“你讲呢?”女人笑得妩媚,柔软手臂环上来,调情般梳弄他耳侧的发。
“不如我哋倾下呢个。”沉香抓住她的腕子,一寸寸往下拉去。凤姐顺着低头,在看见他腰间那柄锋利匕首时顿时花容失色,慌忙甩开了少年的手,转身匆匆逃进夜色里。
沉香懒得理会,继续找火机,掏遍身上口袋都不见才想起落在了赌场,只能扫兴地将烟收回去。他看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那帮马仔多半已经泡上了女人,一时半会舍不得从温柔乡里出来,警察也大概不会来了,于是掸了掸衣摆,抬脚便准备走。
巷子深处这时忽传来些动静,沉香警惕地回头,再仔细听似乎是细细的猫叫。他觉得奇怪,慢慢退了几步回去,往堆成山的垃圾箱后看。杂物里散落着几只纸箱,其中一个盛着团黑白混杂的毛球,近了才发现是两只数月大的幼猫,或许是饿得太久,叫声都有气无力。
“唔知边个唔想养,丢咗猫仔喺呢度,真系阴功咯。”隔壁云吞店的老板娘起早做工,拎着塑料桶出来倒脏水,见状随口同他解释。
“后生仔,你中意的话,就带佢哋走啰。”

晨时的报社人人忙碌,杨戬把整理好的新闻稿拿去发行部交接,刚坐下喝一口茶水,旁边的同事就过来拍他肩膀,说外面有人找他。
“好似系个古惑仔,你小心些。”
他一下楼就看到沉香坐在马路边,手里抱着个旧书包,见他过来眼睛一亮像遇到救世主,噌地站起身。杨戬走近了,才发现书包开了道口,从里头探出一黑一白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猫?”他好奇道,“哪里来的?”
“捡的。”沉香说,“我养不了,你能养吗?”
杨戬试探着伸手想摸摸小猫脑袋,对方却一收手臂:“别碰。那只黑的会挠人,我好不容易抓住的。”
他视线往下挪,看见沉香小臂上几道抓痕。幼猫的爪子不利,伤口不算深,但还是渗出些浅浅的血丝。
“你这样要打狂犬针吧。”他说,“我带你去?”
少年撇了下嘴,很明显意思是不去。杨戬装作没看见,直接抓住他另一只手臂就走。沉香想挣开,奈何抱着猫没法松手,只能嘴上抗议:“你很烦啊,一点小伤用不着吧?”
“你不是要找人养猫吗?”杨戬说,“你去我就帮你养。”
“……”

山羊胡医师不在,接待他们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护士。她动作麻利,很快就端着一堆瓶瓶罐罐过来,拉起沉香左臂涂上碘酒消毒,用注射针从药瓶里抽出一管无色的液体。沉香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紧紧盯着她蓝色的橡胶手套。杨戬坐在一旁,见他神情不自在便问:“不舒服?”
“没有。”
针头推进皮肤时沉香扭过头去,望着诊所白墙上的挂钟。扎针的疼痛轻微,像是虫蚁咬过,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护士用棉球压住针眼止血,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匆匆去照看另一边的病人。沉香起身便打算走,站起来时眼前却忽然发白,一下摔进正要过来查看的杨戬怀里。
“怎么回事?我去叫医生……”
“不用!”他咬牙道,努力站稳和对方拉开距离。杨戬仔细端详着他脸色,突然问:“你晕针?”
“我没有……”沉香立刻否认,想了想又低下头,“我不知道。”
杨戬眉毛扬起来些,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沉香不明所以,正要质问时被男人拍了拍后背,又轻轻按住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歇一会再走吧。”
沉香的脸被迫埋在他肩窝里,嗅到杨戬衬衫上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别扭的感觉和血液一起往上涌:“松开,我又不是小孩……”
“你都没成年,怎么不算小孩。”杨戬笑着说。
他像是安慰一只大型的猫或犬,顺着脊背抚摸皮毛,对方竟也真的慢慢安静了。半贴半抱了两三分钟,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咪咪的叫,是小猫从倒在地上的书包里爬了出来。沉香下意识抬起头,结果后脑勺撞到杨戬下颌,两人同时嘶了一声,顾不上疼痛又手忙脚乱去抓出逃的猫。幸好诊所此时病人稀少,不至于打扰治疗。
“跑得真快。”小猫被拎着后颈皮重新塞回包里,沉香呼了口气,转头看身旁正在揉下巴的杨戬,“现在怎么办?”
“我先去请个假。”他想了一阵后说,“去我家吧。”

的士停在住宅楼前的木棉树旁,沉香下车时看了一眼门牌,写着观音堂街19号。信箱里塞着账单和未取的杂志,杨戬顺手拿了,带着他从楼梯间走上去。
租屋是一厅两室,家具摆放得整洁干净,地板也仔细打扫过,沉香踌躇着没敢直接踏进屋,但是杨戬招手让他快些过来。客厅双人沙发后的背墙上钉着几枚相框,他看见一张照片,年轻的杨戬搂着一名女子,笑容灿烂,举止亲密。
“这是你爱人吗?”
杨戬望过去,迟钝了片刻才回答:“不是。那是我妹妹。”
阳台上有一间狗笼,是房东以前养犬留下的,杨戬用抹布擦干净,示意沉香将两只猫放进去。他又找来一块新毛巾,湿了水给猫咪擦脸擦身子。沉香蹲过去看,见两只小猫崽乖乖地任他摆弄,不由有些郁闷:“现在这么听话,都不挠你。”
“可能是喜欢我吧。”杨戬笑道,站起身拍一拍膝盖上的灰,“改天还要买些吃的给它们。很快到冬天了,在找到合适的人领养之前,先由我来照顾吧。”
沉香点点头,张了下口欲言又止。杨戬转下眼睛,对他眨一眨:
“当然,如果你想来看它们,也随时欢迎。”

[1998年的冬天仍然很冷,但也许是老天照顾,并不算难熬。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暖冬,也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冬天。]

元旦日刚过,前夜烟花燃了整晚,清晨总算安静。杨戬还在梦里,闹钟刚响一声就被他伸手拍灭,骨碌碌滚到地上去。
窗外有沉闷的轰隆声接近,他闭着眼咂咂嘴,模糊地想冬天竟还会打雷,不知是否要下雨。但很快他就睡不着了,楼上一扇纱窗吱呀推开,房东阿嬷年过六旬,骂起人来声音还是洪亮有力:
“边个扑街大早晨揸摩托啊?休息日都唔得安生,真系黐线!”
杨戬一下睁开眼睛。寒潮几日前到来,他出了被窝就冻得一哆嗦,睡意是彻底散了,只好返回去拿件外套披着肩膀。阳台上两只小猫已经醒了,黑白毛球打闹玩耍,跑来跑去扑得笼子哗啦啦响。他开门把它们放出来,然后隔着花笼窗栅往街上瞧,看见路牌下一辆漆了荧绿的机车。沉香摘下黑色头盔甩甩压塌的头发,抬头望他的窗户,与杨戬对视时咧嘴笑了,挥挥胳膊打招呼。
怎么来这么早?杨戬想问,又怕再惹恼了楼上的阿嬷,只好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招手示意他上来。茶几上留着昨夜和友人小聚聊天时剩下的空啤酒罐,他匆匆忙忙去打扫,扔进垃圾桶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紧接着门铃叮咚一声响了。
沉香裹着一身寒气进门,夹克外套里面只有件内衬,嘴唇因为干燥起皮,泛一点不明显的白。杨戬扯扯他的袖管,单薄的一层,不免有些担心:“穿这么少不冷吗?”
“我不怕冷。”沉香说。
杨戬心道着后生仔就是身体好,又叮嘱他:“下次小声点,不然房东迟早要赶我走。”
“知道了。”沉香越过他肩膀往后看,“猫呢?”
杨戬让开道,黑猫在玩窗帘上的流苏,比较亲人的白猫走过来,绕着沉香小腿转圈。他伸手拎住前腿把猫抱在臂弯里,坐在沙发上打量几眼,评价道:“胖了。”
“每天不是吃饭就是睡觉,当然会胖了。”杨戬走到储物格前,拿了速溶咖啡和阿华田,用保温壶里的热水冲开,把甜的那杯递给沉香,“先坐一会,我去洗脸。听不听歌?”
沉香眯一眯眼睛,说好。杨戬于是去拨弄柜子上的唱片机,取了一张CD放进去,然后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开始洗漱。水流声伴着前奏同时响起,很耳熟,大概是Beyond的歌,只是记不起名字。
他望着磨砂玻璃上晃动的人影,将自己彻底陷进沙发里,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猫背柔软的短毛,脚尖随着旋律打节拍,声音低低地哼唱。白猫抬起脑袋,一黄一蓝的鸳鸯眼疑惑地望他,瞧见沉香耳朵上的银色耳钉,于是踩着他胸口支起身子,用肉垫去拍那点金属的光泽。
“不可以。”沉香把它抱开,放到地板上。白猫喵了两声,又蹭一蹭他的脚踝,见人不搭理,于是小跑开去找一旁的黑猫了。门这时打开,杨戬擦着脸出来,见状问道:“你做什么惹它了?”
“我什么都没做。”沉香说。他在看杨戬,对方穿了一件白色的低领毛衣,未擦干的水珠没进领口,一两丝打湿的刘海黏在前额。他的嘴唇还是滋润的浅粉,猜着应该是有涂唇膏一类的东西。沉香盯了一会,不着痕迹挪开眼睛,视线落到堆放在电视柜上的几盘光碟,外壳封面清一色是香港影星,最上面一张印着东方不败的剧照。
“你喜欢林青霞还是王祖贤?”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我?”杨戬有些疑惑地瞥来,“无所谓啊,看得顺眼的都喜欢。”
角落里蓦地爆发出混乱的几声猫叫,两只猫不知道怎么打起来,互相追着对方尾巴咬。杨戬连忙走过去把它们分开,沉香插不上手,干脆端着阿华田扭过头去再次打量墙上的相片。那张兄妹合照在正中央,他对着年轻女人的面庞端详,想杨戬提起过的事——她在十几年前的冬天因为癌症去世,她的丈夫带着儿子去了香港,后来又到了澳门,之后便音讯隔绝。如果还有联系,这个新年或许能过得热闹些。
“发什么呆呢?”杨戬处理好了两只猫的危机,总算能去喝他那杯咖啡,“还没问你,这么早过来就是来看猫?”
“不然呢?我也没地方去。”沉香歪着头回答,“你呢?新年假不出去玩吗?”
“外面那么乱,三天一小爆十天一大爆的,怎么敢出门。”杨戬说。
几个黑帮头目陆续落网,底下的马仔便开始报复,猖狂一些的甚至去炸警察司长的座驾,普通市民只能躲在家。沉香捏着口袋里的打火机,片刻后说:“那我保护你。”
杨戬忍不住笑,点一下他鼻梁上的疤:“你先照顾好自己。”
“我认真的。”沉香把他的手拉下来,“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没人会拦。”
他神色很诚恳,杨戬于是真的思考起来,过了半晌才说:“我听朋友说,路环岛那边有一片黑沙滩,还挺想去看看,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巴士能到。”
“那就走吧。”沉香站起身。
“现在?”
“对。”他说,“不用等巴士,我载你去。”

车座上放着另一盏蓝色头盔,沉香扔给杨戬让他戴上,自己先骑上去打火。杨戬扣着系带,有些犹豫地问他:“你真的可以吗?”
“我十四岁就开始骑车了。”他说。
杨戬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巴巴哦了一声。他没被人载过,脊背挺直很规矩地坐着,直到对方开口:“抱住我。”
“什么?”
“抱我的腰。”沉香说,“不然你会摔下去。”
杨戬只好照做,比少年人高出一节的身形弯下去,胸口几乎完全贴上后背,下巴也顺势搁上肩膀,远看倒像是把人拥在怀里。他感觉到沉香有些加重的呼吸,于是又问:“怎么了?”
“……没事。坐稳,走了。”

嘉乐庇总督大桥横跨过镜海,长虹连接起隔海相望的岛屿。穿过氹仔后再驶向通往路环的公路,沿途的风光逐渐从密集高楼变作低矮平房,丘陵好似岛屿凸起的脊梁,马尾松种满山岗,峰峦之侧是广阔的洋面。
相比繁华的半岛,路环要安静得多。街道保留着渔业时代的风貌,停运的码头有旧船只随波逐流无定漂荡,售卖海货的店铺半卷帘门,生意冷冷清清。沉香停在一户人家前,用粤语向门外洒扫的老人问路,然后走回来对杨戬说:“还要往南走。”
机车在路面上飞驰,一路而下直到岛屿的最南端,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南中国海。两人下了车往海边走,越靠近海风越是喧嚣,穿过簌簌作响的一片木麻黄树林,一片深色的沙滩就出现在眼前。洋流带来的海绿石在此堆积,变成黑色的粒粒细沙覆盖白滩,在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晕染开一片墨色。
沙滩上几乎不见游客的踪影,大抵少有人在寒风凛冽的冬季来看海。杨戬沿着黑白沙粒的交界线往前走,米色风衣吹扬起一角,仿佛鼓满的出洋风帆。天气不算好,厚重的云堆满头顶,一直蔓延到遥远海角。有海鸥在岸边的礁石上盘桓,发出悠长的鸣叫,白色羽翼消失天际。
潮汐周而复始,一遍遍轻柔拍打海岸,浪花堆涌着雪白泡沫漫过黝黑的沙粒,在退潮时将滩涂上的脚印抹去。沉香低头看了许久,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杨戬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手拢在嘴边朝他喊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风呼啸刮着耳朵,他听不清,于是更大声地回问。杨戬不再说,只挥手要他过去。沉香只好快步穿过海滩跑向他,停在对方面前时有些气喘吁吁,问他:“怎么了?”
杨戬只笑一笑,伸手理了理他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过耳发:“头发乱了。”
“……就为了说这个?”
“嗯。”
沉香一时无话。他跑得累了,索性直接在一旁裸露的岩石上坐着歇息。杨戬也坐下来,望着海天交接的白线:“可惜是阴天,看不到日落了。”
“等一等咯。”沉香说,“说不定会晴。”
冬日白昼短暂,临近黄昏时天色终于亮起一点,云层里拨出几缕暖意的金光,落在粼粼的海面上。夕阳半隐半现,烧在天际漫染出朦胧的光晕,在逐渐变暗的天幕里仿佛霓虹夜市中一盏高悬的红灯。但现在,这里没有嘈杂的烟火人影,只有阵阵海涛徘徊的潮声。

回到半岛市区时已经接近半夜。沉香停在街口不再往里开,机车的声音太响,会扰了人清梦。杨戬取下头盔还给他,神情略显疲倦却轻松,对他微笑道:“谢谢你陪我。”
沉香嗯一声,没再说什么,目送着对方走进街巷深处,踏进亮着白炽灯的楼道。然后他看见杨戬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冲他挥了挥手。
他忽然觉得胸腔里烫起来,心脏在搏动,也像在沸水里翻滚。沉香抿紧了唇,手上一拧油门,摩托在浓重烟尾气里飚去,只留下一道流光的影。

[新年很快过去,回南天的时候渐渐暖和,雨偶尔下,空气一直潮湿。观音堂街的木棉也开花了,到处都是红色的一片。在三月份快要结束时,我下定决心,要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

“想返去读书?”
“嗯。”
申公豹夹着雪茄,缓缓吐一个烟圈,笑起来:“好啊。不过我估你挂著的,唔单系读书吧?”
沉香面色僵了一瞬,低下头去不说话。申公豹在他背上拍了两把,又拉开自己外套翻找内袋:“讲笑的,你想明白就好。喏,拿住。”
他递来一个信封,沉香打开看,里面竟是一沓钞票。申公豹接着抽烟,说:“读唔读书都唔紧要,安心度日,唔好再来呢度了。”
沉香紧紧捏住信封,半晌才低声道一句多谢,又解下腰间的匕首要还给他,却被申公豹推回来。
“跟咗好多年,就当系我做师父的送给徒弟一点心意。”他摆了摆手,“走咯,僆仔,行你的路去吧。”

“你近日系唔系同二哥走好近哦?”
清晨的罗利老马路安宁静谧,沉香刹车的动静显得有些太响,他扭过头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李云祥:“边个同你讲的?”
“佢自己讲的。”李云祥将手里的报纸卷起,在靠近顶端的地方稍稍折弯些许,“讲你哋跑去路环睇黑沙,咁好玩的事,下次叫埋我啊。”
旧街坊的骑楼露台未封,他用上力气一抛,报卷便飞入二楼的人家,然后隐约听到些瓶罐落地的声响,大概是养在外头的盆栽被撞倒了。
“失手咯。”沉香挑下眉毛。“你小心人哋闹你,又白做一日。”
“都系老顾客,唔会咁小气啦……”李云祥挠挠脸,“你咧?介绍给你嗰个点样?”
“我明日返工。”
“几好啊。”最后一份报纸塞进信箱,李云祥调头准备回去,从挎包里摸出一盒万宝路递给沉香,“喂,留给你的。”
“唔使了。”沉香摇摇头,“我在戒烟。”
“咦?稀奇啊。要谈女朋友?”
“谈你个头。”沉香送他一个白眼,嘴角几分笑意若有若无。

关前后街新开一家便利店,缺人手正招收银员。沉香去应聘,隔日便扣着鸭舌帽换了员工服上班。经营生意靠脑子灵光,他学得很快,薪酬跟着水涨船高。店面近着圣母堂和大三巴牌坊,偶尔有内陆和香港的游客来,年轻姑娘见他长得俊,也会借着买东西的由头搭一两句话。可惜酷哥顶一张帅脸却冷冰冰,找零动作飞快,话说不完就转身去忙碌,女孩们只好遗憾地一步三回头离去。
工作日时便利店来得人少,沉香就去整理货架上快要过期的罐头。这些罐头他可以随意处置,带回家凑一顿晚饭也没人会说。他仔细挑了几盒沙丁鱼放进背包,剩下的统统丢进废纸箱,撞得乒铃哐啷一阵响。
门口传来叮咚一声,有客人进门,在收银台前张望,好像要点单。沉香站起身,先扯上口罩以免又被人搭讪,低着头走过去,客客气气问对方要什么。
“一杯朱古力,谢谢。”
他点点头,刚要打单却一愣,随即猛地抬起脸,正对上杨戬带笑的眼睛。沉香莫名感觉紧张,开口竟结巴起来:“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祥告诉我的。”他眨眨眼,“麻烦快一点,我赶时间。”
沉香低下眼说好,去给他打包饮料,拿着纸杯回来时才想起问:“今天不喝咖啡了?”
“啊,因为晚上不用加班。”杨戬说着,递来纸币付钱。沉香接过去时手感不对,再一捏发现底下还有东西。他抽出来看,是一张岗顶戏院的兑换券。
“想请你看电影。”他听见杨戬说,“今晚有空吗?”

换班的同事姗姗来迟,沉香赶到戏院门口时已经快八点。杨戬在看墙上的电影海报,见他过来眉眼弯弯地问:“想看什么?”
“都行。”沉香说。
说是都行,其实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挑选的场次,最后选了一部新上映的爱情片,主演是张国荣和常盘贵子。电影院里观众寥寥无几,灯光昏暗下去,大荧幕开始放映开头,画面上女主角正在海边接受未婚夫的求婚。沉香对感情戏兴致缺缺,看着看着目光便不自觉往旁移去。杨戬倒是看得专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视线,他便大胆地欣赏对方的侧脸,连荧幕白光照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也一一端详。
影片在男女主角的久别重逢中谢幕,人群陆续离场,他们也一同走出戏院。夜风温和,吹来前方街道上喧嚷的人声。沉香两手插着口袋,酝酿了一阵后鼓起勇气,转头问杨戬吃不吃宵夜。
“好呀。”对方笑道,“有劳你带路了。”

快到晚上十点,许多车仔档趁夜推出来,在路边摆成长龙。沉香带着杨戬一路走过去,钵仔糕、豆腐花、猪脚姜、椰子雪糕等等什么都有,炒粉炒饭的摊档也一应俱全,到处弥漫着人声与食物香味。他向杨戬问了两句,然后走向档主,同对方点菜埋单讲了几句,没多久就带着一碗咖喱鱼蛋回来。两人靠着街边栏杆,沉香递一支竹签过来,说:“烫,小心。”
杨戬点头,慢慢吹凉了却不吃,而是送到沉香嘴边,笑眯眯道:“付钱的先吃。”
沉香的脸被暖黄路灯照出一点红,拒绝不了只好低头就着杨戬的手把丸子咬进嘴里,弹牙口感中裹着咖喱的浓香。他不习惯这样靠近地与人分食,想再去同老板要只塑料碗,却听见不远处一阵吵闹。
“差人来啦!走鬼啦!”
人群骚动起来,小贩摊主推着车慌忙躲藏,四周顿时哄乱。未吃完的鱼蛋撞落在地,治安警的怒骂混杂着哔哔哨声传来,沉香一把抓住杨戬,说,跑。
他们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穿过狭长的十月初五日街朝前奔去,将身后的喧乱嘈杂远远甩开,只剩头顶皎洁的明月照耀,在地上曳出交叠的影子。
顺着斜坡往上,街道的尽头是白鸽巢公园,两人一直跑到一片凤凰花树间才停下,均已上气不接下气。杨戬撑着膝盖喘息,沉香也没好到哪里去,汗珠从额上滚下,一滴滴落在地面。
“好累,”过了半晌,杨戬才开口,“我们为什么要跑?”
“我也不知道。”沉香深呼吸着回答,“其实他们不会抓我们。”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杨戬还在喘气,伸手去揉一揉沉香脸颊,运动带来的红晕未及褪去,和对方温热的气息一起烫在掌心。
“我们这样,好像私奔。”他说。
沉香望着他,深色瞳仁在黑夜里亮得出奇,问:
“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风吹过林间,凤凰花正值初绽时节,枝头吐露两三朵红艳芬芳。他看见杨戬在笑,嘴唇一张一合,口型说的是,好。
我听不清。沉香说着,朝前走了两步。
“可以再说一遍吗?”
呼吸离得太近,杨戬眼睫微微发颤,被少年固执地攥住手腕不准逃离。他于是轻轻叹着低下头去,唇齿眷恋地相依,再次交出这一份答案。
“我说,我愿意。”
晚风仍在吹,花树梢头生出新的幼嫩苞芽,藏在片片火红之下。澳门半岛的夜五光十色,此刻都不属于他们,唯一能拥抱的是彼此,和永不消逝的月光。

街边的廉价旅馆三十可以住一晚,楼下茶馆有人打麻雀,洗牌的声音哗啦作响。木板房的隔音不算好,杨戬走进房间时听见百叶窗外隐约的女人呻吟,床榻摇晃的吱呀声闷闷传来。
沉香在他身后关上门,神色平淡似乎习以为常,仔细看才能发现耳朵已经红似火烧。杨戬想说自己先去洗洗,但对方一声不吭走过来,拽着他就往床上坐。
“等一下……”他后脑勺磕到床头,小声地吸一口气,抓着低头就要亲的沉香很认真地问,“你有避孕套吗?”
沉香动作一顿,伸手去摸衣袋,拿出一个蓝色包装的小盒子。
“我从店里带来的。”他说,又急忙解释,“我垫了钱,不是私自拿的。”
这是一早就想好了要做这档事。杨戬噎了声,只好轻声细语哄他:“没带换洗的衣服,别弄脏了。”
“知道。”沉香又凑近来,略硬的乱发挠在脖颈,小狗似的蹭他,“我想……”
杨戬缓缓叹气,松开抵住他肩膀的手,将人环抱住。
“来。”

他读过很多书,但从来不知道男人之间该如何获得欢愉。沉香同样不清楚,不过在风月场多少游走过几回,加上少年人一贯大胆,摸索着寻到门道便要尝试。最初是疼的,杨戬脸色都发白,抖着声音说慢一点,眼尾红得似要落泪。沉香吻一吻他紧蹙的眉,用上为数不多的耐心,含着耳朵让他放松。
他以前在码头做工时见过剖蚌的采珠人,锋利的刀撬开蚌壳,汁水饱满的蚌肉被粗暴抠挖,从中剥出光泽洁白的珍珠。此时此刻截然不同的场景,沉香却仿佛又嗅到腥咸的海风,柔软贝肉包裹住身躯,把他也变成一颗莹润的明珠。
楼上女人的叫声停了,屋里的燥意才刚刚开始流动。杨戬的喘声很低,压抑又沙哑,明亮温和的眼眸也暗下去,化作情欲的漩涡。沉香的脸发烫,粗重呼吸喷在男人光裸的胸口,上面有一圈浅红的齿印。他低头舔舐那道自己留下的痕迹,一路向上吻到嘴唇,咬住那颗饱满的唇珠,尖利的犬齿刺戳出浅浅的痛意。杨戬似乎在呜咽,喉间吐出些含糊的字眼,细细分辨才知道是一声接一声的“沉香”。
“系我。”他抓住杨戬的手覆在自己颊侧,“阿戬,我好中意你。”
杨戬虚焦的眼瞳迷蒙注视着他,收拢指节一寸寸抚摸过少年脸庞,呢喃着回应:“我也……中意你。”
他的发音蹩脚,但足够融化掉一颗年轻的跳动的心。沉香指尖扣入他的指缝,将自己深深埋进杨戬身体,仿佛孩童回归母亲温暖的怀抱,闭上眼长呼出一口气。

“你当初,为什么会来同我讲话?”
旅馆的棉被带着潮气,两人只虚虚盖了一角,偎在一处说话。杨戬枕着自己胳膊,听沉香发问后想了想说:“我当时想,如果妹妹的孩子长大,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年纪。”
沉香翻身坐起,两只胳膊撑在身侧压住他,佯凶道:“所以你拿我当替代品?”
“逗你的。”杨戬噗一声笑了,伸手勾他脖子让沉香躺回去,然后才说:“好吧,我说实话——因为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感觉心脏跳得好快。”
一见钟情吗?沉香抱着他一只手臂,眉稍微松开些许,勉为其难接受这个解释。压下几天的烟瘾似乎又泛上来,他舔了舔嘴唇,口里缺了能咬的东西便难受,往常靠着吃糖来缓解,今日却偏偏没有带。杨戬看出异样,于是问他怎么了。
“想吻你。”
他说着,倾过身去直接衔住对方微微发肿的下唇。杨戬睁大了眼,却也没推开他,任由沉香又啃又舔,只在被咬痛时才发出一两声闷哼。
下口这么重。他小声地抱怨,沉香充耳不闻,只亲昵地靠在他颈窝,想了想又问:“你有想过去找他吗?”
“谁?”
“你妹妹的孩子,你外甥。”
“想过。”杨戬说,“如果他过得好,我就只远远地看一眼;如果过得不好,我就把他接到身边,照顾他,爱他。”
沉香不说话。他想掩饰自己的嫉妒,但酸意还是从语气里透出:“那我呢?”
杨戬抚着他头顶小小的发旋,说:“也会爱你。”
“真的?”
“真的。”
他终于感到平衡,又强调一遍:“你不准讲大话。”
“嗯,不讲。”杨戬笑道。
沉香终于满意了。精力发泄过后是困乏和疲倦,他干脆就枕在杨戬胸口闭上眼睛。杨戬摸着他耳垂上小巧的银钉,另一手轻轻拍着后背,仿佛在哄婴孩入睡。
“好梦。”他低声说。

[回归的日子越来越近,澳门却变得更乱。纵火、枪击,新闻一日一日地播,但那些与我没有关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如果杨戬愿意和我一起,那就再好不过。]

“杨编?”
杨戬从白日发梦里回过神,轻咳一声道:“稿子我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送去发行吧。”
女记者点点头,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杨戬抬腕看表,已经五点过三分,于是起身收拾办公桌。同事端着茶杯路过,见状打趣道:“咁早收工?要去dating啊?”
“家里的猫要喂了。”他笑一笑,和对方打声招呼说明日见,步履匆匆走出了大门。
白马行街上车流往来,沉香靠在摩托旁,等他穿过马路走来后拿起放在车座上的花束,直接塞到杨戬怀里。他拨一拨粉玫瑰的花瓣,说:“我没养过花。”
“那就放着。”沉香说,“等到枯了再给你送新的。”
杨戬叹笑着,坐上他的车:“走吧。”

六月已是夏日,夜来得晚,到达松山山脚时天还明朗。登山道盘绕通往山顶的灯塔,路上有散步健身的本地人,快到晚饭的时间已在纷纷下山。杨戬之前向朋友借来一台摄像机,正拿在手里录影,逐渐起了玩心,叫走在前面的沉香回头。对方回身看见镜头,立刻伸手就要来捂,闹腾一阵后索性直接抢过去,反过来对着杨戬,故作严肃采访他:“杨先生,你今天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
他们已经站在山顶的瞭望台,白色灯塔静静矗立在背后,金黄的装饰纹路被海风吹拂百年仍未褪色。塔顶停留的几只鸽子在东张西望,红爪白羽生得漂亮,转眼又展翅飞去。杨戬对着摄影机,回答说:“今天是我生日。”
他看着沉香怔愣的表情,又补充一句:“没开玩笑。”
“我之前看了你的证件,以为是后天。”他小声说。
“偷看可不是好习惯。”杨戬走过来在他脑门上一敲,“那是当时登记的工作人员写错了。不过也好,就当有两个生日了。”
沉香还是有些失望:“你早点说,我就给你买蛋糕不买花了。”
杨戬终于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现在也很好。”
这里已是市区的最高点,从山顶往下看能够将大半个澳门半岛收入眼底。两人靠在旧时炮台的矮墙旁,望着街市里陆续亮起的灯,星星点点铺成地上的银河。
“福利院里的孩子过生日,都是在一月一日。”沉香突然说。
“你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吗?”杨戬轻声问。
沉香摇摇头。杨戬握住他的手,捏了指尖又捏关节,想了一会后说:“如果不介意,我分一个生日给你。”
“那还不如让我和你一起过。”作乱的手指被反攥住,沉香朝他挪近一步,眼神亮晶晶,“我们可以吃同一份蛋糕。”
“好,”杨戬笑了,“那就一起。”
眼前忽然变得明亮,灯塔上的夜灯点了起来,明黄暖光成为指引行人归家的信号。沉香像是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按下,蓝色火苗升腾摇曳,在杨戬眼底倒映出一层光晕。
“先吹个蜡烛吧,寿星公。”他说,“别忘了许愿。”

下山时天色已黑,沉香说要补上今天的蛋糕,驾着车去连胜马路找一家做了许多年的西点屋。没有风的晚上气候闷热,天空布着阴云似要落雨,杨戬催他快些,不然等会蛋糕和人都得淋湿。他点头答应,让对方在车旁稍等,自己独身钻进人群。
“唔该,呢个帮我打包。”
橱窗里摆满各色糕点,沉香在等待店员包装的过程中望着玻璃上的倒影打发时间。背后路人匆匆而过,他漫无目的地随处打量,看清其中某个身影时却微微一怔,快速回过身去。
人潮来往,似乎一切如常。但他认出了那个背影是申公豹无疑,正与浓妆艳抹的女郎说笑着闲逛。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尾随着一名男子,口罩遮面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外衣,抬腕间露出手背上黑色的狼头纹身。那奇特的图案他仍有印象,应是属于海老大身边的一名打手。
那人不声不响跟上前去,沉香看见他在外套内侧摸索,然后拿出了一枚嵌着红钮的引爆器。他瞳孔猛地一缩,瞬息之间想明白了一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转身冲上前去。

闪电划破夜空时杨戬抬起了头,随即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他数着花瓣的动作停了,再次望向商场狭窄的出入口,却看见人群惊慌地从大门涌出,连忙抓住路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爆炸啦!里面有炸弹,仲唔快跑!”
杨戬的手忽然发起抖来,玫瑰花掉在摩托车旁,枝叶摔散飞落一地。他逆着人流往里冲去,经过几家店铺时看见门前坐着衣衫凌乱的妇女,满脸是血的孩子被她们抱在怀里,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目所能及尽是恐惧的面孔,却没有一张熟识。
沉香,沉香。杨戬无意识地念着,心脏跳如擂鼓。有逃跑的人撞到他肩膀,骂了一句神经病,他置若罔闻,只顾朝前狂奔,在看见一片火光时猛然刹住了脚步。
一辆电单车正在熊熊燃烧,四周的玻璃窗被震碎一地,满地狼籍不堪。沉香倒在中间,碎片割破的伤口血流不止,在透明的玻璃面上缓缓淌开。
背后传来尖锐的警笛声,有警察拉住手臂大喊着让他离开,急救人员匆匆上前察看伤者。杨戬踉跄着后退一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医生的白大褂和旋转着的红蓝警灯逐渐融为一体,又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最新消息,今晚7时连胜马路再度发生爆炸案,数家店铺遭到破坏,目前已经造成3人死亡,19人受伤。据警方推测,此次爆炸为黑社会团伙之间的复仇行动,炸弹来源及涉案人员仍在调查搜捕中……”

护士台旁的电视机亮着屏幕,新闻主持人的播报被淹没在纷乱的人声中。李云祥赶到镜湖医院时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浸得湿透,他小心避开忙碌的医护和啼哭不已的家属,在走廊尽头终于找到坐在地上的杨戬,被对方胸前和手臂触目惊心的血迹震得一愣:“二哥你这伤……怎么不去处理一下?”
“我没事。”杨戬说,嗓音疲惫喑哑,“不是我的血。”
急救室的红灯依旧亮着,伤员源源不断,偶尔有微弱的啜泣从旁传来。李云祥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劝他先去换身衣服,自己来守着。杨戬勉强答应,在对方问吃没吃晚饭的时候摇了摇头,说没胃口,用不着了。
长廊上人影来来回回,眼前的方寸天地却仿佛定格,失去时间的流逝。李云祥转过头去看,杨戬闭目靠着冰冷墙面,看不出焦躁的情绪,只是苍白脸色如同一尊脆弱瓷像,好似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碎作齑粉。
三个小时后,那盏红灯终于在凌晨熄灭。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医生走出来,询问家属在哪里。
“爆炸碎片已经全部清理完毕,伤者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病床上的人安静闭着眼睛,还未从手术的麻醉效果中醒来,沉沉地昏睡着。杨戬捏紧了拳又松开,许久才抿了抿咬破的唇,低声说了句谢谢。
病房没有足够的床供给陪护,他就搬来椅子坐在旁边,握着沉香输液的手,反复摩挲发凉的指尖。窗外夜空漆黑,雨还是落了下来,风从合不拢的窗缝吹进屋,扰动薄帘发出轻微的忽响,像一声接一声叹息。

杨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去的。他久违地在梦里看见妹妹,杨婵缠绵病榻多年,弥留之际枯瘦的指尖虚勾着他的掌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盈满泪水。
哥哥。她说,我还是放心不下他。
隆隆的雷声将他惊醒。墙上挂钟滴答转过七点,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天却没有亮,乌云压在斑驳的窗框,无数雨针细细密密,铺湿了窗台下的绿茵坪。
沉香还是没有醒,只有均匀的呼吸昭示着平稳的生命体征。杨戬起身将被单往上扯一扯,盖住他的肩膀,想要去洗把脸醒神。
门外这时传来笃笃的叩声,或许是来查房的护士,也可能是李云祥,他说早上送完报就来和自己换班。杨戬想着,走过去开门,却看见一名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站在病房外。
“杨先生是吗?”他说,“我是司法警察司此次爆炸案调查工作的负责人员。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们经过初步研判,确认这是一起黑帮团体的复仇行动,目标是另一名黑社会团体头目,此人已在爆炸袭击中身亡。”
杨戬接过警员递来的照片,画面上的中年男子面容几分熟悉,他从过去的某一篇赌场专访中回想起蛛丝马迹,脑中灵光闪过:“申公豹?”
“是的。”警员说,“根据调查,沉香与申公豹曾经长期接触,同时作为案发现场目击者之一,我们需要向其进行询问。”
“他现在状况不太好。”杨戬说。
“请你放心,我们会在病人状况稳定后再进行相关工作。”警员说着,递来另一份文件,“鉴于其已退出团伙以及尚未成年,警察司对其过往行为不予追究。但为加强日后教育管理,需要为其选择一名新的监护人。这是确立监护人的相关材料,你可以了解一下。”
杨戬眼睫一颤,问道:“他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没有。”警员摇了摇头,“我们从仁慈堂下属的福利院调取到沉香的入院登记档案,其生母为大陆人,姓名不详,1983年病故;生父名叫刘彦昌,1985年初移居澳门,1987年12月因欠下巨额赌债自杀身亡……”
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响彻走廊,年轻的实习护士不慎打碎了消毒用的酒精,玻璃瓶碎片四散满地。眼前有刹那的发白,杨戬突然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迎着警员讶异的目光艰难开口:
“我可以……看一看那份档案吗?”

[做赌场打手的那几年我受过很多次伤,伤得多了,慢慢就不怕痛,好似变成一种习惯。躺在医院的那个星期,我却时常觉得痛,开始是伤口,然后连心脏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我不想知道原因——如果是顽疾,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无药可医。]

司警刚从病房离开,护士便端着药盘走进去,拆下伤口层层叠叠的纱布。沉香靠着病床的软枕,等待上药结束后向她道谢,继续望着窗外那棵细叶榕。满树绿意浸泡在绵密不断的雨水中,阴暗天色为叶片蒙上一层沉闷的灰。
他看了许久,回过头问一旁削苹果的李云祥:“他呢?”
“二哥去买饭了。”对方说,“等阵就返来。”
门在这时打开,杨戬拎着餐盒进来,对李云祥道句“辛苦”,又说:“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等到病房里只剩下两人,他才坐到沉香身边,一边拆开一次性筷子一边说:“在医院食堂买的午餐,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明天我去外面看看有没有……”
“杨戬。”沉香忽然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杨戬看向他。沉香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手背上输液留下的针孔,说:“你前几天和司警在门口说话时,其实我没睡着。”
“你说我的母亲就是你妹妹,你是……你是我的……”
“沉香。”杨戬轻声打断了他,“先吃饭,好吗?”
病房里陷入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沉香点了点头:“好。”

治疗已经基本结束,剩下的只是长久持续的休养。沉香的伤口仍需要时时换药,单凭自己难以打理,寄住在杨戬家成为理所当然。只是如今同居的意味几何,谁都无法说清,也不愿意去说。
屋里亮着灯,几只飞蛾反复撞着纱窗,奋不顾身要扑那团虚妄的火。沉香脱了上衣坐在塑料椅上,他的手还不能沾水,洗发这种事情也只能杨戬代劳。他将薄荷香味的洗发水挤在手心缓缓打出泡沫,再一点点仔细搓洗,从发根梳至发梢。
“小的时候,阿婵不会自己洗头发,都是我帮她洗。”他说,“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花洒淋下的水从脸上漫过,沉香闭着眼,想象杨戬脸上的神情。是在笑,还是在惋惜,抑或是悲伤?他想知道,但是温水不断地流下,好像是落不尽的泪,让他看不清眼前。
洗完澡后要重新涂药包扎,沉香垂着眼眸看蹲在自己面前解开膝盖绷带的杨戬,额前细碎的刘海挡住那双浅色的眼睛,也将对方的脸遮在阴影里。
“我像她吗?”他突然问。
杨戬抬起头。良久,他才回答:“像。”
“那你见我第一面时,”沉香说,“有想过我可能是你外甥吗?”
“我……不知道。”杨戬低声说,“不知道。”
“你说过,如果他过得不好,你就把他接回来。”
“是。”他道,“我说过。这十几年……对不起。”
沉香没有理会这句道歉,只继续问:“那你会和他接吻吗?会和他上床吗?”
“没有舅舅会和外甥做这种事。”
“那我呢?”沉香弯下腰去,与杨戬几乎额心相抵,“杨戬,你能亲一亲我吗?”
如同触电一般,男人瞬间站起了身,而后扭开脸去。
“别问了,沉香。”他说,语气近乎恳求,“别问了。”
少年望着他,深沉眸色里不见半丝光。
“我明白了。”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开口,“麻烦你了,舅父。”

澳门最炎热的日子到来了。杨戬每日早起去报社上班,午时隔壁好心的阿嫂给沉香送来饭食。家庭主妇说话细声细气,关心他的伤好得如何,又问他和舅舅需要采买些什么,她可以帮忙。
“帮我带包糖吧。”他说。
午后的日光正暖融,杨戬提前下班回来时看见沉香睡在沙发里,最新一期《龙虎门》摊在腿上,书页被风扇翻出哗哗的响。几粒白兔糖散在桌面,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将没吃完的糖果收好,坐在沙发扶手边低头看少年平和的睡颜,用指尖轻柔拨开垂落在眉角的几缕碎发。
夏季的夜晚潮闷,卧室的床挤不下两个人,杨戬一早打了地铺,给沉香换一床轻薄凉爽的被单。他在床头悬了一枚小巧的风铃,夜里若是出了状况,一旦摇响他就能醒来。但大概是沉香睡相太安稳,或者是并不愿在半夜扰醒他,那铃声从未响起过,只有开了窗透气时被闯进的风碰出叮叮几声。
手臂的伤口结痂之后,沉香偶尔会下楼去附近的菜市场。他向邻居阿嫂讨来一本菜谱,开始学着煮饭。在厨房里他的刀工算得上很不错,只是对火候没有经验,最初的几回不是差了就是过了。等到某天杨戬回到家闻到饭菜飘香,已经是八月的事。
你好好休息,不用这么辛苦的。他对沉香说。对方不接话,只端了一盘菜心放上餐桌,要他尝尝味道。
“咸吗?”
“不会。”杨戬顿一下说,“不过老了些。”
“今天去晚了,菜剩的不多。”沉香说,“我明天早点。”

随着爆炸案最后一名嫌疑人被捕,澳门猖獗的黑帮势力也到了西山日暮的时候。报社忙碌几日做完这期重大报道,杨戬搭着巴士回到家时已经过了饭点。他翻出钥匙开门,进屋时发现餐厅的灯依旧亮着。沉香原本在看报,见他回来便起身去热菜。
“今晚吃什么?”
“马介休。”
葡国菜啊。杨戬想着,自己去盛饭,对沉香笑了笑:“手艺越来越好了。”
“还不是因为有人口味太挑剔。”沉香回应他。
“哪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杨戬叹气道。
桌上花瓶被移到餐边柜,杨戬看见里面插的花换成了黄色月季,大概是沉香今日新买的。两人吃饭时都不爱讲话,只能听见吊顶扇嗡嗡的转动声和餐具轻碰的微响。
“报社今天通知我,”碗空时杨戬放下了木筷,“我在澳门的工作期快结束了,之后会调动到大陆那边。”
“去多久?”
“也许两三个月,也许一年。”他道,“也可能……不会再回来。”
他望着对面的少年,说:“沉香,和我回去吧。”
舀汤的匙羹躺在碗底,沉香面容平静,开口道:“回哪里去?”
“我的家就在这里。”他说,“只在这里。”
背后蓦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二人同时看去,是玩闹的猫咪跳上柜子打翻了花瓶。杨戬匆忙起身,拿了扫把去清理地上的水和碎瓷片,将散落的月季花瓣一片片捡起。身后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他回头时沉香已经去了厨房洗碗,背影消失在那扇玻璃门后。
夜深的时候外面起了风,随后小雨落下,淅淅沥沥敲打窗户。杨戬从床底找出许久不用的行李箱,清点要带走的物品。客厅吊顶的灯泡坏掉一盏未及更换,光线昏暗不明,他抬头时望见墙上妹妹的笑脸,目光温柔而恬美,却几乎要将胸口洞穿。
房门外的动静平复时沉香睁开了眼。黑猫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房间,轻巧跃上床铺,趴在他的膝头蜷起身子,尾巴在被褥上来回扫着。沉香用指尖轻轻挠着它的头顶,猫发出轻声的呼噜,翡翠色的眼眯成一条缝。
空气里飘来浅淡的烟味。沉香听见打火机按动的轻响,他偏过头,透过半开的卧室门往外看,能瞧见阳台的一角。杨戬站在那里,半张脸被路灯照亮,手里发红的烟头升起袅袅的雾。
他的记忆忽然被扯回在街边旅馆的那一夜,舌尖似乎又泛起接触对方唇瓣时柔软甜蜜的感觉——接吻难道也是会上瘾的事吗?自己现在想要的究竟是一支烟,一个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阳台上的红点灭了。沉香松开咬住的嘴唇,尝到一丝甜腥的锈味。

他曾经无比渴望潮湿闷热的夏日结束,如今真正走到尾声却没有如愿以偿的快意。八月是一切的开始和结尾,属于他们的夏季终究过去,如同即将落幕的二十世纪,永远不再回还。

[我以前很少做梦,最近却总在睡着时看到杨戬。老人家说经常梦到一个人是因为思念,但一个绝情的人频频入梦只会让人心烦。我很想问他以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可是对着那双眼睛却问不出来。
后来我又开始失眠。睡不着时我会喝酒,喝醉就能睡过去,那样不会梦到他。很多次宿醉醒来后,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想,或许他不是治好我的药方——他就是顽疾本身。]

三下叩门声传来,李云祥放下扳手去应门,看见沉香蹲在门前,身边的笼子里装着一黑一白两只猫。他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酒气,忍不住皱眉:“你又去饮酒了?”
“一点点啫。”沉香把笼子拎到他面前,“我凑唔来佢哋了,唔该你帮我养埋。”
“我呢度冇问题。”李云祥说,“但你呢?”
“我冇事。”沉香低着头,指尖穿过铁笼间隙摸了摸小猫的耳朵,“唔好再让佢哋分开了。”
他起身道别,李云祥看着他跨上摩托,连忙追去喊道:“喂,你如果想带佢哋返去,记住同我讲啊!”
沉香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机车轰轰发动,随即飞驰而去,在街上留下一道灰黑的烟气。

气象台在午时挂起十号风球,播报新闻提醒市民居家避险不要外出。沉香点了支线香,对着神龛里的妈祖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炉灰之中。
他关好门窗,望着外头下到发白的雨幕看了许久,手里的啤酒又一罐见底。东望洋街的出租屋窄小,沉香盘膝坐在地板中央,打开放在一旁许久的背包。杨戬离开时留下了所有的唱片和影碟,被房东收进纸箱扔在楼道里。他去捡了回来,眼下正一张一张拿出来,在地上铺开。
屋里有台收来的二手放映机,沉香挑了一张塞进去,等待电视屏幕上滋滋作响的雪花消失。他不知道这部电影的片名,也并没有认真观看的打算,很快就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之后干脆歪在旧沙发上,伴着不断的雨声睡去。
再醒来时影片已经过了大半,明亮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沉香以为自己忘记关灯,勉强抬起眼皮,发现是电影镜头里午后的烈阳。梁朝伟的侧脸笼在日光背后的阴影里,低头吸一口烟再吐出,白雾变成金色光晕里飘忽的蒸汽。
他突然也很想抽烟,于是爬起身去找,翻箱倒柜却也搜不出半根烟头——早在决定戒烟的时候,他就已经全部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沉香拉开最后一格抽屉,在里面看见一条细长的白棍,不是烟,是一根波板糖。
天气热,包装纸黏在糖块上,扯下来有些困难。沉香叼着糖棍靠在柜子旁,往角落的电视瞥一眼,影片播到结尾,滚动的字幕往上,窗外的雨丝往下,似乎没有尽头。

暴雨一连下了数日。沉香窝在家里看了几部电影,听了许多首歌,但能记住名字的寥寥无几。那卷生日时的录像带他也重新放了一遍,画面上杨戬对着镜头微笑,沉香在他开口的前一秒按下暂停,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沉默许久,然后关了机。
天再度放晴时腿上的纱布也彻底拆下,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长出新的血肉,颜色浅淡娇嫩的一块。他徒步去了松山,沿着登山道慢慢往上爬。刚刚痊愈的膝盖还不能支持长时间的运动,沉香在临近山顶的台阶坐下,一仰头就能看见东望洋灯塔。几只白色的飞鸟从空中掠过,不知道是信鸽还是海鸥。
他安静坐了很久,心想或许应该带一个录音机上来,把所有情绪倾倒进磁带,然后永久地抛弃。然而这里是澳门,不是乌斯怀亚。他无法抵达世界的尽头,而一条濠江能承载的念想,又有多少呢?

[我有时候会在礼拜日去主教山,坐在长椅上看人们对天主祈祷,请天主许给他们幸福。我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或者命运这种东西,将我们推得这样近,又用血缘将我们分开。
新的世纪要到来了,澳门回归的日子一天天靠近。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大概可以更方便地找到杨戬。可我已经亲手拒绝了那张渡海的船票,如今不会再有人给我签发了。]

离开山顶的哥特式教堂时阳光正好,风虽寒天却晴朗,万里不见云。沉香立在门前,静静望了一阵面海合十的大理石圣母像,之后转身走下了台阶。
回归日万民欢庆,便利店老板给员工放了三天的假期,让他们好好度个节。他在昨夜写了封信,找出杨戬留下的通信地址,填好后投进了邮筒。信上内容简单,只说如今一切安好,澳门未来会日益繁荣,邀请对方有时机来看一看。
他沿着西望洋斜巷往下走,一路行到了澳督府前。前来观看降旗仪式的民众已经挤挤攘攘围在府邸门口,探着头不住张望。好奇心使然,沉香也驻足停下,站在外围和人们一起等候。
四时过半后,澳督从大门踏出,向众人挥手致意。随着指挥打出手势,警察乐队奏响了葡萄牙国歌,红绿两色的国旗缓缓下落,整齐折叠后交回到总督手中。四周起了掌声,年迈的葡萄牙老人缓缓鞠躬,在送别曲声中乘上轿车离去。记者们纷纷上前拍照,一位戴着眼镜的报道员手持话筒,面对摄像机字正腔圆总结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距离第一任澳督上任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百七十多年。现在这段历史已经画上句号,澳督回去了,澳门就要回来了。未来澳门的历史,将由澳门人自己来书写……”

十月初五日街上人头攒动,市民们攥着五星红旗与白莲花旗,面上无一不是欣喜洋溢。沉香与他们擦肩而过,逆着人流慢慢朝前走。四周的热闹喧嚷模糊一瞬,恍惚间又化作快速奔跑时掠耳的风声——曾经有一个人,就这么紧握着他的手,穿过绚丽的霓虹灯光与拥挤人潮,奔向原本堪称完满的未来。
他走了很久,走过长街尽处的路牌,走过喷水池中相拥的雕像,一直走到凤凰花树下。沉香在树旁盘膝而坐,望着渐暗天幕下凋零的枝桠,想起和杨戬一起看的那场电影,那些早已遗忘的剧情忽又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女主角遇见与亡夫长相酷似的男主角,跌入一场白日梦似的心愿之旅,在分别后终于认清彼此的情意,重遇在太平山顶的夜色里。
可是他们呢?相同的血脉、相似的面容,带来的只是别离与哀伤。美好的浪漫童话,或许只能在梦中实现。
他决定不再去想了。夜晚已经降临,回归的钟声将在凌晨敲响,久行的游子终于返家,这样好的时刻不应伤心。沉香站起身,慢慢朝公园大门走去,很快却又停下来。
风吹过树梢,落叶飘零,在大地上铺成温暖干燥的金黄地毯。有声音从远方传来,朦胧却熟悉,像在风中,又像在梦里。渐渐地听清了,才知是在唤自己的名字。
“沉香。”
他回过头去。

-end-

*
黐线:骂人的话,可以翻译成神经病。
黑衣:乞丐。
散纸:零钱。
睇水:望风。
阴功:也作“冇阴功”。原意是造孽,后引申为可怜、凄凉。
差佬、差人:警察。
马介休:来自葡语Bacalhau,是一种地道葡国菜和澳门土生菜,是鳕鱼经盐腌制但并不风干保存而成,可用烧、烤、焖或煮等多种方式进行烹饪。
唔该:视语境有多谢、劳驾等意思,相当于英语的“excuse me”或普通话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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