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验证码:
雾散时分   作者:是央央吖_wy
评分:
0.0 (0人已评)
标签:
下载: TXT全文 TXT单章

雾散时分(下)

[1月8日,阵雨]
“走喽申叔,第日再来咯。”
“好,欢迎下次光临哈。”
食客推门出去,穿堂风吹进一阵,刮得沉香打个喷嚏。元旦过后寒潮到,气温大跳水,他刚刚洗过手,冲了冷水冻得要没知觉。申公豹饮完最后一口啤酒冰得嘶气,把罐子丢进垃圾桶:“一连十几日又冻又落雨,真系阴功……你今日做完早点返,晚黑更冻,手都伸唔出。”
沉香回一句知道了,继续收拾眼前的餐桌。李云祥今天有事请假,店里少人手,他忙得脚不沾地,电话铃响起都好一会才有反应。沉香转头看窗玻璃外,申公豹憋不住烟瘾正站门口抽,大概是没听见,于是擦擦冻僵的手走过去。
“喂你好……哮天?”
“又系你呀。”女生声音一如既往欢快,“今日要一份腊味饭,唔该你送到唱片店哦!”
沉香应声好,放下话筒时觉得心跳得雀跃,被阴冷天气冻得麻木的身体似乎也恢复活力。他交了单子去厨房,叮嘱师傅做快一些,擦桌子也变得心不在焉,听到出餐铃时便将抹布扔下,提了袋子往外走。申公豹这时抽够了烟进来,奇怪道:“又有外卖?”
“是。”沉香已经骑上车,将胶袋在车把上挂好,“我好快就返来,师父你唔使担心。”
“喂,你桌面未执晒!”申公豹追不上,只能朝他背影喊一句又叹气,“个衰仔……又唔系见女朋友,咁殷勤做咩啫……”
车轮转得要生火花,旧自行车骑出崭新摩托的动静。沉香到唱片店时身上已经暖得要出汗,呼吸也急促些,提着外卖推门进去,却没看见杨戬。哮天守在柜台,烫卷的头发染了一层红,亮丽活泼。
“你老板呢?”
“佢病咗,喺屋企休息。”女生打开自己的零钱包,涂了亮晶晶甲油的手指捏两张散钱递给他。沉香接了却不走,嘴唇张了又合,半晌还是忍不住问:
“他住在哪里?”

哮天指的地方不远,离唱片店半条街的一片唐楼区。沉香上楼梯时天已经快黑尽,余一点橙红的微光在西边。他找到305号房敲了门,耐心地等,直到听见门锁拨动。防盗链拴着,杨戬只把门开一条缝,借着楼道里昏暗光线辨认来人:“沉香?”
“听人讲你病了。”他说,“我……我来看看。”
杨戬开了锁,侧身让他进去。屋里没开灯,外面路灯的光照进一缕,沉香仔细看他脸色,血色褪几分,下唇也干燥起皮,裂出细小的伤口。
“吃药了吗?”
“不用。捱一捱就过去了。”
他去摸墙上的开关,背过身时又掩着嘴低低咳出几声。电灯闪烁几次后亮起,杨戬走向厨房说给沉香倒杯水,在储物柜拿杯子时却觉头晕,玻璃杯掉下来碎成几片。沉香听见声音立刻奔过去,病人也似醉鬼,身上缺了力气便沉重,他一手揽不住,半扶半抱勉强把人挪去床边躺下,伸手一探额头,温度滚烫。
“发烧了。药箱在哪?”
“不用找了。”杨戬声音轻飘,“我没备药。”
“那我去买。”沉香撑着膝盖起来。冰箱里没有冰块,他只能找块布巾打湿给杨戬敷在额上,从门口花盆底翻了钥匙下楼。距离最近的药房关门早,沉香多跑一条街才买到退烧药,回来路上看见家宵夜档,砂锅里正煮生滚粥,新鲜热辣。
“老板,这个几钱一份?”

杨戬从昏睡中醒来时嗅到咸香的食物气味。他睁开眼,沉香背对他站在飘窗前,听见声音走来,给他递温水和药。
“买了什么?”
“枸杞猪肝粥。”
“粥啊……”他皱一皱鼻子,“太清淡了,不喜欢。”
“咳成这样就别想着吃辣了。”沉香说,将温热的一碗端到面前,“猜你也没用晚饭,多吃点。”
调羹舀了粥吹凉送入口,米粒煮得软烂,混着瑶柱与干虾的鲜味,猪肝滑且嫩,枸杞叶甘苦中和得恰好。杨戬被沉香盯着,不情不愿吃了大半碗,剩下的不肯再喝,说饱了。
“你好像我家姐。”他说,“小时候生病怕苦不肯吃药,她就这么看着我,看一晚上。”
沉香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问:“要我留下吗?”
他在想,只要对方愿意开口,他就不走。但杨戬摇了摇头:“太晚了,回去吧。谢谢你能过来。”
“你一个人可以吗?”
“又不是小孩。”杨戬笑了,点一点沉香鼻头,“放心。”
指尖冻得凉,沉香却像被火烫灼,后颈都蒸热气。他垂了眼匆匆收拾餐具,将药与水摆在杨戬伸手能够到的地方,离开房间时犹豫片刻,抿了抿唇还是说:“如果有事,打茶记的电话,我就来。”
杨戬裹在被子里嗯一声,似乎已经快睡着。沉香站在原地看了一阵,悄声关上门,对着门板缓缓呼出口气。
晚安。他小声说。

[1月22日,大风]
年尾总忙碌,餐厅里多了放假学生和来港的大陆客,拥挤也吵闹。沉香记账水笔写没墨,四处找新的时肩膀被人拍一下。申公豹把烟别到耳后,从他手里拿过记事本:“电话,揾你嘅。”
“谁?”
“一个女仔,听唔出。”申公豹拍拍他后背,“快去,唔好让人哋等太久。”
沉香只好去接,听筒拿起哮天的声音便传过来:“沉香啊,二郎讲想饮排骨汤,问你等阵得唔得闲送过来?”
“你同他讲我就来。”沉香说。他挂了电话,回头便见申公豹意味深长看着他:“谈咗女朋友?”
他张口正要解释,申公豹摆摆手,点了一根烟只叫他早点回。沉香说不清,干脆直接闭上嘴,去门口开车锁。
李云祥以前说他骑太快不够稳,沉香最近学乖慢下来,怕炖汤洒漏便更小心。他到的时候哮天背着挎包正要走,见面努一努嘴,示意他去里面那间屋。沉香会意点头,推门走进店。
风铃声清越,叮铃叮铃掩住脚步。里间的门半掩,沉香看见杨戬坐在高脚椅上,手里摆弄一支口风琴。对方听到动静,招手要他过去:“入来坐。”
“店里忙,我不留了。”沉香说。
“就是让你出来歇歇。”杨戬眉眼弯弯,透一点计谋得逞的坏,又指指身边的椅子,“来坐一阵。”
几日睡得不好,身上缠了不少倦意,沉香沉默半晌,还是坐到他旁边。杨戬从他手里拎过餐盒,揭了塑料碗盖慢悠悠舀汤喝。沉香抱着胳膊看他,道:“现在不嫌清淡了?”
“咳。”杨戬心虚摸下鼻梁,说你们家师傅手艺不错,再岔开话题:“你之前说找租屋的事,怎么样了?”
沉香摇了摇头。房东家中出变故急着卖房,没法再续租,他最近在找新住处,只是近了年底,恐怕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地方。杨戬指尖轻敲着桌面,想了一阵后说,要不要先住来我家。
“你去过了,不大,但住两个人总还可以。等你找到新屋,再搬出去也不迟。”他见沉香低着头思考,又补充,“不收你租金。”
“不用。”沉香说,“我会付你钱的。”
“还是多做几顿饭来抵吧。”杨戬伸懒腰打个呵欠,“那就讲好了。几时过来?”
“我回去收拾行李,后日能好。”
好。男人笑眯眯的,我等你。

迁屋那天气温回升些,沉香家当不多,一只箱一个包便装过来。杨戬将闲置已久的客房打扫干净,铺了新买的被单挂起蚊帐。收执到晚上饭吃得迟,沉香在厨房煮米粉,牛肉丸和青菜放进去,再单独煎两只荷包蛋卧进汤底。
“明日行街去买点牙膏毛巾,你屋里还缺什么同我说,一起买了。”
沉香点头,又说不缺都足够。他吃得快,已经喝干净汤放下碗:“我尽量早点找到屋,最晚过完元宵搬出去。”
“不用急。你多住几个星期都可以。”杨戬碗里还剩两片菜叶不想再吃,用筷子来回拨着,“说起来,你过年不回去见父母吗?”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沉香说,“我跟着我妈来香港,几年前她出了车祸,之后就一直自己过。我爸以前每年打抚养费,后来没再给,听人讲是在国外娶了新太太。”
杨戬有些发愣。屋里安静好久,他才把筷搁下,说自己来洗碗。沉香跟他一起把餐具拿进厨房,拿了抹布要去擦桌时杨戬又探出头来轻声叫他,手上沾着白花花的泡沫。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年?”他说,“反正我也一个人,就算搭伙。”
沉香没反应过来,但口比心快,回过神时他已经说了好。杨戬笑起来,钻回厨房继续洗碗。沉香听见他在小声地唱歌,又被龙头哗啦啦的流水盖过。
“怎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因今宵的我可共你唱……”

[2月6日,小雨转晴]
年二八,餐厅终于放假。沉香回来的时候拎走了厨房没用完的一小罐辣椒酱,塞进客厅的冰箱。杨戬去了唱片店,年前最后一天营业,他需要打点好一切。
回到家时是下午五点,杨戬进门就看见地板湿漉漉。洗手间有声音,沉香刚刚洗完拖把出来,摘了橡胶手套歪头看他:“不进来?”
“我还以为屋里被水淹。”他松口气,“打扫卫生?”
“嗯。”男生微微低着头,“你不在,我就……自作主张了。”
杨戬笑起来,和他说谢谢。他回来路上去还开门的饭店打包两份煲仔饭,给沉香递筷子,后者接过去,问他喝不喝啤酒。
“好啊。”杨戬说,然后想起什么,“上次杯子打烂一只,还没买新的。”
“你用。”沉香道,“我直接喝就行。”
拉环撬开发出呲一声响,沉香给杨戬倒酒,剩下的半罐放在自己手边。忙碌一天饥肠辘辘,两个人都专心吃饭没说话,很久之后杨戬才道:“明天去买杯子吧,顺便去花街看看。”
“要买年花?”沉香问。往年他陪申公豹去,总是买一盆年桔,寓意大吉大利,做生意的人讲究这个。他记得杨戬店里那盆青翠的竹,不过似乎装饰的意味更多。
“嗯。除夕最后一日,能捡到便宜。”杨戬笑着说。

旺角的花墟道年尾的时候更热闹,卖花买花的人扎堆。杨戬向邻居借了一辆单车,沉香负责骑,他坐在后座,等红灯时轻轻晃着脚。
“你要买什么花?”
“是但喽。”杨戬说,“看缘分吧。”
路口绿灯亮起,沉香随着车流挪动,在嘈杂的街市人声中提高嗓门问:“你以前经常来这里吗?”
“也不算多。有几次天气好时我沿着弥敦道散步,一直行到尖沙咀。”杨戬伸手指了个方向,“那里能看到维多利亚港,不过要晚上才好看。”
沉香想说话,但后面的士在按喇叭催他,他只好继续往前。杨戬在他加速时没坐稳,连忙抓住沉香的外套,等到单车转过下一个街角,才说:“你想去看吗?下次和你去。”
他的手还搭在沉香腰间。沉香抿了下唇抓紧车把手,点点头,说好。
几分钟后他们停在花街路口,杨戬跳下车来,沉香推着单车跟在后面,看他一铺一铺瞧过去,和店主问价砍价。香港今年的冬天冷,但花仍然开得艳,五颜六色品种繁多,流连久了觉得自己似乎要化一只蝶。
“沉香,帮我接一下。”
杨戬忽然叫他,沉香转头看时他正抱着一盆紫色蝴蝶兰走出来,红色塑料袋套在颤颤巍巍的花枝上。他帮着放进单车筐,问:“捡了便宜?”
“打对折。”杨戬笑着,“漂亮吧?回去看看摆哪里好。”
返程时大堵车,人群车辆挤得水泄不通,沉香车铃拨个不停,只勉勉强强挪出十来米。杨戬这时拍他肩膀,指了另一条路,说走这边。
“绕个远路,能走快一点。”
沉香听他的,调转方向往人少的街上去。他们从小路里过,望见不远处明澄的黄,等到近了才知是挂在铁架上袋装的金鱼,荧光灯下来回游弋,鳞片照出亮丽颜色。
这边好多水族行的。杨戬说,你想养鱼吗?

天彻底黑了,杨戬抱着花先上楼,去拿钥匙开门。沉香跟在后面,手里拎只装满水的透明塑料袋,几尾红斑马鱼正在里面打转。
他进屋放下东西,然后去厨房准备年夜饭。外面杨戬从杂物间找出一只旧玻璃缸,把鱼与水一同倒进去,又解下套住兰花的袋子,将它摆在收音机旁,打算改日放去唱片店。
“今晚吃什么?”
“豆豉蒸鲳鱼,中午订的贵妃鸡,再白灼个青菜。”
冰箱啤酒饮完,杨戬去楼下便利店提了一打,又拿出新买的玻璃杯。饭很快也做好,沉香摆好盘,然后坐在他对面。
“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想去读个英文学校。”沉香说,“我妈妈以前英文很好的。你呢?”
“没想过。”杨戬夹一块鸡肉放进沉香碗里,“可能存多点钱去外面走走。美国,欧洲,或者什么地方,看兴趣咯。”
啤酒饮不醉人,但他喝得多,脸颊醺上浅淡的红。沉香抬眼看他,见杨戬从口袋拿出一封红包。
“差点忘记。给你的,新年利是。”
“我不能收。”
“你比我年轻,该收的。”杨戬说,“当作是我多谢你——多谢你陪我。”
楼上有推麻将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响。杨戬撑着额头,慢慢开口:“其实我父亲去年就过世了。”
“母亲和姐姐离开后,那个家就不存在了。现在……也彻底不在了。”他说,“香港我其实也不喜欢,太湿,膝盖容易疼。但房子和人一样,相处得久了,还是会生感情。”
沉香喉结滚动,哑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和你在一起时感觉很好。”杨戬望着他,灯下浅色的眼睛琥珀般发亮,“就像回家,沉香。”
灯光突然熄灭了。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听见隔壁阳台邻居的抱怨,还有远处噼里啪啦不断的鞭炮声。外面也是黑漆漆一片,偶尔有小簇的光亮闪过,是街上孩童手中的烟花棒。
“应该是烟花烧了电线。”缄默半晌,杨戬先出声,“我去拿蜡烛。”
他推开椅子,要转身时却被抓住手腕。沉香指节扣得用力,一点一点攥紧,寒冷天气掌心也透出湿热的汗。
“我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做家人。”他说,呼吸中夹杂轻微的颤抖,“杨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指下皮肤传来脉搏快速的跳动,黑暗里一切都模糊,沉香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过度的紧张让他把嘴唇都咬破。然后他听见杨戬很轻地闷笑一声,随即被温暖的怀抱笼罩。栀子香萦绕鼻尖又落进唇齿,清淡盛开在夜里。
“我知。”

电迟迟不来,昏黑夜色里其余感官都被放大,铁架床晃动的嘎吱响便显得刺耳。杨戬被沉香按在枕头里接吻,气息和动作都凌乱,偶尔磕到尖利的虎牙觉出痛才歇一歇,但也只是片刻,很快又毫无章法地啃咬吞吃。就像有火烧在舌尖,只有纠缠相贴能扑灭一瞬。
“年夜饭都未吃完。”
喘气的间隙里他偏过头,贴着沉香耳朵轻声说话。对方趁势将脑袋埋进他颈窝,说:“在这里吃也一样。”
杨戬失笑,双手捧着沉香的脸要他抬头:“知道从哪里入口吗?”
沉香蹭一蹭他的指尖,答道:“我可以学。”
他说的时候模样很乖,杨戬从语气里想象得到,于是握住沉香手指,放在已经松解的领口:
“只教你一次。”

天冷,水都好似结冰,但怀里的躯体火热,把心烫化成一片欢愉。衣柜上挂的镜子一阵阵摇晃,镜里的人影颠倒翻覆。外面爆竹还在放,有住户养的狗受惊,吠声穿过深夜又随风飘去。烟花升空绽开的瞬间亮如白昼,杨戬看见沉香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灼热。
点起蜡烛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杨戬靠在床边取一支烟,在烛上燎了火,烟头红彤彤地在夜里闪。房门打开又关上,沉香端一杯水放在床头,说:“润下嗓。”
杨戬抬眼睛看他,伸手过去扣着人下颌要他靠近,倾身将口里的烟渡过唇。沉香不吸烟,呛得闷咳不止,烛光里眼圈都泛湿。杨戬摸摸他的脸,心满意足地笑:“弄这么久,该让我占点便宜了。”
沉香面色发红,爬进床铺揽住他的腰不说话。杨戬揉着他乱糟糟的发顶,似是摸一只小狗,许久才听见小狗问:“你谈过几个男朋友?”
“两个。”他说,“第一个谈了半年,耳洞是那时候打的。第二个两个月就分了,那人追到香港来,我拎条棍把他揍跑了。”
沉香闭着眼想象他揍人的样子,又问:“那你……和他们也这样?”
他听见杨戬轻轻的笑声,然后说:“我喜欢干净。别人不可以睡我的床的。”
那我是个例外了。沉香想着,心里有莫名的高兴,脸拱到杨戬胸口,说:“你讲过给我听写好的歌。”
杨戬点一点他的眉心,温热指腹按在眼睑:“唱来哄你睡好不好?”
唱片机停转,旋律还在流淌。喉管与胸腔震动,曲调陌生却安心,在栀子香的梦里渐弱去。烟花声远了,旧年无声无息划过日历末页,新生的爱意在时间里发芽,开出一树似锦繁花。

[2月25日,多云有雾]
李云祥进门时听见隐约的音乐声。沉香守在柜台后,无意识跟着哼调子,断断续续的。他合上收银机抽屉,才发现李云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做咩咁睇住我?”
他指指录音机,又指指沉香:“你都会中意听歌?”
沉香翻他一个白眼,懒得搭理背过身去。李云祥像发现新大陆,立刻凑过来:“想勾女仔?睇中边个,我给你出办法啊。”
“走走走。”沉香抬手就打,被李云祥歪脑袋躲过去,巴掌落在他怀里那捧红玫瑰上。李云祥大叫一声,连忙举起来看,左瞧右瞧只是掉了几片花瓣,吁口气一掌拍回去:“差点被你害得要再买一捧花。”
“日日都送,苏医生的诊室迟早被你堆满晒。”
“呐,呢个叫浪漫,‘罗曼蒂克’,英文你懂不懂?”李云祥把包花的塑料纸捏得直响,“谈恋爱咧,最重要就是哄她开心,等你谈咗女朋友就知了。”
女朋友没有,男朋友倒是有个。沉香没说出口,只把手上的清洁工具扔给李云祥让他去干活,自己往门外走去。
“又冇餐送,你去边啊?”
“秘密,不话你知。”他说,“帮我同老世请半日假。”

过午后仍未出太阳,天气阴冷,教人昏昏欲睡。杨戬趴在唱片店柜台上小憩时听到外面传来一两声汪汪狗叫,揉着眼睛出去,看见门前一只毛色土黄的小狗。他试着伸手,狗儿竟过来蹭他手心,毛茸茸挠得痒。他想起店里还有自己当零嘴吃剩的火腿肠,于是起身进屋去拿。
沉香到的时候就看见杨戬蹲在路边逗狗,长发松松散散扎着,有几缕未束进去的垂在脸侧,被风吹得乱飘。他便放轻脚步走过去站在杨戬身后,然后出声:“喂。”
杨戬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才放松下来,站起身弹一下沉香脑门:“学坏了,敢吓我。”
沉香压住嘴角刻意绷着脸,瞥一眼脚边打转的小黄狗:“哪来的狗?”
“不知道,可能附近哪家店跑出来的,挺亲人。”
“我还以为你捡回来的,玩那么开心。”
“你吃了柠檬么,这么酸。”杨戬捏他脸颊,掐一掐所剩无几的婴儿肥,“我捡一只回家就够了。”
那块被掐过的地方好像突然变热,沉香觉得自己脸一定红了,快速低下视线去。杨戬笑起来,弯下腰最后摸一摸小狗的头,然后牵着人走进店里。
“下班那么早?”
“我请了假。”屋里唱片机在放英文曲,沉香被唤回神来,往裤兜里摸出一只小盒子,“这个,送给你。”
杨戬低头看了片刻,伸手接过去。珠宝店常用这种绒面的盒子装首饰,他几乎能猜到里面会是什么,打开时手指有些发抖。金属的反光一闪而过,他看见两枚银色耳钉,圆形的浅蓝色宝石嵌在上面。
“你喜欢吗?”沉香这时问他。
杨戬沉默一阵,才道:“你花了多少钱?”
“你不用管,我够钱的。”沉香说,“戴上试一试吧。”
耳洞许久不穿已经几乎长合,银针扎过时带来一瞬刺痛,渗出的血珠滴在沉香指尖。他有些慌张,问杨戬会不会很疼。
“不疼。”他说着,安抚地捏一捏沉香手腕,然后拾起另一枚自己穿好。宝石光泽亮眼,在耳畔闪烁似一颗星。
“很衬你。”
“夸自己呢。”杨戬轻轻打他手背,又说,“确实好。”
刚过完年十五生意冷清,杨戬索性提前锁了店,和沉香回家。进门后他们就开始亲吻,在黑暗里喘息。沉香把杨戬推倒在沙发上,低头含住他的耳垂,舌面被耳钉凸起的宝石摩擦,硌人又冰凉。
客厅里的动静很久才平息,沉香披着外衣先去给鱼换水,然后走进厨房煮吃的。红斑马鱼在水草里穿梭,杨戬盯着看一阵,摸外套口袋找烟和火机,但摸了个空——沉香之前让他少抽,没收了干净。
宵夜是煮公仔面,配上切好的午餐肉和煎蛋。沉香喝面汤时听见窸窣的纸张揉搓声,抬头看见杨戬塞一封信进他的背包。
“明天去餐厅时,替我寄一趟吧。”
“好。给谁的?”
“我姐姐。”杨戬说,“每年我都会给她写一封的。”
信上名字和地址杨戬说已经填好,沉香需要做的只是投进邮筒,等待邮差将它取走,送往大洋彼岸。餐厅里总是忙,等他想起这件事时已经过去一天一夜,沉香在短暂的休憩时去更衣室,从包里找出那只浅黄色的信封。
收信地用一串漂亮的花体英文写着,杨戬的字写得好,只是沉香没学过英语,认不出是什么地方。但最末收信人姓名的两个中文字他认得,熟悉得让他恍惚——杨婵,他的姐姐也叫杨婵吗?
一种奇异的冲动从心底破土而出,沉香僵直着小腿走进厨房,找一壶快烧开的水,将信封口的胶放在壶嘴蒸汽上慢慢烘化,然后拆出里面的信纸。

「致姐婵:
不知你能否收到这封信,如果可以,请允许我向你和你的丈夫致以诚挚的问候。
……
我在香港过得还不错,如今也找到了适合我的爱人。不知道纽约的风光如何?希望你一切都好。
另:收拾旧物寻到合影两张,此份寄给你,以作纪念。

戬 1997年2月于香港」

一张相片滑落掌心,沉香翻过来,看见一对男女的合照。记忆里母亲模糊多年的面容此刻清晰出现在眼前,与尚且年少的杨戬一起,正对他盈盈微笑。

[3月14日,大雾]
“沉香?”
“沉香,醒醒。”
他睁开眼,对上杨戬略含担忧的目光。沉香还在发懵,随后眼角便被人抹了抹。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
沉香眨一下眼,清醒的过程像脑袋里有发条重新上紧,他握住杨戬的手,指尖反扣入指缝里。
“不是。我梦到妈妈了。”
杨戬好像放松下来,眼底却有更多看不清的情绪。他把沉香揽进怀里,屋里没有开灯,沉香听见他的呼吸在头顶,平稳深长。
“我以前也会。”他说,“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姐姐。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她们了。”
沉香抓着被子,指节下意识收紧一瞬,又缓缓松开。过了一阵,他开口问:“你有想过去找你姐姐吗?”
“她有自己的生活。如果有孩子,也应该快成年了。”杨戬说,“我的信她一直没有回过。也许……她已经不想再见我了。”
“不会的。”沉香靠近他,贴着胸膛听心跳,“可能只是没有收到呢?我有预感她会回信的。”
耳廓被指腹蹭过,杨戬摸到他的耳垂,那对耳钉中的一只被他分给沉香,现在正镶在那里。
继续睡吧。他轻声说,好眠。

“你要揾苏医生?”李云祥上下打量一番,“你不似有病啊。”
“你才有病。”沉香瞪他一眼,“我想麻烦她帮我写封信。”
“写信?你不识字咩?”
“我写字不好看。你问咁多做乜,帮不帮?”
“帮,我的小弟我点解不帮。”见沉香抬手又要抽他,李云祥快速往旁边一躲,正好有客人叫服务员,他便嘿嘿做个鬼脸,转身溜之大吉。申公豹这时从里屋午睡刚醒,睡眼惺忪掀开门帘出来:“你哋做乜嘢咁吵啊?”
“冇事。”沉香转过头去,“师父,你知唔知国外寄来的信系点样的?”
“知啊。”申公豹坐到旁边掏出根烟,示意沉香帮他点火,“你师父年轻的时候朋友好多嘅,天南海北都有。呐,我屋企度仲有佢哋从美国寄来的明信片,迟点给你睇咯。”
沉香点头说句多谢,又找个借口出去透气。他推开厨房旁的后门,蹲在巷子里点燃一支烟,但并不抽,只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那张合照。黑白的相片,杨婵那时应该只有二十多岁,乌黑长发学已婚的妇人用簪子盘起,眼神仍然灵动似少女。沉香看了许久,对折相片重新收好,将烟送到嘴边。
辛辣烟草味烧灼喉咙,他只吸一口就开始咳嗽,眼泪都熏得往外流。视线模糊时沉香想起昨天夜里的海风,他穿过旺角的街道,一直行到梳士巴利道,在那里看见了维多利亚港。一艘游船靠岸,汽笛声盘桓海面,就像许多年前母亲牵着他走下甲板时的场景。
杨戬。他呢喃着。
那时的你,也在某一班抵港的渡轮上吗?

[4月7日,雾转晴]
回南天湿气重,屋里屋外都蒙一层水汽,潮闷滑腻。沉香擦干净镜子上的雾,墙壁上的水渍像是房子哭过一场,他无可奈何,只能坐在沙发上等它恢复平静。几日前杨戬去市场淘回一只二手水族箱,现在里面多养几尾钻石仙,摇摆细长的背鳍游来游去。
今日不返工,他下午时便去了唱片店。隔壁士多店养的小黄狗又溜出来,见到他高兴地叫两声,走过来绕着脚踝摇尾巴。沉香蹲下来揉揉它耳朵,从头到脚顺一遍皮毛,才拍拍小狗屁股让它自己去玩,起身推开了玻璃门。
里面有一对情侣在挑CD,沉香进门时杨戬看见他,对他眨眨眼做个嘘声的手势。他会意,转过去也假装看起墙上的磁带唱片。店里在放王菲的歌,沉香瞥一眼电视机上杨戬正看的影碟,是《重庆森林》。
几分钟后那对情侣终于埋单,有说有笑地推门出去。风铃声响了又停,沉香坐到杨戬面前的塑料凳上,问:“‘爱你一万年’?”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杨戬笑了笑。他手里捏着一张信纸,上面字迹娟秀,应当是个女子。
“谁的信?”
“姐姐的。”杨戬看起来心情很好,“她收到了我的信。她说她和丈夫都很好,孩子今年也要毕业。他们下个月计划搬家,只是新地址还未定,等有消息会再联络。”
他又轻轻叹气,说:“早知我该给份利是……不知道那个孩子认不认我这个舅父。”
“会的。”沉香说,摊手到他面前,“既然未给,不如送我咯,舅父?”
“你同边个学的。”杨戬戳他脑袋,“和外甥谈恋爱,姐姐知道会揍死我。”
“阿姐咁好的人,不会揍你的。”沉香凑过去抱住杨戬,“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
杨戬揉一揉他发顶,叹笑着不再说话。沉香把脸埋在他怀里,很久才听到男人长出一口气,臂弯紧紧搂回。
“谢谢你,沉香。”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清脆车铃,他们同时回身去看。杨戬先瞧见李云祥那件机车夹克,连忙推着沉香肩膀让他藏起来,自己出门去:“今日点解系你嘅?”
“沉香请咗假,我就顶班喽。”李云祥递来外卖,“二哥你知道佢跑去边度玩咩?”
“呃,我都唔知……”
沉香躲在柜台下听二人对话,指节蹭了蹭颧骨,仍是没忍住勾起嘴角。晨时弥漫的雾散尽,此刻从云里拨出几缕阳光,掠过堆得满当的唱片架,照住桌上蝴蝶兰新发的花芽。他往后靠着木柜,轻吹了声口哨。
是个好天气。

-end-

糖果

0颗

奶茶

0杯

咖啡

0杯

披萨

0块

红酒

0杯

发表书评:

您需要 登录 才能发表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