缢死力学
作者:初霁      更新:2023-06-18 21:58      字数:8359



summary:

咀嚼是很困难的,雷狮牙有点疼。他最近胃液泛滥,但是不想吃东西。春天。该死的春天。

结果春天就死在了春天,没有理由地死去了,连同空气和土壤一同朽烂在河流里。



零、缢死力学

对罪犯处以绞刑,主要是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施行的一种刑罚。远溯其氏族上古,吊颈,主要是一种自杀的方式。 

——夏目漱石《我是猫》



一、胃液

水蒸气被空气挤压地流汗,蚊子东倒西歪地游荡,有气无力地讴歌生命然后被一巴掌拍死。下雨了,雨水烦人地黏在玻璃窗上,接着又被玻璃窗肢解。

雷狮盯着内脏受挫,正躺在自己手掌心里艰难挣扎的蚊子,看来它一晚上酒足饭饱,现在行动迟缓。雷狮突然开始想把这只蚊子吃掉的可能,他很饿,胃液急切地要分解掉什么,可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想法很恶心觉得很恶心,于是他把蚊子弹掉,懒洋洋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继续赞颂灵魂。几亿个分子攒动在这间狭窄潮湿的小房间里,一分钟的新陈代谢能消耗掉许多也诞生了许多。床头摆着昨晚没看完的书,书中讲了一只虫子是如何死掉的。春天很烦很吵。怎么还在下雨。

雷狮去洗漱,闹钟指在五点四十。对面好像有人今天要搬进来了,但动静不大。对面那套房里死过人,所以一直空置。

他决定煎个鸡蛋来打发早餐。向热锅倒入冷油后有人来敲门,蛋液顺其自然地滑进了锅里,滋啦。噔噔噔,还在敲。于是雷狮就去开门。球鞋被他趿拉着逼迫与地面争斗,门开了,一个男人,或许是他的邻居。

你好?

哦。雷狮。

您的父母在吗?

不在。

雷狮的目光自谈话的一开始就黏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似乎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棕头发,绿眼睛,白衬衫,领带上有折痕,但很整齐。看着很年轻,有点像个大学刚毕业的男学生。

“我在附近一所高中当老师。”

“我一直一个人住。”雷狮岔开话题,又或者说回归到最初的话题。

“不会很孤独吗?”

这个问题对于两个见面没满三分钟的人来说显得尤其突兀。他的邻居在话出口三秒后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把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沉思该如何继续这场拉家常。

“不会。”

雷狮甚至冲安迷修促狭地笑了笑,两只眼睛眯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让人感觉很适合亲吻。他立即观察到那个男人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男人的目光洗礼过他的眉眼和下巴和看起来白皙的脖颈。他似乎微不可闻地嘟哝了什么,雷狮看见了,但他暂时还不想让他的邻居察觉到他的危险性,仍旧装作一副乖小孩的样子。雷狮还是很饿,但对这个男人的好奇姑且算是冲淡了生理上浅薄的欲望。

“我叫安迷修。”男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雷狮闻到什么地方传来焦糊味,可能是鸡蛋糊了。可他还是顺从地站在这里,眯着眼睛笑得近乎羞赧。男人掏出一颗糖塞给他,道别后转身离去。很普通的硬质糖果,吃下去雷狮就后悔了。他吃糖不喜欢含着,三分钟就把糖嚼碎咽下去了,甜得要死,说不出是什么味。这堆糖滚到胃里和不太平的胃液混合在一起。反胃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想去水池把胃里这团混合物吐个干净。可雷狮到底还是宽容地把这颗糖咽下去了,带着点大发慈悲把这颗糖完完全全、一点一点地吃下去了。紧接着他回到厨房。把糊掉的鸡蛋扔进了垃圾桶。

安迷修估计是为了邻里和谐相处又来找过自己几次。他似乎有意想要了解雷狮的家庭情况,雷狮似乎也很乐意把自己操蛋且狗日的家庭向他的新邻居分享。于是他告诉安迷修自己爹娘一直在哪个不知道反正见鬼了的地方工作,家族庞大,自己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虽然不常见面。不和谐是他的家庭的基调,没点纷争雷狮估计走路都能打瞌睡睡着,自出生开始的三年自己一直住在美国,但他爹把他扔到了这里,还给他买了套房,让他在这里上学。虽然今年结束他就要走了。

我的父亲除了往我银行卡上汇款外和我没别的交集了。雷狮说着还有点孩童的小委屈,一只眼睛瞟着安迷修,企图从这个人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出痕迹来。他说的不完全真也不完全假,但安迷修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听得十分认真,除了在过程中经常用手摩挲玻璃水杯外没有多余的动作。等到雷狮把话说完他也不打算开口。

沉默把环境刻意搅得昏暗,雷狮反问安迷修你什么样呢?安迷修这才如梦初醒,他可疑地“啊”了一声,然后说他自己只是普通人,雷狮从他的脸扫到他的脚,安迷修看上去也像是个普通人。但雷狮还是讽刺地冲安迷修笑了。他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有这几天笑得那么多过,能让自己感到这么厌恶的人肯定不会太普通。况且这个新邻居怜悯多的要死,除了什么大善人还有谁那么蠢啊?普通人要是会蠢到相信这么蠢的故事,那地球还是早点灭亡好了,因为地核坍塌也救不了这个星球上生物的智商了。想到这里他笑得愈发放肆,而安迷修边喝水边沉默地抠手指,撕倒刺下手很狠,基本上一撕见血。但是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疼痛来的太多,痂下是新的皮肉。

沉默到最后看起来安迷修实在想找点话题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说,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小明让他爸爸给他讲睡前故事,他爸爸问他想听个长一点的还是想要听个短一点的,小明说长一点的吧,爸爸说好呀。于是他开始讲:从前有只蚊子,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要不还是讲个短一点的吧,小明打断父亲。父亲说行啊,他又开始讲:从前有只蚊子,嗡嗡,然后被拍死了。

笑话很冷,雷狮尬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邻居

新学期开学踏进教室门口发现学生堆里夹着自己的邻新居,安迷修内心涌上点怪异的情绪。雷狮看上去也不太好过,他不太开心地瘪了瘪嘴,坐姿异常不规矩。什么样的缘分,鬼一样的缘分。安迷修皱了皱眉头,提着嘴角向学生自我介绍。他不至于因为心情被影响以至于讲课时候说话打结,雷狮应该很高,因为他被排到了最后一排。这个班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年纪很大。安迷修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上课,课堂节奏流畅而知识点密集,安迷修的语速不徐不急,他很平静地上完了这节数学课。上完这节课他今天姑且就闲下来了,于是他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教了两年数学还是习惯不了漫天的粉笔灰,女同事嘲笑他太爱干净。死皮被流水洗得泛白,十根手指头的皮都被洗得软化了下来,高温又把很多水分剥离开,安迷修透过平面镜看自己的脸。他倏地在镜子里瞥到极其熟悉极其漂亮的另一张脸,眉眼太过熟悉漂亮,一看就能知道是谁。安迷修忍住笑的欲望,对不速之客的到来置若罔闻。他洗完手,随手抽了几张纸巾擦了擦手,准备离开。

安老师,教案落了。雷狮在一侧突然说。雷狮吐字清晰,发音标准,在这会没了平时说话的调子,叫安迷修有些不适应。或许他在学校很乖。即使安迷修自第一眼见到这个人就知道他必然不是多么听话的孩子。也不会是什么听话的学生,安迷修其实是想去拿他的东西的,但雷狮顺其自然而巧妙地卡在了洗手池和他之间。大男孩眨了眨眼,把那份沾上水的教案递给安迷修。

哦。安迷修回答。他接过教案,神经质地又看了一眼雷狮,雷狮长得很漂亮,老天捧出一张天生适合用来祸害小姑娘的送给他,偏偏安在了这么不安生的性格上。他再次回想起他们的某一次谈话,不如说是邻里之间例行公事,那次之后安迷修在没有主动找过雷狮。大抵是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些无形的距离感和分寸感,雷狮坦白地太松弛,交浅言深谁知道会带来些什么,总之他俩那次之后再次没有进行过类似的长谈。

雷狮的牙也很白,安迷修在雷狮冲他笑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件事,又在突然间想要否定掉自己这个观点。脑内闪过这些想法也只花了不到三秒,三秒之后,安迷修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递给雷狮:拿着吃吧。

谢谢老师。雷狮又笑。他的笑此时此刻显得格外不真诚,两颊肌肉紧绷,像在例行公事。安迷修抱着教案走回办公室,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口渴,就走去拿来开水瓶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你看上去睡眠不足。女同事之一凯莉——教英语的,走过来关心他。这种关心更多包含着幸灾乐祸的成分。上班让你这么不自在吗?醒醒吧安迷修,这才上班第一天,放寒假别把脑子放傻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安迷修下意识低声辩解。夜里蚊子太吵了,睡眠质量不是很好。

点蚊香呗,喷点杀虫剂,要不你养几只蜘蛛,杀死几只蚊子总有很多种方法。凯莉无聊地拨自己新修的美甲。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你觉得我的美甲怎么样?她把五颜六色的指甲盖对准安迷修,会不会很酷?

很好看,很配你的穿搭。安迷修的回答直接而敷衍,看上去凯莉对他的回答也不满意,似乎是觉察到了安迷修的心不在焉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欲盖弥彰,她眯起眼睛扫了安迷修一眼,甩过头无趣地走了。

办公室一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安静得可怖。安迷修沉默地喝了一口咖啡,苦味蔓延上舌苔,流淌进湿润的胃部。他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幼时的经历。那些过往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似乎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仍然留有印象的应该是他的一条狗和他的两位家人。即使所有的一切最后都瓦解在一个夜晚,那估计是自己第一次面临这么彻底的诀别。安迷修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和自己那位师兄的对话。很冷的一天。晚上。安迷修和他的师兄面对面啃面包。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无趣吗?他的师兄这么对他说。

那能怎么样呢?反正都是普通人。不如接受现世。

不。我不是。你更不是。给你空间,请认识你自己。



第二天他起床,他的师兄已经走了。没有留字条,没有留下痕迹。总之就是离开了。离开就离开了呗,又能怎么样呢。想着去回忆一件事情总很可笑,可这是无法抑制的事情。安迷修的咖啡快喝完了。他盯着咖啡杯想:是不是应该服用一些氢氧化铝?



三、接吻

事情发生在10月4日下午。当时还在国庆节放假期间。长达七个多月的相处使双方的生命趋于平缓,并不因为对方乍起波动。他俩平时的相处没擦出什么火花,关系更算不上紧密,安迷修有意识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原因大抵还是不想建立联系。春天和夏天都已经过去了,雷狮也差不多要走了。

当时是15:23:31,雷狮敲响了安迷修家的门。

雷狮对于安迷修一开始没有过多的想法,充其量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趣。偶一接近雷狮就能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极厚的隔膜。那是种灵魂之间的自然排斥,像相同的磁极接触会自然触发的那样。

可是雷狮现在不得不敲响安迷修的门了。他垂头丧气的像只流离失所的流浪猫,敲门声有气无力,声带振动的幅度好像奄奄一息又脆弱的蚊子临死前的吵闹。

门如愿开了。他也如愿看到了安迷修那张好脸。而安迷修一看见他就皱眉头,一场无声的对峙延续到了雷狮开口的前一秒。雷狮说:我家电源短路了。维修工要明天才来,我可以先住你家吗?

雷狮观察着安迷修的动作,他看得出来安迷修的动作踌躇着犹豫,可能他的问法太过直接,让这个男人暂时难以想出拒绝的理由来。雷狮此刻的表现过于温顺,在学校的表现偏偏又过于逆反,让安迷修片刻难以分辨那那种才是他的真面目。

最后雷狮看到安迷修侧开身子。

“你进来吧。记得换鞋。”

雷狮对着安迷修笑弯了眼睛。笑容里说不出是感激或是别的什么估计不会太友好的情绪。他颇乖巧地换上了拖鞋。安迷修的房间意料之外的死寂,像具棺材,几乎没有活人的气息,硬要算上安迷修那也够呛。雷狮垂下眼睛,透过光的狭小的缝隙去看安迷修的神色,拥挤的水分子塞着漂泊不定的灵魂,在寂静的空气中寂静地接吻。

安迷修给雷狮冲了杯茶。雷狮托着腮帮子观察透明的玻璃水杯,茶梗立起来了。他不喜欢喝茶,太苦了。

“嫌苦的话茶几上有糖。作业写完了可以看电视。”

真没劲。雷狮索性整个人趴在茶几上。他偏过头去看安迷修,安迷修在扫地。电视机盖上了防尘布,空气太过平静,遥控器平静地横卧在茶几上,没有愠色,仿佛它已经在那里沉寂了相当一段时间。没有人有唤醒它的理由。

老师?雷狮突然出声。你没有养过宠物吗?我觉得你会养这种东西。

以前养过。

然后呢?

然后就死了。

那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哦。雷狮又趴下来看安迷修给他泡的茶。我最近想谈恋爱了。

那祝你别被你班主任抓到。

可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雷狮毫无意义地嘟囔。那我应该告诉他吗?

那你谈什么恋爱?安迷修话里有些好笑的意思,他停下扫地的动作:“国庆作业写完了吗?中午想吃写什么?”

他又说:“别老是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有那心思不如多学会习。”

雷狮没有回答安迷修,看上去不很生气。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把那杯茶放到茶几的另一侧。他绕过茶几,走到安迷修的面前,逼近安迷修的脸。

他说:“为什么不行呢?”

他一刹那看到安迷修的面部闪过很多情绪,更多是疑惑,也有细小的慌乱。距离近到不到一根手指头,安迷修下意识后退,雷狮则步步紧逼。

他又说:“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不行呢?雷狮想。为什么不能和安迷修建立一些联系呢?行吧,他承认他对这个男人有着明显的兴趣,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而且可笑的要死。偏偏这个人是他的老师,看哪天哪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这个蠢货居然是自己的老师!教自己怎么把蚊子拍死还差不多!他觉得这可比安迷修给自己讲的冷笑话有意思多了。他看得出来安迷修第一次和他见面就喜欢他,或许可以说那属于大人对可怜小孩的天生的怜悯,但雷狮更倾向于把他解释为安迷修这个死人对活人气息的渴求。

那他喜欢安迷修吗?雷狮迷迷糊糊地想。

他清楚地看见安迷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于是他拉过安迷修的领带,强吻。红颈雕花玻璃瓶被他们撞倒在地,里面插着一束女学生在教师节送给安迷修的玫瑰。它们连同花瓶砸向干净的瓷砖地面,安迷修被雷狮按在地上接吻,待遇殊途同归。后脑勺亲吻地面的一瞬间,安迷修从光线的缝隙中嗅到了什么很浅很淡的气味,红颈雕花玻璃瓶折射出色彩纷呈,光斑投影在白色的墙壁上,柔和诡谲却万般耀眼,以至于安迷修无端生出些在教堂礼拜的错觉。那如果真是这样雷狮身后大概就是上帝,眼神不含慈悲,做新生的洗礼。现在镶嵌在墙壁上的管风琴开始弹奏,乐音堆砌在灵魂和爱的壁垒上,教徒开始吟唱圣诗。花瓶流出的水安迷修今天刚刚换过,新鲜地濡湿了他的衬衫,后背抵着冰冷的地面喘息,细胞害怕冻死似的渴求温度。从完全意义上来说这还不算秋天,房间却已经冷得可以批发雪糕了。雷狮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同他纠缠,气温快把呼吸融化掉了。雷狮很好看,安迷修迷迷糊糊的,心想自己怎么又想起这件事来了。原因是正在和雷狮接吻吗?如果在家他们就面对散落一地的玫瑰接吻,如果在教堂那他们就在上帝面前接吻吧。安迷修都快不知道是热还是冷。I WAS CRUCIFIED BY YOU.那不如死去吧,还是死去更好,花瓶里的水就蜿蜒成一条静默流淌的河流。缱绻的气息把玫瑰花香一点一点地吃掉了,衣服幸福地喝饱了水,雷狮餍足地结束了接吻。我牙疼,雷狮突然说。安迷修,我牙有点疼。

安迷修道:你张嘴。

雷狮很听话地张嘴。安迷修尽己所能抬起饱受摧残的脑袋去看雷狮的牙齿。雷狮的牙很好,整齐干净,深红色的牙龈漫出饱食的光泽。你的牙齿很好漂亮。你没有蛀牙。安迷修有气无力地说,所以你能起来吗?

我牙疼。雷狮很执拗,安迷修,我牙疼。

那我该怎么做?安迷修似笑而非,或者说你想让我怎么做?

你再看一下。雷狮又张嘴。安迷修会意地把手指探入雷狮的口腔抚摸雷狮崎岖的牙痕,雷狮有虎牙,看上去能轻而易举地咬破皮肤,刺穿血液,混合唾液。牙齿检查完毕,安迷修收回了手指。你的牙齿很好,安迷修再次说。

我牙疼。

所以呢?

我以后再也不吃糖了。

所以呢?

我以后再也不吃糖了。雷狮单调地发誓,有点赌气的意味,安迷修不知道雷狮为什么会生气,他有些头疼,小孩子很难哄,高中生更难哄,雷狮这样的高中生那更别说了。哦,他回复。然后呢?

我再也不吃糖了。雷狮又说。所以你下次不要给我糖了。我应该讨厌你才对。所以我们为什么在接吻?

不是你要接吻的吗?安迷修的大脑实在是有点缺氧气。他迷迷糊糊又敷衍地嗯了一声。雷狮把头埋进他的脖颈里,发出猫儿觅食成功的满足的哼声。

我不吃糖了。雷狮说。我必须要了。



四、秋天

“你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安迷修严守自己卧室的门,“去客房睡。”

雷狮没有应声。他出神地望着安迷修身后的空间,一副把安迷修的话当空气的模样。安迷修越看他越头疼。心想为什么自己刚认识一个多月的学生会和自己接吻,又心想为什么他会想和自己睡一个房间。总不会是想做爱。安迷修盯着雷狮的脸,也最好别是这种想法。

“为什么不行呢?”雷狮出声打断安迷修的思考。质问的眼神和思考严丝合缝,安迷修吓了一跳。这个人扯着自己纠纠缠缠地吻了一个下午,搅动得自己连去换个衬衫的功夫都没有,现在背上还湿漉漉的难受。我怎么就和我的学生接吻了?安迷修有点后悔了,心上多少涌上了点背德感。趁他思考的功夫,雷狮已经顺利地钻进他的房间里了。布置很简洁。

“烦死了。”雷狮评价,话里带上些嘲讽, “无聊,看得出来是你的口味。”

安迷修无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雷狮又拉着他接吻,两个人在门框拉拉扯扯地吻了三分钟,趁着换气的空隙安迷修借口洗漱夺路而逃。动作仓皇的他自己都有点好笑。回到房间,雷狮已经理所应当地占用了他的床位,坐在他的床上抱着一本书开始看了。

“《判决》。”安迷修判断出雷狮手上的书的书名。他刚洗完澡,身上潮气有点重,皮肤还在发热。

雷狮垂着眼睛点了点头。他把书合拢,搁在一旁,眨着漂亮的眼睛伸手招呼安迷修过来。安迷修走过来钻进被子里,脑子有些混乱。雷狮已经在一旁安稳地躺下了。雷狮的眼睫毛很长,脸也很好看,看到最后他索性闭眼。

第二天早晨起床就不那么美妙了。安迷修费劲地睁眼,雷狮半个身子已经扒过来了,安迷修活动都很困难,雷狮早就睁眼了,看上去看了他好一会。

“早。”

“………我去做饭。”

雷狮顺从地蹭了蹭安迷修,撒手都显得有些恋恋不舍。雷狮很黏人。安迷修想。雷狮很黏人。昨晚他没吃晚饭,现在胃液泛滥,足够淹死或溶解一个吻了。于是他低下头吻了一下雷狮。很轻地蹭了一下嘴角,可能自己还要适应接吻。安迷修又想。

等到安迷修做好饭那会,雷狮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和自己差不多身高。安迷修犯不着嘀咕,雷狮凑过来看锅里的食物。他挑挑拣拣,告诉安迷修自己不喜欢吃这不喜欢吃那,让安迷修有点想把连锅带锅盖扣这个人的脑门上。

“我要出门了。”

“不吃早饭吗?”

“我可以自己买,”雷狮又冲他笑,“而且你话太多了,很烦。”

安迷修似乎被噎了一下。他忍住冲这个家伙翻白眼的欲望,什么柔情转瞬间化作了无语凝噎。安迷修关掉煤气灶,好声好气:“那你去哪?”

“去哪都一样。”雷狮说,“而且快开学了,我要补一下这些天没写的作业。”

行吧。安迷修。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小孩子。

还是你的学生。安迷修在心里为自己补充。他解下围裙,走到门口打算姑且和雷狮告个别。雷狮打扮倒是朴素,看上去像个普通学生。只不过扣子没扣好,鞋带也没系。

“你鞋带没系。”安迷修忍不住出言提醒。

“我知道。”雷狮不满道,“但没有必要,我又没有蠢到会被鞋带绊倒。”

安迷修撇撇嘴暗叹一口气。他蹲下身子给雷狮系鞋带。天气尚热,雷狮还穿着七分裤,他的小腿纤细笔直,皮肤很白,袜子偏长,刚好没过脚踝。认命地打好一个结,安迷修抬头,正好撞见雷狮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对我太关心了。”雷狮话外有话,“你会不会太喜欢我了?”

“那我会很难过的。”随即他又装出很沮丧的样子,“毕竟你太喜欢我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然后他就被安迷修赶出了门。

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比如安迷修一整天没有理会雷狮烦人的敲门声和大声叫嚷,比如第二天上学安迷修一整天都没有提醒他坐姿不端。比如雷狮趁午饭期间把安迷修堵在厕所。接吻有第一次都该有以后无数次。雷狮太黏人了。按时吃早饭午饭晚饭并没能很好的抑制胃酸过多,但安迷修总不至于去服用碱性药物。安迷修尝试着吃了一颗糖,糖分化在胃里很难受,怪不得雷狮不喜欢吃。

已经入秋了,安迷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再过两个月就是冬天了。雷狮说过冬天结束他就要离开了。接吻是一个很大的差错。安迷修想该如何和他说声再见。

会难过吗?安迷修忍不住想。应该是不会难过了。安迷修没有对雷狮说他养过一条现在死去的狗,它是被卡车碾死的,他亲眼看着血肉和骨头被碾碎,有些砸在路旁的绿化带里,沿着柏油路远远传来铁锈味,高温涌动着血肉的香味。天空摆着一轮大而柔软的太阳。但安迷修已经不会悲伤了。可能是因为离别和相遇都是必然的事情了。既然必然也没有悲伤的必要了。



五、啊朋友再见

“是的,确实是很黑。”父亲回答。

“那你还把窗户关着?”

“我喜欢这样。”

“外面已经很暖和了。”格奥尔格说,好像是接着前面那句话,随后坐了下来。

——卡夫卡《判决》



当时已经是冬天了。接吻次数也不少于几十次了。安迷修正在做饭,雷狮坐在安迷修家餐桌旁的一张小凳子上等待晚餐。

我要走了。雷狮说。当时他趴在桌子上,语气平静,应该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你要去哪?安迷修想问,可他到最后也没说些什么。他还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但答案很容易想到。去巴黎,去纽约,去伦敦,任何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去继承家产,去相遇。世界从胚胎这样的小旮旯中脱出的那一刻,相遇的可能性就被时间和吻淹死了。将就着将就着也能活下去适应下去吧。

哦。于是他说。再见。

还会相遇吗?反而是雷狮问他。安迷修想说应该是不会了。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回答。

在哪相遇呢?

在春天。

等下一个春天吗?安迷修笑了,我们现在不在春天了。

春天在我。

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相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