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草莓圣代】十年人间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40      字数:12692
1.
宫门外的柳树抽第一支芽的时候,孙滢皓正在点一盏茶。
她不愿意做这种精细活,有气无力地用茶筅搅着茶碗,眼睛一直瞅着外边,直到被一旁的嬷嬷剜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收了目光,继续对着她的茶碗叹气。

她虽贵为公主,平时读书写字也是跟着太傅,看起来和那些皇子世子们是一样的,但年纪大了一些才知道不一样。为什么男子就可以去外头习武骑射,女子却只能在闺阁内绣花做茶?皇兄和九洲哥哥今日又去了靶场,她原本想跟着去的,父皇却不让,拘着她在屋子里学点茶,还给她配了个凶神恶煞的教引嬷嬷,手上烫了个泡也不许她歇。

一盏茶点完,男孩子们也射完箭回来了,她皇兄罗一舟进她院子的时候背后甚至还背着箭筒,里头插了几支白羽箭,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在外头就闻到茶香了!"
“就你鼻子灵,"跟在后面的唐九洲笑着说,“滢皓手艺不错嘛。"
“我手都烫伤了,"孙滢皓见到他们来了,有了底气似的,把茶筅一丢,展示自己手上的水泡,“你们在靶场玩得开心,我一个人在这儿做茶,憋都要憋死了。"

“我们也不是去玩呢,"唐九洲道,“射箭也很累的。"
“是你力气太小了。"罗一舟在一旁笑。唐九洲听了,气得要去拧他:“又不止我一人拉不动那弓,华森不也是?"
“华森是谁?"孙滢皓瞪大眼问,这才发现他俩后头还跟着一个瘦弱的男孩,神色也怯怯的,长相却精致,瓷娃娃一般,是从来未见过的一张脸。

“今天新来的,"罗一舟说,“常国的小皇子,说是知道我朝太傅才学过人,便被他父皇送来我们这里教养。"
“见过公主,"那男孩走上前来,拱了拱手。
孙滢皓望了常华森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身边的教引嬷嬷便大惊失色了:“天爷啊……小祖宗,你们怎么什么人都往院子里带?"她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快步走出去,像是要去禀报给管事嬷嬷,常华森神色一滞,又拱拱手,竟是要告退了。

“你走什么!"孙滢皓叫住他,“别理那刁奴,她最见不得我们好。你是常国来的,听说常国产上好的茶,不知你会不会做茶?"她起身,去拉常华森的袖口,“会的话,你教教我好不好?"
常华森被她拽着,微微红了脸,应了声好,便倾身下去,拾起她随手掷在茶碗里的茶筅,有模有样地打了起来。

“你竟会这个?"唐九洲也觉得好奇,“我听闻你们常国也是女子做茶,男子从不碰这些的。"
“我母家从前是茶商,被我父皇选中才进了宫,所以教了我茶艺。"常华森很温和地笑笑,“我虽为皇子,可身边并没有太傅伴读这些人,只和母妃两个人住,嬷嬷女使也遣散得七七八八,没人盯着,便不拘着这些繁文缛节了。"

原来是商女生的孩子,地位低微也不受宠,怪不得邻国皇帝舍得把他远远地送过来。孙滢皓想,看着他细细捣着茶沫,在自己手中不听话的茶盏在他那里却如一副山水画一般,觉得他很厉害,伸手拽了他的袍角:“你今后便有啦,明日起,咱们便可以一同去学堂听课了。"
常华森颔首,眉眼也如一副山水画的样子。他双手托起茶碗,递到孙滢皓面前去:“尝尝?"



2.

那天晚上罗一舟就受了罚,应当是下人们告了他的状,说他私下和邻国质子结交,还带着他到公主面前来。他是太子,身份贵重,皇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罚他跪了整三个时辰才算完。第二天孙滢皓见到罗一舟,眼下青黑,双目无神,像是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唐九洲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想必是回了府,被他爹知道了,也受了些训诫。只有孙滢皓,不知道因为她是女孩,还是因为她生母早亡,跟着乳娘长大,倒是没人说她的不是。只是教引嬷嬷语重心长地跟她说要她离常华森这类人远些,但她在学堂里又看见常华森,一个人坐在角落,怕是也知道了昨夜的风波,只低着头默默看书,不敢上前再打招呼了。

孙滢皓看得生气,就要上前去问他怎么不理人,却被唐九洲拉住了。唐九洲比他们俩都年长些,处事也更稳妥,他告诉孙滢皓,常华森这不是不理人,只是不想给他们带来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孙滢皓拧着眉,“我是公主,难道连想和谁玩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看看一舟,”唐九洲道,“正因为是太子,才跪得膝盖都肿了,有些事情恰恰是因为你们身份贵重,才不能行差踏错,若你不是公主,反倒不用受这拘束。”
“那这公主不当也罢,”孙滢皓掷了笔,想起什么似的,又勾着嘴角笑了,“我和哥哥一同来的学堂,他来了就去一边温书,并没有和你说几句话,你怎么知道他昨晚的事情?”
唐九洲脸红了,比了个捂嘴的手势:“可不敢胡说!”也不知是斥她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孙滢皓虽然听了唐九洲的话,不在众人跟前主动去找常华森了,但她心里有气,明着收敛了些,背地里却偏偏要拧着来。她走到最后一排去,和常华森隔壁的官家小姐换了位置,那小姐本就避他如蛇蝎,自然忙不迭同意了,只常华森吓了一跳,几乎要站起来,隔着帘子瞪她。孙滢皓不在乎,坐下翻开书,漫不经心听先生讲学,一只手扯了张生宣,画了只生气的小鸭子,旁边五个字:你理理我呀!
她将那张纸团成一团,趁先生不注意,从帘子上头扔过去。那头很快传来西西索索拆纸团的声音,随即是常华森憋不住的一声轻笑。有什么好笑?难道是笑她画的鸭子太丑?孙滢皓想,本该要生气的,嘴角却不自觉跟着扬起来。

等太傅讲完了课,学堂里人都散了,孙滢皓才踮起脚来,从帘子上探出个头,去看常华森。常华森没发现她,专心致志誊着笔记,字是秀气的簪花小楷,一列列下来,一列列蝇头小兵似的,看着很整齐。
而在他的书本旁边,桌面的角落处,是孙滢皓狗爬一样的大字,和插着腰的生气小鸭子,被常华森仔仔细细展平了,褶皱都抹开,端端正正放着。

孙滢皓红了红脸,刚要说话,罗一舟和唐九洲便从前头走过来。常华森见他们来了,连忙把那张纸往袖子里藏,一抬头,这才看到孙滢皓,于是脸便也红了。
“华森,昨天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罗一舟和善地对他笑笑,“以后我们都注意些,不被人发现我们几个来往便是。”
常华森点点头,又听见唐九洲说:“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饭?我差人在外头莲香楼买了些吃食,一会便送进来,就当是给你接风啦。”
“那咱们小心点,找个僻静的地方。”常华森想了想,还是应了。收了纸笔课本,同他们一齐出去了。

罗一舟和唐九洲走在前头,如往常一般说些有的没的,昨天的靶场、今天的功课。孙滢皓一直不太能插上他们的话,往常总是独自跟在后面,现如今身边有了个常华森,也算是有个伴了。
她弯着眼睛,转过脸去看常华森:“你昨天说教我做茶,还做不做数?”



3.

常华森被送来做质子,为期五年,他知道自己作为质子,被送到敌国,待遇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来的时候还以为这五年会受尽折辱冷眼、无比漫长,但没想到遇见了孙滢皓他们,虽说有长辈在上头拘着,不敢同他来往得过于明显,但学堂里各个贵胄子女均是知晓他同太子公主们关系不错的,即便看不惯他质子之身,却也不敢过于欺辱他,再加上罗一舟、唐九洲、孙滢皓都和他谈得来,这一千多个日夜便也显得短了。

孙滢皓渐渐大了,身段柳一般袅娜起来,和他们几个讲话时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没什么顾忌地拽胳膊扯袖口。教引嬷嬷给她备了把团扇,教她笑的时候要用扇面挡住下半张脸,她时常忘记,每每都被打手心,疼得龇牙咧嘴去找哥哥救命。
她哥哥比他们课业都更繁重些,他是储君,除去四书五经外也要学兵法谋略,学堂这边一结束,又要上御书房去,单独听首辅的教诲。首辅大人是唐九洲的爹,唐九洲又自小是罗一舟的伴读,自然是要在外头候着的。于是小时候的四人组就只剩孙滢皓和常华森。孙滢皓被打了手心,本就心里不爽利,又见不到她被关在御书房里苦读的哥哥,心里更觉得委屈,眼泪汪汪的,竟是快要哭了。

常华森见她这样,一时间也慌了,下意识就拉了她的手,放在嘴边吹了吹。小时候他被其他皇子捉弄,故意在路上丢石子,害他摔倒蹭破手掌,他母妃就是这样吹吹他的手心,凉凉的风拂过去就没那么痛了。
可他吹完了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姑娘,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抬头,孙滢皓的脸红得简直熟透了,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团扇,指甲掐住楠木的扇柄,他这才发觉自己有多失礼,忙松了手,道:“先用饭吧,吃完太子兴许就回来了。”
“他没那么快呢,”孙滢皓却说,“父皇月初的时候考了他一会,说是很不满意,去翰林院点了好些大臣给他加课,听他宫里的丫鬟说,这几日他和九洲哥哥每每都到亥时才回,九洲哥哥太晚了回不去府,便干脆备了几套换洗衣裳,直接宿在他宫里了。”

“他们俩倒是有趣。”常华森笑起来。他笑是很好看的,又或者说他本来就生得好看,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很好看。虽然罗一舟是无数官家小姐们暗自垂慕的对象,在孙滢皓看来,常华森甚至比自己皇兄还更清隽几分。她被美色迷了眼,歪着头问:“此话怎讲?”
“没什么。”常华森仍只是笑,夹了一筷子藕给她,并不准备同她多讲。
“什么叫没什么?明明就有什么。”孙滢皓不高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笨,才不告诉我?”
“冤枉啊,”常华森举起手告饶,“我跟你说就是了。”
“那你说。”孙滢皓肘在桌上,兴致勃勃地听着。
“你想想看,这皇宫里有那么多宫殿,连我这种质子都能分到一座独立的院落,又岂会没有客人能住的地方?”常华森用筷子挟了几粒米,细细嚼了,“但他们俩却偏偏要睡在一块儿。”

“你是说……”孙滢皓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震惊地捂住嘴,眼睛也瞪大了,“可是,可是九洲哥哥是男子呀!”
“小点声,”常华森道,叹了一口气,“也就你看不出来。”

后来罗一舟找孙滢皓谈心,在忙碌的课业间露出一张疲惫又语重心长的脸,一张渐渐长大的哥哥的脸。常华森是敌国质子,身份立场都与他们不同,孙滢皓作为公主,自然要远离一些才是。罗一舟说得含蓄,孙滢皓却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是常华森给她写的酸溜溜情诗?还是她给常华森绣的鸳鸯帕子?其实也不太重要,因为有常华森告诉她的秘密,此刻被她拿来做制衡兄长的把柄。“你和九洲哥哥不也是一样?”她这么问,罗一舟的欲言又止就永远地止了。



4.

孙滢皓有块不离身的翡翠腰佩,翡翠是父皇赏给皇兄,再由皇兄在她及笄时转送给她的,珊瑚的形状则是九洲哥哥低着头折腾了两三天,眼睛发涩腰酸背疼给她刻出来的,缀着的罗缨是她学会打络子之后费了很大力气自己打出来的。那翡翠透亮,莹润青翠,是很稀罕的物件。腰佩一直挂在她腰间,走起路来环佩叮当。常华森走之前她第一次摘下来,把皇兄的疼爱、九洲哥哥的呵护,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珍而重之地放在对方手心里,像放了一汪哀婉的眼泪。

常华森将腰佩收在怀里,低头看她,眼睛也红红的:“等我回去站稳脚跟,我一定来迎娶你。”
孙滢皓听他这番话,眼泪落得更凶。她知道能回去是好事情,不需再受人冷眼,也不需再做人棋子。常华森聪明有谋略,也懂得笼络人心,五年间羽翼渐丰,暗暗蓄了一波势力,回去后只有向上走,没有比现在更差的道理。但她还是觉得很难过。她一直不愿承认但如今必须面对的事实终于摊开来了:常华森是敌国最优秀的皇子,而不仅仅是陪伴了她五年的人。

常华森现在说要娶她,必然出自真心,可她知道真心未必就能如愿。皇兄几日前找过她,提着一壶酒,破例准她多喝些。她在院子里喝得双颊通红,哭着问:“要是他不回来,要是他忘记我了,我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罗一舟垂眸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点不忍,又很快掩住了,“能怎么办呢?滢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孙滢皓记得那天夜里的月亮,冷冷的,像是银子化进水里,再雨一样落下来。酒也是冷的,顺着喉咙滑到胃里,像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句诗很美,常华森曾经引来,誊在纸上,隔着屏风递给她。孙滢皓及笄那年的生辰,常华森还攒下微薄的月例,托人去宫外买了时兴的首饰送她。细瘦手腕挂上一条月光石串成的链子,常华森涨红了脸,第一次对她表明情意,第一次和她双手握紧。可从此后他们之间只剩这一轮月亮。常国质子在深夜乘着马车回朝,与肝肠寸断的公主渐渐相隔几百里,上千里。宫门大开迎他归来的时候他抬起头,命人快快给他温一盏酒,只见月光如水,又亮又冰凉。

从那之后孙滢皓好像突然间长大了,每天安安静静绣花烹茶,眉目间总染着愁色,不再像从前,总爱跟着男孩子们疯跑疯闹。唐九洲看了,悄悄叹一口气,用手肘去拐罗一舟,让他想想办法。
罗一舟却说:“她自己想不通的话,没人帮得了她。”

唐九洲有些着急,说话声音就大了些:“你可是她哥哥!”
“是又怎么样?我们首先是皇家的孩子,皇家的孩子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又怎么能指望别的东西,”罗一舟一手按着衣袖,另一手提笔,狼毫蘸了金墨,在红纸上写一个清隽的“福”字,“要过年了。”
唐九洲于是也叹一口气,拿了墨条,立在他身边帮他研:“滢皓身边的侍女说,今年她连冬衣都没怎么做,好说歹说才肯量了尺寸,勉强让内务府裁了套过年穿的。”往年孙滢皓是最爱新衣服的那一个,哪怕贴了自己的月例银子,也要把时兴好看的花样都试一遍。
“由她去吧,”罗一舟说,静静坐着,等那墨痕干了,又将红纸揭起来,让一旁的人过来收了,“她是不知道该穿给谁看了。”



5.

孙滢皓觉得皇室子女四个字有时像一个融进她骨血里的诅咒。因为是公主,所以她要学规矩学礼仪,框进森严的教条里,框进寂寂的深宫里,不可行差踏错,不可越过雷池;因为是公主,所以她的父亲只是高高在上的父皇,母亲只是不入族谱的母妃,兄弟姐妹各个隔着层肚皮,真心为她好的只剩一个皇兄;因为是公主,所以她看似锦衣玉食却只是一片没有根的落叶,像是什么都拥有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得失去;因为是公主,所以她的人生不是她的人生,是史书上或长或短的一笔,她的命运也不是她的命运,是权力博弈的武器,是父皇手中一柄软刀,只能往该去的地方去。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父皇要送她去和亲,嫁去远远的西域,几乎和父皇年纪一般大的可汗,不是正妻而是继室,跨越千山万水,永不回故里。

不是没有反抗过,不受宠的女儿三两天不吃饭威胁不到放眼于天下的帝王,给她派了双倍人手日夜看管,拿掉所有尖锐物品,怎样活着不重要,只要活着就可以。罗一舟也替她争取过,御书房外长跪不起,从暮色西沉跪到天明,膝盖青肿也见不到父皇,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把他架回去,正殿内女人端坐着,气势威仪,让他不要为一个结局已定的妹妹失了父皇的心。
罗一舟垂着头,像一只断了脖子的鹤,几乎垂到地上去。沉默良久,他俯身,对母后行了一个大礼,缓缓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皇后看着他颓唐的背影,秀丽的蛾眉蹙起,并不派人去追。

唐九洲在宫门外候他,见到他来,立刻上前搀着。罗一舟看上去有些惨淡,往常总是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乱了,总是不染尘埃的衣袂也脏了。他不剩多少力气,几乎全靠唐九洲撑着,但唐九洲仍觉得他轻得像一片羽毛。回了自己宫里,侍女送上糕饼和热茶,罗一舟嘴唇干得要裂了,只呷一口龙井,吃食丝毫未动。唐九洲在他对面坐下,终于开口:“滢皓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你有什么打算?”
“我需要你配合我。”

第二天罗一舟被震怒的皇帝软禁起来,起因是他在朝堂上直接参了一本,说西域邻国频频来犯心怀不轨,几位肱骨老臣竟然软弱如斯,试图以公主和亲来避祸,他自请出征,讨伐西域换一个太平。这话表面上弹劾的是和亲派那几个大臣,实则字字句句在打皇帝的脸。皇帝气得狠了,也顾不上细思往常持重沉稳的太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便摆摆手,派人将他锁在寝宫里了。

深夜罗一舟辗转反侧,终于等到有人敲他的窗。他打开窗户,未见半个人影,只收到一封信。
他抖着手打开,是唐九洲的字迹,信上给他报平安,信却不知是差谁送来的。唐九洲说他已经顺利把孙滢皓偷偷带出宫外,也给孙滢皓联系好了安全的地方,是边陲小城的县令家,唐家广结善缘,曾经对那县令有知遇之恩,如今算是挟恩以报,让对方同意冒着生命危险暂时收留孙滢皓,等风头过了,宫里也放弃寻找的时候,再想别的办法给她改头换面,送到常国去,那时常华森羽翼渐丰,护一个邻国公主还是护得住的。
信的最后唐九洲才提到自己,仅仅八个字,一切安好,望君勿念。

罗一舟点了灯,将那信一点点烧了,面容平静无波,只手仍然在抖。他看着火苗舔上来,一点点把唐九洲的字迹吞没,及时收回手,吹灭灯火,躺回自己珠玉锦萃的床褥之上,在一片黑暗里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不念呢。



6.

被软禁的日子异常难捱,尤其是唐九洲和孙滢皓双双前途未卜,罗一舟肉眼可见地清减许多,不仅因为担忧,他是有些怨气在的。

先前唐九洲并未告知他全部计划,只说让他故意惹怒皇帝,最好惹得皇帝龙颜大怒罚过他一轮,罗一舟收敛了锋芒,才方便唐九洲见机行事。罗一舟以为他是要趁皇帝不冷静的时候想别的法子劝谏,譬如换个宗室女子赐个公主封号嫁过去,或是干脆真的打上一仗拼出个你死我活,唐九洲向来很有主意的,一定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可他从没想过唐九洲原来只是想让他被幽闭在这东宫,这样万一东窗事发,至少他被关着,火就烧不到他身上。罗一舟想唐九洲不愧是比自己年长两岁的人,看问题总能看得比自己更远一些,无论是小时候在御花园偷放烟火还是长大了私运公主出宫,他在满足自己危险要求的同时总是事先做好万全准备。这里的完全不是说,毫无失误的可能,而是即使失误,罗一舟也能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不想置身事外,孙滢皓是他的妹妹,而唐九洲是他的爱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人如今不知所踪,他却被困在这小小的牢笼里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不到十二个时辰宫里就发现了公主失踪的事情,人仰马翻了一夜,天亮后又得知唐家独子也一直不见人影。事情串起来得很快,流言发酵成唐九洲带着孙滢皓私奔,这很荒谬,但大多数人信以为真。罗一舟听心腹给他报信,笑得像是在哭,这法子太过熟悉,一听就是唐九洲的手笔,逃亡路上也不忘留有后手煽动舆情,自己的罪责越发的重,而罗一舟彻彻底底被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四五天,也许十天半个月,总之浑浑噩噩的,就听说唐九洲他们被抓了。唐首辅拼了一张老脸,去御前叩了一夜的头才救下唐九洲的性命,但唐家从此爵位也没了、功名也没了。皇帝忌惮唐家已久,并不在乎唐九洲的性命,只是要借机架空这锦绣繁华的唐家。作为活下去的代价,唐九洲今后不被允许再参加科考、入朝为官,唐首辅也只是挂着个虚名,实权通通被皇帝转移掉了。
罗一舟听到消息,有些怅惘,但已经没有力气再为此感到伤心。他喝了一碗粥才精神些,皇帝终于处置了唐家,心情也舒展开,想起太子仍被幽禁,便下旨放他出来。罗一舟换了衣裳出了殿门,许久不见外头的阳光,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像是关了很久的牢房,终于刑满释放一般。他好容易适应了光线,眼睛一睁开,模模糊糊看见远处的人影,瘦削潦倒,个子和他一边高。他知道那是谁,穿着素色衣衫,儒生打扮的一个人,在学堂上总是最受先生喜爱的、才华横溢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人人都觉得只待明年殿试,他就能金榜题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簪缨游街的一个人。

远远朝他走来的是唐九洲。罗一舟停在原地,不敢再往前,感觉似乎连白天都变成白色的夜了。

白天变成白夜需要一个日思夜想的身影,而白夜再变作黑夜却只需要一句话。唐九洲走过来,脸上有不少伤,想必身上更甚,他枯得只剩骨头,薄得像朵云,眼眶里有泪,即使看见罗一舟也笑不出来。他走到罗一舟眼前,环顾四周,见并无外人,这才握着罗一舟的手,力气用得极大,声音悲怆嘶哑。
他说:"一舟,滢皓死了。"



7.

常华森从梦中惊醒。
他原本正在午睡,天气热了,人也困乏,中午睡上半个时辰,下午不管是去御书房还是去靶场精力都能更充沛些。他睡得短,就几乎不做梦,睡眠也不深,或许都不一定是睡着了,只是闭着眼假寐,暂时把杂念抛开,好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但这次不一样,他睡得很熟,想被一只手拽进深水般的梦境里,梦把他魇住了,出不来。在水底看到孙滢皓,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长发散开,像是飘荡的水草,

常华森觉得很冷,夏天的水底温度也很低,他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缩紧,下意识要去找孙滢皓。他记得她最怕冷,以前在宫里,冬天才刚开始,就总裹着厚厚的狐裘,屋子里也早早就备上炭火。可她如今穿得这样单薄,连鞋也丢了一只,露出白玉一样的脚。女孩儿的脚是私隐部位,不可以轻易给旁人看见,但如果是他的话,没关系的吧?反正他总归要娶她的,早一时晚一时看见,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
他伸出手,想将孙滢皓搂进怀里,她一定很冷了,连嘴唇都变成青紫的颜色,看了很让人心疼。可他的手径直穿过孙滢皓的胸膛,触不到女子的柔软肢体,只感觉到处都是冰冷的水。

常华森醒过来的时候冷汗涔涔,背后湿了一片,黏在衣服上,有种阴阴的冷。明明是夏天,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刚从冰窖里出来一般,心也跳得很快,在胸腔内跳动、绞紧,慌乱和绞痛就一齐冒出来。

他此时正处于夺嫡的关键时期,朝中局势变幻莫测,处处是凶险陷阱。他少时有被送去敌国做质子的经历,一方面让父皇对他有了些许怜悯亏欠之心,另一方面也让他比兄弟们多了些隐忍冷静的本领。回国这几年,他向来是步步小心、滴水不漏,因为并无靠山,所以件件事都做到不露锋芒也挑不出错处,只暗暗蓄积势力,坐山观虎斗,筹谋着要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但这次他却仿佛变了个人,平复一些后立即翻身下床,即使父皇在等,也不打算再去御书房了,差了身边的女使去告假,只说身体突发不适,请求父皇谅解。另一边立即研墨写了封信,吹了哨子唤来心腹的暗卫,让对方替自己送到邻国太子府去。

"和敌国太子暗通款曲,可是谋逆的大罪,"对方提醒他,"况且,那罗一舟似乎已经被幽禁在东宫中了。"
常华森眉头皱得更紧:"那你将这封信送到唐家,那位唐九洲公子手上。"
"他失踪了,"暗卫道,"昨儿刚传过来的消息,正准备今天夜里向您禀报,一同失踪的还有您让我们时刻盯着的那位公主,据说是狗皇帝要送她去和亲,唐九洲便带着她私奔了。"

常华森当然知道唐九洲和孙滢皓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再联想到罗一舟恰好被幽禁,以及他那个不详的梦……很多东西被摊开在他眼前,但他不愿也不敢细看,只说让暗卫仔仔细细去打听唐九洲带着孙滢皓究竟去了哪里:"用全部力量找人,找到了直接带回常国,他们如果逃出来,应该会往这边走,另外,"他痛苦地闭闭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新的消息很快传回来,在常国皇帝坐在常华森的"病榻"前同他父慈子孝的时候。皇帝一走,暗卫就闪身进来,冲常华森拱手行了个礼,常华森原本没什么病,先前只是在父皇面前做出虚弱姿态,这一下很快就坐起来,抬手让对方免礼急忙问起情况。
"太子全身而退,唐家被几乎连根拔起,而那位公主,"暗卫言简意赅,"已经死了。"



8.

孙滢皓是死在花轿上。
皇帝派来的官兵找到她的时候,唐九洲甚至想豁出命来和他们杀一场,以此拖延时间争取机会让孙滢皓先走。她看着唐九洲一脸坚定的样子,没来由想到自己的哥哥。唐九洲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待她自然也像对待亲妹妹一般,但她知道,如果没有罗一舟,唐九洲是不会为了她舍命的。

唐九洲救她,比起为了救她,更像是为了救"罗一舟的妹妹"。她不是抱怨,她只是羡慕,羡慕兄长身边有个唐九洲,有这么一个仅仅因为自己是他的妹妹,就甘愿为这个妹妹把生死抛之脑后的人。
其实她身边先前也有的,常华森,那个承诺站稳脚跟后要来娶她的人。可是他们已经好多好多年不联系,她拼命想要打听,却也打听不到多少有关他的消息。只知道他回去以后渐渐受宠了,常国皇帝给了他优待,给了他封号,不只是皇子而是封了王,不日便要迁府出去自立门户。孙滢皓便一直等着,她想总有一天常华森会来娶她,尽管他们暂时不能联系,暂时无法见面,尽管想念和眼泪已经被时间反复浸湿又反复风干,但是常华森答应过她的,她只需要等,也只能等了。

她没想过的是一个公主是没有资格一直等的,她流着皇室的血,就注定要为皇家、为国民做出点什么,若她是男子,尚且可以一身戎装舍生取义,上阵杀敌去,但她只是女子,便只能献祭这副青春貌美的身体,用自己的姻缘换取整个国家短暂的平安。
唐九洲被带走了,据说下了牢,以他的事为由头查处整个唐家。孙滢皓回到那个软禁她的寝宫里,听女使们说再过三日她便要出嫁了。连自己出嫁的事情都要从下人嘴里听说,她觉得很滑稽,更多的是悲哀。

她坐上花轿时也没有见到哥哥最后一面,皇帝怕再生事端,所以罗一舟仍旧被关在东宫,并不知她已经回来过,并且又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孙滢皓想到小时候哥哥说要给她送嫁,她是全国最尊贵的公主,要许配给最优秀的驸马,哥哥十里红妆地送,驸马就系带簪缨地娶。她红着脸说那若是嫁给其他国家的皇子怎么办,常华森原本在一边默默写着字,听到这一句也抬起头来,脸红红地笑了,说皇子也可以做驸马的,如果是滢皓的话,做驸马他也愿意。
孙滢皓想着这些,眼眶发酸,几乎觉得像是上辈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敢稍稍掀起帘子,回头一看,发现已经到了城外,再也看不见宫门。护送她的兵士大声呵斥不许她探头,并不把她当成公主,只当成一件稀罕的贡品。孙滢皓没说话,乖顺地坐回去,伸手去嫁衣下摆摸索起来。
她在嫁衣里缝了一块刀片,她在被软禁的几天里悄悄地仔细磨了,把这刀片磨得锐利无比,轻易划开布料,也轻易划开皮肤,血流出来,渗进红色布料里,她原本以为会看不出来的,却没想到把那深红衣裳染得更深了。她心里感到很抱歉,对赶工的绣娘、对护送她的兵士、对兄长、对九洲哥哥、以及对整个国家,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唯独不感到抱歉的是常华森,不仅如此,她还涌起一阵久违的、快乐的感觉,最后一滴血流尽的时候,她好像真的看见常华森,系带簪缨,骑着高头大马,红着脸对她伸手,说要来娶她。

而她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在兵士们的咒骂声中,在把她抬起来的许多双手和包围住她的冷水中,小声回了一句,你来得有点晚了。



9.

常华森打过来了。
罗一舟知道这个消息是在御书房的暗室里,皇帝和兵部尚书坐在他面前,满目忧色。唐首辅已经很久不被传到这里来,罗一舟想此时看来或许是好事,至少唐九洲不会被卷到这件事里面。

皇帝说常国此次行动很反常,他们向来小心谨慎,这次却毫无预警贸然出兵,带了几十万精锐兵马,几乎是倾尽全力要背水一战,实在让人猜不透原因。罗一舟没说话,其实背后的原因昭然若揭,但他若是做揭开真相的那个人,谁又知道他会不会再被软禁一次?
他只做个符合父皇期待的好儿子,低眉敛目,跪地行礼:"父皇,儿臣愿挂帅亲征,必将不惜代价剿灭敌军,还天下一个太平安宁。"

他说出这句话时便知自己根本打不过常华森,唐九洲被夺了功名,孙滢皓更是早已玉殒香消,他活在这世上不过勉强,哪有心志再为国为民殊死搏斗?但常华森不一样,他要从这场战争中得到很多东西,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出兵,是为了帝位、为了国家,更为了孙滢皓。

罗一舟很快去了边塞,和常华森在战场上碰过几次,输多赢少,节节败退,常华森饱读兵书,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从不曾真的对他赶尽杀绝。他知道这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军事家的兵法计谋,但他懒得想那么多了。皇帝时不时传信给他,偶有勉励,更多是斥责,他是承载着整个国家期待的东宫太子,更是肩负苍生性命和皇帝权欲的年轻将军,毫无锐气一退再退,皇帝在紫禁城内坐立难安,恨不得将他提回去敲打一番。

与此同时他也接到心腹传的密信,皇帝脾性愈发暴躁,疑心病也重起来,总认为罗一舟屡战屡败是背后有人搞鬼,把朝廷翻的底朝天,兵部尚书和御林军统领通通抄了家,唐首辅那边由于早早被架空,境况稍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唐首辅在被革职前壮士断腕,自请要告老还乡,带着全家老小出了京回北方老家去。皇帝却仍不放过,派了些暗卫过去,原本只是想捉了唐首辅,试图从他口中拷问出些什么,却没成想唐首辅刚烈至此,径直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而他的独子唐九洲,看了看幽深崖谷下不见踪影的父亲,又看了看不远处越逼越近的暗卫队,衣袂在风中飘了飘,便也随之跳下去了。

罗一舟看完密信,几乎昏厥过去,冷静下来之后立即带了人去了唐九洲坠崖的地方。和常华森缠斗的只剩下副将,败得更快更频繁,常国兵很快打进了京城,但他没精力管那么多了。他要保护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带来的兵每天在附近替他找唐九洲,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不久前他派人去运河边找孙滢皓的尸身,也始终不见踪影一般。他自我安慰不见尸体或许是因为还活着,但其实想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这是在自我安慰了。

罗一舟被带走的时候几乎也没有反抗,仿佛他不是被强行关进牢里,而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的国破了,变成常华森的国,常华森在栏杆外看牢房里的他,动作居高临下,神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从没想过我们四个会走到如此地步,"常华森说,手握着栏杆,力道大得想要把那铁栏杆握碎一般,"我宁愿和你们从未认识过。"
罗一舟反而笑了:"华森,"他声音淡淡的,像孙滢皓沉进去的那捧水,也像唐九洲坠下去的那缕风,"我们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常华森立了战功,常国皇帝龙颜大悦,当即立他做储君。罗一舟倒是被饶了一命,不知是新皇宅心仁厚,还是有谁替他打通过关节求过情,只被废了武功,依旧住在原来的寝宫,吃穿用度也并不短着。罗一舟被圈在这里,也并不想着出去,常华森当初其实是准他去外面活动活动的,但他几个月来连自己的寝殿门都不曾踏出一步。
唯一让他上心的就是唐九洲的事,他养的那些暗卫早已不胜几个了,但好在忠心,时不时还会来找他禀报最近搜寻唐九洲的进展。他每天靠这些消息或者,一日找不到唐九洲,他就一日不敢死。

直到常华森找上门来。



10.

"我也一直在寻找九洲的下落,"常华森背手立着,眼睛垂下来,"只是我和你一样,始终一无所获。"
罗一舟不说话,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常华森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的回应,自顾自又笑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或者说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我没找到九洲的下落,但我奉旨带人查抄唐府的时候,在书房里发现了这封信,是九洲留给你的。"

罗一舟眼里这才有了点生气,伸手要去拿那封信,常华森没拦着,直接递给了他,叹了一口气:"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这封信给你,但他写这封信原本就是留给你看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应当让你知情。"
他絮絮叨叨,如同耄耋老人般说了这半天,罗一舟却压根没功夫听他说这些,耳朵像是聋了,只小心翼翼拆开信件。唐九洲有个习惯,黏信封只黏一条薄边,这样不费什么劲就能完整拆开,他从小好这些书信类的东西,见不得被损毁,这才想出这个法子。

罗一舟拆信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他知道这一定是唐九洲留给他的,信封拆开,信纸捏在手里,闭了闭眼才展开,如他所料是封绝笔信,写于唐首辅在朝堂之上告老还乡后,唐家老小收拾行李离开府邸前。唐九洲在信上说其实他早知皇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们,但他不后悔,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还说唐家树大根深、积重难返,不单单是因为孙滢皓的那一根导火线,希望罗一舟不要为此感到愧疚,他向来话很多,连绝笔信都啰啰嗦嗦写了一大堆,有解释、有嘱咐、有抱歉,直到最后一段,他才像是很不好意思地,在规整字迹之后,龙飞凤舞地加了一句。
与君相知,此生不悔。

罗一舟跪倒在地,自孙滢皓死后第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当晚常华森便听下人禀报,说罗一舟自杀身亡了。他神色未变,呷一口茶,是新砌的雨前龙井,他第一次见到孙滢皓的时候,给她做的那一盏。
"给他那封信,似乎也是件好事,"常华森说,"至少他解脱了,只是我却不能够。"

"传令下去,厚葬罗一舟,先前在唐府找到的那些,九洲的东西,也跟着他一起下葬吧。"



翌年常国皇帝驾崩,常华森新帝继位,迁都京城。他登基那一日正是春天,玉兰花开得极盛,香气沁人心脾,他白日里为登基大典耗费许多心神,夜里好容易得了空,卸了冠冕穿着便服,没有带仆从,独自踱去御花园赏花。他站在树下,抬头就看见雪白的花朵,花朵的缝隙中再望过去,是同样雪白的月亮。常华森淋着月光,想到罗一舟、唐九洲、孙滢皓,想到他们几个都是年少时的模样,孙滢皓愁眉苦脸在树下做茶,罗一舟和唐九洲搬了小凳子幸灾乐祸地看,而他弯着腰在一旁指点,水温多高合适、水量多少刚好,点茶手法有哪些讲究、倒茶又该注意哪些步骤,孙滢皓很崇拜地望着他,而他红着脸微笑,第一次感谢自己出身低微的茶商母家。
一转眼已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