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戬】《涉江》

·原作向日常，一个小沉陪眼盲舅舅在人间养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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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 涉江-Hita

一.

檐下有啁啾数声，沉香动作迟缓片刻，抹了额上汗珠，手中利斧起又稳稳下，将木头劈作两半。柴薪在屋角堆了一座小山，他才停下休息，回过身看见倚在门边的人，眉心微微地跳：“舅舅出来做什么？”
杨戬抱着胳膊，耸一耸肩道：“听着屋外有鸟叫，好奇。是燕子么？”
沉香抬眼瞧，黑白花纹的羽，成双入对叫得欢，于是道：“不是，是喜鹊。”
那也好。杨戬说，或是要有喜事临门了。
斧头被收进柴房，沉香拍去衣摆木屑，道：“若是舅舅眼睛能好起来，那确实是喜事。”
杨戬一怔，随即叹着笑了：“哪有那么容易。”

他们住在凡间已经四月有余，也是杨戬目盲的第四个月。
师父欺瞒他许多事，有些话却没作假。华山之后，他的天眼再无睁开的迹象，杨戬只当是一如从前，左右已经伤了许久，便没有放在心上，转而一心一意去照料跟着他回船的沉香。毕竟是三圣母之子，身上流着杨家的血，又比同龄人早熟许多，几年磨炼下来已经能独当一面，教人看着欣慰。
变故也是这时来的。本来不过司空见惯的旧怨寻仇，然而对方不知有何神通，竟仿着万物如意盏造出件相类的宝物，集攒下玄鸟之气为己所用。尽管如此仍是被一船人降服扣下，沉香上前将那冒牌灯盏夺走时听见身后一闷响，杨戬捂着额心几要栽倒，两行血泪落下眼眶，斑驳浸染掌心。
“被玄鸟烧了两回，没有事才怪咧，只瞎了眼已经算轻的了。”葫芦仙把完脉道，“药倒是有，但也就缓一时，只能慢慢养。”
沉香立在一旁，闻言捏紧了拳：“要多久？”
“快的话几个月，慢的话三年五载也说不准。”
他垂了眼，抿唇沉默不语。杨戬倒是淡然，还有闲心伸手过来捏一下腕安慰沉香，说尚有神力傍身，看不见也无甚大碍。
话虽如此，天界混乱至今，确实也不适合再呆下去。玄鸟出山后灵气散布世间，此时下凡清修倒是适宜，其中最合适的又莫过于蜀地的道场。杨戬原本打算寻一处香火旺盛的真君庙托身沉眠，但沉香一声不响也跟来，说自己可以照顾舅舅饮食起居。他今年岁十七，行事作风沉稳许多，性格却也越发固执，说定的事便不会改。杨戬拗不过，只好允下。
二郎庙祖庭在灌口，玉垒山下一座观，年年岷江流水绕。二人住在山上守林人的竹屋，三界通宝兑做当朝的银子，沉香不时进山打猎补贴家用，过得也算舒心。旧屋门楣筑得矮，杨戬最初不熟悉地方时进出总要撞几回头，天天揉着额嘶气。后来沉香在门上拴了串捡来的铜铃，风来时叮叮地响，让人能辨出距离远近，磕着碰着的事也就少了。于是那风铃便一直挂在屋前，悠悠晃过整个春夏。

二.

喜鹊巢筑好时杨戬让沉香摘走了铜铃，说是铃声会惊吓新生的小鹊，莫要打扰它们。天气渐暖，山中的竹也长起来，沉香挑了最坚韧的一株伐下，回去给杨戬削一支盲杖。神仙能以灵识感万物不假，但有个趁手的物什总会安心些。至于舅舅愿不愿意拄着这玩意出门，那就再说。
人间的晨昏与天界无甚不同，沉香照例每日早起练功，竹叶被刀风刮得簌簌响，落一地又扬起。杨戬偶尔也会早醒，摸索着出门来，后院有一块大石，石背光如镜，他就躺在石上专心听，偶尔出言指点一二。
“错了。”
沉香刚练完一式，气还未喘匀：“我都照着书谱练的。”
“招式没错，运气的方式不对。”杨戬道，冲他招招手，“过来。”
沉香听话走过去，杨戬先摸到他的脸，确认人在眼前手才往下去，在沉香胸口丹田点了几处，与他讲经脉走气的顺序。沉香眼睫颤一下，去看那双仍旧无神的眸子。晨时天光不算明亮，只能隐约看清一抹浅淡琥珀色，剔透欲滴。
“记住了吗？”杨戬忽道。
他回过神，说记住了，又问：“舅舅中午想吃什么？”
杨戬摸摸下巴，想了一会道：“前日吃了山鸡，今日换换口味，煮些河鲜吧。”

鱼虾蟹家中自然是没有的，得下河现捞。沉香背了篓筐要出门时杨戬也跟过来，手里倒是攥了那支盲杖，道是想去走走。
“出门可以，你别随处乱走。”沉香无奈道。
杨戬笑说好，也确实不走，到了地方竹杖随手一放，坐在岸边掏出口琴断断续续地吹。沉香挽了裤腿下到江边，屏气凝神盯着水面，眼看一条鮰鱼就要游来，琴音忽拔高一调，那鱼尾便一甩擦着沉香手掌过去了。他抖抖手上水珠，扶着发酸的膝盖站起身来抱怨：“舅舅，鱼都被你吓跑了。”
罪魁祸首满脸无辜，只说方才是你让我留在这不要乱走的。沉香话到喉头咽回去，忍气吞声换了一处河滩。这回倒算好运，捉回两条黄辣丁，还捞了小半篓毛蟹，回去正好烧来佐酒——灌口镇上酒家独酿的春酒，杨戬喜欢喝，还托过梦要人供去庙里。
神仙无需饭食，但沉香仍是长身体的年纪，一日三餐少不得，掌勺下厨的活便被他自己揽去。杨戬目不能视帮不上忙，只好在桌边托腮候着，像是富贵人家等人伺候的清闲少爷。实际也大差不差，烧好菜要尝，也是由沉香挑一筷子送到他面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经了外甥的手再喂到嘴里，任谁看到都要说句好孝顺好福气。
午后小憩时分，沉香看着杨戬合衣在房中睡熟，轻掩了门扉往院里去。昨日做的竹篮尚有一只未收口，他坐在矮凳上编好，又装上放在屋外风干的几盏陶罐，往山下走去。赶集的日子他就会带些手作的物件去摆摊，赚的铜板不多，换几袋糖糕一壶花雕总还足够。
他从山前过，路过江畔的真君庙，驻足看那巍峨山门和高而陡的台阶。来往的香客走得多，石面也被磨得光，只在角落攀上暗绿的苔，春时又发几朵嫩黄的花。沉香望了许久，复又低头朝前走。
他也曾在夜里失眠，想去求满天神佛中的哪一路，才能治好舅舅的眼睛。可是在这里，在蜀中，杨戬就是最厉害的川主，他不知道还能去求谁。沉香后来就不再问神，只求这天地万物，希冀这承过仙人恩泽的一方风土，能还报来一双清澈眼眸。
只要能再看一眼。

三.

酒醒时柴门轻叩，杨戬听见脚步，快而轻踩过满地碎叶。他舒展臂膀伸个懒腰，身子仍是歪在躺椅上，又听见几下不寻常的扑腾响动，还有沉香短声的低呼，于是问：“带了什么回来？”
沉香把背上的竹篓放下，抱着一团东西过来。杨戬摸了两把，很快猜出来：“兔子？”
“市上买的。”沉香说，“还有只大的，刚才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去捉。”
他说完便去找，杨戬手里托着一只不敢随意动，小兔子性格温顺许多，毛茸茸窝在手心。杨戬摩挲着它背上柔软兔毛，心里喜欢，与沉香宣布：“这只不准吃。”
“……知道了。”
晚饭时还是烧了兔头，大的那只满院乱跑，一头撞上水缸扭断了脖子，只能烹了。杨戬听了长吁短叹直道可惜，含泪多夹了两块肉。沉香给他添一勺饭，望望角落里啃草席的白兔：“那只拿个笼子养起来？”
“嗯。”杨戬道，“一只寂寞了点，再给它找个伴吧。”
“说得倒是轻巧。”沉香瞪他一眼，想到杨戬看不见，只能扫兴拍掉头绳上的草屑，“这兔子多难抓你知道么？”
杨戬咬着筷子唔一声：“难抓吗？以前去嫦娥宫里做过客，那群玉兔倒是蛮听话……”
沉香无话可说，低头只扒饭。

说归说，隔天他还真进林子里捉回来一只灰兔子，丢给白兔作伴。杨戬那时候正躺在屋顶晒太阳，慵懒得像只大猫。沉香怕他摔了，站在屋前喊他下来，杨戬摇摇头，说这里听得清晰。
“听什么？”
“祈愿。”
真君庙距此不过数里，有风时庙宇檐角八角铃动，声音就能飘得很远很远。庙里有人上香祈祷，或是卜卦掷签，一求一念，杨戬都听得到。自失了视力后他其余感官便敏锐至极，连带着祈愿也听得分外明白，有时听着听着还突然笑起来。
这个有意思。他对沉香说，抬指在虚空摹了一行字，闪着金光飘到面前。沉香看去，笔迹稚嫩似是幼童，写的不是什么求富求贵的大愿，只一句“希望川主平安喜乐”。
“倒是第一次见向神仙送福的。还当真是孩子，心纯良善。”杨戬说。
沉香择了一把豆芽叶塞进兔笼，问：“那这样的愿望，舅舅会许吗？”
“仙人不自佑。”他道，“但若是信徒的心愿，可以一试。”

蜀地晴日短暂，天色晚下去时积云已经堆满山头，晕出隐隐乌墨色。杨戬耸鼻尖嗅了嗅，闻到潮湿土腥气，便叫沉香去收衣关窗。不多时雨点果然落下来，噼里啪啦敲着屋瓦，跳在窗沿又落进土坑，溅一圈圈涟漪。沉香想了想，又推门出去，把两只兔子也抱进屋来，一齐塞到杨戬怀里。
两人留在屋里听这雨疏风骤，案上香烛是从二郎庙里顺来的一支，安安静静燃着，偶尔落一滴鲜红烛泪。杨戬是用不上灯的，沉香节俭，原先想用宝莲灯充作烛台，被舅舅制止，好说歹说一通暴殄天物的话，才让他打消念头。
若是有酒就好了。半晌杨戬才说，前日藏的一坛饮完，还未来得及补上，便遇上落雨。
“以前在梅山，库房里各种美酒总不少的。”他比划一下，“不过我还是喜欢自己酿。”
梅山上种的不是梅花，而是一片一片青梅林。梅子熟的时节杨婵来拜访哥哥，兄妹二人摘满满两筐，一筐做了梅酒送去窖中封起，另一筐被三圣母带回莲花峰，能吃到大雪满山。
沉香抱着膝盖坐在榻上，脑子里想那缀满露水的青梅果，以及尚且年少风光的杨戬和杨婵，鬼使神差悟出些道理：母亲守了山，便也多几分磐石不移的坚毅；舅舅镇着水，于是流淌出些江河绕指的柔。
雨下到夜也未停，杨戬最开始还捏着口琴吹几声，渐觉得倦了，搂着兔子便沉沉睡去。沉香熄了烛，静静听雨打林叶的滴答响，还有帐中人平而缓的呼吸。月光漏一缕入户，只是被雨水打碎，朦朦胧胧铺一地。
后半夜雨声终于止息，沉香揉一下僵硬的肩颈，将纱帐勾起半帘，视线垂在杨戬颈侧。他没来由地想起奔赴华山的那个雪夜，篝火烧红洞窟，有一道目光比火光更明亮温暖，也是这般落在自己身上。
梦里人发出一声呓语，惊醒了旁观者。沉香指节抓紧又松开，无声地出气，依旧看杨戬合上的眼，黑似鸦羽的睫投出浅淡影子，几不可察地发颤。

四.

“下山？”
“嗯。”杨戬微扬着唇，“前几日听有姑娘许愿能在庙会寻个好夫婿，想来是热闹的。”
川主掌治水，沉香却没忘，他也是管着人间喜乐戏玩的神仙。杨戬年轻时如何风流恣意，他从话本上窥过一二，也从对方眉眼俏色瞧出几分过去的影，如今全裹藏在和颜悦色杀伐褪去的皮相下，变得和庙中风化的神像一般模糊。
我倒是不知道，他撇一撇嘴说，舅舅你什么时候接了月老的活？
杨戬佯作生气要敲他脑袋，被沉香灵活躲了，抓着袖口好声好气讨饶，才放下手腕清清嗓子说也不知为何有人求，又话锋一转，问沉香到底陪不陪自己去。
陪的。他说。

庙会到了夜里便是赏灯，换做旁人带一个瞎子来看灯该被说榆木脑袋没情调，但杨戬说只是随处走动走动也好，沉香也就遂他愿，领人在缀满花灯彩绸的长街上缓缓地行。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杨戬道。他曾化凡身与人饮酒行筹，在高楼上醉倒一夜，天明时留下满桌金玉拂袖乘云而去，众人以为尚在醺梦中，四处纷说，留了一段奇异佳话。沉香听他讲，偶尔应一两句，侧过脸去看杨戬的眼睛。琉璃灯盏烛火明亮，那双灰暗许久的眸也被点起一簇光，摇曳在浅淡笑意里。
“我去买酒，舅舅稍候片刻。”
杨戬应声好，驻足在街边，耳朵却还捕着青年的动静，听见他向当垆的酒娘问价，惹得对方含羞带怯回话，又被上了年纪的姨婶围住，左一个夸说小郎君好俊俏，右一个追问他年岁今几何。换作以前沉香定要憋得脸通红，此刻却声线平稳地答，一一婉拒旁人想要系来的桃花红线。他想起屋外那巢喜鹊，幼雏羽翼丰满，便飞去再不回还。
杨戬忽觉得心头跳，唤一声沉香，不见人回应，于是试着朝前走几步，却听见身侧阵阵惊呼，有锣鼓声直冲而来。他敏感觉察，此刻却失去方寸，杵在原地不知所措。人潮喧嚷中他终于捕到沉香的回声，叫他，当心。
舞龙灯队擦着肩奔过，臂上被人紧攥住，捂得燥热。沉香掌心闷汗，紧张地拉过去杨戬上下打量，见人毫发无损才松口气：“舅舅怎么不在原地等我？”
杨戬含糊说了句什么，垂头大抵是认错。沉香没有与他置气的意思，只往他手里塞一物：“方才有位姑娘送的兔儿灯，见着可爱，就收下了。”
灯笼骨架扎得精巧，摸一摸确是兔耳兔尾的样子，杨戬拎着提杆，轻声无奈地笑：“你明知我又看不见。”
“我……”沉香欲要解释，他只是摆手，温声安抚说无论如何模样舅舅都喜欢。那盏灯在手里晃了又晃，明黄光晖染尽衣袍。

有些心思是浮萍一道开，踪迹再藏不住。杨戬夜里睡不安稳，听着沉香呼吸已熟，于是翻身下床去了院里。那块充做睡榻的大石夜里生雾水，摸着湿漓，他草草擦了便仰倒其上，口琴抵着唇却不敢漏一丝音，生怕扰人清梦。
仙人寿数漫长，光阴里来者众去者更甚，留下的寥寥无几。他的亲朋凋零，而今也只剩船上的老伙计，还有唯一的外甥。沉香来得最迟，在他身边时日并不多，杨戬却觉得比过去的百年千年都要好。他做了太久江海孤舟，随波逐浪浮沉，今日方知执桨定帆是何滋味。
身旁有窸窣动静，兔子跳上石背，鼻头翕动着凑到他胸口。杨戬用空着的手抚着它耳尖，略短而毛软，知道是那只白兔子，于是问：“你的伴呢？怎么抛下它了？”
白兔听不懂人话，只拱杨戬手心，小舌卷一卷挠得微痒。他摸了一阵，听到身侧又响，那只灰兔也爬来，两只黏在一处伏在他身上。
倒是亲得紧。杨戬笑了又叹气，琴身在指尖一遍遍抹过，将银鱼符擦得发亮。

那晚杨戬昏昏睡去，不记得自己几时回了屋中，再被唤起时只觉长发被一物压着，翻身动一动，扯得还有些疼。
“别吃了。”沉香拎起那只把头发当干草啃的灰兔，提溜着耳朵丢去屋外，见小家伙打个滚跑远，复折回来问杨戬：“舅舅……要我帮你束发吗？”
杨戬半梦半醒，随口应了，木梳齿插进发间时才稍稍回神。沉香梳得认真，将散乱的发一点点捋顺了，盘成男子的发髻，再扣好那只沉甸甸的银冠。
我今日去山里。他放下梳子说，又不放心地叮嘱，舅舅记得等我回来。杨戬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该知道少年时的清源是个会撒娇耍脾气的，只是没想过如今杨戬也还会任性。沉香前脚背了弓与刀进山，杨戬后脚就点着竹杖出门，往山下的庙里去。
真君庙正殿前栽一株花树，祈福的香客往上缠了红线与木符，来求多一份安心。洒扫的小道童在树下抱着扫帚正打盹，杨戬隐去身形坐在墙头，听着鼾声忍俊不禁，不过也恰是好时机。
他并指念诀，平地便起一阵清风，拂卷过树梢千万条红绸。霎时千万句语声也涌入耳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诉着心中所愿所想。杨戬闭目去聆，在其中听到极为熟稔的一道，越过尘世洪流清泠响于天地间。
「真君在上。」
「信者沉香有求。」
「愿为一人目，长随无离背。」

两只兔子在院里并排嚼着草料，沉香推门时把它们惊一跳，认清是主人又团团围到脚边。他俯身揉一揉兔耳，进屋去寻人。杨戬于窗边自弈，听见他进来敲一敲棋子，让沉香坐过来。
“今日怎么回得这样迟？”
“捉了只狍子，拿去市上买了些银钱。”他从怀里掏一包蜜饯递过去，“舅舅先吃着，我去做饭。”
先别急。杨戬说，我有事和你说。
“你前些日子，是不是去了庙里？”
沉香愣了愣，下颌绷紧没说话。杨戬半晌不见他回答，轻轻叹一声。
“我虽目眇，看不清许多事情，心却未曾盲。”他道，“你就没有话要与我说吗？”
“舅舅不是已经知道了。”沉香低声道。
可我想听你亲口说。杨戬道。
“再说，你不问我，怎知我答不答应？”
沉香抬起头，对上那双生翳的眸。杨戬在看他，分明眼中无光，他却清晰看见自己的影。
“舅舅……”他终于开口。
窗外几声清脆鸟鸣响起，轻快似乐音，把将他未完的话打断。那窝新长成的喜鹊如今也携了侣，归来旧巢再续一段情。
杨戬笑起来，牵过沉香手腕贴至身前。
“近来说。”

五.

葫芦仙下凡来时已过了秋，院里黄澄澄金灿灿一片，是落了满地的叶。他在屋里转着圈打量，啧啧感叹道：“你们在人间过得倒是滋润。”
杨戬嗯一声：“有事说事。”
“我琢磨了个新药方，这不拿来给你试试。”葫芦仙说着便觉裤脚被人往下拽，低头看大惊失色，“哪来的兔子？去去去别咬我衣服……”
沉香刚好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拎着刚摘回来的萝卜。他嘬嘬两声把兔子唤走，道：“你别是又来骗我舅舅银子。”
葫芦仙竖起三指发誓童叟无欺不然天打雷劈，沉香没理会他，扭头问杨戬：“今天炖鲫鱼汤？”
“可以，”杨戬道，“早晨挖的笋和腊肉一同炒了吧，加个菜。”
“嚯，真有口福。”葫芦仙搓着手，“哎我说杨戬，能不能……”
“没多的碗。”沉香眼皮都不抬一下，“多的一只昨夜被舅舅摔坏了。”
“……咳嗯。”
最终没能蹭上这顿，葫芦仙哼哼唧唧磨磨蹭蹭被沉香送客出门，兔子重新跑进门来，跳上桌主动往杨戬手旁凑。他顺一顺皮毛的工夫沉香已经回来，默不作声抓起手掌翻过，看被碎瓷片划伤的红痕。
“没事。”杨戬安慰他道。
“……下回别自己倒茶水了。”
杨戬叹气，说你怕不是想把舅舅养成废人。沉香俯下身来抱他，说反正自己不嫌弃，养一辈子也愿意。窗外两只喜鹊叽叽喳喳此起彼伏地叫，显得无处不缠绵。

等到那对新鹊也生了小鹊，羽毛长成纷纷飞去，早春也漫遍山野。沉香前几个月种菜种瓜颇有心得，于是试着在窗前移栽一株红梅，竟也奇迹般长成，抽出粉红深红的花蕾。杨戬午睡醒来时嗅到浅淡的香气，问他种了什么，得知是梅，也觉得新奇。
“青梅煮酒，红梅烹茶。”他说，“只是蜀中鲜少落雪，不然更多些情趣。”
院里昨夜闯进一只黄鼬险些把兔子吃掉，被沉香捉了敲晕捆在外头。他拍一拍手，趴在窗沿对杨戬道：“等入了夏，我们回梅山去看看？”
杨戬答应，又有些惋惜的模样：“等日子彻底暖和，这梅花就谢了。”
每年都会开的。沉香说，等治好眼睛，舅舅就能看到了。
其实看不看花着实不是大事，清源妙道真君昔年游历四方，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已经见过无数。比起姹紫嫣红，他更想知道栽花人如今是何模样。杨戬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过去摸一摸沉香的耳垂。
不过也无妨。岁岁年年，总归是在身边的。

六.

杨戬以前是极少做梦的。后来年岁渐长，他梦里的影子才一日日多起来，先是母亲，然后是妹妹，今日却是沉香。
他回到了刚从莲花峰下来那一夜。天眼灼伤时是极痛的，一路上还要提防暗敌，早已是精疲力尽。后来终于寻到一方避风洞穴暂歇，杨戬望向怀中襁褓，尚未满月的外甥安静睡着，他垂眸看了许久，不知不觉也累极睡去。
昏黑中似有风轻柔抚过，有人呢喃不知义的语句，遥远似天外音。杨戬睁开眼，婴孩明澈无邪的眼眸正在面前，一指便能牵住的稚嫩小手覆在额心，抹去天目中流出的丝丝殷红。鲜血落在幼小掌心，一点一滴渗入腕上发绳，缠缠绕绕化成不断的红线。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杨戬眯着眼觉得刺目，半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已能重新视物。胸前压得闷，沉香仍在他怀中熟睡，脸颊都挤出点软肉。杨戬便静静看着，直到青年打个哈欠醒过来，望见他光彩流转的眼眸发怔：“舅舅……能看见了？”
“嗯。醒来就这样，也不知道几时好的。”
沉香眨一下眼，毫无征兆忽地落下泪来。杨戬讶异，捧了他的脸要看，沉香却不肯抬头，直接埋到他肩窝里。他只能搂着外甥哄，说：“快要及冠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你刚出生那会儿都不这么哭的。”
“我是高兴。”沉香闷声道。
“我知道。”杨戬轻轻拍他的背，“别把眼睛哭肿了。说要替我看世间，可不准食言。”
沉香不吱声，这回却是羞的了。在榻上拥了一阵，门外忽然传来坛罐翻倒的声响，沉香还疑惑，杨戬先啊了一声：“酒！”
他终于想起来，新酿的果酒还未收好，怕是被兔子们给撞翻了，果不其然往外望，就看见一灰一白两双耳朵仓皇逃去。二人对视一眼，没忍住笑了。

川主仁心慈爱，最后还是没有炖兔子吃。杨戬眼睛好起来，不知道葫芦仙那颗丹药有几分效，沉香说等回了船上他下厨烧一桌菜，就当是答谢。
天界的消息偶尔来，旧神陨落新神登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人间的四时流转反而更有看头。蝉鸣起时岷江入汛，往年总免不了水患涝灾，不过今年真君亲自坐镇，定是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沉香打了一只木舟，有时划去对岸的墟市做些买卖，一去便是整日。杨戬一人闲来无事，摇身化了寻常香客的模样去庙里，遇见之前爱瞌睡的小道，上前问他施主可是要上香祈福。他想了想，问能否求同心。
“可以是可以，”小道迟疑道，“只是真君不主姻缘事，不知是否灵验……”
杨戬便笑，说：“既有求，自然有应。”
小道仍旧云里雾里，身后忽有风起刮得供灯摇摇欲灭，他连忙去看护，再回身时那香客已然不见，只余一条红绸系于花树梢头，正迎风飘扬。

江水滔滔奔流过庙前，日色西沉入山岭，留一道斜斜映波光。杨戬取了口琴在指间转圜，间或吹一两声悠长音调，唤得鹭鸟盘桓。最后一只白鹭飞去时，烟波之上现出一叶舟，沉香斗笠未摘，竹篙掠着江面过，翻起白浪数朵。舟中盛几束嫩粉颜色，泊近岸了，才看清是一捧荷花。
黄昏时潮水涨，漫上河滩淹了脚踝。沉香下了小舟，抱莲涉水而过，仰头看见杨戬正在堤上，于是出声唤他：
“舅舅，今晚吃荷花粥吧。”
好。杨戬说，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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