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辉晋】我的夏天与你无关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8      字数:15257
(一)

如陈辉在脑海中预演过千万次的一样,他在飞机上遇到了张晋。
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期待这次重逢,相反地,他非常厌恶、抗拒以及痛恨,丝毫不想再见到眼前这个人。为此他甚至在过去的近二十年里每次出行都刻意避开这家航司,只这次例外。客户那边订票,他稍不留神,忘记另行提醒,没想到一次就碰了巧。

飞机于中午十一点起飞,陈辉昨夜应酬到两三点,此时困倦得很,餐也没领就戴上眼罩准备补眠。他闭着眼,睡意缓缓上浮,走廊对面坐着的中年女子却嫌弃餐食不合心意,大声抱怨起来。人都说吴侬软语,但在陈辉耳朵里,带着南方口音的尖锐女声简直像指甲刮玻璃。他皱着眉,摘了眼罩、解了安全带,默默站起身,要去行李架上拿包找耳机。
这类旅客并不好伺候,乘务员小姐连连鞠躬道歉却也免不了一顿斥责。陈辉站着,伸长手臂去包里掏耳机,耳机盒打开着,里头只有一粒,另一边空在那里,留下一个浅浅的洞,像惨白人脸上一只空的眼窝。他更烦了,头也开始疼,后脑和脖子连着的那根筋像电吉他的弦,被人用金属拨片用力地捻。

怎么会想到电吉他——他笑笑,继续在包里翻找出走的半边耳机——都多久不弹了。
指尖触到塑料质感的时候他明白了答案。纠纷升级,乘务长闻讯而来温声道歉。低低的男声如同朗润的玉,女人很吃这一套,轻易偃旗息鼓,安静坐回座位,不再发出那些恼人的噪音。而陈辉脑中响过一声惊雷,手指一勾,握紧那粒蓝牙耳机,猝然转头,对上张晋同样惊愕的眼睛。
世界上最后一个听过他弹吉他的人,就在这里。

张晋很快地冷静下来,先前的那点愕然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一些波澜,然后被海吞没。他礼貌点点头,垂首便要离开,陈辉却开口,用声音拦住他的去路。
"请问现在还能送餐吗?我突然又饿了,"他说,甚至还记得保持礼貌,"不好意思,谢谢您。"
"可以的,先生稍等。"张晋滞了一秒,很快对他微笑。

陈辉上一次吃重庆小面还是张晋给他做的,在五百块一月的出租屋里。厨房只容一个人转身,张晋在灶台前专心致志,陈辉便窝在沙发里,一边玩贪吃蛇一边漫不经心地等。辣椒油的香味逸散在空气里,辛辣刺激,呛得陈辉打一个喷嚏。而四川航空服务周到,小面上得很快,赠送气泡水、餐后水果和口香糖,但毕竟是半成品飞机餐,锡纸包装微波加热,不如当年滚水下锅,凉水过筛,煮出来的爽滑劲道。

他吃完,重又起身,是要去厕所。路过安静熟睡的中年女子、对着电脑的西装男子和正在补妆的漂亮女孩,打开厕所门的时候陈辉又和乘务员座椅上的张晋对视,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别开眼神,进了门。
张晋一只手握成拳,指节攥得发白,另一只手却下滑,按动暗扣解开安全带。他迟缓地站起来,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面容却温和而柔顺,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走进窄小的隔间。
如他所料,陈辉没有锁门,正斜斜倚在洗手台,垂着眼睛守株待兔。



(二)

陈辉曾经是一名警察。
张晋的生活离警察很远,所以在他的刻板印象里,这个职业只出现在情节紧张的刑侦剧里、蓝底白字的民生通告里、至多是家长里短的纠纷调解里。或锋利或温和,或尖锐或宽厚,不同分工的警察面对不同对象展露出不同形态,但都是绝对的正面人物。可陈辉却半分没有警察的样子,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伟光正角色,而是有点痞气,有点“坏"的。

第一次遇到陈辉就是在酒吧,大学城附近的club,消费不高,气氛却好。张晋被朋友带着进去,手足无措地,不会跳舞只好闷着头喝酒。他第一次喝酒,性格又谨慎,任凭周围人再怎么劝,也只敢点最低度数的果啤,倒确实没醉,只是想上厕所。他沿着标识找到洗手间,推开门就看见陈辉,和二十年后的飞机上一样,斜斜倚在洗手台,垂着眼睛,守株待兔。

张晋绕过他,要去小便池,陈辉却抬起眼睛看他,轻佻地吹一声口哨:“第一次来?"
见张晋不说话,他难得发了善心,向张晋解释:“通常情况下,没有人会来这里上厕所。"
张晋解裤链的手这才停下,转过脸去看他,像是头被丢进狼群里,死到临头才恍然大悟的鹿。陈辉嗤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这里不是上厕所的地方,这里是打炮的地方。"

张晋被他粗俗的用词骇住,愣愣地,不知该作何反应。隔间里有暗暗的响动,有从喉间咽下去的呻吟和咽不下去的喘息,张晋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一下子红了脸,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放。陈辉端详了他一会儿,蓦然走到他身边,离他很近,歪着头,几乎要吻上去。
“要不要打一炮?"
这话属实冒犯,他却点到即止,不等张晋回答,便撤回安全距离,嘴角勾起来,拍拍张晋的肩膀,转身走了。
张晋望着他的背影,听见他说:“谁带你来的?以后离他远一点。"

张晋后来才知道那是家同性恋酒吧。谷歌告诉他世界上大约有百分之三的人是同性恋,但他此前却从来没意识到他身边原来还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带他来的同学确实是想泡他,不是想和他谈恋爱,是想和他打炮。也并不只是那位同学,这里的所有人都一样,往常戴着面具,融入人群间,只有在这个地方才敢摘了伪装,面对丑陋却真实的欲望。吧台前酒杯碰在一起,厕所里赤裸的肉体堆叠在一起,灯光昏昏沉沉,一小撮人在这里聚集,像阴沟里一小撮见不得光的蛆。

陈辉是这间酒吧的风云人物,隔壁警校的学生,私底下组了一支乐队,白天上课训练,晚上就来这边唱歌。他长得不错,又自带一种让人着迷的痞气,很多人来酒吧只为了看他。张晋却很久没有再来过,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上回被连哄带骗来了一次,人虽进来了,神情举止也和这里头的人泾渭分明的。
只是他回去以后就老是听见关于陈辉的消息,又或者是这些传闻一直在他身边发酵,只是他先前并不认识这个人,就一直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听说陈辉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样,满肚子花花肠子。陈辉虽然经常去那间酒吧唱歌,也认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看起来轻浮浪荡,但却从来不随便和人上床,甚至连恋爱经历也算不得丰富。他们那类玩乐队的,多多少少养了几个果儿,只他身边干干净净的,似乎真是一头扎进摇滚乐里,没什么别的爱好。

所以那天陈辉是故意开了个玩笑,张晋想,他今天下了晚课,背着包路过那一间酒吧,脑子里没来由又浮现出那人勾着半边嘴角,有点儿坏的那个笑。
他甚至在想,如果陈辉问他,要不要打一炮的时候,他点头了,故事会怎么样?



(三)

时间不仅会让人变得成熟一点,似乎也会让人变得文明一些,陈辉二十年后和他重逢,不再说打炮,说做爱。

陈辉留一点硬硬的胡茬,吻落下来的时候扎痛张晋的脸。他看起来从头到脚都是尖锐的,这种尖锐和曾经作为乐队主唱的那种尖锐不同,不那么锋利,却更加冷漠。陈辉西装的料子也很硬,挺括板正,将他包裹成一名成功商人。张晋抖着手,要去解他的扣子,试图将他的伪装剥掉一些,露出自己更为熟悉的那个人来。
但他的手却被陈辉握住了。陈辉抓着他的腕,抬起来,按在墙上,低着头啃咬他的侧颈。他的动脉隔着一层皮肤,在陈辉的齿下脉脉跳动,他感觉自己像是对方的猎物,并不需用什么手段,只是光明正大圈一块地,挖下一个陷阱,他便昏了头似的跳进去。

张晋仰起头,和陈辉接一个唇舌交缠的湿吻。他很久没和人如此亲近,被吻得喘不上气,眼尾发红,四肢也绵软无力,全靠陈辉搂着才不至于滑下去。陈辉轻笑一声,一边伸手解他的衣服,一边吮着他的耳垂问他:“这么紧张,多久没做了?"
张晋不说话,脸像被点着了似的,怕衣服弄皱了,配合着他脱外套,落在陈辉眼里,倒显得格外心急。陈辉于是又笑,张晋听出他戏谑的意思,赌了一口气似的去扯陈辉的领带。领带扯松了,锁骨便露出来,他微微踮了脚,在那里留下一枚吻痕。

陈辉掐住他的下巴,又狠又急地咬他的嘴唇,另一只手下滑,去解了他的皮带、拉开他的裤链,隔着内裤握住他的下身。与此同时,张晋在他怀里剧烈地抖了一下,猫一般嘤咛一声,前端也溢出两滴清液,陈辉的拇指正在那处打转,隔着内裤感觉到湿意,满意地稍加力气捻了捻,手指挑开他的内裤边,将张晋硬到胀痛的阴茎放了出来。

陈辉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望着他的眼睛,不曾有半秒移开视线,张晋同他对视,几乎被那双眼睛吸进去,竟陡然而生一种对方正满溢深情的错觉。他大口喘着气,手指抠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如一尾濒死的鱼,命脉被陈辉握在掌心。

陈辉的技巧很好,张晋又太久没和人做过,被他布满薄茧的手揉了揉,上下滑动一番,没多久便射了。浓稠黏腻的一滩,包在陈辉的掌心里。
陈辉弯了弯眼,恶趣味地将右手伸到他眼前,张开五指,指间的精液稠得拉了丝。张晋见了这一幕,脸红耳热,拽着他的手,拧开水龙头要去底下冲洗。陈辉任他动作,低着头亲密地又去吻他。张晋只觉得指尖冰凉,唇瓣却湿润滚烫,挣扎着关了龙头,陈辉的手便又抚上他的脸。那只手刚盛了精,冲洗得不很干净,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又凉凉地,激着他的皮肤。张晋脑子一滞,从吻中挣脱,偏了头含住陈辉的手指,眼神迷蒙,把自己的东西一点点又咽回肚子里去了。

他这一番举止有些太超过了,陈辉红了眼,似乎完全被他勾引,用食指搅弄他湿热的口腔。张晋被他弄得说不出话,只有透明的涎液几乎要沿着嘴角流下来,他仰着头承受,竟是连脑子也被搅成一团浆糊,只知道闭着眼,发出几声含糊的泣音,像是求饶,更像是求欢。
陈辉抽出手指,又吻了他一会儿,手上便将裤子解开,带着他的手往自己下腹探:“你倒是舒服了,也帮帮我,"他低低地道,恳求似的,“难受。"



(四)

第二次见到张晋是在急诊室里。
陈辉和人打了一架,鼻梁断了,身上也青青紫紫,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打车要去医院。但他这副样子,没司机敢载,便只能摇摇晃晃,独自走了二三十分钟,这才到了地方。
他挂了号,推门进去,看见那日酒吧厕所里的年轻男孩,腿上包了块纱布,正坐在一旁休息。

男孩也认出了他,愣了一愣,视线聚焦在他受伤的鼻梁,有些好奇,更多的是担忧,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似的,又咽了回去。陈辉于是也难得地被他带的有些无措,连招呼也未打,便移开目光,找医生处理伤口去了。
他身上伤得虽不严重,伤处却多,脸上、手上、腰腹和大腿,看着怪吓人的。好容易包扎完了,已过去了快一个小时,那男孩却还没走,依旧在椅子上坐着,看起来像是困了,头一点一点的,就这么在急诊室里打起了盹。
陈辉看了,觉得好笑,在他身边也坐下,伸手拍拍他肩膀:“在等我?"

男孩被惊醒,抬头看见陈辉,眼睛睁得更大:“你是……"他愣了愣,像是睡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怎么伤成这样?"
“和人打了一架,他们欺负女孩儿,"陈辉说,扯着嘴角要笑,却牵动伤口,疼得吸一口凉气,嘴上还要强撑,"没关系,伤得不严重。"
男孩见他这副样子,也笑起来:“行侠仗义?"
“谈不上,"陈辉摆摆手,“你呢?怎么大半夜的受了伤?"
“下晚课回宿舍没注意,骑着车撞了人,"男孩说,撇撇嘴,示意他去看对面椅子上躺着的醉汉,"胳膊都折了还没醒酒呢,报了警,在等警察来把他带走。"
原来不是在等自己,陈辉闹了个乌龙,摸摸鼻子,没再说话。

男孩见他不接话,反倒主动开了口:“那天谢谢你,"他伸出手,“我叫张晋,是航天大学的,空中乘务专业,念二年级。"
陈辉也伸出手,同他握了握:“我叫陈辉。"
“我知道你,"张晋说,眼睛弯起来,“你有个摇滚乐队。"
“你知道摇滚乐?"陈辉坐直了,饶有兴致地看他。
“不仅知道,还挺喜欢的,"张晋说,“但平时没什么机会接触,最多是买买磁带听听歌,自己闹着玩。"
“你以后可以去酒吧听我们唱歌,"陈辉说,“虽然那儿的人乱七八糟的,但如果是来找我的话,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没过几日陈辉就在酒吧见到了张晋,他站在门口往里头看,一副乖乖牌的样子,仍然和这气氛格格不入,像丢进鸡尾酒里的一颗泡腾片。陈辉笑了笑,歌唱到一半,跳下台去,招手让他过来。他揽着张晋的肩膀,麦也不关,大剌剌举着话筒介绍:“张晋,好学生,我朋友。"

池子里有人起哄,嘴里依旧不干净,不外乎是问这朋友是哪方面的朋友。这些人本就是来找乐子,这么问的意思不言自明。张晋虽不接触他们圈子,但也不难从众人表情中猜出他们并不怀好意,有些尴尬,更多是被冒犯,将自己从陈辉胳膊底下挣出来,预备要走。陈辉却拽住他,扫视了一圈,面上仍笑着,眼神却冷了。
陈辉在酒吧里地位似乎不低,只开玩笑似地说了声“别欺负他",张晋还没反应过来,周遭人声便都静下来,只剩台上乐队的声音了。

陈辉于是才松开他,撑着舞台轻巧地翻上去,把话筒放回麦架上,继续唱他没唱完的半支歌。
这是张晋第一次听所谓的live,现场比录音棚里嘈杂混乱,音质音色也未经后期处理修正,但氛围感却不是隔着磁带或收音机能比的。酒吧昏暗,舞台光却很亮,陈辉站在舞台正中间,握着麦架唱歌,声音落进他耳朵里,模样落进他眼睛里。张晋仰头望着他,觉得新奇,更觉得兴奋,一时间错不开眼,而陈辉见他这副样子,眉目也柔和了几分。

“这是什么歌?"直到陈辉唱完了下台,张晋才有机会问他,“我从没听过。"
“我自己写的,"陈辉说,“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的,但是听不懂,"张晋挠挠头,“只听到什么有关无关的。"
“我的夏天与你无关。"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辉说,露出青涩的创作者被人要求解说自己作品时,独有的一种不好意思的笑,“瞎写的。"



(五)

张晋被陈辉剥成一尾赤裸的鱼。

他先前被陈辉引着,探了手下去帮对方抚弄下体,可过了好一会儿,直至他手腕酸麻,陈辉也并没有要射的迹象,反而又捉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是不是太久没做过?都退步了。"
张晋被他戏谑的口吻说得有些恼,他确实很久没和人做了。和陈辉分开后也交过一些男朋友,甚至也找人约过炮,但都不长久,见几次面就慢慢淡了,这么算起来,也旱了好几年。
他分不清陈辉这话中的意思是嘲讽还是高兴,下意识往不好的那个方向想,正要发作,陈辉就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一口气,像是在闻他的味道。

“我很想你,"陈辉说,面色平静,“一直很想你。"

张晋其实长了一张很冷的脸,剑眉薄唇,轮廓分明,丝毫不显女气。这样的一张脸,不做表情时是很生人勿近的,但如今,他眉峰蹙起,眼里蒙一层雾,被陈辉的这一句话击中了般,就显得格外娇艳。
“你什么意思?”张晋问。
“没什么意思,”陈辉说,勾着嘴角笑了笑,“随口一说。”

张晋于是塌了腰,被击垮了似的,不再接他的话。陈辉望着他,又像是透过的眼睛望见多年前的自己,心软下来,下身却愈发硬了。
他满怀怜爱地吻向张晋,两只手去抚他暗色的乳头。那里是张晋的敏感带,之前每次碰到,他就会浑身发软,沙着嗓子向陈辉求饶。让他叫哥哥也叫,让他吻自己也吻,甚至为了让陈辉放过自己,还会主动张开腿,红着眼睛求他插进来。可这回张晋却不作声,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潮红,神态却隐忍,不像是被爱抚,倒像在被强奸。
陈辉存心要逼他,笑了笑,俯下身去,吮他的乳尖。张晋忍不住,呻吟破口而出,低低哑哑,含着情欲,在陈辉的心火上浇一把油。他想推开对方,陈辉却铁桶一般箍着他,不让他动弹。

张晋闭上眼,流下两行眼泪来。陈辉脱他衣服时仍保有一丝妥帖,知道他稍后出去还要见人,并未和从前一样性急,将他扒光了就把衣服随手一团一扔,而是仔仔细细叠好了,放在沾不着水的地方,才重新和他交缠在一起。可张晋却不可抑制地想,他到底是和谁、经历过哪些事情、有过哪些经验,才在情事上变得这么细致温柔?
见他走神,陈辉面露不悦,把他按下去,让他蹲着给自己含。张晋在他面前向来不知该如何拒绝,甚至来不及思索,便低下头,含住他的龟头,再一点点把他全部吞进去。

他很久没做过深喉,乍一含进去,立刻就几欲作呕。也正是因为如此,陈辉看见他的眼泪也只以为是生理泪水,噙着笑摸了摸他的脸,舒爽地喟叹一声,一边夸他,一边揉着他的后颈,想让他含得更深一些。
张晋此刻并未被爱抚,只是在给他口交,却奇异地涌上一阵快感来。他感觉自己变成把控陈辉情绪和身体的那个人,变成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掌舵者,心理上的快感比肉体上大了十倍百倍。他被陈辉的味道包围,像是醉了酒一般,四肢百骸有如被蚂蚁爬过。

他含得卖力,唇舌又柔软,陈辉兴奋得很,没坚持多久就交代在他嘴里。张晋含了一嘴他的精,舌尖发苦,站起身来正要去吐了,陈辉却凑过来吻他,用舌引着他仰起头,打开喉咙,将苦涩的精液咽下去了。

陈辉啄啄他的唇瓣,伸手去脱他的裤子。他们是在机舱厕所内苟合,按理说该速战速决,但陈辉偏偏不。非把他剥得不着寸缕,衬衫西裤、皮鞋白袜,一件件剥光,露出久不见光的莹润皮肤,像案板上一条待宰的鱼。
张晋任他动作,脸颊的红潮一直未曾褪去,说不上是羞愧还是羞耻。面上的泪痕湿湿的,蒸发时带走一些热度,但陈辉的吻很快覆下来,更加炽热,更加滚烫。

陈辉坐在马桶盖上,抱着张晋坐上自己的腿,粗粝的手滑过他的脊背。张晋被他抚得止不住颤抖,伸手去握他的臂,却被他抓着手,一边同他接吻,一边用手指分开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紧扣了。
张晋被他紧紧扣着,身子却僵住,眼底的情欲急剧褪去,只留下一片刺骨冰寒。

人穿衣服是为了遮羞,鱼披着鳞片则是为了保命。张晋被陈辉剥掉身上最后一点伪装,像被渔夫刮掉细细密密的鳞,坐在他腿上苟延残喘,只余最后半口气。
而陈辉被欲望烧红了眼,并未察觉他的不对,握着阴茎,捅进他湿热的后穴,一寸寸和他紧密相连。
他觉得自己彻底地死了。



(六)

陈辉又同人打了一架,这次不是为了哪个路过的陌生女孩,是为了张晋。

他和张晋渐渐熟稔起来。张晋没事的时候常来听他唱歌,酒吧里的人知道张晋和他关系好,也不敢多加为难。张晋整日出入这间腌臢污浊的同性恋酒吧,却真的只是来听歌,把夜店当音乐厅,并不同里边乌七八糟的人来往。
但张晋的同学们不这么想,他三天两头往那种地方跑,身上沾了烟气酒气,三更半夜才回宿舍。很快就有流言蜚语,不似刀剑,却似薄雾,湿湿冷冷,往人骨头里暗暗地钻。

话落到陈辉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在大学城传了好几个来回,发酵成十分夸张的模样。可陈辉听了,不觉得恼火,反倒觉得好笑。张晋是门门满绩的优等生,不越雷池半步的乖乖牌,他们不信身边的人,却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说起来是人上之人的大学生,一个个也不过如此。
只是张晋看上去不介意,他便也懒得去管,至多把关系从酒吧延伸到校园。挑了对方有课的时候去教室门口找人,教授抱着书本走出去,路过嚼着泡泡糖的陈辉时掷来一个嫌恶的眼神。陈辉回一个鬼脸,头探进去,冲张晋勾手指,他新买了一把吉他,缺个听众,要张晋来听。

张晋收好书包出来的时候清晰地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嬉笑着的“变态”,他顿了顿,不打算理会,继续往前走。但陈辉却一下子变了脸色,进到教室里来,绕过张晋,揪起说话人的领子就给了一拳。

张晋吓了一跳,以为他们要在这里打起来,但陈辉却比他想象中不要脸得多。阶梯教室不比街头篮球场,众目睽睽施展不开手脚,他也不想给张晋带来太大麻烦,不和那人缠斗,而是使了阴招。先是狠命给了人几拳,然后在对方被打蒙了,还没来得及还手的时候就松开他的衣领,一手夺了张晋的书包,另一手拖着张晋的手,便没命地往校门口跑了。
张晋向来是好学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思绪跟不上动作,人已经跑在风里了,脑子却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辉刚才做的事情有多幼稚,一下笑起来。他跑得疾,这么一笑,嘴里灌了风,又把自己呛得咳了两声,脚步就慢下来。陈辉听见身后的动静,抿着唇也笑了,将握着他的那只手的手指一根根张开,再一点点钻进他的指缝里,将他扣紧了,和他一起跑出校门,拐了个弯,到没人的小巷子里去了。

张晋不知道陈辉要带自己去哪,但他并不在意,只觉得这样一直跑着也很好。今年的春天早早让位给夏,天气热了,风也是温的。他们跑得快,短短的额发被吹起来,长长的衣服下摆也被吹起来。张晋被陈辉紧紧握在手里,心脏和衬衫一样鼓胀。掌心的温度不仅透过皮肤,更透过时间,像风中被泼出来而又蜜在水泥路面的一串洋槐一般,柔滑、轻盈、恒久地卧在张晋心上。

直到他们都跑累了才停下来。张晋喘着气,双手扶了膝盖,喉间有血腥气。他又咳了两声,看着陈辉在他身边席地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蓝色包装,印着英文字母的香烟,打开抽出一根,问他要不要试试。
张晋没抽过烟,身边也没有同学抽,倒是见过酒吧的人抽,但都是什么黄鹤楼芙蓉王,闻着就呛鼻,让人碰都不想碰。陈辉手里这盒却很新鲜,不仅包装别致,连气味都是淡淡的薄荷香,他觉得好奇,嘴里又不爽利,就伸手接了,要陈辉给他点火。

陈辉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火机,却不急着点,而是教他要先把过滤嘴里的小圆球咬破。原来这叫爆珠烟,是外国的时兴玩意,张晋学着他,捏到海绵里硬硬的一小颗,塞嘴里咬破了,脸凑过去点火,却一直点不着。
“你得吸一口,"陈辉笑,明明在教他干坏事,却像是在辅导小学生写作业似的,“不然打不着火的。"
张晋闻言,在他再一次按下火机的时候吸了一大口,却没想到清爽的薄荷香气后辛辣刺鼻的烟草味便随之而来,他措手不及,呛得红了眼,咳得比刚才跑完步还要激烈。陈辉在旁边抽烟,笑得弯起眼睛,半透明的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再缓缓上升,弥散在空气里。

张晋没抽完那根烟,嫌呛人,只两三口就扔在地上踩灭了。几分钟后陈辉把烟屁股在他那大半根烟旁边按灭,吐了最后一个徐徐的烟圈。张晋挥挥手,将那烟圈挥散了,皱着眉说这烟味只是闻起来骗人,尝起来还不如他方才嘴里跑完步的血腥味。陈辉却说那只是因为他不会抽,说着便勾了他的下巴,很轻佻又很认真地吻他,烟草味好像又淡了,薄荷香则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此时风也停了,夏日空气凝滞,宛如透明松香,张晋与陈辉唇舌交缠,像被裹在其间的两只小小昆虫。
这一幕或许会永远定格,张晋想,然后他们的尸体变成一整块琥珀。



(七)

陈辉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吸烟有害健康,上了年纪之后更这么觉得。他的肺坏掉了,有时夜里咳醒,声音哑得说不出话,呼吸也沉重,像被砂纸磨过。再加上他后来碰到一些事,彻底不做警察,和酒吧里那群人也断了联系,烟便彻底戒了。
戒断从替代品开始,首先是电子烟,不含焦油,果味浓郁,薄荷味里糅着甜甜的橙子和水蜜桃,不像是抽烟,倒像在吃糖。过一段时间就真的换成糖,五颜六色的廉价水果糖,裹着亮晶晶的玻璃糖纸,一开始装在牛仔裤口袋里,后来装在西装内袋里。

如今他身上仍揣着几个。张晋坐在他身上,腰被他干得完全软下来,没力气再动弹。而他这个姿势不方便施力,又怕张晋冷,脱了西装垫在洗手台上,张晋裸着身子睡上去,腰被硌了一下,背着手去摸,摸出一颗黄色糖果,不由得愣了愣。
陈辉却笑起来。

“豌豆公主?"他问,动作和声音一样温柔,覆到张晋身上去,剥了糖喂他吃掉,又低着头和他接吻。张晋尝到清新酸甜的柠檬味,像是很纯情的恋爱的味道,在狭窄冰冷的机舱厕所内,在人到中年的旧情人嘴里。
他觉得有些荒谬,像做了个古怪离奇的梦,双腿却诚实,蛇一样缠绕在陈辉腰间。陈辉顶进他的最深处,他难耐地弓着身子,双手握着陈辉的胳膊,几乎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

张晋太瘦了,从前虽然也不胖,但好歹算得上结实,肌肉线条流畅紧致。但如今他瘦得几乎脱了形,髋骨顶着薄薄一层皮,小腹上也没什么肉,陈辉插进来的时候那处就微微隆起来,显出他性器的形状。陈辉看得眼睛发红,愈发用了力,像要把他掐断一样,凶狠地在他身上挞伐。那颗柠檬糖随着吻和性渐渐融化,直至剩下最后一小点时,被陈辉咬碎了,更浓郁的柠檬香气就数倍地迸发出来。像是人的回光返照,也像是流星,在坠落之际反而发出最为璀璨的光辉。
张晋想这或许就是结束了,这故事晚来了十几年终于走到结局。他们在窄小的洗手台上媾合,陈辉深色的阴茎反复出入他的身体,如一柄烧红的刃。生理快感避无可避,像被浪花抛掷到云端,心却被这利刃反复刺伤,凌迟一般。他脸上滚出两滴泪,陈辉却只当是生理泪水,用指腹柔柔地抹掉了。

门突然被敲响,有粗犷的男声不耐烦地响起,问里面的人怎么还不出来。张晋吓了一跳,后穴紧缩,而陈辉被他夹得闷哼一声,用牙齿细细碾他侧颈的肌肤,竟是轻声笑起来。
“他一定猜不到,门一直不开,是因为有人在这里偷情。"陈辉在他耳边说,扶着他的腰,平了平气息,扬声对门外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很快就好之类敷衍的话,张晋并没有仔细听。
偷情,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被陈辉握着腰肢冲撞,爽得头皮发麻,似乎马上就要被操到高潮了。豌豆公主是真公主,他们却是假情人,叫人夜不能寐只需要数十层棉被下小小的一颗豌豆,而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比这更坎坷得多的东西。他离高潮只差一点,却始终攀不上去,指甲陷进陈辉的背脊。

外面那人又等了一会,直到旁边隔间有人开门让了空位,他这才不纠缠,转头去那边上厕所了。
陈辉被他掐得吃痛,喘息也变得沉了。张晋感觉到他的性器在自己体内变得更加硬烫,动作频率也加快,次次碾过张晋的敏感点,令他爽得几乎要痛了。
他想痛感和快感或许本身就是相辅相成的东西,对陈辉来说如此,对他来说亦然。他的腰被用力握在陈辉宽大的手掌间,白的皮肤烙下青的痕迹,痛得他牙关咬紧,抬着脸去咬陈辉的下巴。他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缠绵旧情人,倒像两只遍体鳞伤却仍彼此厮杀的野兽,爱被咽下去,输赢却浮起来了。

陈辉射出来,精液比体温凉一些,直直打在张晋的肠道内壁。他张着嘴,缺水的鱼一般,脚尖绷紧,眼眶湿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穴无规律地抽搐绞紧,终于也跟着对方一同到了高潮。



(八)

吉他有六根弦,所以也叫六弦琴,弹奏时一只手拿了拨片拨动琴弦,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指板,声音便可通过共鸣箱传出来。这把是民谣吉他,音色活泼透亮,叫人听了也心情明朗。
“等有空了就教你。"陈辉拨了一个漂亮的滑音做收尾,盘起的腿也放下,将吉他搁在沙发上,就起身要去换衣服。张晋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此时伸了手去拿他的吉他,装模作样地弹起来。

“两只老虎?"陈辉换好了衣服出来,听到他弹的不成调的曲子,眼睛弯成两条线,“幼不幼稚。"
“这叫自学成才,"张晋说,睨他一眼,撇撇嘴,“你又去外面鬼混?"
陈辉点点头,只道今天就是收尾,不出意外很快就能回来。张晋说他是鬼混,其实是出任务。他看着混不吝,某种意义上倒也是个好学生。警校还没毕业的时候就牵上了线,不当寻常刑警,而是曲线救国,利用在酒吧玩乐队时候的人脉关系当了卧底警察,游走在底层人中间,见缝插针传些情报回去。他才刚毕业小半年,还年轻得很,却已经有了些成绩,在警队里也小有名气。

只是他做的这些不能对外人说,不知情的旁人看起来,他只是花天酒地的,也不做正事,整日在酒吧里厮混着,连带着张晋也不学好。张晋原本也快要毕业了,一个班的同学们都已经和航空公司签了约,各大航线跑了不知道多少趟,只他仍不着急,跟着陈辉混在酒吧里。
陈辉时常出任务,夜场的时候不是每日都在,他便偶尔顶陈辉的位置来做主唱。他音色比陈辉柔一些,不唱摇滚乐,常唱的是民谣,在这种地方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不知道是众人因为陈辉的关系而特别给他面子,还是他真的唱得不错,每次他唱歌的时候,乱哄哄的酒吧里都会有短暂的片刻安静。

今日也是如此,他握着麦唱一支歌,身后的吉他手见今天是他上台,也把漆了金属漆的电吉他换成了一把木质民谣吉他,右手执着拨片,缓缓地给他和音。
这支歌是陈辉给他写的。他没学过音乐,对简谱不熟悉,更遑论五线谱。陈辉只好一句一句教他唱,还录了一版,存在张晋的随身听里。难得有他们都闲的时候,就窝在一起练歌,张晋闭着眼唱,陈辉就含着笑望他,坐在一边给他伴奏。张晋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拿着随身听,塞上耳机自己跟着学。
除了唱歌,张晋还总想找陈辉学吉他,可一方面是他们空闲时间少,没机会慢慢学,另一方面,他又总觉得时间很多,即使现在不得空,但以后总能找到时间学,便也并不着急。

他正唱着,手机在裤兜里震起来,来来回回两三遍。一首歌唱完他才有空看手机,一串陌生号码,屏幕锲而不舍亮了第四回。他接起来,听见冷厉的陌生男声,字字如重锤,敲在他心上。

陈辉在椅子上低了头坐着,惨白的灯光刺痛人的眼睛。他双手交握,手肘撑在膝盖上,腕被铐着,铁链冷冷的,闪着金属制品的寒光。而张晋面无表情,站在他面前。
他从酒吧出来,刚下舞台,头上还喷了发胶,跑得太急,气息也并不完全均匀。陈辉看见他旧的帆布鞋,这才抬起头,眼神淋过雨一般,想要站起来,望了他一眼,却重又怯怯地坐下了。

张晋第一次看他这种表情,软弱而怯懦,像是一只鸡蛋,硬而脆的外壳被打破,流出来的便是一颗裹着薄膜的蛋黄,说起来是个胚胎,是快要成型的生命,看上去却是满得要溢出来的一捧水,碰一下便要碎了。
张晋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任凭他期期艾艾叫了几遍自己的名字,铐住的手抬起来,小心翼翼去拉他的手指。陈辉想解释,在外面却又不敢说得太明白,便语无伦次地,只说是误会,是不得已,又反复道歉反复说对不起,张晋任他牵着,嘴唇咬得快破了,却连眼眶也没有湿。

“你和她做了没有?"张晋只问这一句。
陈辉满肚子的话却都因他这一句而哽住,他红着眼,指尖颤抖,一双手握不住张晋的一根手指,又无力地坠回去了。

张晋蹲下来,仰着头看他,仍没有哭,看上去却像刚刚哭过。他伸出手,轻轻地去抚陈辉的脸,手指划过眼睛、颧骨、鼻梁和嘴唇,最后落下去,握住他的手,视线也跟着垂下,望着他们紧扣的十指,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有多不得已呢?"张晋又问,声音淡淡的,“不得已到警察都给我打电话,要我过来捞人。"
陈辉还想说什么,嗫嚅半天却只剩一句“对不起"。张晋却笑笑,不接他的话,拉着他站起来,找到警察将他腕上的手铐解了:“今晚开始教我弹吉他吧。"



(九)

男人射过精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不应期,张晋是承受的那一方,不适感就更甚。陈辉体谅他,眼见他结束了高潮,怕他难受很快地就拔出来,抽了纸温柔地替他擦掉前面喷出来的精,再揉着他的穴口,将自己射进去的东西也尽量导出来一点。
陈辉在这种事上总是很温柔的,从前他们第一次做,张晋又紧又涩,疼得直哭。陈辉那个时候也没什么经验,却依旧是关怀备至,温声哄着,做足前戏和润滑,事后也体贴至极帮他清理擦身。飞机厕所里提供的纸粗糙得很,但他动作轻柔,私密处皮肤娇嫩,却也不觉扎人。

三万英尺的高空上张晋躺在他怀里,有些疲惫困倦,却不舍得闭上眼,一直看着他动作。陈辉清理到一半,抱着他又轻声笑起来:“怎么办,"他说,下身硬硬地抵着张晋的大腿,“还想再做一次。"

张晋一向是拿他没什么办法的,况且他或许是旱了太久,缓过劲来之后,被陈辉抚着,情欲就也跟着涌上来,便没有拒绝,算是默许了。陈辉已然餍足,动作比上一次轻慢许多,抵着他的敏感点缓缓地磨,张晋搂着他,闭上眼,像是沐浴在温水里,快感一寸寸攀上他的肌肤,而他攀着陈辉的背脊,将对方当作海上浮木,也是救命稻草。

陈辉此刻将他全盘接收。他们远离地面和尘嚣,一架小小的飞机如同广袤天空中一只无依的鸟。遇到一点点气流就会颠簸会动荡,显得渺小又脆弱,而陈辉和张晋紧紧拥抱、亲密相连,好像世界上只剩下彼此一般。
陈辉的左臂上有一道疤,是他第一次出任务时,在夜总会和人打架留下的。皮肤被碎的啤酒瓶划开很长一道口子,鲜血就汨汨往外冒。张晋看到的时候吓得几乎要哭了,偏偏陈辉又不方便去医院,只好自己用钳子给他夹出伤口里的玻璃渣,再拿了碘酒和纱布给他消毒包扎。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手一直在抖,陈辉却笑着,像检查小学生手工艺品的老师,笑他把自己的胳膊包扎得像个粽子。

张晋抚上陈辉那道长长的伤疤,其实后来他一回生二回熟,掌握了不少护理知识,帮陈辉再处理伤口,总处理得很好,像去过医院似的,并不留什么痕迹。只那一次,他第一次见这么吓人的伤,还不擅长处理,才害陈辉留了疤。为此他自责很久,陈辉却不在意,只说自己是警察,不留几道疤反而不像警察了。
“人家花钱还要去纹身呢,我反而省钱了,"他撸起袖子,将结了痂的伤口展示给张晋看,“像不像一根血管?"

倒确实是像的,张晋想,这道伤疤嶙峋蜿蜒,像凸起的纹身,也像深色的血管。古时候有黥刑,在凡人脸上刺青,无法擦除无法抹去,是极大的羞辱。现代人却把它当成纪念品,当成赶时髦的玩意。张晋下面含着陈辉的性器,上面却专心致志,只看着这道伤疤,他想如果说这道疤是他给陈辉留下的刺青,那陈辉给他留下的刺青此刻便在他身体里。十数年不见,他的身体遇到陈辉依旧死性不改,亲密无间地缠上去,绞紧了,像是忘了曾经的眼泪和这些年吃过的苦头。他又一次达到高潮,瘦长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陈辉的衣角。他望着陈辉,如同游子望着故乡,望着他欲望的症结,业障的源头,缱绻飘摇的彼岸。
他想一切终于是要结束了。



(十)

张晋会做很好吃的重庆小面。
面碗里放好花椒面、味精、熟猪油、姜蒜水,倒上几匙重庆本地产的黄花园酱油,装满煮至断生的新鲜水面,再往上放油辣子、芽菜末、葱花和炒香的花生碎。他闻不惯香油味,陈辉却喜欢香油,为此他专门买了一小瓶,做给对方吃的时候就点一点。
这次他下意识又点了一点进去,盖上瓶盖的时候才想起来陈辉不在,盯着面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笑了笑,端着碗出了厨房,在餐桌前坐下。

陈辉此时应该又在哪张赌桌上,或者哪间夜总会的包厢里。张晋明白他的苦衷,舀起一瓢水得先将瓢沉进水塘里,他要得到一些东西,也只能把自己沉进去,
可是明白并不代表能毫无芥蒂地接受。陈辉装作浪荡子,和人赌钱,刻意欠下许多债,接机接近放贷组织。如他所愿,追讨的人跑到酒吧来,麦克架倒了、吉他弦断了、顶上的射灯也被酒瓶子和甩棍掷碎了。警察来收网,带走一批人,为了不暴露卧底身份陈辉又进看守所。张晋依旧去捞他,惨白灯光下,漆黑夜色里,从看守所到家来回路程近一个钟头,整整一个钟头,二人坐在出租车后座,路灯明灭,不多说一句话。

回去后张晋替他包扎,他最近总干这些事,熟能生巧,绷带扎得整洁漂亮,很快止住伤口的血。陈辉却觉得还是疼,疼到他鼻子发酸,四肢也脱力,指尖丧气地往下垂,像亭亭荷花旁托不住露水的荷叶。透明的温热液体打在手背,聚在指尖,再啪地一下往下落。
张晋在哭。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陈辉唱完了歌,和张晋一起去大学城附近的烧烤摊吃夜宵。两瓶啤酒下肚,心就被夏夜的晚风吹得打开来,陈辉同他谈音乐,陈辉爱摇滚乐,张晋听得多的却是民谣,民谣和摇滚在张晋看来是泾渭分明的两样东西,本以为要聊不下去,但陈辉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民谣摇滚。
张晋睁大了眼睛,认真起来去听,陈辉说是因为六十年代一个美国人,音乐节上唱了他自己改编过的民谣,伴奏用了电吉他,音乐节奏也更为强烈张扬。在当时他因为太过离经叛道被观众的嘘声赶下台,谁知这稍显尴尬的一天后来却成了一个新音乐流派开创的纪念日。
“这个故事说明音乐都是共通的,"陈辉跟他说,眉眼含着笑,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杯,“敬音乐。"
张晋于是也笑,仰了头,喉结滚动,一口干掉杯里的冰啤:“敬我们。"

过了很久张晋才知道陈辉没告诉他的那一部分,民谣摇滚的鼎盛期如昙花般美丽而短暂,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大众对其失了兴趣,这门流派便迅速地衰落下去了。
张晋想或许枘凿方圆的两样东西偏偏硬融在一起原本就是个错误。民谣就是民谣,摇滚就是摇滚,木质空心吉他不该出现在污糟的酒吧,电吉他也不必委屈自己弹不合适的明快和弦。
彩色筹码、绿色酒瓶、粉色唇印和鲜红伤疤。张晋对它们的印象甚至要比对陈辉本人更深得多。陈辉回来时总是半夜,很少时候带伤,更多时候带酒气和香水味。他有许多不得已,许多无奈,荷能出淤泥而不染,但他不能。卧底警察要融入淤泥、化作淤泥、成为淤泥。他泡吧、赌钱、流连花丛,张晋理解他做这些事背后的原因,说不出阻止的话,但他心里明白,他们在短暂的交汇之后,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

分手是张晋提的,在陈辉又一次因为嫖娼被抓进看守所之后。张晋不知道多少次踏进这个小小的房间,像是已经习惯了这里惨白的灯光,突然见了强光,眼神却定定地,晃也不晃一下。
陈辉听了,第一反应是辩驳:“我没有……"他看向张晋,“那次之后,我都是假装喝醉混过去。"
张晋却只是摇头:“不重要了。"
陈辉垂了眼,沉默片刻,淡淡笑了。
“好,"他说,“抱歉啊,说要教你弹吉他,结果这么久了,一支歌都没教完。"

(十一)

张晋由上往下,仔细把衬衣扣子扣到最后一颗。
陈辉靠在旁边,已经穿戴齐全,只静静看张晋动作。他突然很想抽烟,却只在口袋里摸到几颗糖——他才想起来自己戒烟很久了。

张晋动作缓慢地系了领带,穿好外套,把衣服的每一处皱褶仔细磨平。陈辉只当他是怕被人发现,只有他知道,自己是藏了私心,想要尽可能拖延时间,好让这次短暂重逢变得长一点、更长一点。
他知道不管再怎么拖延,自己终究还是要打开那扇门,再次变回那个一丝不苟的乘务长,但他仍然想做这一些无用功。好比临刑前的犯人吃最后一顿午饭,恨不得把每粒米都掰开。

但任何事情都有做完的那一刻。张晋终于整理好了衣服,不知道该不该回头对陈辉说一声再见。
“你怎么变成左撇子了?"陈辉突然问,视线投向他正要触碰门把手的左手。

张晋一滞,一时间有些无措。除这一次之外分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陈辉再也不唱歌了,酒吧也不去,不知道是有新的任务还是在刻意躲着张晋。他的吉他坏了,也没有再去修,只当个垃圾,一直堆在酒吧后台的杂物间里。
乐队的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张晋。他纠结良久,还是决定把它拿回来,抱着吉他往家走的时候遇到来酒吧堵陈辉的债主,他前段时间一直跟陈辉厮混在一起,很轻易被认出来。他们找不到陈辉,就拿张晋撒气,把他的钱和手机都抢走,打得他跪倒在地,几乎爬不起来。张晋在那一次伤了右手手腕,养伤养了好几个月,从此惯用手就变成了左手。

这故事太长,不知该怎么讲,他便只好说:“人就是会变的。"
右手受伤左手就能顶上,皮肤破了伤疤就能代偿,人的一生好像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被失去。更何况陈辉于他,也并不是右手或皮肤,是断弦的吉他、咬破的爆珠、结束的夏天,不是必需品而是调味剂,是看似重要,但失去后才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的人。
他很擅长说再见,很擅长自我安慰,很擅长包扎伤口,所以即使再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他大抵也能云淡风轻,轻轻巧巧和陈辉道别。
张晋这么想着,心里轻松一点,看起来完全准备好要上他的绞刑架了。

但陈辉说:“可是我没有变。"
他们的飞机仍在三万英尺处飞,远离尘世和喧嚣。张晋惊愕地转头看向陈辉,他明明变了很多,身份职业、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还有很多被时间抹去或增添的小习惯,但张晋这样看过去,又觉得他好像确实没有说谎。
陈辉的眼睛依旧是当年台上那个乐队主唱的眼,湿润明亮,清澈纯净。陈辉走过来,握住他带着旧伤的手腕,动作轻柔,像捧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陈辉问:“我还能教你弹完那支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