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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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魏无羡亲率五百云梦子弟，潜至汉阳，伪作白衣商船，拟逆水千里，破风偷袭江陵。

起航正黄昏，恰有客到，便是蓝忘机自姑苏驰援。江头秋风飒，二人隔水相看，彩霞漫天照着魏无羡笑颜。
都盼这灿烂与安宁，多一刻是一刻。总这么争辩，也烦了……

江氏水陆皆精，今以战船布阵于云梦大泽。家主江晚吟坐镇中军，令九瓣莲战旗日夜高扬，威慑江陵，胁引温氏军力向东。
魏无羡恃机从汉阳绕往江陵以西，佯装的船队过长，恐人疑心，走漏声息，便拟照行商之例，遣小舢载了财帛，往贿沿途岗哨，只拿金银诱引，一路杀人换岗。
江上竹笛飞声，北岸守军哨位已尽变了走尸。

黎明之前，正到了公安，直面对岸。
夜色苍苍，水汽茫茫，商船一队静默逼近，缓似重载货物。江陵守军正要遣人查问，忽听尖厉哨响一啸而过！
商船突变战船，快极！九瓣莲家纹扶摇直上，却是逆风而来，江面翻出滚滚白浪，怨气蒸腾，鬼哮连声！
至此方知，那云梦水军所向披靡，毋须顺流，不必扬帆，竟由千万的水鬼洇尸推行！

那压阵之船，居中偏后，桅上却并无望哨之兵。只见高空主桅缚一人，江风中黑袍猎猎，笛声由此呜咽而起，响彻一江两岸。天人之音，圆转至细厉，细厉往复又至不可能处诡异回转，忽尔嘹亮果决，似一箭划空令千军！
尸潮按笛而生，江陵守军心胆俱裂，眼见水府妖氛驭浪而来，一往无前！

江氏诸人皆鼓舞。
蓝忘机亦着玄黑衣袍，凝立左锋战船之首，一刻不懈，关注着魏无羡所在。果然听得江陵方向剑啸隐隐，自远而近。当下再不迟疑，召避尘乘风而起，剑蒙黑布，又故隐了声息，使来犯群修不察。
江陵雄踞大江之滨，东有丰饶云梦，西通巫巴，乃荆楚必争之地。温氏虽引大军抗衡江晚吟，但江陵重地必不至空空。此刻破风而至的数十剑修，当是温氏精锐！

望避尘于侧锋所在，魏无羡心中宁定，微一笑，撤笛又作哨令。只见江氏五六艘战船，各自退后，与主船并作一线。每船每桅，都已现身黑衣执笛的死士。
己方剑修，亦陆续升空，却只在避尘之后，并不越前。

才布防，温氏剑修顷刻已至！
云梦江氏中，大煞之敌莫过于魏无羡，而魏无羡御尸千万，从不近战，剑修来袭，寻的就是他。
布下黑衣傀儡五六人，对方并不放眼里，罔论真假，全杀了就是！
此时各船高桅，齐作一线，温氏前锋遂将队形散开分袭“魏无羡”，法器亦嫌太慢，袖中连驽伸出……白光一炫！伴疾厉劈裂之声！
那并肩疾冲在前的十名剑修，耳听得声响在右，一道细闪已破空劈至身前！首身相离之时，尤惊叹这冰冷杀意倏忽飞来何其快，竟似天外仙……
风急江天不过雁，过者，弦杀！

却原来是杀阵！
居中魏无羡，恃侧蓝忘机。前者现身高桅，故使拙计引温氏精锐，诱其依势分散扑杀傀儡。后者如凌空魅影，看准了时机，回旋一圈自袖中甩出十余丈丝弦，如横江绊索，此一线天闪而至，当者立斃！

江陵可破。

七天前，姑苏云深不知处。含光君亲启云梦来信: 某日兴起渡江，踏马陵阜，忆及暮溪山与杀玄武，往事已经年。弦长十六丈，不足奏离音。汉阳秋杀，思君来见。

到得昨日，当真汉阳相见了，魏无羡避不同船，那笑颜却真。余日辉光中，眉梢眼角欢喜色，不像往日苍白。
奔袭江陵一路，舟行因势而快，亦因势而缓，水下皆是尸鬼听令。蓝忘机安在舱中，从袖中取出弦丝理着，想及那人，自登船后笛声陆续不断，未曾多歇片刻……

笃笃门响，舱外有人请见。一江氏少年，奉上玄色衣袍，称是夜行所用。
蓝氏家袍确是不适合夜袭，换衣也是应有之义。蓝忘机接过来一看，玄黑的料子隐着幽深莲纹，莫名熟悉。
“魏公子说，衣裳是出发后才着急改的，太过粗糙，若有不适，再另想法子。”
听说改过，蓝忘机不解。须知夜行衣这种物事，军中常备，并没有临阵再做的道理。
那少年机灵，道声“得罪”，将他手中衣裳翻开，示意腰间腋下的省道缝线：“这原是魏公子的衣裳，他说军中储备都怪脏的，断不能给含光君，只将自己的拿出来改了，请含光君将就着穿。”

那针脚疏疏的，定不是出自绣娘之手，况军中又哪来的绣娘？蓝忘机伸指去轻轻挲摩……
“这几个时辰，魏公子指挥进退，夺哨换岗，间歇有些空闲，都做针线活去了，饭都没吃上几口。”
少年去了。舷外杀人的笛声幽咽片刻，伏下无言。
蓝忘机换上那人亲改的夜行衣，束腰时摸索到暗袋中有物，取出却是一条鲜红发带。他迟疑一下，带子在指间缠绕几回，终于凑至鼻端……正是青草似的发香。藏书阁里，数度相近，擦身而过都是这个味道。
拔下如意簪，去了白玉冠，蓝忘机抬手绾发。

那之后，蓝忘机弦杀温氏剑修，身法快且魅，连己方将士都未能看清是何秘术。许就是衣裳之惑，像了半个魏婴。
温氏瞬间折了十数人，再不敢冒进。但一迟疑间，魏无羡挽弓如月，嗖一声又折一人。及后各桅连珠箭发，温氏剑阵再乱，原来那几个充作傀儡替身的，俱都是莲花坞数得上名号的神箭快箭。
江氏剑修亦趋前迎敌。这时忽听驽机声响，魏无羡躲得快极，箭风擦过脑后，断了发带。一抹鲜红，乌发凌乱……温氏诸人已认出当先放箭之人是谁，御剑空中，一色精铁连驽，俱都对准了魏无羡！
蓝忘机大惊，飞驰来援，人向主桅飘坠，避尘已甩脱黑布同时挥出，灵气湛然一发，数枝精驽震碎成屑！剑器光华炳焕，御敌于外，蓝忘机旋身已将魏无羡圈在怀中，以背向敌，指间微动，绷断他身上连接主桅的绳索绕缠，飞离险地。

一气呵成。

避尘回至脚下，江氏的精锐剑修已迎上，水中鬼魊如过江之鲫，尖哮围上前方温氏船阵……遥见高空中“蓬”的一声，炸响太阳纹传信烟火……江陵乱！
温氏大军必将回援，江晚吟夙夜等待，就在此刻。数千子弟趁乱掩杀，一日复江陵，九瓣莲遍开云梦泽，大捷！

魏无羡一声不响，一动不动，靠在那人怀中，安全，安静。此襟怀以外，刀兵灿烂，碧血长天，都似无关了。
“魏婴……”
“别说话。”
——别说鬼道损身又损心，别说与非人为伍他日悔之莫及，别说跟你回姑苏，姑苏啊，云深不知处……
不说话，蓝忘机最是擅长。眼见大势已定，避尘逡巡一圈，往更高处飞去。无星无月九重天，隐了乌衣乌发一双人。
魏无羡说：“含光君，衣裳破了。”
蓝忘机低头看腰侧，那粗疏的针脚已绽开。动作间风过发端，一抹鲜红，与方才激战飘落的，是一般模样。
“含光君，戴红的好看，穿黑的也俊，可是我觉着呢，还是白的最好，仙人之姿，白璧无瑕。”言罢一伸手，摘下他那白生生的抹额，看也毋须看，熟练着。
蓝忘机把身体一僵，欲言又止。
“这就对了，别说话……那一天，我带了莲花坞的少年子弟，渡江察探，白日里纵马扮作秋游行商，于茶寮中套话。听得邻桌散修议论，姑苏蓝氏，规矩甚多，就连一条抹额，都有诸多含义，不允他人轻碰，一生中，除了父母己身，就只有……”
这么说着，他自腰后掰开蓝忘机一臂，将抹额硬塞了回去：“我头发散了，你帮我束一束，用这个。”
蓝忘机心中巨震，不敢就动。
“怎的……你是不肯吗？别说话，你不说，我就当你愿意的！”
这下含光君再不迟疑，指尖轻颤，给他拢了长发，束了。手法生疏，不太像样，可他依旧是明俊无匹的。
“江陵大局已定，半月后，我和江澄还有师姐，即要往琅琊增援。你去吗？”
蓝忘机抚摸他背上乌发，不语。
“可以说话了。”
“去。”
魏无羡往他肩窝里埋下脸去，闷声说：“鬼道我还要修的，自当坚定心性。姑苏我不去了，蓝老头不乐意。这个仗，也不知打到几时，去哪里没个定数。”
怀抱一紧，力有千钧：“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脚下喊杀声隐隐轰轰，魏无羡挣脱开来，展颜一笑：“蓝湛，下去吧。”

江面是个热闹非凡的样子。
“放手！”
含光君听令，那修鬼道的杀神从天而降，玄黑衣袍如幽冥花开，大笑着落在一水魊背上，破浪而去。少顷，数道雷符电射而出，温氏战船轰然炸响。又见幽幽弦光划过，战船主桅从中断落！
江上笛声又起，清越柔亮，半空中有琴相和，吟猱不绝……

江陵大捷，传往河间等地，都说含光君不耻魏无羡手段妖邪，避不同船，两看相厌，战场上一边打温狗一边打架的都有。夜袭当晚不顾水战胶着，二人竟追往别处互殴半日方回。回转时魏无羡径被扔进江中，激起水花无数。
此后魏无羡半夜里刨坟掘尸，含光君总要跟去阻拦，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闹起来不好拆分。直至泽芜君赶往江陵，才暂解几日，什么仇什么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