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安】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白轮船
作者:初霁      更新:2023-01-28 16:33      字数:5202
summary:

俄罗斯大地啊,
它热爱着,热爱着鲜血淋漓。



雷狮沿着冬宫一路南下,途经布拉格,维也纳,巴黎——他甚至有闲情逸致去圣母院故作正经地画上一个十字架——罗马,最后是梵蒂冈。继圣母院的玫瑰花玻璃窗后他再次对西斯廷大教堂一见钟情,这里有唱诗班和管风琴,还有米开朗基罗。

他准备在这里定居。疯子对疯子的追击嘈杂紧密,他身后的傻子大概要等到半个月才能找到这里。

留在这里没有别的原因,雷狮在圣教堂的角落里裹着毯子蹭着阳光,片刻闲暇中尚能仰望上帝。教堂巍峨的穹顶圣母慈爱的面容呼之欲出,壁画中的故事他耳熟能详,倒背如流。敞亮的窗户边是最后的审判,密不透风的压抑中他亢奋地喘息。

夜色涌动,波谲云诡。他料想下一秒一颗子弹就会挤压他的骨血,亡命之徒手攥尖刀划破男孩脆弱柔软的脖颈。

都有可能,而他走投无路。走出梵蒂冈就是意大利,浪漫的国度荡漾着文艺复兴的余韵,不知道是否能接受一个异乡人。他本可以在巴黎纵身跃下圣母院,他会在鲜血迸溅里看见在旧城广场上跳舞的爱丝梅拉达,隐秘的偷窥者,丑陋的敲钟人。他会从时间的缝隙中窥见时间,那样的死法或许称得上壮美,当血液溅上圣母院的大门,对面站着的就是上帝,死亡将不会是一个罅隙。

他不是没有试图执行。他在巴黎呆了三天。但当他站上钟楼时冷风却开始吹拂他的衣袖管,男孩发现自己发热滚烫的思绪开始被一种朽木的气味侵蚀得冷却。从无尽冰冷中他洞察到神明不含慈悲的冷眼,来自云端彼岸的冷笑,周遭充斥着空洞和无趣。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死是最庸常的死法。尤其是自杀。想到如是他瘪了瘪嘴,终于在修女嘶哑的“相信上帝”的叫喊中慢吞吞地走向了南下的路。

他生于莫斯科,乌拉尔山脉的东方是西伯利亚,隔着伏尔加河穿过叶尼塞河他的意识来到太平洋而不是大西洋。俄罗斯以东有封冻的港口和贝加尔湖向上滚动的冰冻的泡沫,广袤无边的白桦林和红杉树。他站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迎面撞入怀中的就是海风和太平洋的波澜。

——还有白轮船。孩子边想边笑,还有白轮船。他衣衫褴褛,走投无路,或许他还有白轮船。而白轮船永远也不会来。



雷狮在见到安迷修的第一眼就嗤笑出声:这个刻板而难以理解的男人,后继无人也对自我要求严苛到近乎禁锢的庸才,傻子,亦或者是疯子。而他却自称骑士。

年轻的骑士总喜欢给他讲故事。那些幼稚的故事中沾点血的剧情一一被他略过,男人磁性的嗓音流畅好听,故事最后骑士会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

“讲点别的。”雷狮在听到第十三次以“很久很久以前”为开头的故事后,终于挑着眉头反驳,“安迷修,你有点脑子,我今年13了,别拿童话故事糊弄我。”

年仅18、从符拉迪沃斯托克拉过来给皇子陪读的大男孩愣了愣,他有些诧异地“啊”了一声,挠着脸有些不好意思:“——我给你讲讲我的家乡?”

“随你。”雷狮抱着肩,“安迷修,皇室花钱可不是为了养一个傻子的。”

“我的家乡在符拉迪沃斯托克。那边有海。”安迷修托着下巴,“圣彼得堡看不到海吧?”

“海什么样的?”雷狮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安迷修:“比湖大一点的一堆水呗。”

“具体点。至少说个颜色。”

“大概也就蓝不蓝绿不绿的,没什么好稀奇。”

雷狮突然凑前:“蓝绿色?”

接着他紧逼安迷修的眼睛:“那岂不是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

“大概……?”安迷修被雷狮的举动弄得一愣一愣的。“那里有白轮船,总会响起汽笛声。”
雷狮一扬眉毛:“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可是身在笼中。

那时安迷修笑得如沐春风,刺眼又讨厌:“您会见到的。”

他还在冬宫的时候就在想,要不要找个借口把他拉过来当自己的骑士。那样自己可以在欣赏他那张愚蠢的脸的同时让他臣服,让他喊自己殿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让他背诵《骑士宣言》,在氤氲的热气中逼着他喊自己Ray。

等他到了挑选骑士的年龄时他却再没有这个机会,年轻稚嫩的男孩儿踢着小腿,不悦之余还有莫名而来的遗憾。冬宫被攻占,想必他要么被放逐,要么群众无暇他顾,还这个没了主的家伙一个自由身。

他不由地低笑出声。

等到他第二天游走在梵蒂冈大街上,他已经忘掉这个这个话题。他有充足的时间等待死亡,临死前他想不出他还能干什么。16岁的男孩百无聊赖地边踱步边思考,他想去看海,但绝对不是去看大西洋。这个想法任性且毫无由来。雷狮自在随心地想,反正不能去大西洋——那里或许寄托着金钱与美好,实际上无非是侵略与风暴。而俄国以北就是冻海,挖土豆的铁锨在上面都凿不开一个窟窿。所以只能是太平洋。

雷狮又一次想起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吟游诗人伴着白鹭长嘶,他们向自己讲述海湾的故事。传言流放地里弥漫着瘴气,疾病,死亡,而他的歌声里却只有旷野和湍流,长角鹿和群狼,弦上歌声流泻。白轮船在海上飘荡。

寄居梵蒂冈的第二日雷狮梦见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和白轮船。他梦见自己要跳海,他走向夕阳,冰水弥漫过他的鼻腔和口腔,窜入他的四肢百骸,他被游鱼啄食,枯骨沉于海底被分解为分子。白轮船驶过时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粒子都在喊叫。

临死前他兀地想起安迷修。

他知道他会得到永生。



算作临时居所的小屋的门轰然而开,这比雷狮预料地早了太多。雷狮诧异地扭头去看开门的人,不忘把手中蛋糕店小姐送的廉价面包塞到嘴里。

说不定不是来杀他的。他慢条斯理地咀嚼口中干巴巴的面包,来者黑衣黑袍,没准是个教士。

于是我们16岁的青少年开始仔细思考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推敲自己当街抢面包的破事是不是引起了本地牧师的注意,终于有人看到自己这个可怜孩子的处境,想收养他。

他的脑补飞到了九霄云外,身形不紧不慢,粘牙的面包缺水干涩,他勉强咽下:“你谁啊。”

黑衣黑袍的大傻子对着他扑通一跪,单膝跪地的姿势过于眼熟,男孩思考了半天,勉强分辨:“安迷修?”

这话说出口有些不可置信的意思。那大傻子拉下兜帽,对他露出他一直厌恶的那种板正而严肃的面容:“殿下。”

“你来干什么?”

脑子怕不是被门夹了就是被驴踢了。男孩腹诽。

“为您尽忠,殿下。”几乎是脱口而出。

“得了吧。”

——一副忠心耿耿的做派,或许这正是他所厌恶的:“你回北方吧,去哪都好。”

雷狮的言外之意就是别来找我了,闹心的要死烦得要死哪凉快哪呆着去——对上安迷修的眼睛他却说不出来话,浅绿漾开了边,像湖水,或许像海。

“安迷修。”他倏地开口。

冰冷忠贞的骑士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

说实话他难以理解眼前这个人这样做的动机何在。做出的所有假设都被推翻,占有欲或许在他的颅腔内尖叫。冬宫被放了大火,人民簇拥着他们的皇帝叫喊,他凭借他的好父母的宠爱出逃,然后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被推上绞架。火光中他说不出他的感觉,他的血液被点燃滚烫至沸腾,孩子稚嫩的喉腔生出干渴,他战栗在灰烬旁,他能清楚地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

至少不是恨。他紧张到兴奋。或许因为空气中潜滋暗长的铁锈味和四溢的嘈杂声,群众把皇帝和皇后的脑袋架上了断头台,铡刀在熊熊火光中闪着刺眼的亮色。

雷狮心里所有的宫人要么死要么逃,他没想到这个蠢骑士居然还守着那已经无所谓有无的骑士信条,随他南下,一路追他到西斯廷大教堂。

“你是我的骑士,对吗?”16岁的男孩——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普通男孩蹲下身问道,他的声音像羽毛那样轻,带着兴奋和好奇。

“最后的骑士安迷修,为您而来。”

语音落下雷狮知道钝刀出鞘,灭顶的癫狂涌上神经,他想笑。

“那请您杀了我吧,好骑士。”



意大利没那么冷。雷狮遇到安迷修的那一刻,就知道他将作别雕花玻璃继续出逃。冬日疲惫的空气中泛着漫漫的尘土,缓慢而决绝的挪动中他听到了骑士的喘息,疯子的怒吼。这让他不悦。

他再次确信安迷修是个傻×。他必然会继续南下。追杀无穷无尽,艰难的反击中他们早晚迎来死亡,他可不想让这个人陪自己被几枪崩死在大西洋。

尽管事实确实如此。而他也没有别的法子。

但是这并不能抑制他对安迷修的不满。

雷狮依稀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安安稳稳地坐在篝火旁,安迷修煞有介事地给他讲那些所谓的见闻,之后便是long long ago,公主和王子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他终于忍不住了,揪住蠢骑士的衣领质问自己在他心里有几岁,他不要安迷修脆弱无力的搪塞。怔忪之后的爆发,尖锐逼仄的质疑似乎让骑士短暂地沉默。

之后他拍着雷狮的手,温吞中咀嚼急促,殿下,我会伴您左右。

篝火中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炸裂,窜起的火焰勾动空气中四散的分子,爆鸣声中安迷修断断续续地安慰他,用最直白最讨厌的语气反复重复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中心,破裂的骑士宣言。从谦卑到牺牲,再到对所爱至死不渝。

“您爱谁?”

“我爱您,殿下,”骑士一字一顿艰难道,“我爱您。”

雷狮颓唐地松开手,安迷修揉着喉咙,神色里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解脱。

“所以我不会杀了您。”

“安迷修,我们向北。”

“您……”

“我说我们向北,我想去符拉迪沃斯托克。”



这当然是个可笑又任性的计划。没准路上撞到人,他俩都得死。况且现在欧洲冷得感人,越往北走就越冷。

他应该感谢那群疯子只给他安上了叛国罪。顺利通畅而提心吊胆地迈过国境线。他面前就是俄国。这个色厉内荏的国家还在筹备战争,农民的脊背被压得枯槁,临时政府垮台将成为定局。

他一心一意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上,无暇他顾。蒙上天垂顾,他是迷途知返的羔羊。

安迷修不遗余力地给他讲故事。他惊异于自己脾气好,居然耐心地听了进去。23岁的男人笨拙地试图逗一个18岁的大男孩开心,即便大男孩现在比男人高上7厘米,自他们相见的那一刻起他也没有笑过。

新故事叫《白轮船》,雷狮听出了安迷修讲故事时唇齿间的停顿和迟疑。安迷修翻出了童话书,旧的不行的黄皮封面,苍黄脆弱的纸质让人不禁怀疑这本书的年纪。从开讲开始雷狮就饶有兴致,他不断打断安迷修,蛮横无理地提出那些根本就不实际的问题,漫无边际而发散性,安迷修被呛了又呛,但从他急促的回答中雷狮听得出来他很高兴。

他知道安迷修需要一个爱的排水口。这个男人宽宏博大地想爱世界,他需要一个人来惯着,那个人最好胡搅蛮缠任意施为,那样他可以制止他,然后自己继续告诉他他爱他。雷狮是不二之选,这个人毫无疑义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有了泄洪闸。

这种没有道理的爱太过泛滥。但是雷狮毫不怀疑,这或许就是自己想要的。

故事的主人公没有名字,是个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和爷爷相依为命,有一个残暴的舅舅,软弱的姨母,怨天尤人的奶奶,索性爷爷人很好,但也是个滥好人——肉眼看见的糟糕透顶的家庭。雷狮想。

爷爷喜欢讲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给小孩听,每天骑马送小孩上学,到了工作地点给自己的女婿干活,受骂,担心被开除,对女婿对女儿的施暴不敢做声。而舅舅是一个愚蠢的人,不能生育,来到这个鬼地方后自叹时运不济,夏天饮酒作乐,冬天砍树作为夏天的酬报。他收贿赂,毫无远见,遇事不决只知道打老婆。但是他官大,因此所有人都怕他。

后来因悲伤逃离的长角鹿妈妈回来了,舅舅的客人想吃肉,舅舅逼迫爷爷一枪打死了鹿。讲到这里安迷修犹豫着合上了书,说的话断断续续,在编故事一样,他说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爷爷有了稳定的工作,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个仓促的故事结尾无异于狗尾续貂,安迷修在雷狮逼问的目光里夺路而逃,他告诉雷狮自己去抓两条鱼准备晚饭,然后告诉雷狮好好呆着,不要乱晃。

雷狮翻开了那本书的最后。实际上坏人逍遥自在,他逼迫丈人吃鹿肉,用斧子劈碎长角鹿的颅骨,把鹿角连根拽起,大声宣告自己会把鹿角放在丈人的坟墓上,而内疚痛苦的爷爷醉倒在了篝火旁。

孩子死了。高烧之后他纵身跃入湖中去找白轮船,伊塞克湖淹没了他的发顶,他最后淹死在了湖里。

比起安迷修粗制滥造的结尾,这绝对是最好的结局。雷狮沉默地把书放回原位,他知道自己会喜欢这个结局的,但他只会记住安迷修的故事。



雷狮最后迎接死亡。

那颗子弹准确无误地击入致命部位,或许是脊椎,也许是心脏。高烧之中雷狮零零碎碎地听见了安迷修的话,那些话带着隐约的哭腔,滚烫的温度让他无法辨别,视觉和听觉相继罢工,剩下的只有触觉,他抬起手来好似温柔地抚摸安迷修的脸,柔软的皮肤滚落下温热的液体。

那一刻雷狮确信安迷修爱他。碰到的可能是眼泪,可能是血。理智上雷狮选择后者,情感上雷狮相信前者。

紧接着他自嘲,还猜什么猜,人都要死了。

临死前他想起白轮船和符拉迪沃斯托克。他知道白轮船永远不会来,他只是想要到达海湾去看海而已。

他回忆起安迷修的故事。

他突然知道自己会得到永生。



笔者注:

1920年的一天,我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附近散步,正巧遇到了一位大概25岁的年轻人,当时正值海湾封冻期,他怀里抱着一个小盒子,尝试凿开冰,我友善地告诉他明天会有破冰船过来,他冲我感激地笑了笑,执拗地仍要凿冰。

我深感疑惑,下来帮他,二人合力之下我们终于艰难地凿开了一小块冰。年轻人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礼貌地感谢我。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对我讲出了他的故事。我听完这个故事后大受震撼,于是根据他的故事拼凑出了这个故事。如上文。我不知道是否该对这个美好的故事存疑,选择如实记录之下加入一些自己的想象。

我安慰他,告诉他爱意会永存。

临走前他把他怀中的小盒子打开,把盒子里的尘土撒进海里。

他告诉我那是他爱人的骨灰。那天正是他爱人的三周年忌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