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糕白晋】小时了了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8      字数:10048
1.
张晋是出卖身体的人。
年轻时他当武打演员。混不出头,勤勤恳恳做替身,直拳、长拳、剪刀脚,代替大牌明星被摔打,身体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收工时拿到几张钞票,张晋道一声谢,眼睛偷偷去望监视器——副导演嫌他碍事,把他赶走,临了教他一个道理:替身演员禁止拥有过多表现欲,镜头前的你不是你,只是一具被需要的身体。
过几年他做皮肉生意,灯光红红绿绿,客人满身酒气。他搀着人从街角拐进旧旅店,褪色磁卡刷开一间昏暗双人房。酩酊男子在房门关上那一刻不出意外醒了酒,把他按在床上解他的扣子。张晋只来得及护住自己受伤的腰,让自我意识和厌恶感一同抽离——和他当武替时没什么两样,不做张晋,只做一具身体,就可以得到一些钱。



人家讲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张晋原先是戏子,如今是婊子,按理说应当是最冷血最刻薄的人,但他偏偏多了些柔软和宽宥,这也恰恰是他被命运推到这一步的原因。
他之前当武替,薪水不高不低,虽然辛苦,但他孑然一身,养活自己绰绰有余。他练武很多年,拍戏好几年,渐渐从只有剪影的替身演员到群像中能露脸的小龙套,有一些熟悉的副导演,缺人的时候总call他,价格不高、态度很好、功夫不错、随叫随到。武打明星都从武替做起,他想,拍完戏回家打开dvd机看旧电影,成龙李连杰甄子丹,他的盼头就在这里。

日子稍稍好一些的时候他捡到一个孩子,三四个月大,被襁褓裹着,放在楼下的垃圾桶旁边,哭得脱力,气息奄奄,脸是郁郁的紫色,病猫一样。他于是按照养流浪猫的方式养这个孩子,牛奶、米稀和鱼汤,园丁浇花似的把他浇灌长大。
襁褓里有字条,说孩子有名字,叫高瀚宇,浩瀚宇宙却囿于小小垃圾桶,张晋觉得很荒唐,顺手把纸条扔了,但还是按这个名字给他办了领养手续上了户口,去民政局前一天高瀚宇第一次学会说话,抱着他的胳膊咿咿呀呀喊爸爸,于是与户主关系那一栏张晋写上:父子。



高瀚宇长到六七岁,被送去念小学。小学不让在教室吃零食,上课想去厕所需要举手征求老师同意,他不适应,每每违纪,被数学老师叫去后门罚站,委屈得哇哇哭。哭到一半班主任来了,不凶他也不骂他,只是蹲下来给他擦眼泪,手指柔软冰凉。高瀚宇天生是粗神经小孩,只那一次有些可称之为敏锐的危机意识,他还不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词,但从老师怜悯的目光里他也能依稀抓到一些悲剧的触角。那两年电视里常播琼瑶剧,此时应当有苦情歌曲响起,配合惊心鼓声,预示一出家庭剧变,引来无数观众扼腕叹息。
随即有柔柔的女声,像商场喇叭里宣读启事的播音员,告诉大家今天的青椒五毛一斤,白菜八毛一斤,气温二十六度,湿度百分之四十五,高瀚宇的人生第一次语文期中考还没出成绩,而他的父亲,张晋,拍戏的时候受了伤,现在躺在医院里。

片场临时搭建的木质楼梯,打戏拍到一半塌了,张晋捡回一条命,腰却彻底废了,说不上来运气好还是坏,说得上来的是一起搭戏的同事运气比他更坏些。断掉的木板边缘露出生锈的铁钉,刺穿头部当即毙命,留下蹒跚学步的幼子和哭红双眼的妻子。张晋当时二十一岁,再不能拍武戏,失去收入来源,连明天都不知在哪里,却还是把同事的小孩也抱来养。女孩子年轻,还要嫁人,对张晋而言只是家里多一张嘴而已,对方按时打生活费来,倒也没什么关系。



于是张晋家的户口本上又多了一个叫白举纲的小儿子,崭新的幼小生命花骨朵一样绽放的同时他也像秋天失水的花瓣一样萎靡下来。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如今却渐渐没了生机。
不多的存款很快用尽了。他的腰椎打了三根钢钉,不仅没法继续做武替,甚至连稍重些的体力劳动都做不来。他自幼习武,学历不高,也找不到正经工作,打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而已。白举纲的生母一开始给够足量的生活费,隔三差五来探望,后来嫁了人,随丈夫一起迁去北方,汇款从每月一次到三月一次,再到半年、一年,最后没了声息。

高瀚宇马上要升初中,白举纲也开始念小学,学费书费生活费,桩桩件件都是花钱的事情。穷途末路的时候张晋用身上最后二十块去买酒,试图买一次醉换来短暂的逃离。廉价酒馆里暗色的木质桌面上腻着一层脏污,松散的木头里熏透的油烟味和酒精味一阵阵往外洇。张晋趴在桌上,抬眼去望上方悬着的朦朦灯光,晃动着的阴沉光晕像一支低声的催眠曲。厚重妆容的女人坐在他对面,给他免单,问他需不需要钱。粉红色纸钞搭成一架云梯,不载他登天,载他越过危樯,跌进泥里。
张晋如同一条饥饿的鱼,被直钩轻易钓起,酒馆后门处连着狭窄的水泥楼梯,扶手生了锈,空气潮湿,飘着一股腥气。拾级向上,二层开始是并无营业执照的黑旅店,九十八一间大床房,床头柜上有两元半小时的充电宝、五元一瓶的矿泉水、二十元一个的果盘,床头柜里有三十元一盒的避孕套、五十元一瓶的润滑油、一百元一个的按摩棒。

“价格你自己定,只用每天交两百块抽成。男生一般价格低点,但你长得好,一次应该可以要六百,包夜的话,一千也没什么问题,”女人说,递给他一张卡,里面是五千块,主动借他应急,“最开始可以给你介绍一些客人,后面就要你自己努力,钱不急还,活下去最要紧。”
张晋低着头,接了东西,微不可闻道了声谢,女人叹一口气,好心提醒他:“记得戴套,不要得病。”

张晋从此做起皮肉生意,把自尊和脸皮通通丢掉,在孩子们面前扮演慈祥父亲,在客人们面前扮演乖顺情人。他年轻,美丽,身上却有一种通常是更成熟的人——甚至是更成熟的女人——才拥有的,母性的气息,如一只悲悯的母羊或是一朵柔软的解语花,因此很受客人们的欢迎。
价格不高、态度很好、功夫不错、随叫随到,副导演曾经夸赞武生张晋的话如今被醉醺醺的嫖客拿来夸赞男妓张晋。他静静听着,内心是一片荒漠,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在客人凑过来吻他的时候伸手去碰床头柜抽屉的拉手:“别急,先戴套。”



2.

高瀚宇十六岁的时候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他脑子不够聪明,没考上高中,只好去学汽修,就是类似电视机里滚动播放的那种“挖掘机技术哪家强”的职业学校。和他弟弟势在必得的那些重点高中不同,这里的学生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高瀚宇和他们待在一起,难免被带着出入一些不适合未成年人的场合。一群半大小子翘了晚自习去外面玩,手撑着学校围墙翻出去,加了缓冲气垫的运动鞋轻轻巧巧落在地面,那是张晋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双白底红勾的耐克,八百块,人人艳羡,够他在同学面前炫耀一整个月。

七转八转,男孩子们踏进一间小酒馆。深秋的夜晚有些萧瑟,但店里是暖烘烘的。吧台上悬一盏灯,摇摇晃晃,像妓女伸出来招徕顾客的柔嫩手臂,上头挂一只亮晶晶的银镯;也像一面引魂幡,颜色惨白,用竹竿撑起,吸引年轻的迷茫灵魂,再深深插进墓地里。
高瀚宇点了一杯黑啤,他很不好意思承认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但大号啤酒杯在一堆精致小巧的威士忌伏特加里还是有些突兀。他低着头,喝一口,啤酒泡沫粘在唇边,纯真得像十年前的牛奶广告。

身边传来哄笑声,小部分刻薄,大部分善意。大家觉得高瀚宇乖得不像职高生,但职高生就一定是小混混吗?他只是成绩不好、神经迟钝、偶尔闯祸,但他不是坏孩子。哈士奇和比格拆家的时候萨摩耶只会在一边看着,同学们神色暧昧谈起一些“大人们的事情”的时候高瀚宇也只是在一边听着。

他们说这里有鸡。

十几岁的男生使用这种词就像聚在厕所里抽一根烟,有种隐秘的兴奋。酒馆上面连着旅馆,旅馆里养着一群女人,大部分时候待在楼上,等熟悉的客人敲开房门,偶尔实在空档,也来下面狩猎,寻找半醉不醉的男人,用眼睛做鱼钩,指尖穿鱼线,身体是鱼饵。



“靠,怎么还有男的。”坐在高瀚宇左侧的男孩用胳膊肘撞他,眼睛都发亮,示意他看灯光照不到的后门口交缠的两个人影。而高瀚宇闻言从啤酒杯里抬头,视线轻轻掠过,只一眼,心惊肉跳,血液都变凉。
勾连的两人均中等个子,短发,一个胖些,体态圆润,上衣扣子兜不住肉似的,另一个很瘦,穿得也单薄,廉价衬衫镶着轻佻花边,被搂在怀里亲吻,臀部也被色情地揉捏。他整个人像要断掉,一只手握着对方肩膀,另一只手扶着腰,影影绰绰,只瞥得见轮廓,看不清面容。

两人拥吻着上了楼梯,不知有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窥视——男孩子们目送他们离去,发出意味不明的起哄声——这下不发现都得发现了。高瀚宇迅速又低下头,大口喝完杯中冰凉的啤酒,直到人消失不见,他才重重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起哄声更大了,同学们喝得七七八八,有人含着手指吹口哨,更甚至有人伸手去摸他的裤裆:“怎么还站起来了?下面是不是也站起来了?”高瀚宇难得动了气,甩开那人的手,独自去前台结了账。前台女人妆容厚重,年纪看起来不小,笑起来眼角有纹。他递出一张纸币,低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张晋的人?”
女人眼角纹路更深,讲话声音黏腻,像凉掉的蜂蜜水,析出沙沙的晶体:“不好意思哦弟弟,我不太清楚耶,”她把纸币重新推回去,银白色美甲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晃人眼睛,“这单姐姐请你,下次不要来了,你爸爸会伤心。”

高瀚宇失魂落魄地出了门,脚下踩着那双白底红勾的耐克鞋,张晋送给他的时候说现在流行送小孩子耐克鞋,兆头好,像雪白试卷上的鲜红对勾,但如今,高瀚宇再看它,觉得更像惨白床单上的鲜红血液。
他不敢再想张晋是用什么给他换来这双鞋。



他到家的时候恰好看见他弟弟,好学生的样子,穿一整套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下巴,黑色双肩书包规规矩矩背着。白举纲跟在他屁股后头进门,心情很好,告诉他自己英语小测拿了满分。
“真棒。”高瀚宇勉强笑笑,在玄关弯下腰脱鞋,门口太窄,白举纲弯不下去,手乖乖拽着书包带子,站他身后等着:“哥,你饿不饿?”
“还好吧,”高瀚宇脱好鞋,换了棉拖,给他腾出地方,“怎么,你饿了?”
“有一点,“白举纲弯起眼睛,摘了书包也去换鞋,“学累了就肚子饿。”

“想吃什么?”高瀚宇去厨房门后取了件围裙系上,“给你煮饺子行不行?”
“不想吃速冻的,”白举纲撇撇嘴,关了门进客厅,软绵绵往沙发上倒,“想吃蛋炒饭。”
高瀚宇蹲下,打开冰箱冷冻层,拉开抽屉去拿水饺:“不会炒饭。”
“那你还问我…”白举纲说,“那不要你做,等爸回来让他做。”
高瀚宇顿了顿,若无其事继续他的动作:“他哪有那么快回,上夜班呢。”

他话音刚落,张晋就开门进来,风尘仆仆的,整个人如同一具将要散架的骷髅,骨头都浸着酒气。蹲下换鞋的时候看上去快要断掉了一般,疲惫不堪的样子。
他当然明白张晋是因为什么累成这个样子,但他弟弟却毫不知情,且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此刻甚至显得残忍的天真。白举纲从沙发上弹起来去迎接张晋:“爸!我想吃蛋炒饭!”

张晋勉强递给他一个笑:“饿了?”
白举纲点点头,张晋于是抬脚往厨房走,神情是慈爱的,动作却是迟滞的,仿佛生锈的机器人,情景模式切换的时候产生卡顿,动作时似乎都能听见关节间的摩擦声。
高瀚宇突然涌上一阵怒火来,他也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为张晋沉默不言的隐忍,或是为白举纲理直气壮的愚蠢,又或者为了自己,为那双白底红勾的耐克鞋,因为一些胆怯和畏缩,没走上酒馆后的楼梯,却走出了酒馆前的大门。

张晋见厨房门后没有围裙,视线逡巡一圈才发现系在高瀚宇腰上,于是目光柔和下来,走过来伸手要给他解,以一个环抱住他的姿势。高瀚宇已经比他高一些,这样能轻易看见他的发顶,也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和廉价香水味,以及相比之下非常非常淡却非常非常刺鼻的石楠花味——那是委婉一点的说法,其实就是精液的味道,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留下的。

高瀚宇避开他,不让他解自己的围裙:“你去洗澡休息吧,我给他煮饺子就行,我都拿出来了。”
白举纲皱着眉:“我说了我想吃蛋炒饭——”
“没看到爸已经很累了吗!”高瀚宇突然吼了一句。他弟弟显然被吓到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绞着手指小声嘟囔“那就吃饺子嘛”;就连他父亲也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才从沉默里孵出一个牵强的笑来:“我没事儿。”

高瀚宇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态,深吸一口气去厨房开火做水。张晋于是去浴室了,热水器装在厨房,红色火苗烧起来的时候伴着一阵轰鸣,舔着锅底的蓝色火焰却是沉默的。高瀚宇想一百度的水可以用来煮饺子,六十度的水只能用来煮人,煮透之后,饺子会浮起来,人却会沉下去。
张晋的澡洗了很久,白举纲都吃完了他还没出来,高瀚宇赶他弟弟去刷牙睡觉,端着碗回厨房的时候瞥了一眼浴室门。他脏了吗?他洗得干净吗?

高瀚宇收拾好所有东西回房间的时候白举纲已经躺下了,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高瀚宇叹一口气,在他身边躺下,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听见。他弟弟是家里最年轻的人、最稚嫩的人、最优秀的人,爸爸在煎熬的火坑里,哥哥在软烂的泥潭里,只有弟弟在温室里,在漂亮的花园里,在众人的期待里。
弟弟是应该被保护起来的,高瀚宇想,无论如何都是。



3.

白举纲在十三岁的一个清晨迎来了自己的成长仪式,他不再是一个小孩而成为了一个少年。他坐起身,低头看看,脸就烧起来,配上他上周末新剪的圆寸,像一颗红色的猕猴桃。
高瀚宇被他的动作吵醒了,抬眼一看墙壁上的挂钟,不过凌晨五点半,天甚至还没完全亮。他揉揉眼,想骂脏话,想想又咽下去,半闭着眼起身,去衣柜里摸了条内裤丢过去,重新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嘟囔:“多大点事,去换一条,换下来的洗了。”

在洗洗刷刷的声音里,高瀚宇又睡一个回笼觉才彻底清醒了。时针指向七点,他自己神清气爽的,反倒是白举纲因为缺觉显得萎靡不振了。吃早餐的时候几乎睁不开眼,又怕被他哥哥笑,硬生生忍着,只趁着他不注意打一两个哈欠。
高瀚宇觉得好笑,便也不闹他,认真告诉他遗精是正常生理现象,没什么不好意思:“这表示你长大了。”
“可是我是不是有点太早了?“白举纲说,神色郁郁,“我看网上说一般都是十五六岁才有。”
“这种事情就是有快有慢嘛,你脑子那么聪明,念书又早,发育快点也正常,”高瀚宇给他盛粥,“就是你可能长不高了,当一辈子小矮子。”
“你才小矮子!”白举纲瞪他,“我以后一定比你高。”

高瀚宇笑笑,不再接他的话,慢条斯理剥茶叶蛋。从小到大张晋一直忙着赚钱,向来都是他带着弟弟两个人过,几乎承担起父母的职责。所以比起张晋来讲,白举纲更依赖他这个哥哥,也更容易被他哄骗,平时脑子活泛得不行的小孩,此刻却因为他的一句话陷入纠结:“我不会真的长不高了吧…”

“逗你的,”高瀚宇乐了,一本正经地说,“听哥的,你多吃点就能长高。”
“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白举纲吃好了,放了筷子,表情严肃,沉吟许久才开口。
高瀚宇没当回事,很配合地凑过去,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你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我昨晚上做梦了,”白举纲说,“梦到一个人。”
初次遗精时的梦境必然缠绵旖旎,高瀚宇以为是他班级里哪个小女生,又或者是楼下便利店的漂亮店员、邻居家的温柔姐姐,于是恶趣味地又笑起来,对他弟弟的审美取向展露出充分的好奇:“谁啊?”



事情在白举纲望向张晋紧闭的房门那一秒开始,以一种令人无法呼吸的、不容逆转的姿态急转直下。白举纲的眼睛里淌出一摊稀薄的无措,空气被压缩成无色的固体,时间放慢,他们是透明松香里放弃挣扎的昆虫,被束缚、被吞没。
“我梦到了爸爸,”白举纲说,小心观察着高瀚宇的反应,因为对方凝固的神情而渐渐低下头去,背着十字架的罪人一般,“哥,我是不是有病?”

高瀚宇拿了喝空的粥碗,把茶叶蛋壳、裹烧麦的油纸和他弟弟吃剩的半个肉包子全都收起来。餐具和厨余全都拿去厨房处理好,把手洗干净,扯了纸巾擦干,这才去摸了摸白举纲的头发,短圆寸刺刺的,有些扎手。弟弟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刺猬,高瀚宇想,手滑下去,捏捏他的后颈。冰冷指腹碰到温热皮肤,白举纲下意识缩缩脖子,抬头看见他哥哥已经要去房间替他拿书包:“没事的,这很正常。”高瀚宇这么说着,眼睛并不看他。

白举纲半信半疑,但他充分信任他的哥哥,所以没有多言,只是背起书包,如往常一般出门去上学。他走后高瀚宇瞬间脱了力,把自己掷进沙发,身体深深陷入海绵软垫里,手指深深陷入黑色短发里。
这当然不正常,但这个家里没有人正常,他们三个组成一个家庭,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同发臭的淤泥里生不出健康的花。他弟弟或许是唯一那朵清荷,干净、亭亭、出类拔萃,但如今看来,也渐渐从根部开始腐蚀了。



高瀚宇不敢对任何人说,其实早在他从酒馆回来的那一天他就做了和白举纲相同的梦。梦里充斥着廉价的黄粉色光晕,艳俗的花边衬衫在视野里飘摇,像上个世纪的香港情色片里女主角纷飞的裙袂。
他梦到他的父亲,整个人化成纤薄布料下的一滩液体,粘稠柔滑的牛乳,散发着腥气和香气。他梦到垂下的睫毛,湿润的双眼,清澈的眼泪,羊羔一般,圣母玛利亚一般。他梦到红色的嘴唇,触感像樱桃果冻,味道也像,亲吻后妆容褪去一些,却并不显得失色,反倒更艳丽几分。他梦到白腻的肌肤,不敢触碰的、带着伤的腰,水晶棺里风化的艳尸,让人觉得指尖触上去就要化作齑粉。他梦到腿,线条优美的腿,肌肉匀称的腿,关节纤细的腿,被握住的腿,被挂在腰上的腿,被粗暴分开的腿,张晋的腿,他父亲的腿。

他醒来,后背是淋漓的冷汗,裤裆滑腻,额发湿透了,即使已经压抑着喘息,却仍有克制不住的粗重呼吸声逸散在空气里。他弟弟在他身侧酣眠,纯白梦境里只有英文题和蛋炒饭,这更让他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他开始憎恨他的父亲,同时平等地憎恨一切人类,憎恨吧台的女人、肥胖的客人和懦弱的自己。

他初次梦遗时张晋恰巧在家——现在想来是恰巧没有接到客——所以很难得给他们做了早餐,餐桌上热气腾腾,他系着围裙敲敲房门喊两个孩子起床。高瀚宇甫一惊醒便意识到不对,缩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张晋愣了愣,似乎懂了,眼角浮出一抹笑来,支使小白先去洗漱,等他弟弟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走了,才在他身边坐下,摸摸他的脸,恭喜他长成大人。
“这表示你长大了。”张晋说,神情温和慈爱,一名无可挑剔的好父亲。

不久之后高瀚宇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照搬递给手足无措的白举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在想,张晋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张晋为他迈入人生的新阶段而欣悦,为他小小的成长而微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几个小时之前,就在他坐着的这张床上,他所疼爱的长子正用最下流的梦境意淫他?
今天早上高瀚宇看着他纯白的弟弟,乖顺小狗一样踢踏着拖鞋进浴室洗内裤的弟弟,感到无比庆幸,他们家有个唯一的正常人,沿着正常的人生轨迹,正常地长到十三岁,不受糜烂环境熏陶腐蚀的弟弟。
但他的这一点点微小的希冀现在也被打碎了。



4.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像针管里的胶水,日子流得缓慢,没什么新鲜事发生。白举纲照旧念他的书,张晋照旧做他的皮肉生意,只高瀚宇有些不同。他读了两年职校,学到些经验技术,已经开始在家附近的汽修店打工,赚点学杂费贴补些家用。张晋说小孩子不要太折腾,毕了业再考虑赚钱的事,但他不听,给的理由是张晋上梁不正,比他更小些的时候就已经去做武替,张晋没话反驳,只好随他去。

只有高瀚宇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想要赚钱。因为如果他赚多一点,张晋或许就可以少陪一个客人,多给他们做一顿早餐。
但他父亲并不领情,即使经济已经没那么紧张,却依旧昼伏夜出,他好像已经习惯于融入黑黢黢的夜色中和迷乱的霓虹灯里,高瀚宇甚至疑心于他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生计,而更多的是为了私心——像那些染上毒瘾的便衣卧底一样,被口红、香水、酒精和性爱麻痹——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划过一刹又很快收回,他怎么可以这样揣度张晋?但每当他的父亲行色匆匆在深夜出门,每当他重复地做那些混乱不堪的梦,每当他弟弟拿回来又一张满分考卷的时候,他总会有恶毒的遐想。严严实实的黑色风衣里面裹着怎样一具遍布吻痕的躯体,安静温和的睡颜下藏着怎样一出缠绵旖旎的梦境?

白举纲摊开掌心问他要全班第一的奖励,他心思笨,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中学生喜欢什么,挑不来礼物只好给钱。小白是乖孩子,拿了钱也不乱用,都拿来添置课外书和文具,至多往房间书桌上摆一颗亮晶晶的龙珠手办;哥哥是好哥哥,对弟弟的个人隐私充分尊重和宽容,书包里露出一角的万宝路纸盒,小心翼翼给他放回去。



三个人就此陷入一种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安静地各怀鬼胎。天气凉了,张晋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条羊绒围巾,哥哥是黄黑格,弟弟是红黑格,高瀚宇围上,像韩剧里玉树临风的男主角。有女生给他送热奶茶,脸颊和情书的信纸一样粉红,他从来不接也不拆。
他快要毕业,辛苦兼职很久,养家之余手头渐渐有些存款,计划着再攒两年钱,就自己开一家汽修店。
长大是很难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感觉自己像是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一棵竹,拼命拔节的同时尽力不被压弯。爸爸送的围巾很贵,用料精良,舒适温暖,他对爸爸的怨恨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消弭在冬日清晨呼出的白气里。他想要装作不知情,他努力装作不知情。

值得庆幸的是似乎并不只有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高瀚宇后来又一次遇到过酒吧那个女人,在他弟弟的学校正门口,蚁群一样的人流里。女人穿长款黑色羽绒服,扎低马尾,脸是素的,像任何一个接孩子下晚自习的普通家长。她见到高瀚宇,从灰扑扑的皮囊中孵出一个笑来,用久别重逢的眼神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他的父亲。高瀚宇移开视线,预备去更远些的地方等弟弟放学,女人望一眼他脚下那双白底红勾的耐克鞋,轻声道:“他很久不来了。”

张晋很久不去酒吧,因为遇到一些麻烦。风月场待久了总能遇见痴情或是看似痴情的客人,他年轻时这样的人很多,后来渐渐少了。可前不久又来一个,几乎比高瀚宇大不了几岁,年轻热烈,在酒吧也不干别的,就喝喝酒聊聊天,不像是来嫖,倒像是来谈恋爱。张晋一开始尚且能虚与委蛇,后来见人动了真心,怜悯屠夫的母羊般浮起一阵畸形的不忍,只是劝过几回也劝不回去。最后那人的父母不知从哪里听说这桩荒唐事,怒气冲天找上门来,指着鼻子骂他婊子贱人,闹得惊天动地。他一个从小习武的人,傲气竟也被这些年月磨平,只垂着眼道歉。后头客人不死心,背着家里人仍来过几回找他,他避无可避,从此便很少去了。
高瀚宇听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他心知肚明,张晋捡他回来是因为不忍,收养他弟弟也是因为不忍,张晋身为弱者对更弱者近乎泛滥的同情心是他们三人间最初的纽带,但这纽带原来并不只有一根。他弟弟背着双肩书包跑过来,呼气的时候呼出湿润的白雾,他想爸爸的宝净瓶或许只是平等地给每个可怜人挥洒圣水,一些落在弟弟唇边,一些落在自己眼睛里。

白举纲问他:“怎么不开心?”
他说:“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会不开心。”
他弟弟此时像个哲学家,在他身侧扯着书包带子慢悠悠地走,视线掠过校门口并排支着的烤红薯摊、糖葫芦摊和手抓饼摊,声音也像雾,散在空气里。
”那就去得到它。“



入睡前张晋披着夜色回家,白举纲早已跌进深沉梦境,高瀚宇睡得浅,听到开门声就睁开眼睛。张晋站在房门口示意他出来,他抓抓头发,披了件外套去客厅,意外收到爸爸的新年礼物。

一本红皮存折,开户时间是十年前,存款日期是每月一号,密码是他生日,里面的余额能买好多零食、好多双耐克鞋、好多条围巾,也能添置些设备,租间门面,开一家汽修店。
高瀚宇手心冒汗,不知要不要接,而张晋笑着看他,以一个微微仰视的角度。他想起小时候张晋也爱这样看他,那个时候他被爸爸坚实的手臂托举,如今他收到爸爸小半生的积蓄。高瀚宇迟疑片刻,轻声问张晋能不能和自己一起开店——他想说不要再做那样的工作了——但他最后只说,店里需要人手,他一个人肯定不行。
小时候他总觉得爸爸是无所不能的人。虽然他们家很穷,但如果他有特别特别想要的零食或者玩具,爸爸总能神奇地变出来;他在学校调皮捣蛋,老师还没来得及通知家长,放学的时候爸爸在校门口看到他第一眼就猜到他今天又干了坏事;日子过得很辛苦的时候,他上体育课摔伤了腿,爸爸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告诉他痛的话只要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一切就真的一点一点好起来。

张晋把存折塞到他手里,郑重地说好。他不知道这算是他们之间交换了一个秘密,还是说所谓的秘密根本只是他的臆想。他看不懂他的父亲,但答案其实不重要了。知情或是不知情,真心还是假意,观世音普渡众生或许一视同仁,但存折只有一本、汽修店只有一间,世上有太多人在苦海浮沉,但只有他们三个是家人。
高瀚宇收下这份礼物,像收下爸爸坎坷的前半生。张晋用力抱了他一下,叫他快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他回到房间,存折压在枕头底,睁着眼看天花板。他弟弟躺在身边,神色安宁,吐息均匀。

他想一切还来得及,至少错乱的齿轮正渐渐回到正轨。弟弟年纪小,缺些引导而已,他那样聪明,那样乖,不过是一场混乱的春梦,一个小小的烟盒,漫漫人生里走错一两步,算不得什么大事。
高瀚宇对弟弟也有秘密,他是三人小家里那堵最稳固的承重墙,尽力在每个人眼里粉饰太平。他没有告诉弟弟关于父亲的事情,关于酒吧、女人和梦境,他也没有告诉父亲,在小旅馆生着霉的后门口,他又一次忍不住转了脚步移过去,看见纠缠他父亲的痴情嫖客黯然离去的同时也看见地上散落的三四个烟头,是万宝路的薄荷爆珠。他想起在他来的路上,瞥见转角处快速消失的一抹身影,围着红黑格的围巾。
不是什么大事,他想,或许是看错了,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有什么其他的原因。他充分地、完全地、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的弟弟,即使他当时确实被蜡在原地,望着尚未熄灭的烟头,浑身发冷。

白举纲睁开眼看他,身子侧过来,声音沙沙的,他分不清对方是刚醒还是根本没睡,只看见一个纯白的中学生的微笑,然后他弟弟天真无邪地问他。
“我们得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