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内娱选秀群像】繁华唱遍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41      字数:45818
1.
黄其淋踏进黄家院子里的时候,黄宇航正在同丁程鑫对弈。
他围棋下得一般,打发时间的玩意自然也算不上太用心,十局九败,每每输了棋总是好脾气地笑,只道自己不如程程聪明。输了一下午,难得这盘眼看要胜,不知是真的灵光乍现还是被人悄悄让了子,但他最终还是没赢,子落到一半,棋局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您就是黄家少爷吗?”

黄宇航抬头,看见一个眼生的小孩,身上很瘦,手腕细得快要断了一般,脸颊却圆圆软软,眼睛也很亮。小孩穿一件旧的深青短对襟衣,袖口裤腿都扎起来,像是哪家的下人,黄宇航想问他的来历,却被丁程鑫抢了先:“你又是谁?”
那孩子行了个礼,答:“我是小其。”
“小棋?”黄宇航闻言笑起来,觉得这个名字可爱,捏着颗棋子看他,“围棋还是象棋?”
“都不是,”他便也笑,眼睛向下弯,像一轮毛绒绒的小月亮,“是人尽其才的其,淋是淋漓尽致的淋,我叫黄其淋,他们都叫我小其。”

丁程鑫被扰了棋局,是有些不高兴的,但这孩子长得讨喜,他又不是会苛待下人的那类人,也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只撇撇嘴坐着,胸中郁着一股气。黄宇航倒是心情不错,又问他是哪里来的,黄其淋眨眨眼,说自己是老爷从戏园子里买来的。
“我爹买你来做什么?”黄宇航问,“他人在哪里?”
“老爷在前厅同管家说话,让我先来院里寻你,“黄其淋答,”他买我来,是要我陪着你。“
丁程鑫闻言,一双丹凤眼瞪圆了:”谁要你陪了?“他还要说话,见到黄锐进来,忍了忍又咽下,换成一声不情不愿的问好。
黄锐知道他的脾气,倒不在意,只去问黄宇航:“你觉得小其怎么样?”
黄宇航老老实实答:“名字好听,人也很机灵。”
黄锐笑了笑:“那便让他跟着你了,“他说着,伸手拍拍黄其淋的肩膀,”你今后好好服侍少爷。”
黄其淋点头应了,黄锐便不再多言,重又出门忙别的事情去。他总是很忙的,黄家做得大,在山城的根基却又不牢,便有很多旁的事情要处理,上下也都要仔细打点。今天是陪官老爷去戏园子里听戏,偶然瞥见黄其淋一个人在后头边洒扫边练唱,觉得他不错,这才把人买了回来。

黄其淋一个人被留在院子里,倒也不觉拘束,伸着头去看他们的棋盘:“这是围棋吗?我都不会下,能不能也教教我?”
“当然不能,”丁程鑫抢在黄宇航之前开口,端端坐着,抬起眼睛瞪他,“哪有少爷教小厮下棋的道理?”
黄其淋也不恼,乖乖“哦”了一声:“那我给您倒茶。”
“不用你倒,”丁程鑫自己斟了一杯,一口气喝了,“你先下去吧,随便去哪儿呆着。”
黄其淋这才短暂地愣了一下,又很快挤出个笑来,他很小就看人脸色过活,最擅长避开这类枪口,又行了个礼就自觉退下去。黄宇航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起来,为他不符合年纪的不动声色。

黄锐同他说过,丁程鑫过于娇纵肆意,并非他的良配。那时他反驳,任性是因为未经风霜,温室里的花总是难伺候一些。程程不用被打磨也很好,做最漂亮最艳丽的那一个,做皑皑白雪中猎猎的一袭红衣也很好。黄宇航是富商之子,身边虎狼环伺,故而最不喜那些低眉顺眼曲意逢迎之徒,愿意同丁程鑫一起玩,也是因为他向来不遮掩情绪,喜欢就是喜欢,生气就是生气,和他在一起不需要过多揣测,会觉得更轻松些。
但他见着黄其淋,却好似并没有往常那种嫌恶的感觉,可能因为黄其淋还是小孩子,会仰人鼻息也全然不为利益,只是一种稚嫩的生存本能。他目送黄其淋离开的背影,薄薄的,像只折起来的蝴蝶,他想这个小孩好像是由钝角做成的,浑身上下看不到什么尖锐的部分,和丁程鑫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丁程鑫抓住他的袖口,扯了扯,要他继续同自己下完这半局棋。黄宇航这才回过神,拈了颗子去看棋盘,丁程鑫忿忿道:“我不喜欢他,你离他远一点。”
他说这话时并未降低音量,字字清脆如珠落地,显然不止落进黄宇航耳朵里。黄宇航的余光瞥见行至门口那人陡然加快了脚步,不知是替丁程鑫感到抱歉还是替黄其淋感到不忍。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去接丁程鑫的话,只道:“该你了。”



黄其淋当然没有因为丁程鑫的一句话就从此远离他家少爷。买他回来的人是黄锐,他要服侍的人是黄宇航,和丁程鑫并无关系。黄锐对下人不算苛待,他不仅做黄宇航的小厮,也做他的伴读,和他一起念私塾、写功课、捉着毛笔写蝌蚪字,几乎同进同出。
黄宇航去隔壁丁家的时候他也跟着,他知道丁程鑫不喜欢他,但他也知道丁程鑫不是坏人,虽然有时候会张牙舞爪不让他进门,但也会叫人来给他送点心吃。来的人叫敖子逸,不是普通下人,是丁程鑫的表弟,缠着丁程鑫陪他投壶的时候被不堪其扰的丁少爷指派了这么一个任务。他端着托盘满腹怨言去寻表哥口里那个讨人厌的小杂役,从书房一路到了后花园的池塘边,看见一个蹲在地上的身影,缩起来小小一团,看着和他手里的酒酿圆子没什么区别。
而黄其淋见到他,只是行了个礼,吃食却一概摆摆手推拒了,他不是丁家的人,更不是丁家的客人,吃丁家的东西总是不好的。他虽然只在跟着黄宇航这段时间里粗浅读了些书,但也算通了道理,知道不能给少爷丢人。

敖子逸第一次见这样的杂役,他好歹算丁家半个主子,纡尊降贵地亲自端着点心送过来,对方居然接都不接,不由得佯怒道:“你就这般看不上我丁家?”
他穿着不俗,黄其淋不愿得罪他,语气软和地告饶:“我没法吃糯米圆子,会胀气。”
“那你吃这个,绿豆糕。”
“我也吃不了绿豆,性寒,腹泻。”
“那这个玫瑰饼。”
“太甜了,齁嗓子。”
敖子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倒真是想尽借口。”
黄其淋看他眼睛便知他没生气,心说这位少爷倒和丁少爷一样,是个豆腐心肠,便也笑眯眯道:“少爷快请回吧,天色不早,该用晚饭了。”
“光叫我用饭,你怎么不吃?”敖子逸道。
“我不饿,我等我家少爷一起回去。”黄其淋答。
“倒是个忠仆,”敖子逸撇撇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其淋,您叫我小其就行。”
“小其…”敖子逸念了一遍,转转眼睛,“我叫敖子逸,以后小航哥去找我表哥的时候,你可以来找我玩,别在这发呆了。”
黄其淋面上应了,心里却不当一回事,他还是宁愿在这里等少爷,这样少爷一出来就能看到自己,不用费劲去寻,他们也可以早点回家。他虽然不讨厌丁少爷,但却实在对丁家喜欢不起来,毕竟是别人家,少爷有朋友有玩伴,只他一个人待在这里,总是格格不入的。

其实玫瑰饼也没什么好吃,虽然他从没吃过,但一定没什么好吃。黄其淋低头,看见一只脑子不太灵光的笨青蛙咕咕叫着跳到岸边来,一伸手便抓住了,举到眼前来问它:“你也想吃糕点吗?不可以随便吃,等发了月钱,就能自己买了。”

“我的也不吃?”
黄其淋听到少爷的声音,忙不迭站起来,手也松了。青蛙跳回池塘里,他又后知后觉地拧起眉毛跺了跺脚,像是在懊恼自己把它放跑了。黄宇航看他这副傻样,不由得笑起来,走过去递给他一块粉白的糕点:“给你带的,和程程聊晚了,一时忘了你还在这,肚子饿不饿?”
“有一点。”黄其淋不好意思地说,想要接过,但他抓过青蛙,双手湿黏黏的,不知该怎么接,黄宇航便直接将糕点递到他嘴边,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咬一口。黄其淋一口下去,脸就皱起来,像个满是褶子的小笼包,含着一口糕点不知是该咽下还是吐出来,最后勉强咽了,拧着眉头道:“我讨厌草莓味。”

黄宇航见他这样,顺手把剩下的糕点自己吃了,弯着眼睛,故意逗他:“挺好吃的啊,你不爱吃以后不给你带了。”
黄其淋撇撇嘴,没作声,他和少爷这些日子虽然熟稔一些,但少爷毕竟还是少爷,他摸不透少爷的脾气,像只生疏的猫,被挠下巴既不会借势躺在人手心里,也不会伸爪子挠人,只知道挪挪身子躲远一些。
黄宇航见他不接茬,却疑心是自己说错了话,悻悻然问他:“那你喜欢吃什么?”
黄其淋想了想:“榴莲酥,我没吃过,但我小时候闻到过,很香。”
“榴莲哪里香?你真怪,”黄宇航道,“还是草莓好吃,程程也喜欢吃草莓。”
黄其淋不同他争,在池塘边洗了手,和他一起出了丁家大门。天已经暗了,沉沉的暮色压下来,黄其淋的肚子也响起来,咕噜噜了几声,他很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偷偷去看黄宇航的表情。对方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走快些,咱们赶紧回去吃饭。”



2.
黄其淋最近在学下棋。
倒不是他多想学,只是隔壁丁少爷想让他学。丁程鑫总来找黄宇航玩,不想让他跟着,就想尽办法给他找点事情做。
往常倒还好,黄其淋对那些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丁少爷嫌他碍眼,他也不凑上去找不痛快。但今天丁程鑫兴冲冲进门,拉着黄宇航说有人送了雅座的票,要和他去听戏,黄其淋自从来了黄家之后还没有回过戏园子,自然也好久没听戏,不由得心里痒痒,也想跟着去凑个热闹。
"你的谱打完没?"丁程鑫说,"没打完不许去。"
黄其淋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进屋去研读他的棋谱,丁程鑫见他这副样子,皱皱眉,道:"你要是一个人无聊呢,也可以去我家找我表弟玩,反正他也一天天闲着。上回他见了你,回来倒是说觉得你有意思,你正好去陪他解解闷子,也不用一天天在这儿干等着你家少爷回来。"
黄其淋想到那一天的丁家花园里,敖少爷似乎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让他不要老是一个人发呆。但他摸不透那位少爷的脾气,觉得与其小心翼翼应对着,倒还不如自个儿边打谱边等黄宇航回来,所以摇了摇头:"我还是打谱吧,"他对着黄宇航说,"您尽早回来,老爷要是知道又要生气了。"
黄宇航应了一声,倒是丁程鑫又不高兴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这会子出去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他嘟嘟囔囔地,引来黄宇航笑着看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音量也是渐小了,"也不知伯父怎想的,去哪儿都要派你跟着。"

"怎么,我还比不上一本棋谱?"还未见其人,便有男声朗朗传来,正是那位敖少爷,语气像是不悦,眼睛却笑着。他背着手进门,转转眼睛望向自己的表哥,"这是又要风花雪月去?"
丁程鑫作势要给他一脚:"怎么说曹操曹操到。"
"还没出门就听见你们在背后议论我,"敖子逸道,"还听见有人宁愿自己打谱也不愿同我打交道。"
"谁那么过分?"黄其淋瞪大眼睛,故意装得一脸惊讶。
一时间众人都笑出声来,敖子逸也并不生气,笑吟吟道:"一个人打谱有什么意思,我教你下棋如何?"
黄其淋还没作声,丁程鑫便附和道:"这主意倒是不错。"
敖子逸等着黄其淋表态,黄其淋却不说话,只转头去看黄宇航,对方于是也点点头:"子逸棋艺很好,同他对弈,我还没有赢过。"
黄其淋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即使内心并没有多愿意,但还是点点头应了声好。黄宇航这才放心跟着丁程鑫离开,而敖子逸在他们都走远之后,才肯把一直背着的手拿出来,袖子里藏一块桂花糕。
"敖少爷,我…"黄其淋下意识想要推拒,敖子逸却拉过他的手,把糕点硬塞给他,并不让他说完。

敖子逸棋艺确实高超,更重要的是他很会教人,讲解深入浅出,从基本规则到围棋定式,一点点耐心讲给黄其淋听。黑先白后,落子无悔,三三、小目、托退、低夹…黄其淋听得入神,桂花糕只咬一两口,剩下的握在手里几乎忘了吃。敖子逸垂眸看着棋盘,纤长手指夹一颗白玉棋子,落子时他才抬头,见到黄其淋这副样子,不由得失笑:"呆了?"他扬起下巴指指棋盘,"你来看看,黑子下一步应当落在哪里?"

黄其淋凑近了看,这是敖子逸刚讲过的定式,占下小目后对方挂角,他思忖片刻,落一子,顺利守住,换来敖子逸赞许的目光。
"你倒是蛮聪明的,"敖子逸说,"不像你家少爷,脑子里没有棋筋,教了半天连数子都不会。"
"少爷他,只是对下棋不感兴趣,在别的地方很聪明,"黄其淋辩解道," 他能做文章,还会写诗,有时老爷忙,他帮着打理下边的店铺,掌柜的也时常夸他,说少东家很有经商头脑。"
敖子逸嘁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那么爱夸他?"他抓两颗棋子,像盘核桃似的握在手心里盘,"我也会做文章,我也会写诗。"他说这话时难得有了些稚气,像只受委屈的小狗,满心想让人重视他一些似的。

可惜黄其淋却没听出来,只坐直了,问他:"丁少爷也常夸他吗?"
"自然,"敖子逸把棋子重重掷回玛瑙棋笥中,发出当啷两声脆响,"人家可是青梅竹马。"
"他们从小便认识?"黄其淋听了,却并无半分吃味的神色,只是满脸好奇,敖子逸于是神情也缓和些,道:"丁家与黄家交好十数年,我又自小被养在丁家,我们三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但他二人又要更亲近些,要我说,丁家和黄家,只差一纸婚约,就能亲上加亲了。"

黄其淋睁大眼:"他们竟是那种关系吗?"
敖子逸也睁大眼:"你竟从未看出来吗?"
"我,我没往那方面想过,"他说,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迟钝,懊恼地叹一口气。原来丁程鑫喜欢黄宇航,那怪不得自己黏着黄宇航的时候,他会那么不高兴。
可是,既然如此,老爷为什么还硬要自己插在二人之间,做个讨人嫌的小书童?
黄其淋想不通,闷闷咬一口桂花糕,那少爷是不是其实也在心里暗暗嫌弃他,只是嘴上不说呢?
敖子逸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用胳膊肘撞撞他:"我再教你一个难些的定式,这样下回你和小航哥下棋,就可以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了。"



黄锐进门时就看见黄其淋捏着棋子盯着棋盘,犹豫不决的样子,而敖子逸在旁边托着腮看他,眸光含笑,场景格外温馨。但黄锐却并未因此显露出半分柔色,反而染了几分怒气,眉毛也拧起来。
"小其,"他沉声道,"你忘了我同你说过什么?"
黄其淋从棋子里抬起头,一副迷茫的模样,黄锐气急,干脆上前拂了棋盘:"少爷去哪了?你好在这里下棋?"
"少爷同…同丁少爷去听戏了。"
"我是不是让你跟着他?"
黄其淋语塞:"可是少爷不让…"
"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黄锐怒道,敖子逸开口想说什么,也被他挡了回去,"子逸,我先处理些家事,下次再好好招待你,小其虽然和小航同起同居,但说到底只是个家仆,也不劳烦你专程跑来,费心教他下棋。”
他这样说,敖子逸也不好再多说,只行了礼告退,临走前担忧的目光投向黄其淋,但对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黄其淋确实有些难过,黄锐对他向来很好,从未因他是个下人而看轻过他。黄锐送他去学堂,教他识文断字,甚至给黄宇航添置换季衣物时也不忘记他的一份,他来黄家虽然才短短数月,但黄锐待他却是像亲生儿子一般的。因此这回黄锐发这样大的脾气,他并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内疚,老爷只交代自己一件事,他却连这一件事都没有做好。
黄锐看着盛怒,其实也并未真的怎么下重手罚他,只训了两句,又罚了他一顿晚饭,便拂袖走了。黄其淋抱着胳膊蹲在墙角,越想越不是滋味,把头埋进膝盖,偷偷哭了起来。

黄其淋是个很懂得怎么讨巧的小孩,一部分因为他确实机灵,一部分也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生活打磨。黄锐带他回来,自是对他有怜悯和疼惜在;黄宇航对他,不仅是主子对下人,也把他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和并肩而行的伙伴;敖子逸和他甚至没见过几面,却意外对他很好,教他下棋也替他出头;即使是丁程鑫,虽然不喜他,但也说不上厌恶他,只是嘴上刻薄些,却从没有真的为难过他。
但这一切像是没有根的浮萍,来得毫无依据,连他的生身父母都能把他卖进戏园子里,这些达官贵人却如此善待他,黄其淋这段时间一直活在云里,总觉得自己是硬生生挤进这幅温馨场景中一般,惶惑和不安好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只是今天才终于被戳破了。

他正浸在伤心里,没注意到黄宇航已听完了戏,独自拎着麻绳扎着的油纸包回了家。见他哭了,黄宇航蹲下身,歪着头瞅他,袍角落在地上也不在意:"小其?怎么哭了?"
黄其淋这才抬起头,露出可怜兮兮的一张脸,眼角和鼻头都哭成红色,泪水涟涟挂在脸上,一副小孩模样。
记忆中的黄其淋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管他去哪里、去多久,都永远在原地柔顺地等着他。第一次见到他哭,黄宇航有些手足无措,只低着头,解开手里的油纸包,露出里面金黄的糕点来:"你上次说想吃榴莲酥,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卖的,就顺手给你买了一点,"他看上去不解风情的样子,却很懂得怎么对待伤心的小孩,并不去追问黄其淋掉眼泪的原因,只讷讷道,"你趁热吃吧,吃完就不要哭了。"

黄其淋听他这么说,反而哭得更凶,不去接他手里的榴莲酥,而是伸长胳膊搂住对方的脖子。他动作突然,黄宇航被蜡在原地,手里高高举着那一包榴莲酥,整个人几乎僵住。他感觉到肩膀上一片濡湿,滚烫的眼泪浸透外袍,渗过中衣,隐隐透到他的皮肤上。黄其淋哭累了,回过神,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松开他的脖子想要擦眼泪。但与此同时,黄宇航缓缓叹了一口气,用空闲的另只手,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黄其淋一瞬间又涌出一股咸涩的眼泪来,少爷总是对他这样好,他想,少爷就像是他和新生活之间的黏合剂,用温暖的手引着他,渐渐融进这个原本陌生的黄家了。



3.
别看黄家如今生意势头很好,但黄锐其实算是白手起家。他原先在李记麾下一间银庄做掌柜,后来同当家的有了些矛盾,一气之下便出来自立门户。
最开始很有些辛苦,原东家人脉广势力也大,想尽办法打压他,他借不到贷没本钱开店,只好用仅剩的钱盘了个小食铺,起早贪黑卖肥肠粉,借此攒下一笔银子后生意才渐渐回到正轨。
故而黄宇航虽然是富商之子,但因为幼时吃过苦头尝过冷暖,倒也并不是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他不过十几岁,便已开始学着帮父亲打理生意,客栈染坊、当铺银庄,黄家下头的商铺品类繁多,他却能对每间铺子的经营情况都如数家珍。底下的掌柜都夸少东家是经商的人才,说黄家祖坟冒青烟,个顶个的青出于蓝。黄锐听了这样的夸奖,算不上高兴,而是喊了黄宇航进书房,同他讲经商不是长久之计。人都说士农工商,士为优等而商为末等,比起家里的生意,抓紧时间考取功名才更加要紧。

“可是我不爱念书,”黄宇航愁眉苦脸,“我看到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
“这世上本就没有能全然凭喜好行事的人,”黄锐道,“况且若你考取了功名,将来入朝为官,咱们家的生意也能顺遂些,不像现在,在朝廷里没有半分人脉,只能跑上跑下拿银子打点。”
“不是有丁家吗?”黄宇航问,“等将来,我和程程结了亲,丁家不就是现成的人脉?”
黄锐却叹了一口气:“你真以为他会嫁给你?”
黄宇航一愣,反问道:“程程与我两情相悦,他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
“丁家世代为官,丁程鑫又是正房独子,掌上明珠似的捧着宠着,一心想把他送出去为家族谋一个好前程,怎会轻易许给商贾之子?”黄锐给他倒一杯茶,滚水带起升腾的雾气,连话音也变得湿润了,“丁家的孩子只会向上爬,断不可能下嫁。小航,程程的未来不是你能参与的。”

黄宇航听了,有如雷击,木在原地手足无措。他伸手去接父亲的茶,手却抖着,滚热的茶水洒出来灼伤皮肤,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黄锐仍在同他讲,讲这些时日以来黄家遭遇的许多危机,讲自己殚精竭虑想护他周全却眼看快要撑不下去,讲生意上的桩桩件件烦心事,讲钱其实最不值钱,功名和权利才是天底下顶顶值钱的东西。
黄锐说了这许多,他却一句都没往脑子里进。他想起前几日他同程程去听戏,包厢雅座内共赏一出西厢记,张生同崔小姐爱而不得几番辗转,丁程鑫看得入神,脸上滚下几滴泪来。那时黄宇航握着他的手,安慰他说自己先前曾经看过这出戏,前面的波澜起伏分分合合只是铺垫,戏文演到最后会是好结局。丁程鑫小猫似的哽咽两声:“若我是崔莺莺,我才不坐在家里等着你考取什么功名,谁敢拦着我,我就收拾细软和你私奔去。”
“小航哥,”丁程鑫眼泪未干,便抬头望他,“我们也会有好结局吗?”



黄宇航推开书房的门就撞见黄其淋,蹲在门边,抱着膝盖靠着门框,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像是在等他。
他弯下腰,才发现黄其淋睡着了,天气冷了,黄锐给他做了件新袄子,月白色的,衬得他皮肤更白,底下是一条深青色的蔽膝,因他蹲着,那蔽膝便散在地上,叫人没来由想起被咬过一口的芝麻汤圆,馅都裹不住了,要流出来似的。
黄其淋被他盯着,这才悠悠醒了,睁眼看见咫尺之遥的少爷,吓得弹起来行了个礼:“我…我不小心睡着了,”他起身的动作太快太猛,不小心撞着头,一瞬间便眼泪汪汪,揉着脑袋抱怨,“少爷您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这么盯着我睡觉,怪吓人的…”
黄宇航见他这副样子,灰败的心情稍稍被安抚一些,不由得笑起来,起身帮他检查撞到的地方:“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这么跟我说话?”他仔细拨开黄其淋的头发,发现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稍有些红肿,一会拿了药油揉揉便好了。

“我要是胆子大就不会被您吓成这样了,”黄其淋撇撇嘴,歪着头任他察看,手也不闲着,去拽他腰间挂着的荷包:“这是什么,怎么之前不见您戴?”
“你别动,”黄宇航双手没空,只能用言语喝止,“那是,是别人送的。”
“丁少爷送的吗?”黄其淋促狭地笑,伸手戳戳那枚用金线绣了鸳鸯的荷包,“定情信物?”
黄宇航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丁程鑫气急败坏地大喊:“你们在做什么!”

黄宇航吓了一跳,飞快将他松开。黄其淋心知自己闯了祸,蔫头耷脑行个礼,垂着手在一边站着。丁程鑫却没那么好糊弄,怒气冲冲行至他二人面前:“说好了陪我挑砚台,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原来是在这勾勾搭搭的。”他冷冷道,一双桃花眼此时像刀子一般,话是对黄宇航说的,眼睛却看着黄其淋,像是要把人吃了。
“我原本要来的,只是临出门前管家把我拦住了,说我爹在书房等我,有事情要谈…”黄宇航试图解释,丁程鑫却打断他,“这是书房?他是你爹?”

黄宇航无言,黄其淋听到这番话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丁程鑫火气更盛,直瞪着他,他忙道:“府里还有杂事要忙,我就不叨扰二位了。”话音还未落,人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他动作太快,丁程鑫一腔火没处发,转了身,一把将黄宇航腰间的荷包拽下来:“这东西你若是不喜欢,我收回来便是了。”
黄宇航本来理亏,正打算服个软哄一哄他,但见他这样,一时间也起了气性:“我何曾说过不喜欢?”
"你若真把它当回事,又怎会让一个家仆随便摆弄了去?"
黄宇航望着丁程鑫的眼睛,只觉得烦闷异常。他一直知道丁程鑫不喜欢黄其淋,但他先前并不在意。一方面,黄其淋说到底只是黄锐给他买来的一个伴读,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比不上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丁程鑫;另一方面,他知道丁程鑫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心地纯善,也从未真的为难过哪个下人。故而丁程鑫三番两次因为黄其淋的事情发脾气,他知道程程心里有他才会吃这些飞醋,只觉得娇憨可爱,可是如今,他刚和黄锐长谈一番,对他们渺茫的未来充满悲观之时,再看见大发脾气的丁程鑫,就只剩下疲惫和无奈了。

他叹一口气,伸出手去拉丁程鑫的手,声音有些委屈:"你送我的荷包我日夜都戴着,除去沐浴更衣外一刻都未曾摘下,你现在说我不看重它,那我岂不是冤死了?"
丁程鑫仍在气头上,不愿就此下了这个台阶,用力把他的手甩开:"我才不信你呢。"
"小其在书房门口睡着了,我出门时不留意才害他撞到头, 我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啊,"黄宇航道,"好程程,你把荷包还我吧。"

没想到丁程鑫听了,倒是更加气急了:"他连你去书房也要在外边等着你?还真是好一个忠仆啊,哪天你若是同我成亲了,他是不是也要在洞房外守着?"
"你别这样,"黄宇航也失了耐性,语气间染上一丝不耐,"他也是听爹的嘱咐,要时刻跟着我的。"
这话落进丁程鑫耳朵里,便变了个味道。他只道一向把他捧在手心里的黄宇航这次居然为了个下人同他吵了起来 ,又急又气又满心委屈,一跺脚,也不听解释,便拂袖走了。

黄其淋正蹲在院门外的墙根底下,一边等他们吵完,一边看蚂蚁搬家。见丁程鑫怒气冲冲出来,忙起身行礼:"丁少爷慢走,"见他狠狠瞪着自己,张口结舌道,"我,我不是在听墙根,我在看蚂蚁搬家…哦对了,蚂蚁搬家就表示天快要下雨了,少爷您是不是没带伞?如果回去的话要抓紧时间,一会淋湿了就不好了…"
他这厢拼命找着话题,丁程鑫却只觉得他话里话外都在赶自己走,急怒之下扬起手来,差点要给他一个巴掌。黄其淋下意识闭上眼缩了缩,再睁眼时却只看见一个薄薄的背影。天阴阴的,快要落雨,丁程鑫独自走在沉郁的天色下,显得有些瘦弱的过分了。

黄其淋回到院子里,看见黄宇航面对着墙站着,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走过去,道:"丁少爷走的时候好像哭了。"
黄宇航只是叹一口气:'由他去。"



谁也没想过,丁程鑫这一走便再也没见着黄宇航。当天夜里便有船停在朝天门码头,黄锐对此讳莫如深,简单收拾了细软便带着黄宇航和管家下人们一起上了船。黄宇航上船时只晓得他们要去申城,并不知晓其间原因,黄其淋偷偷问他,他也只是摇头,说不出所以然。
黄锐应当准备了一些时日,但这一走仍是仓促突然,他躺在甲板上,枕着胳膊望星星,听见黄锐同管家在船舱里议事,间或有诸如"周转不灵"、"怕他报复"之类的词沿着门缝飘出来。他大概猜到和那个权势滔天的前东家脱不了关系,却对父亲败走麦城的具体原因并不感兴趣,不再竖起耳朵去听,而是兀自躺着,吹些带着水汽的风。

他想程程或许还在生他的气,他总是这样的,气性大,等着人哄,还要三番五次递台阶来才肯接。或许三五天的他才肯来黄家看看自己的死活,也可能不好意思自己来,还要带上他的那个表弟,找个理由说是来看小其。但不管是小航还是小其他们都看不到了,黄锐给他们改了名字,他现在是孙亦航,小其变成了林墨,山城黄家只剩一座空宅。程程见到这一幕,会生气吗?会难过吗?会哭吗?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即便知道也没有用了。他无法再给他安慰或是帮他擦泪,他对这场突然的离别以及因离别产生的一切苦痛毫无办法,因为长大就是很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和程程吵完架,一言不发举家搬离,从此后再难相见。他做得这么过分,程程会恨他吗?会想念他吗?会忘记他吗?

"少爷,"黄其淋蹲下身,撑一把油纸伞,遮住他的脸,"下雨了,进船舱里去吧。"
孙亦航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竟然已经湿润一片,于是起了身,却不进船舱,而是去舱门前坐下,和黄其淋一起倚着门,靠小小的一方船檐遮雨。

"我下午还同丁少爷说呢,蚂蚁搬家就是要下雨了,却没想到这雨拖到夜里才下。"
"蚂蚁搬家,我们也搬家了,"黄宇航笑笑,"你怕不怕?"
"说实话有一点,"黄其淋道,"我还没出过山城呢,自然心里没底。不过跟着老爷和少爷,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
黄宇航张开掌心,去接细密的雨:"你和程程,真的很不一样,"见黄其淋一脸不解,他又道,"换做是程程肯定怕死了,这会子肯定哭天抹泪地喊着要回家呢。但就像你说的,确实没什么好怕的,哪儿没有活路呢?"

黄其淋学着他,伸手去接雨:"丁少爷若是有得选,想必也是会随着您一起走的。"
"你倒是了解他,"黄宇航又笑,"他就是这样,有些时候像一朵花,有些时候又像一团火。"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他比我更小些,粉雕玉琢,像个年画娃娃似的。那个时候我家生意还没做起来,我爹求丁老爷办事,做东宴请丁家人吃饭,席间卑躬屈膝的,我觉得不舒服,便一直也不怎么说话。丁家有个得宠的姨娘,嘴碎话多,想尽办法刻薄我爹、调侃我,还说要定娃娃亲,让我入赘给她心智不全的小女儿做上门女婿。"
"程程是正房长子,平日里和她没少摩擦,大概也恨毒了那个姨娘,便仗着孩子身份装憨撒泼替我解围。抱着我的胳膊说长大要嫁给我。虽然大家都知道是稚子之言,但嫡子青睐之人怎么也不能转头入赘了侧室那边,这桩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吃完席,程程又来找我,那时候他尚未束发,穿一件大红袄子,威风凛凛的,小狮子一样。他说他牺牲名节救了我,作为报答我要请他吃糖,我身上没有糖,便逗他,那你真嫁我行不行?"
黄宇航叹一口气:"从那时起,到今日之前,我都以为,程程生来就是要嫁给我的。"

黄其淋默默听着,内心五味杂陈。黄宇航谈起丁程鑫的时候满目柔情,连神色都比平时软了几分。他明白,黄宇航的一颗心全在丁程鑫身上,对他好则更像是对一只小猫或者小狗,黄宇航会给每一个躲起来抹眼泪的小孩带榴莲酥,但只会在提起丁程鑫的时候温柔地叹气。
他很想抱一抱这样的黄宇航,也很想替他把皱起的眉头抹平,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抱着膝盖坐着,听他讲故事,陪他看雨。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喜欢上黄宇航,在意识到黄宇航喜欢丁程鑫的时候。



4.
从嘉陵江至黄浦江,需要沿着长江水系,下游逆行到上游,横跨半个中国。船只在水面落叶般飘摇,即便是再快的船,再好的天气,也要行上整整三天两夜。上船时是黄宇航和黄其淋,下船后就变成孙亦航和林墨。山城的雨永远留在山城,孙亦航从甲板上跳下来,脚踩在华东的土地,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睛。

孙亦航单单晓得上海滩是最最繁华的地界,却不知道这里不仅有外滩和梧桐树,也有大片的郊区和一望无际的荒地。下了船,黄锐带着他们换乘车马,又颠簸了大半日,精疲力竭之时才到达目的地。和他想象之中大相径庭,放眼望去,满目荒凉,说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他生在西南最富饶的地带,即便是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只守着一家小食店,却也开在闹市里,是从没去过这类地方的。
和他郁郁寡欢的样子不同,林墨的心情却显得明快许多。只见他下了马车,眼神发亮,撒丫子就往正门口跑:"哇!好大的宅子!比咱们在山城的住处少说大上一半呢!"

黄锐见他这样,神色柔和不少:"这儿地价便宜,我便早早置办着了。"
"您早有准备吗?"林墨仰着头问,"您早知那姓李的要报复您?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躲开呢?"
黄锐一滞,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孙亦航伸手,向下拽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问,林墨便扁扁嘴,很乖觉地转移话题:"这儿有很多荒地,这几天咱们几个可以开一片出来,眼下恰好要开春了,自己种些绿叶菜吃吃,比外头卖的那些鲜甜不少呢。"
黄锐有些惊讶:"你还会种菜?"
林墨得意洋洋:"我会的可多啦,小时候吃不起肉,我还下河摸鱼钓龙虾,晚上带回家让我娘红烧了吃。"
孙亦航本来一直怏怏不乐的,看他眉飞色舞说这些,不由得也跟着弯了眼睛:"不知道这儿有没有河供你下去摸鱼给我们吃,整整二三十号人,只怕你要摸到明天早上去了。"

众人听了,一时间都笑起来,林墨却哼一声:"我在来的路上打听过了,管家伯伯说这里沿着海呢,都不用下水去,只需乘着船撒一撒网,便有一个月都吃不完的鱼!"
黄锐笑着,转头去问孙亦航:"他往常跟在你身边,不是一向低眉顺眼的?怎么一来这里,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孙亦航道:"他这个人,就像只常在家里养着的小狗似的,平时拴着绳子,由人牵着,便听话得很,也不乱跑。可一旦放出来,到了田间地头,绳子也解开了,便撒了欢,人家都说动如脱兔,我看小其——我看林墨要用动如野狗才贴切些。"

林墨听了,张牙舞爪又跑过来:"怎么骂人呢!我若是狗,第一个就把您咬了!"
"胆子越来越大了,"孙亦航敲他的头,"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墨做个鬼脸,到马车那边帮忙拎行李去了:"您是少爷,我是您的伴读,陪您念书,照顾您起居,我一直记在心里的,一辈子都不会忘。"



黄家在奉贤安顿下来之后,黄锐和孙亦航乍一开始都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倒是林墨,几乎没有过渡期,真就如鱼得水似的,上树下河,摘果捞鱼,像进了山的孙猴子,每天都乐颠颠的。
"这儿比原来在城里可好玩儿多啦,"林墨啃一口枣子,把腿架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笑,"城里可没有这么多好吃的。"
"没有吗?"孙亦航问,"城里有绿豆糕、叫花鸡、红糖冰粉,还有你最喜欢的榴莲酥。"
"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榴莲酥,"林墨说,"只是以前从没吃过,所以一直惦记着,但您上次给我买了一回,我尝过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孙亦航伸长手,从他袖子里头摸一个枣来吃,也不洗,只学着他在衣服上擦擦,"看着光鲜,但尝过才知道,也没什么好的。"
"您又话里有话的,我听不懂。"林墨嘁了一声,拢起袖子不让他再拿。
"我爹就是这样啊,"孙亦航道,"都说他从别人手下的一个掌柜,到后来自立门户富甲一方,是了不得的事情,但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林墨不说话,静静听着,等他讲下去,孙亦航于是继续道,"黄家的生意这些年以来一直被打压,很多商铺忌惮李记的势力,都不愿同我们做买卖,我们失掉大宗的客源,只好做散客生意,利润自然微薄些。好容易做出了一番名堂,他们眼见我们起来了,却又愈逼愈紧,山城呆不下去来了这里,不管是生意还是人脉,几乎是自断其臂。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可他们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要打黄家的七寸,不准备再给我们留喘息的余地了。"
"又出事了吗?"林墨问。
孙亦航垂眼,喝了一口热水,水里并未放茶叶,只是取了门口的井,一竹瓢粗粗烧开:"我可能要出去避一避风头。"

李家枝繁叶茂,自然也有朝廷上的关系。他知道黄锐看中这个独子,一心想让他入朝为官,不知怎么疏通的,竟给从未参加过科举的孙亦航栽了个舞弊的罪名,原本是终身不得科考,黄锐殚精竭虑,倾尽大半家产,也没能叫他完全脱身。眼下只有叫他出去避避风头,回来的时候姓名换了身份也换了,兴许能让他躲过这一劫也说不定。
黄家先前的客源因为搬家全都断了,黄锐费了很大劲开拓新的商路。奉贤靠海,他便联系了东瀛的船队,走水路卖些丝绸茶叶,勉力维持着生计。第一回走的商路,为防止下面的人做手脚,需派个信得过的人亲自盯着,孙亦航出了这档事,正好跟着商队走这一遭,一来一回五六个月,回来之后也有时间再准备明年的科考。

林墨终于抬起眼睛看他:"那么,您什么时候走呢?"
"还在和商队谈具体的款项,出发大概在半个月之后吧。"
林墨没再说话,而是坐直了,拽过孙亦航的手,将袖子里藏着的枣全倒在他的手心里。
"多吃一点,"他说,声音像浆糊一样,带着些鼻音,"走了就吃不到了。"



那天之后林墨就对孙亦航格外地好。他们来奉贤已有二十余日,林墨早野了,不似当时在山城,凡事先行礼,看人眼色才敢说话,而是会趁黄锐不注意去地窖里偷酒喝,晕乎乎地在院子里唱曲儿。谁惹他不高兴了,还敢借着酒劲撒泼,骂孙亦航是笨蛋,黄锐是傻瓜,二位主子也纵着他,容他逞这些口舌之快,只等他第二天酒醒了后悔不迭,鞍前马后地又请罪去。

但这回林墨照常偷了糯米酒,半醉不醉地,却不唱戏了,而是殷殷切切去屋子里喊了孙亦航,要把酒匀给他一半:"你多喝一些,走了就没得喝了。"
他最近老爱这么说。孙亦航吃饱了饭,林墨要再给他夹两块排骨,说走了就没得吃;孙亦航正在练字,林墨要坐过来央他陪自己去爬树,说走了就没得玩;孙亦航兴致勃勃翻开话本子,他也一把夺走:"话本子在船上也可以看啊,但你要是走了,就没法陪我了。"
孙亦航失笑,屈起指节敲他的头:"我爹买你来,是要你陪我的,怎么变成我陪你了?"
"都一样嘛,"林墨喝多了,脸颊飞起红晕,声音也醺醺然,"我陪着你的时候,你也陪着我呀。"

孙亦航看着他,一时无言,给自己和对方各自斟满了酒,捏着小巧的酒杯碰了一碰。他们刚搬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存酒,这酒是黄锐找乡民收的。去年秋天自酿的桂花糯米酒,度数不高,香香甜甜,他喝着觉得像糖水,只林墨酒量差又贪嘴,才三天两头喝得晕晕乎乎。眼下对方又醉了,窝在椅子上傻乐,慢悠悠嚼一根地瓜干,像个磨牙的奶娃娃。

"黄其淋,"孙亦航想逗他,喊他原名,故作严肃地,"你几岁了,还吃这个?"
"十四,"林墨歪歪扭扭地答,"哦不对…我上个月满了生辰,现在十五了。"
"你满了生辰?"孙亦航问,"哪一天?我都不知道。"
"正月初六,"林墨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不去看他,"你同丁少爷去看花灯,自然想不起我。连老爷都记得,还给我包红包,买冻米糖给我吃。"
孙亦航红了脸:"你的卖身契又不在我这,我怎会知道你的生辰?"他想了想,又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补给你。"
林墨眨眨眼,似乎是费劲地在思考自己想要什么,过了几秒,他开口,摆了摆手:"算啦,我不要了。"

黄其淋见他这样,走上前去,扳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正视自己:"你说嘛,虽然咱们黄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但你一个小孩,过生辰想要个礼物,我还是给得起的。"
"我不是小孩,"林墨站起来,他这两年长得飞快,和孙亦航站在一起,并不比他矮,"你也没有我想要的礼物。"
他醉倒了似的,软软又睡回竹椅上,睫毛垂下来,低着头再喝一盏酒。

"我也想和你一起看花灯。"



5.
奉贤的海边产很好的南蜇,半透明泛着红,像一把长流苏的小伞,游起来的时候一舒一张,姿态优雅万分。捕上来后要丢进清水桶养上一夜,为的是去掉海水的咸味。换三四道水后捞起来,海蜇皮切碎装进小碟,点上酱油和醋,配上连米粒都细细熬开花的滚热鱼粥,就是叫人鲜掉眉毛的一顿早饭了。
林墨姿势笨拙,端坐于桌前,蘸了浓墨在宣纸上重重写下“好吃”两个字,这才撂了笔,从书案回到餐桌,继续眯起眼睛喝他的粥。

“你就不能吃完再写?”黄锐问。
林墨呼噜噜喝完快要放凉的半碗,抹抹嘴打个饱嗝,才道:“我怕等吃完就忘了。”
“几个字啊也能忘,”黄锐笑道,也放了筷子,去书桌前看他的信,还用他的语气学舌,“少爷,我们今日吃了凉拌海蜇皮,管家伯伯还熬了鱼粥,味道简直好极了,可惜您不在,没能和我们一起享口福,还盼您早日回来,海蜇皮很好吃,老爷很想您,我也有一点。”
黄锐念完,抖抖鸡皮疙瘩:“我才不想他,你不要推我出来。”
林墨不说话,想起什么似的,又去拿了笔,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根竹简来,往上头补齐了一横,恰好凑了两个“正”字,眉毛这才耷拉下来:“都十天了,也不知送出去的第一封信少爷收到没有。”

“悬,”黄锐啧一声,“水路不比旱路,用不了驿站也没有加急快马,只凭几只鸽子传信,自然要慢上一些的。”
“再说了,你那第一封信写的都是什么呀?'鲈鱼好吃,春笋也好吃,少爷您快些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我送你念了一年学堂,先生就教了你这些?”
林墨扁扁嘴:“好吃还能怎么说,好吃就是好吃嘛。”
黄锐放下他的信,故意逗他玩儿:“苏东坡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知笋香',李长吉说'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只有咱们家林墨说:'好吃,也好吃,一起吃'。”
林墨一下子红了脸,他不爱念书,更不喜做文章背古诗,先生讲学的时候他总偷偷在下头画小人,水袖纷飞身段婉转,头面齐全立在诗经上唱黄梅戏。故而稀里糊涂上了这么久学,却也只是粗浅识了字,和风雅博学并沾不上边。平时不觉得,孙亦航这一走,他提笔要给对方写信才露了怯,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几月前,抓着教书先生好好把那些个关雎、蒹葭、采葛的通通给他讲一遍才算完。



黄家院子后头长着几棵桃树,是宅子原先的主人种下的,不知种了多少年,但已有一人多高了。只是按日子算,眼下早该开春,这桃树却还是光秃秃的,一副萧瑟模样。可能是因为这儿比城里头偏僻些,寒气湿气也更重。孙亦航还没走的时候,偶尔就会望着这几棵树,唉声叹气道:“咱们这儿连春天好像都比别人来得慢呢。”
林墨知道他心里有一番愁绪无处排解,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难得安静下来,坐在他身边,陪他就这么待着。

坐了半晌,他想起什么似的,拉着孙亦航的手,噔噔噔出院门,转了个弯才停下,给他展示自己开辟出来的小菜园。
“这些都是我种的,有茼蒿、有菠菜、还有韭黄。咱们搬来的时候太晚了,错过了时令,若是开春了再种,这菜长得太快,容易老,就不好吃了,恰好是天冷的时候种下去,它们为了越冬,会储存很多养分,也不着急,慢慢地长,到了春天再摘下来吃,反而鲜嫩许多。"
林墨蹲下身,用指尖轻轻碰他宝贝似的小菜苗苗,“好在这儿比城里要冷一些,才正好赶得上种这一季的冬菠菜。要我说,各个季节有各个季节的过法,春天不是一定好,冬天也不是一定不好。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春天的桃花娇艳,冬天的菠菜鲜甜,只要选择合宜,每一天都能过得有滋有味的。"     

他说到这里,又有点遗憾地摸摸尚未长成的菠菜苗:"只可惜现在还不能吃呢,您就要走了。“
孙亦航伸出手,像他摸菜苗一样,轻轻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我很快就回来的。"
林墨抬起头,嘴巴鼓起来,让人想起他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他在丁家池塘边抓到的那只小青蛙:"很快是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
孙亦航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黄锐的说法是让他随时留意着消息,等上头口风没那么紧了,就传信给他叫他回来,如若朝廷那边一直不松气,就待久一点,甚至等三年后再去参加下一轮科举也不是没可能。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这一去,明面上说是行商,实则是变相流放。

林墨看出他神情不对,也不多问了,只重又低下头去。随着他的动作,毛茸茸的一颗头在孙亦航手心蹭了蹭,痒痒的触感传来,孙亦航这才回过神,收回手,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不管多久,我都在这儿等您。"
他捡了根木棍,蹲在菜地边信手画些乱七八糟的符号:"春天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去踏青,夏天回来我们就去捉萤火虫,秋天回来我给您做柿饼和秋梨膏,冬天回来就要过年了,收了压岁钱,我们就到城里买新袄子和鞭炮话本,去园子里听戏去。"
孙亦航看着他,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些东西。比如黄锐把林墨带到家里来真正的用意,又比如林墨昭然若揭的、对他的心意。一切的一切好像一个晶莹剔透的肥皂泡,只消手指轻轻碰一下就破了。

孙亦航看着林墨,珍而重之地:"你等我回来。"
他想要握住林墨的手,或者至少蹲下去,望一望林墨几乎要哭起来的眼睛,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肥皂泡在天空中飘。
他说:"等我回来,我第一个就来找你。"



他这句话一直被林墨记在心里,出现在林墨的很多个梦境中。孙亦航走后黄家的境况始终没有好转,生意每况愈下,连带着黄锐也一直精神不济,就连身体也变差了许多。家中的下人因了银钱周转不灵,一个个被清退了,只剩下跟了他几十年的管家还有林墨,一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一个陪他聊聊天说说话,想尽办法逗他开心。
但黄锐终究觉得对他不住,寻了个时机把卖身契还给他,说是还他自由,叫他早日另寻出路,不必枯守着这日薄西山的黄家。林墨彼时正在给孙亦航写信,却想也未想,撂了笔,将那卖身契三两下撕了,拳头握着,像是动了气,声音也是抖的:"老爷这是要赶我走?"
他气着,却也不忘给病榻上的黄锐倒一杯热茶,怕他呛着,他喝的时候还帮他抚着后背顺气:"赶我走我也不走,买我来的时候容易,要送我走可没那么容易。我不仅不走,我还要等少爷回来,和少爷成亲,然后把你们黄家的财产全都吞掉才行。"

黄锐咳嗽几声,勉力笑起来:"那你写在信里,告诉他,我赶你走你却不走,闹着要和他成亲。"
林墨的脸依旧是粉色,方才是气得,如今是羞得。他把信纸仔仔细细折好,装进信封牢牢封了口:"这,这等小事就不让他劳神了。"
黄锐道:"你就是讨嘴上便宜。"
林墨不同他争,气急败坏跑出去给孙亦航寄信去。他这才起了身,从书桌最里头的抽屉里翻出张新的信纸来,原是也要给孙亦航去一封信。

放林墨走这件事其实是孙亦航的主意,他原定三五个月便回,但黄家眼下这个情况,他不敢轻易冒险,便独自留在东瀛打拼。异国他乡的日子自然是艰苦的,林墨知道他的难处,三天两头给他写信,总是报喜不报忧,看上去没心没肺的,但黄锐的信里却说他这几个月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小孩模样,稳重可靠了许多,只是时常见他被梦魇住,喊着少爷从梦中哭醒。
孙亦航听了,心揪作一团,自己尚不知归期,无法陪在他身边。他总觉得歉疚,不敢轻易耽误了林墨,辜负对方的心意。林墨小小年纪便被当成商品货物买来卖去的,或许只是雏鸟情结,才显得依赖他也说不定,孙亦航想着,辗转许久才下了决心,让父亲把卖身契还给林墨,他还年轻,是应当有更多选择的。
而黄锐铺开信纸,详细陈述林墨撕卖身契的事情,其间用尽笔墨,写他"死活赖着不走"、"哭着喊着要嫁给你"、"怕不是被你吃定了"。天花乱坠地写完,他满意地吹吹未干的墨迹,把信封又藏回枕头底下去。



林墨就这么风雨无阻地给他写信寄信,两日一封,从不间断。只一回,黄锐染了风寒,他去城里给黄锐买药,本想着早些回来,但进了城恰好碰上赶集,便一时间花了眼睛,脚步黏在那些五花八门的铺面前了。
集市上有吃的、有用的、还有穿的戴的玩儿的,林墨逛得乐不思蜀,手里拎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还踮着脚一个劲儿地往人堆里挤。
人群最中间是个书摊,林墨竖起耳朵听众人聊天,才知道原是京城新来的一批书到了,听说这故事写得很好,话本子里配的有图,还是根据现实中故事改编的。他听得好奇,伸手拿了一本起来翻,翻着翻着,动作却滞了,眼睛也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那话本子写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讲皇帝南巡,马太傅一家随行,御驾行至山城,丁首辅出面,在府内设宴款待。而就在这桌酒席上,马太傅的儿子,上届新科的状元郎却对丁首辅的儿子一见钟了情。恰好两家门第也登对,皇帝一高兴,大手一挥下旨赐了婚,西南首辅之子嫁入京城太傅府邸,丁家十里红妆相赠,马家簪花骏马来迎,倒是一出佳话。
这故事的主角太过熟悉,林墨飞快翻着书页,眉头愈发紧皱,直翻到中间的插画,他才停下来,视线紧紧盯着画中人。花轿里端坐着一个纤瘦身影,轿帘半开,新郎下了马,期待万分地,含笑在外头迎。轿中人穿着华贵,蒙着红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眼中并无半点笑意。
是丁程鑫。
他竟已出嫁了。

林墨左思右想,还是掏出银子付账买下了这本书,预备明天随着信一起寄给孙亦航。虽然丁程鑫这个名字已经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很久,但林墨却始终忘不了船上那一夜,孙亦航提起他时,温柔又伤心的表情,人都说船过水无痕,丁程鑫若是船,孙亦航便是静静的江水,看似一笔带过了无痕迹,林墨却清楚地明白,他的确受了伤。
故而他不打算对孙亦航隐瞒,即使他真的很不想再看到孙亦航因为别人而出现那样的表情。他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些吃力地往回走,前不久他又过了一个没有孙亦航的生辰,这回孙亦航记着日子,可信件漂洋过海耗时过久,明明是掐着日子寄出来的,等送到他手里时已经是两三个月之后了。东瀛的樱花开得正盛,被孙亦航摘下来制成书签,夹在信里当他十六岁的生日礼物。这么算起来,又是一年了。

林墨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只有朦朦的月光洒下来,有些清冷,就更显得屋子里的灯光暖了。城里早就暖和起来,只他们这儿,总慢个半拍似的,春天拖拖拉拉,这几日才来,风中仍夹着冷气和湿气。林墨进了屋,冻得搓搓手,忙不迭问黄锐:"您吃饭没有?大夫说这个药得饭后半个时辰吃。"
黄锐却只是笑,显得比往常高兴许多:"药明天再吃,今天喝点酒暖暖身子,你去地窖里拿瓶酒上来。"
林墨放了东西,正在拿药,闻言奇怪地问:"怎么今天兴致这么好,还突然想着喝酒?
黄锐眨眨眼,示意他去后院看看。

林墨于是抬脚边往后院走,他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所以脚步也比往常轻慢许多,踏在银白的月光上,好像踏在一个脆弱易碎的梦里。他看见院子里的桃树开花了,明明早上走的时候还光秃秃的,只一日便被春风吹透了似的,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粉红花苞。即便只有微弱的月光照着,也鲜艳好看得很。
桃和大部分别的植物不同,是先开花再长叶,所以桃花开的时候极盛,不见一点绿色,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红。孙亦航走之前没赶上桃花开,但仍是和他肩并肩坐在后院里,看着光秃秃的桃树,想象着它们开花时候的样子。孙亦航教他念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林墨听不懂什么意思,只望着孙亦航的眼睛,觉得很好看。

而如今桃花开了,丛中层层叠叠,掩映着一个白衣身影。长高了一些,瘦了很多,颧骨凹进去,眼神疲惫却温柔,看见他来,对方轻轻唤一声"小其",笑着等他过去。
林墨在学堂的时候很不认真,他觉得自己只需要陪少爷念书就好了,至于自己念不念其实是无关紧要的。所以他每天身在学堂,心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先生讲学念诗,从他左耳朵进,不消片刻右耳朵里就溜出来,像卖油翁的油斗,知识从里头只是滑过去,并不进脑子。
他本以为自己什么也没记住,但此情此景之下,他却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一首诗来。是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如转入此中来。
他在自家后院里,找到了他的小小的春天。



6.
林墨盼孙亦航回家,盼得望眼欲穿、度日如年。他从春天盼到夏天,夏天又盼到冬天,好容易盼到第二年开春,孙亦航终于回了家,并未呆上几天,却又要走了。

起因是黄锐的病一直缠缠绵绵,吃了许多药去了不少医馆也仍不见好转。直到后来去城里,花大价钱寻了名医,大夫说他是积郁成疾,林墨才知道他原来并不似表面上的豁达坦然,只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从未向孩子们吐过苦水罢了。
孙亦航想来先前也是从不知道这桩事的,他回来本是为了专心备考,明年春天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即便之前远在东瀛,他也每日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一日都不敢懈怠,就是为了这场考试。可他如今知道了父亲的病况,却也再读不进书了,只一心想要多赚些钱,让家里人生活得好一点。
他思忖数日,辗转反侧几个夜晚,终于决定放弃科考,将黄家零落的生意重新捡起来。他本就不太擅功课,又有些经商上的头脑,选了弃文从商,倒未必是多坏的选择。

可林墨不让他去。
林墨从前做他的书童、伴读、做黄锐买来的下人、做被命运拴上红绳,不待反抗便牢牢捆在孙亦航身边的鸟儿。他融不进黄家,融不进自家少爷与丁程鑫之间,怯生生又格格不入的时候向来是柔顺的。但如今,兴许是他被自己两日一封的情信磨厚了脸皮,又或者是许久未见到少爷,在重逢那一眼中读到些若有似无的情意,总之不知是谁给了他底气,他再不把自己当成黄家的外人,整个人都变得硬气起来,不听老爷的话更不听少爷的话。老爷放他走,让他自寻生路,他偏不走,留下来端茶倒水伺候着,从不抱怨半个字;少爷要养家,弃了科考功名预备下海经商,他偏不让,少爷拢共十几岁,自己还是个孩子,怎能挑起这样的大梁?
——他这样想,忘记了自己比少爷还小上几个月。

总之林墨硬逼着孙亦航继续准备科考,不许他再想赚钱的事,还自作主张,替他联系了城里最好的书院,在此地念上三四个月,成绩优异些的便提前去到京城,还有专门的小课要上,只是价钱自然更贵一些。
"钱的事情您不必操心,"林墨道,眼神定定的,如一把深深插进地面上的刀,"您只管好好念书,金榜题名,鲜衣怒马地回家来,我就在这儿等着您。"

话虽这么说,可等孙亦航真走了,他也一下子无措起来。他从小被卖到戏园子里,管吃管住,派他做些粗使杂役的活;大一些又被卖来了黄家,卖身契还在黄锐手里攥着,虽也做些杂事,也按时领月钱,但那顶多算是给他零花。这么说起来,他好像还真没出去外头打拼过,更别提什么赚钱养家了。
"去京城吧,"黄锐说,他缠绵病榻太久,唇色发白,面上透着病气,说起话也恹恹然,"京城地方大,机会多,去看看总是好的,"他咳嗽两声,"况且,小航不久后十有八九也要去的,你先落了脚,也方便接应他。"
林墨将这话听进了心里,大概主要是因了他的后一句,没多久便渐渐开始收拾行囊了。管家煎了药,送到黄锐床前去,悄声问他:"真要让那孩子独自去京城打拼?他能赚几个钱?"
"我哪是要他赚钱回来,"黄锐道,伸手端了碗,将那极苦的中药一口闷了,"我想着,兴许他去了京城,见过世面,便不愿再回来了。他虽没念过什么书,但人长得聪明机灵,身段嗓子也好,想来会是个有出息的,咱们家眼下这个境况,如何能平白耽误了他?"
管家叹一口气,接过空药碗出去,行至厅堂时透过另一扇半掩着的房门瞥见林墨忙碌着收拾细软的背影,薄而窄,还未长成的少年模样,变幻几番心绪,最后只幽幽叹一口气,便抬脚走了。



林墨到了京城,正如自己来之前所料,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带来的银子花完了,便央着客栈掌柜的,说替他们做些杂事,以求一口饭吃、一张床睡。浑浑噩噩的又过了小半个月。但客栈原本并不缺人,给不了他多少薪水,这样下去,他攒不下钱,总归不是办法。林墨愁眉不展,满心想着生财的路子,直到有一回他低着头擦桌子,听到外头悠悠飘来的戏曲声,咿咿呀呀的,一下子就被勾走了魂。
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去戏班,他小时候,家里境况还好,是送他去学过戏的,后来被卖进戏园子里,老板人好,戏班排练的时候他偷偷在旁边跟着学,也权当作不知情。他向客栈的伙计们告了个假,抹布一丢便跑出去,鱼一样游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了。

原来今天是花朝节,京城最有名的点睛园年年都会在这一天搭了台子到外头来唱戏。点睛园名角儿多,院子里又都是雅座,门票数量少,价格就高,自不是寻常百姓能轻易消费得起的。故而每年的这一天,他们到外头来唱曲儿,台下便摩肩接踵的,攒动着都是来凑热闹的人。
林墨就在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之中,仰着脖子很费劲地看台上人唱曲。那花旦据说是名伶,也确实是不一般,身段娇小玲珑,脸不过巴掌大,水袖挥起来,腰肢纤细,软得像水,音色也柔美动人。他在台上转圈,如一只翩跹的蝶。林墨看了,不由得涌起一阵艳羡之情,他想若是自己从幼时起便一直学戏,到如今说不定也能像这样站在台上了。

不过一个时辰戏班子便谢幕退场,林墨独自往回走,脚步轻飘飘的,像踏在云里。他耳畔仍环绕着乐曲声,感觉自己陷进一场凄婉长梦,久久回不过神。回到客栈他便向掌柜的辞行,说自己要去戏班子里谋生。掌柜的并未多留,委婉劝了几句,说京城里的戏班子不比他们地方,要想进去没那么容易,见他并未放在心上,便也不再说了。
林墨辞别了掌柜的,第二日便叩响了点睛园的大门,可是那看门的小厮一听他的来意,便似笑非笑地把他拦在门外了。
"咱们这儿可不是这么好进的,您还是另寻别处去吧。"

林墨听了,也不丧气,只道:"我也会唱戏的,我小时候学戏,教我戏的师傅都说我天分高、悟性好,只是后来家里穷,没能继续学下去…"他越说越没底气,声音倒是渐弱了。
小厮只是笑:"这儿哪个不是天分高悟性好的?都说京城名角儿多,咱们点睛园出去的就占了一大半,您请回吧。"
他说着,就要把门给关了,林墨伸手要拦,推搡间听见一声:"这是在做什么?"

他回头,看见三人,均气度不凡,不像寻常百姓的样子。其中一人年纪长些,看起来便温和持重,另二人年纪轻些,个子极高,一人摇着折扇,含笑望他,另一人则心不在焉,像是被强行拖来的,并不用正眼看人。
小厮见了这三位,语气变得恭敬起来:"回周公子,这儿有个人,只在小时候学过一会子戏,却非想进咱们点睛园,我正让他回去呢,没成想冲撞了几位。"

那被唤作周公子的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想进点睛园?"
林墨点点头,他便又道:"你跟着我们进去,唱出曲子来听听。"
那小厮见他们这样,也不好再拦,任林墨跟着这行人进了园子。林墨甫一进门,便被园子里精致玲珑的景象吓了一跳。京城虽繁华,毕竟是北方,风土人情总是更粗犷些,而这园子内曲径通幽,山水如画,满目尽是花园假山、小桥流水,竟是比那些个江南园林更秀丽几分。不愧是点睛园…他咂舌,而那周公子看了,好气又好笑,用折扇敲他的头:"看傻了?就这还想进点睛园?"
他吃痛,捂住额头,这才回过神来。周公子笑笑道:"龙老板很快便来,你到时候唱一曲,若你唱得让人满意,点睛园自会收下你。"

他话音未落,里间便娉娉婷婷走出一个人影来,三位公子均抱了抱拳,称她一句"龙老板",林墨才知道,这点睛园的老板原来竟是个女人。
龙老板看着利落,为人也干脆,听林墨说明来意,便让他先唱一曲来听听。林墨闻言,径直跳上台,龙老板见他这般动作,眉眼间也染上一点笑意,看他穿着短打上衣,动作间却像着了戏服戴了头面一般,目光流转,俏丽多姿,唱一曲最常见的贵妃醉酒,却唱得百转千回,只勾得人心里痒痒。
他唱至中途,眸光敛起,低头看台下,众人亦抬头看他,或惊艳或赞赏,他一扬手又唱起下一段,心中十分痛快,感觉自己几乎在这台子上又活过一次似的。

只可惜他毕竟许久未曾唱戏,基本功和声音条件都不如从前,唱到那句"一似嫦娥下九重"时,气息一颤,竟是破了音。他吓了一跳,面上仍是不显,若无其事唱完整段,收了动作规规矩矩谢幕下台,垂首站着,等龙老板审判。
"基本功不足、气息不稳、太久不练功,腰身也不够软…"林墨听着龙老板的点评,头一点点低下去,几乎要哭了。
"…不过倒是很有灵气。"龙老板又道。

林墨抬起头,几乎是惊喜地对上对方的眼睛。龙老板含着笑:"你很适合舞台,基本功都可以再练,这份灵气却实属不易,但若你要进点睛园,务必要比从小学戏的那些人努力上十倍百倍才行。"
林墨笑弯了眼睛,连连道谢,重重点头:"我很能吃苦,您放心!"

持重些的那位公子之前一直不作声,如今却开口,满脸赞赏地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唱得不错。"
周公子揶揄道:"我是不懂戏的,看你长得漂亮才想帮你一把。但伯远哥可是个戏疯子,能被他夸一句唱得不错,只怕不到下个月,点睛园的头号名伶这把交椅,就要让给你来坐了。"
林墨红了脸,知道他在开玩笑,故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不知该怎么回,挪开视线便对上另一人饶有兴味的眼睛。

是那名被强拖来,先前一直不情不愿,连看他都懒得的年轻公子。但或许是方才看了他唱戏的缘故,这名公子此刻却难得认真了,拱一拱手,对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才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林墨被他这么看着,一时耳热,话在嘴边打了个磕巴,"我叫林墨。"
"在下张嘉元,吏部尚书次子,"他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正经地向他介绍自己,不把他当低一等的人,而是坦坦荡荡平视,大大方方笑道,"希望下次见到你,是在更大的舞台。"



7.
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林墨原先在山城的戏园,常被人夸嗓子亮、身段好,虽然没正经学过几年戏,却不比台上的角儿们差。可直到进了点睛园,他才知道自己先前学的那点三脚猫功夫着实算不上什么,这里群英荟萃,个个都是掐尖儿的人才,林墨能进来,一方面因为龙老板惜才,另一方面也很难说不是沾了那三位少爷的光。
龙老板让他跟着刘宇学戏——就是那日戏台上的花旦,刚出道便靠一曲霸王别姬名满京城,是点睛园的台柱子。林墨本来以为这样的人都孤高自矜,但刘宇却意外地对他很好,并不嫌他浪费自己时间,用足十分耐心,一遍遍教他动作走位,陪他练基本功。

刘宇虽长他两岁,林墨却总觉得他像个孩子,或许是因了常年在这梨园,不接触外面的世界,他不施粉黛时温润而干净,只穿一件素色长衫,在院子里教林墨练眼。盯着刚升起的太阳看,直直盯着,不许移开视线,也不许眨眼睛。
他这么说着,自己却分了神,目光粘粘连连,像拉了丝的糖水,悄悄落往别处去了。

林墨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不其然看见门口立着的周少爷——林墨如今知道他的名字了,叫周柯宇,是首辅家最年幼的孩子,因为自小受宠,又无人管束,向来张扬肆意,整日流连花丛之间,眉目间自有几分风流。
林墨心知肚明,这位公子看着一表人才,却是个没有心的,他只爱漂亮皮相,爱醉生梦死,爱桃花源和温柔乡,却不像是会对某个人当真动心的样子。但刘宇被困在局里,半分看不出来。

周公子曾一掷千金求他一笑,也曾许多次包了雅座捧他的场,于台下目不转睛望。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刘宇这样生在高台上的名伶,被人当成琉璃瓶内的娇花,不曾历经风雨,确实很容易对这类俊俏公子动心。

。人都说英雄难收回视线继续练他的眼,太阳已然升起小半,直直望过去,有些刺眼。他努力直视着那轮太阳,尽力不让自己眨眼或是移开视线,短短几秒,眼里就蓄了一包泪。
"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一只手替他挡住日光,他这才眨了眨眼皮,蓄着的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来,隔着泪眼,他看到张嘉元含笑的眼睛。

张嘉元原本不爱听戏,只爱折腾他那些鹦鹉蛐蛐的小玩意,难得几次被周柯宇伯远他们拖来点睛园,站着最好的座儿,戏却听不上半出,人就昏昏欲睡了。伯远爱戏如命,最看不上他这不识好歹、牛嚼牡丹的样子,常常揪着他的耳朵命他打起精神。周柯宇这时候总在一旁看热闹,歪在软榻上,一会看戏一会看他们,倒也自得其乐。
但如今周柯宇的乐趣少了一大半,因为张嘉元如今倒成了去点睛园最积极的那一个。先前还只是有演出的时候去捧个场,现在却恨不得天天来报道。众人皆知张嘉元是看上了点睛园新来的那位,恨不得住在戏园子里,只为了多和他待一会儿。偏偏林墨本尊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不上排斥和抗拒,不得罪任何人,却总是客客气气的,张嘉元几次三番试探,却每每在他这里碰软钉子。

"我在练眼呢,"林墨道,把他的手按下去,继续盯着太阳,眉头皱起来,不知是因为阳光过于刺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一招很有效,前几天龙老板还夸我,说我眼神定了不少,唱戏时不再四处乱飘了。"
张嘉元却说:"不要练这些,伤眼。"
"总是要付出才能有收获的嘛,"林墨笑,"我要抓紧练习,才有机会早些上台,这样才能多赚些钱。"
"你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张嘉元问,和他一起看向太阳,但没几秒就被晃得睁不开眼,"你家里很缺钱?"
林墨点头:"我家老爷生病,少爷又在书院里备考,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我这才出来赚钱的。"
"你是家仆?"张嘉元有些惊讶,"看着倒是不像。"
"因为老爷和少爷都对我很好,"林墨收回目光,笑着看他,"他们不把我当下人,把我当家人。"



此后张嘉元特意差人打听了林墨的家世背景,却并未将一个早就没落的黄家放在眼里。倒不是他心大,他仔细观察过,那黄家少爷这几日来了京城的书院,但林墨却纹丝不动,也不去探望,更不见挂念,只是在他来的那一天唤了邮差,寄了张银票过去,便权当没这个人了。
只是买了他来的一个破落少爷罢了,张嘉元想,不当一回事地,继续往点睛园跑。近日龙老板在排一出新戏,林墨即将初次登台,虽不是主角,但仍是兴奋万分又忐忑万分的。张嘉元给他买了他爱吃的糖饼,又从家里顺了二两不知谁送上来的雨前龙井,左手茶叶右手点心就进了戏园子。等林墨排练完,点心还是热乎的,茶也泡开了。

"张少爷,"林墨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从厚重油彩底下露出一个笑来,"没几日便要上台了,吃不得甜的,怕倒嗓子。"
他对付人向来只用这一招,早些年对敖子逸,现如今对张嘉元,面对一些他受不起又推不掉的好意,他总能找到些看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茶也喝不来,这几日排练,本来就紧张得很,要是喝了茶,夜里更睡不着了。"
张嘉元却没有敖子逸聪明,傻乎乎把他随口找的借口都当了真,一下子垂头丧气地,剥了油纸狠狠咬一口糖饼:"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了。"

林墨歪着头看他,眼睛弯弯的,他刚下台,还带着妆,眼波流转间比往常多了几分媚意。张嘉元看他几乎要看呆了,连嘴里的糖饼都忘记嚼,直愣愣杵着,过老半天才道:"你,你笑什么?"
"我笑您和其他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好像都不一样,"林墨道,"周少爷也曾买过吃食来的,街口新开的湘菜馆,他吃着觉得好,就派厨子来我们这儿现做了一桌,但大家都是卖嗓子的,不敢吃辣,只那个傻子吃了——"他抬抬下巴,示意张嘉元去看另一边仍在练声的刘宇,他这段时日和刘宇熟稔许多,讲话就也放肆了,"辣得脸都红了,还在那儿谢周少爷赏呢。而周少爷见他这模样也明白过来了,拿了清茶让他漱口,要他吃不了辣就不该逞强——却是没有半句抱歉。"

张嘉元听得懵懵懂懂,把嘴里的糖饼费劲地咽下,这才说话说得清楚了些:"柯宇也是好心。"
"好心却办了坏事呀,"林墨撇撇嘴,"再说,您不也是好心,却也不像他,成天端着少爷架子,即便是对我们好,也像逗小宠儿似的。"
张嘉元想了想:"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刘宇吧。"
林墨愣了愣,没有接话,他知道张嘉元的话外之音是什么,却不能也不敢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张嘉元是很好的人,他想,是因为买错吃食就会这般垂头丧气的一个人,他不主动挑明,不出言拒绝,一方面因为不敢得罪吏部尚书家金尊玉贵的少爷,另一方面也是不愿看到张嘉元为此伤心。

"谁在说我坏话?"还未见其人,周柯宇的声音便远远传了来,"被我抓到了!"
林墨一时间竟有些感谢他来打破这一阵沉默的尴尬,而张嘉元下意识挡在林墨身前:"说的都是实话,哪有什么坏话。"
"胳膊肘往外拐,"周柯宇嘁了一声,"我哪儿知道你们唱戏的吃不了辣?"
林墨知道他并无恶意,但还是被"唱戏的"这个称呼刺了一刺,鼓着嘴,像躲在大狗身后虚张声势的猫一般,拿话怼了回去:"但凡您用点心呢!"
周柯宇却是一笑,伸手拿了张嘉元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半杯热茶,垂首细细品了一口。
"我为何要对你们用心?"
咿咿呀呀的练唱声一下子停了,周柯宇这才往台上看过去,刘宇的水袖尚未来得及收回去,飘飘摇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对含着雾气的眼。
周柯宇滞了滞,又给自己倒一杯茶。



8.
名学书院是京城最好的书院,每隔三年,会试的前几个月,都会有一批中了榜的年轻举人来此求学,进行科考前的最后冲刺。书院招人有十分严格的审核制度,需地方上知名的学堂夫子写信印荐,到了京城后还得照科考模式作一篇文章,从众多学生中层层选拔出尖儿上的一小撮,这才开了班,将人收进来,传授些外头没处学的应试经验。
书院里有位先生叫唐九洲,专负责带他们这些时间紧迫的外地考生。此人很有些来头,是前几年的探花郎,据说还是当朝太傅的侄孙。他这样的人,本该入朝为官,往政坛上走的,但他没那份心思,满脑子只想着做学问,便在这书院长长久久地留了下来。因他身份特别,学生中多有权贵子弟,却也不敢对他造次,倒是方便了他教书育人。

这日是考前班出名单的日子,孙亦航挤在人堆里看贴在墙上的金纸榜单,费了半天劲才从中上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名字。身边人神态各异,有人狂喜大呼,有人垂头丧气,孙亦航却只是从人群里默默退出来,没什么表情。
"怎么这个反应?"他被人拍拍肩膀,回过头去,看见刘冠佑好奇地歪头,"你是考上了还是没考上?"
刘冠佑是他在书院第一个认识的人,入学考试时坐他前面,他考到一半墨条断了,手足无措,是刘冠佑分他一块簇新的描金徽墨,他才顺利答完了卷。故而他和刘冠佑很快熟稔起来,这回放榜也是一同来看的。

"考倒是考上了,"孙亦航道,"只是排在第二等,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会试,这样下去,肯定考不取什么功名了。"
"这有什么呀,现在又不是最终的成绩,"刘冠佑皱皱鼻子,"我还八十五名呢!但我努力学、一直学,到时好歹也得拿他个状元榜眼的,骑着高头大马巡街去。"他扬着头道,"先吃饭吧,别想这些了。要是都像你这样,还要不要活了?"

他们说着话,转眼就进了书院隔壁的客栈。刘冠佑家在京城,晚上只需回家歇息,但孙亦航从外地来,为了方便就投宿在这里。客栈老板姓连,叫连淮伟,或许看出来孙亦航囊中羞涩,对他倒是很好,时不时会往他点的素菜里加些肉丝、算房费时给他打个折什么的。孙亦航是见过人情冷暖的人,心里虽存着感激,但又有些说不上的窘迫,见到连淮伟总是有些拘谨。
但刘冠佑却不一样,他父亲是刘将军,名震朝野的大武将,常年驻扎关外,前两年才刚从琉球回来。刘冠佑小时候无拘无束地长在山野里、海滩边,现如今又锦衣玉食地被众人宠着捧着,就养得他比旁人多几分底气,倒不是那类纨绔公子哥的骄矜做派,而是像个小太阳一般,明亮而张扬,任谁看了都讨厌不起来。

刘冠佑进了门,软绵绵喊一声"小连",他在南边长大,口音九曲十八弯,说话跟撒娇似的。连淮伟却偏偏不吃他这套,看也不看他,而是把账本合上,紧张得很去望孙亦航:"如何?"
孙亦航笑笑,道:"考上了。"
连淮伟于是高兴起来,从柜台后出来,预备去后厨给他们做饭:"想吃什么?要不要杀只鸡庆祝一下?再让人去街口买些卤菜,今天连老板请客。"
"你怎么不问问我?"刘冠佑问,委屈巴巴地,"我也考上了。"
连淮伟这才想起来这茬,倒是有些惊讶:"你也考上了?我以为你是被家里硬塞进来的呢,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
刘冠佑皱眉:"为什么这么觉得?我很厉害的。"
连淮伟笑了笑,哄小孩似的:"是是是,冠佑最厉害。"
刘冠佑听他这么说,却并没有变得开心,而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恹恹把目光收回去。但连淮伟并未注意到他的情绪,哼着歌儿就去后院给他们做饭去了。



连淮伟其实手艺很好,只是总忙着客栈的事情,这几年就不常下厨。放榜那日刘冠佑尝过一次他做的饭,惊为天人,自此之后三天两头的,家也不回就跟着孙亦航去客栈蹭饭吃。
他俩年纪尚小,还在长身体,夜里下了课总饿得心慌。连淮伟打了烊,清点盘账的时候看见他俩来了,下意识就丢了账本要躲起来。刘冠佑和孙亦航却一人一边把他架去厨房,央他做份夜宵给他们垫垫肚子。
连淮伟无计可施,认命地进了厨房,开了火给他们煮鸡丝面。他煮面的空档刘冠佑趁机去柜台后头拿了酒来,今年春天新酿的桃花酒,翌日休沐,他同孙亦航说好,今晚稍稍喝一些,便宿在客栈里。
客栈后厨内常备着熬好的鸡汤,煮面时加一些,滋味很是鲜美。面是扬州来的龙须面,细得头发丝儿似的,连着汤一起盛进碗里,像落了一层银白的瀑布。

"我不要葱花,"刘冠佑从门口探出头来,"要卧两个蛋,亦航也要。"
"一共两个还是一人两个?"连淮伟问。
"一人两个呀,"刘冠佑理直气壮道,"不然哪里够吃。"
连淮伟咂舌,取了鸡蛋磕进锅里:"看着还是个小孩,怎么这么能吃。"
刘冠佑就叹一口气:"我不是小孩,"他来的时候手里松松攥着个小酒杯,现如今举起来,一口闷了,赌着气似的,"别把我当小孩。"

孙亦航还是第一次拿鸡丝面下酒,不过鸡丝面好吃,桃花酒也好喝,他们三人围着小桌子坐好,在暖融融的春夜里喝酒畅谈,倒也还算惬意。
连淮伟是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但酒量也是最浅的一个,据他所说自己是一杯倒,喝两口就要醉了。他怕自己喝多了丢人,且第二天孙亦航他们不用去书院,但他的客栈还是要开门的,所以只以茶代酒,斟了热茶同他们碰杯。
"你喝慢一点,"孙亦航道,担忧地看向刘冠佑,"喝急了容易醉。"
"哪有那么容易,"刘冠佑道,但他其实已经喝了一些,讲起话来舌头都捋不直,"我面吃完了,只剩酒了。"
"还没吃饱呢?"连淮伟问,"你属猪的吧!"

"我…"刘冠佑认真地想了想,"我属马,马也很能吃,今天课上还学了呢,马无夜草不肥。"
孙亦航听了,笑起来:"那你还要吃点什么夜草?"
"我可不给他做,"连淮伟忙说,"柴火都熄了,还得重新生火。"
"我想吃肉燕,"刘冠佑扁扁嘴,"我刚才去厨房的时候看见有包好的,煮煮就行了。我小时候可爱吃了,在南边的时候常吃,可来了京城以后再也没吃过了。"
他歪在椅子上,可怜兮兮看着连淮伟:"小连…"
"没大没小!"连淮伟瞪他一眼,还是转身进了厨房,孙亦航便看着刘冠佑又斟满了酒杯,用两根手指捏起来,一口闷了。

"冠佑,你看起来心情不好。"孙亦航伸手和他碰杯。
刘冠佑叹气:"我看起来是不是真的很像小孩?"
"什么像不像的,你就是小孩啊,"孙亦航笑,"你才十八岁诶。"
刘冠佑却说:"我都十八岁了!"他右手撑着头,不胜酒力都样子,"原来你也觉得我是小孩,难怪小连也觉得。"
十八岁…孙亦航听他这么说,想起一个人来,小其现如今也是十八岁了…他右手搭在大理石桌,食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桌面。他总觉得小其也还是个孩子呢,可如今这么看来,说不定小其也和冠佑一样,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才主动肩负起黄家的重担,一个人去外边讨生活了。

"你走什么神!"刘冠佑不满地瞪他,"你都不听,那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喝成这样回去什么回去,"孙亦航忙把他按回椅子上,"好好坐着,你的肉燕一会儿就好。"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吃肉燕,"刘冠佑说,"但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比起吃来讲,更喜欢看小连为了我煮。"他忿忿加一句,"没有你的份。"

孙亦航早嗅到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但刘冠佑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些惊讶。他给自己和对方的酒杯都斟满了酒:"你是不是喜欢连老板?"
刘冠佑白他一眼:"废话。"
孙亦航又和他碰了一杯,听见他含着酒气嘟嘟囔囔:"可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孙亦航问,"我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啦,你又没有向他表过白,"刘冠佑有点生气,放下酒杯,身子也坐直了,"我跟他说我喜欢他,他却说我是小孩子脾气,觉得他对我好才喜欢他。可是我从小就很招人喜欢,这世上对我好的人能从京城排到琉球去,我偏偏只喜欢他,"他说着,声音低下来,"我这样告诉他了,然后他说,可他却偏偏只喜欢你。"

孙亦航闻言,愣了愣。他倒是从没想过这种可能,但刘冠佑这么一说,他回想起之前的种种,又觉得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连淮伟对他总是格外地好,超出寻常客栈老板对落魄书生的关怀,给他做饭、和他谈心、帮他跑前跑后找课本和资料。只是因为有刘冠佑在旁边,他便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我有喜欢的人了。"孙亦航说。
这下换成刘冠佑呆了,直直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他是我爹买回来的,一开始只说是伴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爹当时存了将他许给我的心思。"
孙亦航提起这人来,用回忆往事的语气,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神情和音色都变得柔软。
"他和你差不多大,虽然小时候吃了些苦头,但我也总把他当孩子。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长大后要嫁给我,只知道我爹让他跟着我,他就跟屁虫似的总在后头黏着。好像我无论到哪儿去,他就总在原地等着我似的。"
"但就像你说的,十八岁,其实已经不是小孩了。我们家生意失败,我自身难保,更护不住他,反倒是他,比我早几个月到了京城,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时不时寄钱到书院和家里去,比我更像个大人了。"

"他也在京城?"刘冠佑问,"我却是从未见过的。"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收到过几回银票,或许是怕打扰我用功吧,"孙亦航道,"待我考取了功名再去寻他。"
刘冠佑于是笑起来:"真好,两情相悦,真好。"
孙亦航嘁一声:"这下你总放心了?我不跟你抢连老板。"
刘冠佑重又松懈下来,歪倒在椅子上,捂着因酒醉而发烫的脸:"小连很好,是你没眼光。"
"他确实很好,但是我先遇见了小其,那小其就是世上最好的,"孙亦航也醉了,撑着额头笑,"这东西就是这样,没什么道理好讲。"

刘冠佑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接他的话,阖着眼像是彻底醉了。他于是沉默地坐着,也几乎要睡过去。

迷迷糊糊地,孙亦航听见轻巧的脚步声,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连淮伟在两个醉鬼中间坐下,独自把那碗刚煮好的肉燕一点点吃完,滚热的雾气向上升腾,而他叹一口气,凉而薄,悠悠往下落。



9.
殿试那日,暮色西沉,暑气却仍旺盛得很。孙亦航同刘冠佑从保和殿内出来,宫门外人头攒动,唐九洲和连淮伟位列其中,唐九洲淡淡笑着,手里一把折扇,时不时扇扇风,连淮伟却神色焦急,翘首以盼着,脸上发红,不知是急得还是热得。
"担心什么,"唐九洲道,他来书院任教的那年连淮伟的客栈恰好开张,从那时起他们便是不错的朋友。但他认识连淮伟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连淮伟这副模样,"你在担心谁?冠佑还是亦航?"
"都不担心,"连淮伟瞪他,"我比较担心他俩都考不上,没钱结这段时间赊的账。"

唐九洲似笑非笑地,不再回话,看见了自己的两位学生,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刘冠佑抬抬下巴,"明年今日我就是刘翰林了。"
"牛皮倒吹得大,"唐九洲拿折扇敲他的头,心却放下来一半,转头去问孙亦航,"你呢?"
孙亦航面色沉稳,眼睛里却也裹着笑意:"不错。"
"圣上今日还夸他了呢,"刘冠佑道,"说他针砭时弊、目光长远,连字儿也写得很好看。"
唐九洲于是彻底松了口气:"那我就等着吃你们的谢师宴了?"
孙亦航拱了拱手,正要道谢,余光却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待他抬起头,往那处仔细望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连淮伟问他。
他摇摇头,只道自己应当是看错了,接下来却一直沉默着,丢了魂似的。回了客栈用饭的时候,刘冠佑执着筷夹一片清炒莲藕,咬一口,发出爽脆的声响:"你刚才看见了谁?"他小声问,"那个与你有婚约的小其?"
孙亦航不说话,算是默认。刘冠佑于是又道:"其实,我见过他的。"
孙亦航愣了愣,要他详细说说,刘冠佑咬着筷子:"也没什么好详细说的…那日我心烦,不愿上课又不想回家,请了假就来客栈找小连玩,但他也不在,伙计说他去采买了,我便在柜台后头,替他看着店。然后你家那个小其就来了,他拿了一包银子,报了你的名字,让我带给你。我想起你曾提起过他,就问他是不是小其,但他却不肯说,见了鬼似的就跑了,"他皱皱眉,"搞不懂你们,明明互相惦念着,却面也不见。"
"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我忘了嘛,"刘冠佑理直气壮,"本来要告诉你的,但小连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糖葫芦,夹糯米的,我还从没吃过呢。我吃完糖葫芦,又和他聊了聊天,便把这事儿忘了。"

孙亦航叹一口气:"他,他看上去还好吗?"
"他长得很好看,穿戴也挺好的,应当没吃什么苦头,"刘冠佑说,"就是有些太瘦了。"
"他就是这样,胖不起来,小时候只有脸圆,身上没什么肉,后来个子高了,却连脸也瘦下去了,"孙亦航笑,面色柔和,"没几日便放榜了,到时我就去寻他。"
"你要去寻谁?"唐九洲听了一耳朵,没听仔细,好奇地问,"你在京城还有亲戚朋友不成?"
"没什么没什么,"刘冠佑忙道,小心翼翼看了连淮伟一眼,"我们在商量放榜后去哪儿玩。"
唐九洲"哦"了一声:"还没放榜就想着玩儿,若是没能进士及第,只拿了二甲、三甲,还要再考一次才能点翰林呢。"
刘冠佑挨了训,吐吐舌头,低头吃饭,不再说话了。



暑气彻底消散之时朝廷终于放榜了,刘冠佑挤在最前头去看榜,孙亦航他们便在后边等着。
刘冠佑很快回来了,眼睛发亮,就要和孙亦航击掌:"中了!"
"我拿了传胪,"他说,邀功请赏似的,"亦航也进了二甲,我们都中进士了。"
唐九洲笑着,伸手揉揉他的头,教他日后进了翰林院,万不可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刘冠佑皱了皱鼻子,连声称是,唐九洲又道:"说起来,翰林院的马太傅倒是寿辰将至了,也不知他今年的生日宴,还会不会请你们去。"
孙亦航奇道:"生日宴?请我们吗?"
"马太傅的生辰恰在点翰林三日之后,故而他举办生日宴时,若当年有科考,通常都会另开几桌,宴请本年所有的新科进士。"唐九洲道,"他向来爱才惜才,对翰林院的诸位翰林都温和可亲。况且他自个儿的儿子便是上届的状元郎,现任的翰林院修撰,待你们这新一批进士来了,他儿子便是要晋升了。"

孙亦航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发紧。他想起林墨犹豫再三才拿出来给他看的那册话本,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同西南首辅家的掌上明珠,鲜衣怒马,十里红妆,好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
原是程程的夫君啊。
他想起记忆里那双上挑的狐狸眼,那样娇憨明亮的笑容,他明明真真切切触摸过,现如今却仿佛蒙了一层雾似的,模模糊糊,记不太清楚了。

果不其然,马太傅的请帖在点翰林之后便依次送达,孙亦航收了请帖,去街上布庄买了身成衣。他来京城这许久,忙着念书备考,还没逛过集市,身上也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衣服,用料虽不差,但毕竟也旧了。他要去赴宴,自不能穿得太寒酸。
他不是什么状元榜眼,自然没有单独的府邸,朝廷给他分了一间小屋,勉强能够安身。他拜别了连淮伟,搬了行李过去,将自己的房子收拾妥了,便出门往那点睛园去了。

这几日他不再醉心功课,闲暇时便听了一些街坊传闻,说点睛园近几月出了个角儿,唱杨玉环很有一套,回眸一笑当真是百媚横生似的。点睛园内贵妃醉酒的场次现如今几乎全由他来演,本以为是个练家子,没想到却连戏也没学过几年,全凭藉着过人的天赋,地位竟和原本的台柱子刘宇并驾齐驱了。
孙亦航听了,心里隐约有了猜测,这次前往点睛园便是要验证一番。

他临开场才到,票几乎要卖完了,只剩最角落几个空位。孙亦航落了座,幕布拉开,角儿们便依次登场了。
如他所料,台上娇艳颓靡的杨玉环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位。许久不见,他个子又长了些,身段软得像水。孙亦航第一次见他头面齐全还带着妆的样子,不再是爬到树上摘了一兜子枣,用衣服擦擦就弯着眼睛啃一口的小其,而是精致艳丽、千娇百媚,赢来无数掌声与喝彩的名伶林墨。孙亦航一瞬不肯错眼地望着他,竟是看得痴了。

快落幕时林墨才看到角落里的他,一个柔婉的长音霎时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一曲终了,他匆匆下了台,便消失不见了。孙亦航想着去后台堵他,可点睛园内的小厮只把他当作着了迷的登徒子,不仅不放他进去,还夹枪带棒讽了他几句。孙亦航在外头喊了几声"小其",里面没人回应,他便被推搡着请出去了。
"我们这里没有小其,公子怕是找错地方了。"
可是我的小其就在里面,他想,我方才还见过的。



马太傅的生日宴按时举行,孙亦航赴了约,却心不在焉的,神情望着也不太好。刘冠佑察觉出他的不对,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马太傅举杯时用胳膊肘拐拐他,提醒他和大家一同站起来喝一杯。
孙亦航起了身,才发现主桌上坐着一位老熟人。丁程鑫,如今应当称他为马夫人,穿一袭素色长衫,正端着酒杯往嘴边送。

孙亦航见他这样,内心涌上一阵怅惘。他记得丁程鑫最爱鲜艳的颜色,往常总是一身红,像一朵热烈的玫瑰花儿似的。想来是因为嫁入了不喜张扬的太傅家,才改了穿着。
人人皆知今日是马太傅的五十大寿,但或许连丁程鑫身边的那位马公子都不记得,今日也是丁程鑫的生辰。孙亦航隔着人海望向丁程鑫,像望一朵开到极盛之后被人摘下,失了养分渐渐荼靡的花。他遥遥举杯,明面上祝马太傅,实则祝丁程鑫,但丁程鑫并不领情,将酒倒入袖口,柔声像丈夫请辞,只道自己身体不适,想早些回去歇息。
马公子温文尔雅,最是温柔体贴,见他这般,当即要送他回去。丁程鑫不让他跟着,说父亲的寿宴,他做儿子的离席太不妥当,自个儿放了杯子,转身便走了。他临走时并未多看孙亦航一眼,孙亦航却涌起许多歉疚与自责来,他饮尽杯中酒,在心里默默道一句生辰快乐,权当作最后的告别了。

宴席结束,天色已晚,孙亦航心下郁郁,回家的路上脚步一转,仍是去了点睛园。他近日常去那边,总想着要堵林墨,却次次都落了空。
林墨不想见他,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是他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林墨在生他的气?还是林墨那头出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麻烦?又或者,是林墨已经变心了…
他听到过一些传闻,张尚书家那位小公子,从前只爱蛐蛐蟋蟀的,如今却爱上听戏了,常往点睛园跑,只听这一曲贵妃醉酒。尚书家门风清正,他往常玩那些花鸟虫鱼的,家里便颇有微词,只是他并非长子,尚书大人又多有偏疼,对这些小玩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逛戏园子可不一样,他又不像伯远只是为了听戏,也不似周柯宇能片叶不沾身,一心只扑在林墨一个人身上,自然是家里忍不了的。为这桩事,他还和他爹闹过几次,气得他爹只差没把点睛园给砸了,还是林墨去尚书府门前跪了一夜,再加上他在屋里头寻死觅活地闹绝食,这才保住了点睛园,但他爹从此也再不管他了。

孙亦航如是想着,脚步踟蹰,磨蹭到了戏园子门口。小厮们一如既往将他拦在门外,他想到前不久在此遇到那位张公子,却是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了。
张公子常来,和小厮们也混得熟,直言要等林墨那台戏,恰好园子里头远远走出一个丫鬟,应当是跟在林墨身边的,孙亦航从未见过,却与张嘉元分外熟稔似的,招手请张公子进去歇息,说后台备了点心和果盘。孙亦航望着张嘉元的背影,高挑清隽,只觉得心被盐水浸了,又咸又涩,皱巴巴的。

被小厮拦了,孙亦航也并不打算走,他来之前就做好准备,今日哪怕在门口站到天亮,他也非要等到林墨不可。
只是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天彻底黑了,风便冷起来,带着森然的寒气往人身上卷,顺着中衣的缝隙往皮肤里钻。京城今年气温降得快,立冬才刚过不久,夜里却冷得像到了腊月似的。又等了一会儿,四肢都僵硬,脸也冻麻木之际,有针刺般的痛感落在额头上和脸颊上,孙亦航伸手碰一碰,发现竟是下起雪来了。

这是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他记得之前在山城,林墨看话本子,上头说如果两个人一起看到初雪就会一直幸福,可惜山城气候湿热,终年不下雪,他和林墨从小到大也没见过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如今来了京城,倒是有雪了,可说过要和他一起看雪的人却不肯出来见他。孙亦航默默站着,头发上、眉毛上、甚至睫毛也染了白,积上一层雪。

"你在这里扮雪人不成?"
林墨撑着伞站在他面前,怒气冲冲地,把他身上的雪花全都掸了,这才握着他的手腕往外走:"受了凉病倒了,到时错过上任,做不了翰林,我可不管你。"
孙亦航被他拽着走,暖热的触感从手腕处蜿蜒向上,他轻轻唤了一声"小其",而林墨直到转了好几个弯,远离了点睛园,四下无人时才肯停下来,转过脸问他为何几次三番来寻自己,说话时脸颊滚落几滴泪水,竟是气得哭了。
"我想见你,"孙亦航答,"你不愿见我么?"
"我自然不愿见你!"林墨急道,"你中了榜,是新科的进士,马上就要进翰林院,正是前途无量的好时候。而我,小时候是奴籍,如今是戏子,那张少爷不过多来看我几次,他爹就急得要把戏园子砸了去,若是,若是别人知道,你同一个戏子这样不清不楚的,你真不怕别人看低了你!"

孙亦航盯着他,许久不说话,直到林墨的泪都干在脸上,几乎结成一层薄薄的冰了,他才有动作——不急更不怒,亦无任何犹豫退缩,他只是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像是把他从东瀛回来,在后院桃林里与林墨重逢那日的春色存到了现在,再一股脑都给放出来似的。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他说,双手握住林墨的手,"我只在意你的心意。我还以为你不肯见我是喜欢上别人了,"他被冻得吸吸鼻子,眼睛却很亮,"原是我误会了,小其爱我爱得不行,只差没把心剜出来给我了。"
林墨要说话,孙亦航却不让他说,结结实实把他搂进怀里:"我爹买你来,是要你嫁给我的,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呢,别想就这么跑了。"

他声音有些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慌的,像一片空中飘下来的雪花,下一秒就化掉似的:"不要看轻自己,小其,你在我心里,是比功名利禄重要一万倍的人。"
林墨伏在他肩上不作声,似乎是哭了,热的眼泪透过衣料洇湿他的肩膀。孙亦航拍拍他的背,抬起眼,看到十米开外立着的张嘉元,手里满满当当提了灯笼、烟火棒,还攥着一根儿糖葫芦,连撑伞的空档都没有。

他立在雪里应当有好一会儿,头发和眉毛都泛了白,嘴唇冻得发青,连眼里都像是结了冰似的。他和孙亦航对视了一眼,也不说话,提着东西转身便从原路返回去了。
孙亦航手里的动作未停,依旧温柔地抚过林墨颤抖的背脊。林墨哭累了,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双泪眼里尽是依恋,孙亦航于是低头下去,在雪中同他接了一个轻柔而绵长的吻。待孙亦航再一次抬起头来,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只剩两行浅到几乎看不见的脚印,眼前是茫茫的黑夜,而张嘉元的背影已经望不见了。



10.
付思超和任胤蓬是点睛园新来的西洋琴师。这儿虽是京城,但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半人高的洋玩意。不似传统的笙箫管笛、二胡秦筝,这琴声音低沉,如泣如诉,倒是和人声差不多。新式乐器抓人眼球,再加上这二人生的也好看,人便都往点睛园里涌。生意一好,龙老板眉开眼笑,对手底下的人也大方了许多。

伯远是出了名的老票友,听说有新东西看,自是要去凑一凑这热闹的。他出门后绕去周家拉上周柯宇,周柯宇又硬是要叫上张嘉元。张嘉元那日被林墨伤了心,已有好一段日子不去听戏,这回原本也不想去,但周柯宇生拉硬拽地,说他是不是受了情伤不敢见人。张嘉元被他一激,便也跟着出了门,往点睛园去了。

到的时候台上已经唱起来了,这回是他们为了配合西洋乐而排的新戏,找了林墨和刘宇二位眼下最当红的角儿来镇场子。林墨立在上头,余光瞟见张嘉元,又很快地垂落了。刘宇倒是自然得多,只当不认识他们似的,眉如远黛,眼波含情,漂漂亮亮地,专心唱他的戏。
伯远提前订好了雅座,周柯宇还没落座,眼睛就粘在台上乐师的脸上:"那个小个子的,生得倒是不错。"他拈一枚果子吃了,侧头悄声对伯远说。
伯远横他一眼:"喊你来是叫你听曲子,怎么又看起美人来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周柯宇架着腿,悠哉悠哉地,"我来这儿,还能干第二件事不成?"

他们这头说着话,张嘉元只在一边坐着,不作声地喝闷酒。他酒量差,所以即便桌上只摆了一小壶,他一人喝了大半,也醉得七荤八素。他伸手还要再倒,周柯宇想拦,伯远却道:"让他喝吧,他心里不痛快,总要醉一场的。"
张嘉元喝多了,不想看台上的林墨,但即使不看,熟悉至极的声音也一阵阵往他耳朵里钻。他实在烦了,假称头晕,说要出去上个厕所透透气,便起身往外溜了。

张嘉元来过点睛园很多次,但这还是第一回去这儿的厕所,去的时候倒还好,找了个小厮让人给他带路。出来的时候小厮已经去忙别的事了,四下无人,他只能凭着记忆走。但他喝多了,对路线也不熟悉,三拐两拐的便迷了路,找不到戏台子,却走进内院里去了。

内院是伶人和乐师们的住所,张嘉元进了门,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进错了地方,慌慌张张地转身要走,可一转身却差点撞上表演完了要进来的任胤蓬。说来也巧,内院是休息睡觉的地方不好练琴,任胤蓬表演完了,便把琴留在专门的乐房。头面妆容什么的却没卸,穿着台上的衣服,原本是预备回房间再拾掇的,没想到路上遇见了张嘉元,愣愣站着,竟是连行礼也忘了。
而张嘉元喝醉了,朦朦胧胧望过去,只看到此人一副刚下台的样子,见到他并不行礼,而是做错了事似的垂下眼不敢多看。且他个子中等、身型单薄,竟连身量也同林墨相似,张嘉元看过去,一下子认错了人,开口喊了一声"墨墨",伸手将人搂到怀里去了。
任胤蓬知道他醉糊涂了,将他当成了旁的人,本该及时制止,却不知怎的并没有推开,而是闭着眼,任凭张嘉元委屈又依恋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死死咬住了嘴唇。



任胤蓬虽然身份低微,但并不是那等放浪轻薄之人,更不能是想要借着张嘉元的酒醉攀上高枝。他之所以明知这位张公子认错了人,却还要这般不知廉耻地迎上去,目的并不像后来,事情败露之后,很多人所想的那样肮脏龌龊,他只是喜欢张嘉元,不是一见倾心,而是日久生情。

张嘉元不记得他,他却怎么也忘不掉张嘉元。张尚书还不是张尚书,而是在地方里做巡抚的时候,张嘉元是任胤蓬最好的朋友。任胤蓬从小便生的好看,那时他爹还活着,开了间小小的私塾,其余的学生们便都围着他转,张嘉元也在其间。
张家门风清正,故而张嘉元也和一般的纨绔不同,没什么公子哥的架子,只身上糖果弹珠这类玩意比普通孩子更多些,所以任胤蓬在众多孩子中也最爱同他一块玩儿。他脑子不算聪明,功课做不好,总被先生打手心,任胤蓬帮他擦眼泪、改错题,他贪玩摔破了裤子,任胤蓬也找自己的裤子借他换上,好叫他躲过一顿叱责。张嘉元只穿着绸子的中裤,愣愣地瞅着他,觉得他好看得很,像个女娃娃一般,竟开口道:"蓬蓬,你长大以后嫁给我成不成?"

任胤蓬比他大几岁,那时候已经知事了,闻言脸臊得红透了:"瞎说什么呢!我也是男的,怎么能嫁给你?"
"我娘说,以后给我娶亲,不论出身不看门第,得找个知书达礼、识文断字的,"张嘉元掰着手指道,"我呢,我喜欢好看的、还喜欢对我好的。"
他坐在任胤蓬的床沿,仰着脸,眼睛里干干净净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了,蓬蓬,你若是不嫁给我,我不知道该娶谁了。"

张嘉元带着酒气的呼吸覆上来,咬着任胤蓬的耳垂,一遍遍喊他"墨墨",任胤蓬攀着他的肩膀,身上出着汗,心却是冷的。
看来他早已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位公子,这儿不是客人来的地方。"院门外,付思超撑着把伞,轻声喝住要往里走的周柯宇。
周柯宇闻言,收了脚步,向他解释道:"我是来……"
付思超连忙将食指竖到嘴边,"嘘"了一声:"小声点,蓬蓬熄灯了,应当是睡了,他觉浅,别把他吵醒了。"
周柯宇往里看了一眼,顺从地放低音量:"我是来找人的,我朋友喝醉了出来解手,迟迟不见人回来,我才出来找。跟龙老板说过了,他叫我到后院看看,兴许是迷路了。"

"是这样啊,"付思超思忖片刻,道,"那我陪你找吧,我对这儿的路要熟悉些。况且现在下雪了,你也没有伞,咱们两个撑一把,省得淋了雪回去着凉。"
周柯宇微微弯了些身子,钻到他的伞下去,但他比付思超高了太多,走了两步还是觉得不自在,便从对方手里接了伞来,自己撑着。

"龙老板肯让您来后院,说明您和那位张公子都是熟客了?"二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付思超觉得尴尬,便没话拣话来说。
周柯宇"嗯"了一声:"我们常来听戏。"
"听谁的戏,捧哪位角儿?刘宇还是林墨?"付思超笑,打趣儿似的问。
"你胆子倒是大,敢这么跟我说话?"周柯宇于是也笑了,见他肩膀上落了雪,把伞朝他那边倾了倾,"谁好看就看谁呗,我可不像张嘉元,倔牛似的,认准了就不撒手,这世上风景那么多,我当然要都赏一遍。"
付思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们公子哥就是这样,片叶不沾身的,张公子那种人倒是少见了。"

他们说着话,不留神走得远了,周柯宇见四周都黑黢黢的,没有灯亮着,皱起眉头,转过脸问付思超:"这是哪儿?"
付思超也迷糊了:"我也没来过这儿…好像是废弃的院子,没人住的。"
周柯宇听了,也不急,反倒笑起来:"你不是说你熟?"
"我…我白天认得的,谁知天一黑,我便也晕了头了,"付思超道,"你笑什么!咱们迷路了,这下不仅找不到人,自身都难保了。"

"着什么急,"周柯宇道,"总是会有路的,点睛园左右只是个戏园子,两个大活人,还能困死在里头不成?"
付思超听他这么说,刚刚松下一口气来,又见周柯宇阴恻恻地,低声在他耳边说:"但我听说,老戏园子里通常阴气重,又以这类废弃的内院为最凶险的地带。从前的戏子命苦,常常不得善终,一生也没出过几趟园子,去世后魂魄便留在这里——"
他说到一半,风一吹,穿过院门,发出"呜呜"的声音,竟像是有人在哭。付思超被吓得不轻,拽着周柯宇的袖口喊救命,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

周柯宇原本只想逗逗他,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受惊的鸟儿似的。当下也愣了,一只手撑着伞,另一手下意识给他拍着背顺气。付思超过了一会儿,也回过神来,连忙松开他,耳朵尖泛着红:"我们,我们再找找别的路吧。"
"不用找,"周柯宇得逞地大笑,"我认识路,你乖乖跟着我就行,周公子送你回去。"



11.
天气冷下来之后很快地便到了年关,点睛园虽然只是个戏园子,但无论是伶人乐师,还是场工小厮,各人倒都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里一般的。除夕这天的上午,林墨一觉睡醒,发现大家已经热热闹闹忙活起来了。
他过了年便要搬到孙亦航那里去,在点睛园没几天好住,便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日子。去年这个时候他刚来,资历最浅辈分最小,被指派着搭了梯子去门口贴春联。如今一年过去,他成了名角儿,最新来的变成了那二位西洋乐师。任胤蓬近日好像病了,总恹恹地,打不起精神,爬梯子的就变成了付思超。付思超站得高高的,手里举着一张红纸写的横批,林墨在底下指挥他:"往左边些,但也不能太左……"

付思超正贴着,伯远一行人却来了,周柯宇在远处就瞧见他,扬声开口逗他:"歪了歪了,歪到姥姥家了。"
付思超吓了一跳,险些从梯子上摔下来:"吓死人了!"他说到"死"字,想起要过年了,又慌忙呸掉,更恼怒地瞪周柯宇,"呸呸呸,都怪你!"

"怪我做什么?"周柯宇笑出声来,"又不是我晃你梯子。"
付思超贴好了,这才跳下来,撇撇嘴,喊人把梯子收了:"大过年的,不和你吵架。"
林墨在一边,有点担忧地,自从上次周柯宇说了那番关于戏子的言论之后,他对周柯宇印象就一直不好,付思超天真烂漫,口无遮拦,他怕付思超不经意惹周柯宇嫌了没好果子吃,便紧紧盯着,生怕周柯宇面露不虞。

出他所料的是,周柯宇看起来心情却好得很,眼睛里含着笑,还要用话去闹他:"你看你这横批贴的,七扭八歪倒也罢了,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哪有歪……"付思超嘟囔着,突然想起什么来,几乎要跳起来,"铜钱!忘记放铜钱了!"龙老板特意交代过的,横批的四个角要各粘一枚铜钱压阵,来年点睛园才能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他自知闯了祸,从口袋里掏出被自己遗忘的四枚铜板,踮着脚够了够,试图把它们塞进红纸里。但他身高不够,底下两枚很快粘好了,上头的却始终够不着。

梯子被人收回仓库里去了,若是再搬来,糨糊早已干透,横批也揭不下来。付思超急了,实在没办法,只好皱着脸问周柯宇:"你个子高,能不能帮我把铜钱放放好?"
周柯宇慢条斯理道:"这儿又不止我一人个子高,嘉元不也是大高个吗?"
张嘉元原本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他提起自己,才醒过神来一般:"我才不掺合你们的事儿,"他环顾四周,视线掠过林墨,又很快移开了,像是在找人,"和你一同进园子的那名乐师,怎么不见人影?"

"蓬蓬吗?他说头疼,好像是前几日下雪,没带伞就受了凉,在内院歇着呢。"付思超随口答,又去拽周柯宇的袍角,"周少爷,算我求您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贴一下铜钱呗。"
周柯宇这才拿了铜钱,伸手要去替他贴,但虽说他个子比付思超高上一些,却仍是差了几厘米,指尖碰得到,却不够余裕揭开。
付思超拧着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横批就这一张,如果撕坏了还得上街重新买,要添很多麻烦。周柯宇见他这样,叹一口气,扎个马步,回头看他:"上来。"
付思超瞪大眼睛,一副不解的样子,他只好又道:"你骑我脖子上贴。"

这下连林墨也瞠目结舌,周公子居然为一个小乐师做到这种程度?但付思超并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周公子好心帮他,省得他跑那么远去重买春联,便开开心心地往他脖子上骑。从周柯宇手里接过那两枚铜板,趁着糨糊还没干,揭下来两个角,把铜钱粘了进去。

他粘好了,从周柯宇身上下来,乖乖道了声谢,眼睛在对方身上打转。周柯宇看着他,觉得奇怪,刚要问他做什么,就见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和自己并排站着,脚尖踮起来,像是在和他比个子。
周柯宇和他对视,看见他软软的发顶,和小狗一样的上目线,心一下子也软下来。他伸手,揉揉付思超的头,笑着喊了一句"小矮子",付思超却只觉得他在笑自己,飞了个眼刀过去,却没什么杀伤力,反倒有些娇嗔了。



那之后没几天,林墨就搬出了点睛园,反倒是周柯宇,几乎日日往点睛园跑,虽说他此前来得也勤,但这段日子还是明显更频繁些。且他之前来,多数时候和伯远张嘉元一起,漫无目的,谁在台上就听谁唱;而现在则是掐着点,专挑付思超的场子进门。每次来也不空着手,常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小东西来,就为了哄他开心。
人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三五天的就厌了,但周柯宇却突然转了性似的,从新年一直到二三月,依旧绕着付思超鞍前马后的。付思超和他混熟了,觉得他奇怪,想也没想便问:"人家都是捧角儿,怎的周公子有这等兴致,竟捧个乐师?"
周柯宇趁他今天没演出,特意来接他,说是要骑马带他去湖边玩儿,听他这么说,一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把他扶上马来,让他靠在自己身前坐好:"我哪儿是捧乐师啊。"

付思超扭头看他:"不是捧乐师?那是捧什么?"
周柯宇答:"我就只捧你。"

付思超回来的时候,手里得了个小黑匣子,木质的,上头戳了许多眼儿,顶上一根银色天线。他进了内院去找任胤蓬,本以为要献宝,嘴上却咕咕哝哝的:"这个周少爷,做事粗枝大叶,什么都能忘,把自己也忘在湖边得了。"
任胤蓬正给琴换弦,见他这副模样,便问:"他又怎么你了?你手里这又是什么?"

付思超道:"这个呀,这个叫音箱,是新玩意儿,说是西方使臣带来的贡品呢。统共三个,皇上赏了一个给太子,一个给当宠的贵妃,另一个就赐给了首辅大人,首辅大人将它给了周少爷,周少爷又拿去赏玩,觉得这个东西好,便送来给我了。"
任胤蓬咂舌:"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敢收?"
"我原本不敢收的,但是周少爷说,不要我收,只给我看看。"付思超苦着脸,"我听他这么说,便没再推拒,但谁知道他这人丢三落四,送东西也送不全乎,这个音箱里,原本有两个圆圆的小东西,长得像小银锭子,叫电池的。这个音箱,要有了那个电池才能响。他非要给我演示电池怎么拆怎么装,结果拆下来装不回去倒也罢了,电池揣在兜里,骑了一会儿马,就跑丢了,只剩一个哑火的空匣子。他怕拿回去挨骂,便硬塞给了我,这下不收也不行了。"

任胤蓬听得咂舌:"那他可真是够粗心的……"
"可不是嘛,"付思超道,"公子哥脾气……不说他了,你怎么样了?病好些没有?这么些天了也不看大夫,拖着下去要出问题的。"
任胤蓬笑笑:"其实我没病。"
付思超奇道:"你没病?那你为什么总是恹恹的?"
"一开始着了几天凉,但很快就好了,"任胤蓬道,"我只是心里不痛快,便不想出去见人。"

付思超听得半懂不懂,拉着他的手,同他坐在一块儿陪着他。没多久,周柯宇不管不顾又闯到内院来,高高兴兴地:"我把电池找回来了,送来给你。"
他伎俩拙劣,只付思超看不出来,真心实意地欢呼起来,他们把电池装回音箱里,打开开关,水一般的音乐淌出来,任胤蓬看了一眼雀跃万分的付思超和眼神温柔正望着付思超的的周柯宇,眼里浮出一抹笑来。他再一抬眼,对上立在门口的张嘉元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眼神,笑意飞快敛了,如一朵开败的花儿,把枯枝残叶都葬在树根底下去了。



12.
连淮伟走了。
这话是唐九洲说的,年后林墨搬去孙亦航那里,正式同孙亦航成了亲。等天气暖和起来,孙亦航的工作也走向正轨,没那么忙了,便趁休沐日带着他去见自己的朋友们。只是进了客栈才发现,每天忙忙碌碌的连掌柜却不在,每天都来客栈,几乎长在柜台前的刘冠佑也不在,正要问店内伙计的时候唐九洲踏进门来,叫了两三个小菜,一壶酒,喊他们坐下陪自己一块儿吃,这才告诉他们刘冠佑带着连淮伟走了。

"他们回南边,说去看海,散散心,"唐九洲道,"小连最近心情一直不很好,冠佑愿意陪陪他,也是件好事。"
孙亦航怔了怔,应了声是,便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林墨虽不认识连淮伟他们,但孙亦航备考时他常来客栈送钱送物的,也见过他们几次。印象中确实是有个总围着掌柜转的小孩,林墨这么想着,微微笑了,伸手给孙亦航夹一筷子肉:"虽然我同他们并不熟识,但偶然见过的几次里,也觉得他们在一块待着,看着就很让人舒服,像是天生就该是他们两个人这么待在一起似的。所以我想,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或许他们俩便是彼此的机缘也未可知。"
唐九洲听了,不由得笑道:"你倒是比亦航通透许多。"



连淮伟刚出门的时候仍是萎靡不振的,心情不好,懒懒窝在马车里,帘子垂下来,车厢里暗暗的,光都透不进去,全被挡在外边了。
刘冠佑在外头骑马,看见春光正好,便从外头掀了他的帘子,喊他看看风景:"小连,你看,外面的栀子开了,香得很呢。"

连淮伟却不领情,蜷着腿,歪在车厢内的软榻上,怀里抱着个锦缎的抱枕,这马车是刘家的,故而抱枕上绣的也是将军府的纹样。他把下巴搁在抱枕上,闷闷地道:"栀子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开、年年都一样,再好看也看厌了。"
"哪里一样?"刘冠佑却反驳道,"每一年的栀子花都不一样,每一朵栀子花都不一样。"他骑着马,手探过来,把连淮伟这头的帘子抬起来挂好,这样即使没人掀着,光也能从窗户里透进去,"世界一直在变,每一时每一刻,每一样事物都和之前不一样。世界上有很多朵栀子、很多处风景,这一朵错过了还有下一朵,京城的风景不喜欢咱们就去南方看别的风景。桃花很好看,别的东西也都很好看,小连,现在是春天呢,不要浪费了。"

连淮伟听他这么说,眸光微动,抬起眼望了眼窗外,面上却仍是嗤之以鼻的:"有什么浪不浪费的,一点都不好看。"
"那我呢?"刘冠佑却停了马,让车夫把车子也停了,微微低了头,将脸凑到车窗前去,"那我呢那我呢?我好看吗?"
连淮伟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很快收了笑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力把帘子拽下来,将窗户重新掩上了。

南边的天气比京城暖和许多,空气里裹挟着海的气息,也更加湿润些。连淮伟来京城很多年,许久不曾回南方,久违地吹了海风,一时间神清气爽,心情也变得明朗许多。
"要不要去坐船?"刘冠佑问,"我爹的旧部退了伍,在这边的码头做生意,可以借船给我们用。"

"堂堂大将军的儿子,出来游历,不坐画舫,却坐渔船?"
连淮伟坐在甲板上,脱了鞋袜,伸脚出来去撩被阳光晒到温热的海水。而刘冠佑坐在他旁边,伸出手举到眼睛前,挡住稍显刺目的阳光:"我爹打仗的时候,有时连渔船都没有,就是草船,深夜要偷袭,怕引起敌军注意,抱着块木板就这么漂过去,那也不是没有过的。"
"可咱们又不是来打仗,"连淮伟撇撇嘴,"不过,漂过去的话,抱着木板也没有多余的手拿武器,即使抵达了敌营,岂不还是手无寸铁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刘冠佑掌握了他不知道的机密消息,一下子得意起来,晃晃脑袋,"他们都把武器用油布包好,捆在身上,到了再拿出来。浪要是急了,丢了木板闭了气,潜着水游过去,上了岸再解开油布包,不仅是短刀匕首类的冷兵器,甚至连火器都还能用的。"
连淮伟瞪大了眼:"当兵还得会凫水呢?"
"当然了,他们可是海军,"刘冠佑道,"小时候我爹和那些叔叔们,也曾教过我游泳的,你会不会游?一会儿靠了岸,把船停好,我可以教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游?"连淮伟哼一声,"我小时候也是在海边长大的,水性不一定比你差。"
"那正好,"刘冠佑笑,"那我们可以比比谁游得更快。"

话虽如此,可最后他们也没有游成,船靠了岸,刚一泊稳,天上便落了雨。海岛天气不比京城,晴时阳光明媚,但一下雨便是倾盆,刘冠佑脱了外袍,用手撑着,把连淮伟也兜进衣服底下,同他一起往马车上跑。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刘冠佑这才把湿透的外袍收起来,随手团成一团,又从袖子里扯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递给连淮伟:"擦擦。"

"你先擦擦自己吧。"连淮伟看他像小狗一样甩着被雨淋湿的刘海,不自觉笑了,嫌他的帕子邋遢,自己拿了帕子给他擦。刘冠佑乖乖的,低着头任他摆弄,圆圆的眼睛弯起来:"还是小连好。"
"有什么好的,"连淮伟道,"这一路上,都没怎么给过你好颜色。"
"我知道小连是豆腐心肠,"刘冠佑嘻嘻笑着,把连淮伟手里的帕子接过来,自己收好了,"就像我关心小连一样,小连其实也关心着我呀。"
连淮伟微微红了脸,收了手坐回去,恨不得离他八丈远:"胡说八道!"

雨只下了很短一阵,没多久便又晴了,他们本已快到住处,但刘冠佑见到天气好了,又嚷着要去沙滩上散步。连淮伟被他吵得头疼,掀了帘子让车夫掉头。刘冠佑这才满意了,摸出那个绸缎做的软枕来抱着,挪挪屁股,整个人快要歪到连淮伟身上去了。

说是散步,其实也没散多久,折腾这么一出之后二人都耗了不少精力,天色也并不早了。他们沿着海边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直到人少了,夕阳也坠下来,才停下来。连淮伟抱着膝盖,坐在海边看日落,刘冠佑则在后头蹲着,拿根树枝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做什么。

连淮伟望着那轮夕阳,视线投得很远,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他从来都是要强的人,一个人北上,从南方小镇去了京城;一个人从杂役做起,慢慢攒了钱,开起一间规模不小的客栈。其间受过很多委屈也吃了不少苦,但因为他始终是一个人,便从不敢露了怯,总咬牙硬撑着。人都说连老板有金刚不坏之身,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总是笑着的,即使他先前那样喜欢孙亦航,却也从来没袒露过一丝半点,哪怕是见到他和林墨鹣鲽情深的样子,也只是自个儿默默退了场,翌日醒来,又是柜台后头那个笑眼盈盈、忙得团团转的连老板了。
连淮伟觉得自己就好像这一轮将坠未坠的夕阳,明明已经强弩之末了,偏偏要使尽最后的力气发光发热,让人看不出来似的,甚至还要比午时的日头更大更圆些,膨胀成橙色的鸡蛋黄,却不知里面都是空的,蓄了包水,戳一下就要落泪了。

刘冠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刘冠佑是最敏锐的那一类人,在京城的时候刘冠佑第一个察觉到他的失落与难过,在海岛上刘冠佑自然也能感受到他的惆怅和忧伤。但刘冠佑向来不是会安慰人的人,他想了想,拽拽连淮伟的袖口:"小连小连,你看。"
他指给连淮伟看身后的沙滩,他方才蹲在这里,就是拿树枝在沙地上涂鸦,两个小人并排坐着,上头有太阳,有云彩,还有展翅飞着的鸟儿。最下面刘冠佑写道:完美的夏天。

刘冠佑是武将之后,不算太擅言辞,也不懂说太多甜言蜜语。他只是始终陪着连淮伟,如同一轮刚升起的太阳一般,将自己金色的、温暖的、毛茸茸的光,尽数洒在连淮伟身上。
"和小连一起看海的夏天,就是最完美的夏天。"



13.
乞巧节又称七夕节,在神话传说中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林墨眼里却是好玩儿的日子。孙亦航仕途一片大好,不过半年时间便出了翰林院,被皇帝提拔去当光禄大夫,林墨嫁给了他,总得端着身份,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常常出去玩乐。多数时候都呆在屋子里,尽管时不时还能回点睛园,趁大家不忙的时候和老朋友们再唱一出戏,但毕竟是憋坏了。
是以他盼着乞巧节这日盼了好久,这日全城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地位,都要出门去放花灯祈福。不仅如此,还有热闹的夜市和许多他馋得不行的小吃。他掰着手指算啊算,终于数到了这一天,天色还亮着呢,便拖着孙亦航的手说要出门找大家去。

到了点睛园,刘宇正在台上唱着,见他们进门,微微笑了,当作是失意。付思超和任胤蓬也在台上,一人一边,坐着拉琴。林墨冲他们挥挥手,便拽着孙亦航去找座儿,伯远他们依旧在雅座,林墨早几天就和他们提前说好了,如今正正留了两个座儿,他过去,和孙亦航一块儿坐了,还伸手去拿糕点和瓜子来吃。
其实这段时间,这几位公子哥来得也渐渐少了。一方面因为林墨去得少了,新来的角儿和乐师多起来,刘宇他们的场次也降下来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柯宇和张嘉元到了年纪,没办法再整天玩乐,也被家里逼着成日念书,想让他们明年秋天便考个进士去,将来会试殿试的,总是要踏上仕途,承了家里的基业的。

但今日过节,大家便难得地又凑在一起,一群人在上头唱,一群人在下头听,倒是和谐万分。周柯宇同付思超早已互通了心意,周柯宇望着他,目光柔和,像是掺了蜜糖。张嘉元却是和伯远一起,认真听着戏,好似心无杂念似的。林墨和孙亦航成亲之后,他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但后来见林墨确实过得很好,孙亦航对他也有求必应、呵护备至,便渐渐放下了成见。再加上他有时帮着父亲处理政事,也会在同孙亦航打上交道,知他是宽厚聪慧的人才,对待孙亦航也没什么敌意了。
更何况——林墨瞅了一眼台上的任胤蓬,张嘉元听戏时也并非心无旁骛。方才他听出来了,刘宇唱错了一个音。伯远也听出来了,是因为他认真仔细;林墨自己也听出来了,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常在梨园的人。相同的,周柯宇没听出来,是因为他始终望着付思超;孙亦航没听出来,是因为他始终关注着自己;张嘉元也没听出来——林墨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看见任胤蓬坐在一角拉琴,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林墨偷偷笑了,抓一把瓜子,窝在座儿上吃起来。
倒是有趣。

一曲终了,众人起了身要离场,只林墨他们仍坐着,等台上的几位卸了妆同他们一起过乞巧节。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天也半黑了,才陆续有人从后台出来,林墨松开孙亦航,上了前拉了刘宇的手,便和他一起,边往外走,边说话去了。
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一同进了连淮伟的客栈。连老板早早备了一大桌子饭菜候着他们来,刘冠佑和唐九洲也在,一个饿得肚皮扁扁,正皱着脸抱怨,另一个则找了半天,从兜里摸出一块点心,预备给他吃了。见他们来,刘冠佑点心也不吃了,欢呼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开饭咯!"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孙亦航笑道,拉开椅子坐了,"你这样,还想下去做刺史,怎么能服众?怎么能得人心?"
刘冠佑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这叫亲民。"
林墨奇道:"冠佑竟要去做刺史?我却从不知道。"
孙亦航笑:"他自愿请的缨,岭南闹蝗灾,粮食几乎绝了产,原本的刺史贪污救济粮款,直接下了台,南蛮之地又没什么人愿意去补他的差,冠佑就主动请旨,过段时间便要走马上任了。"

"可以啊冠佑,"林墨便也笑,但他笑到一半,笑容又收了,有些担忧地看向连淮伟,"刺史要下派到地方,还是那样偏僻荒凉的地带,你是怎么打算的?"
连淮伟道:"下派又如何,荒凉又如何,我跟着走便是了。我就这么一家客栈,当年也是从零开起来,现如今也一样,在哪里都能开的。"
林墨这才放了心,重又笑起来:"那你们可要记得给大家写信!"
刘冠佑便也弯起眼睛:"放心吧,我一日三封,烦死你们。"
连淮伟撇撇嘴,给他夹一筷子菜:"吃饭吧你。"



林墨这回特意没吃得太多,尽管连淮伟做的饭菜很合他胃口,但他依旧在吃到七八分饱后就放了筷子。一会儿还有夜市,里头有许多他喜欢的小吃,他可不能吃得太撑,得给那些小玩意留点肚子。

粘豆包、驴打滚、爱窝窝和蜂糕,林墨爱吃的都是这类占肚子的甜食。即使特意控制了晚餐的分量,在街上这么胡吃海喝一通,没多久还是肚子涨得慌。
孙亦航走在他身侧,把他吃不完的东西都接过来拿着,有些不好拿的自己吃了,有些他也吃不下的,就一直拎在手里。付思超挽着任胤蓬的胳膊在一边笑,说孙亦航是个行走的垃圾篓子,他也不在意,只道墨墨吃不完也不好浪费。
"你倒是疼他,"付思超撇撇嘴,"怪不得林墨最近圆润了这许多。"
林墨嘴里含着吃食,听了这话,鼓着脸上去就要闹他,付思超嬉笑着躲到任胤蓬背后去,周柯宇却从后头把他一下捉住了。
"我也可以做你的垃圾篓子,"他殷殷切切道,"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我才不吃呢,"付思超红了脸,一把将他甩开,"吃也不要你买。"

这下子连任胤蓬也跟着笑起来。他向来不是张扬的性格,总怯怯的,像只小兔子,这会儿神色柔和地望着付思超和周柯宇,自己却也叫人移不开眼似的。付思超松了他,去和周柯宇拌嘴,他在人群边上,自个儿走着,眉眼含着笑,如同闹市中一副静谧的画。这画却也没有白费,落进懂得赏的人眼里,张嘉元看了,心里一动,不自觉地上前去,把他的手牵起来了。

这一幕被林墨尽数收进眼底,他弯起眼睛,不去看红得快要熟透了的任胤蓬,把手里最后一口点心扔嘴里吃了,窜到前面去找连淮伟他们。连淮伟正兴致勃勃逛一间铺子,卖些文房四宝、文玩字画的,倒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只是看着雅致。
"你还喜欢这个?"刘冠佑凑过去,拿起一方砚台看了看,又嫌弃地颦眉,"最讨厌这些东西,看见它们就想起当年考学的痛苦时光。"

"考学的痛苦时光?"连淮伟正在赏玩一柄折扇,闻言伸手,用折扇敲他的头,"吃我那么多顿饭,我都不嫌痛苦,你有什么好痛苦的,不光是我,九洲听了都要骂你的。"
刘冠佑紧张兮兮地往旁边看,只看见林墨,便一下子松弛了,还耀武扬威,冲连淮伟做了个鬼脸:"唐先生不在,嘿嘿。"

唐先生不久前还在的,就在连淮伟身边,和他一起挑选着笔墨纸砚。只是挑好了要去付钱的时候,却迎面撞上一个戴面具的人来。那人穿着华贵,戴一副只遮住眼的黄铜面具,皮肤冷白,脸颊上一颗浓黑的痣就愈发明显。唐九洲撞进他怀里,闻到一阵冷香,愣了愣神,很快反应过来,退了半步,道声抱歉,钱也没付便放下东西走了。
"他这么慌做什么?"有一人抱着一叠子生宣走到那名面具男子身边,看着像是店铺的掌柜,气度却是不凡。他开玩笑似的问,"难道是你身上煞气太重?"
对方却不回话,只若有所思,看着唐九洲远去的方向。
"帮我查查他。"

唐九洲往远处走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回身要去找大家。可等他回到那间铺子里,掌柜的却说刚才那一行人等不到他,都走远了。他于是茫然四顾,不知该去何处和众人碰头。掌柜的见他这样,笑了一声,道:"他们走之前,好像说要去山顶放天灯来着。"
唐九洲道了声谢,转身要走,掌柜的却把他叫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头,笑了一笑:"城东书院,唐九洲。"



唐九洲上了山顶,刚好赶上刘冠佑在点天灯。
"我要做大英雄!"他点着了火,闭着眼许愿,"然后带着小连做我的红颜知己~"
连淮伟本来也要许愿,闻言踹他一脚:"我要去岭南开客栈,然后把刘冠佑做成人肉包子。"
孙亦航在旁边,还没开始放天灯,正摸着黑,在他的灯上写字儿:"当一名好官。"
林墨则在一旁,让他把自己的愿望也加上:"你就写,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伯远点不着火,喊张嘉元来给他搭把手,张嘉元正帮着任胤蓬把灯撑起来,腾不开手,唐九洲便上前去帮忙。他挡着风,伯远低头打火,灯芯这才着了。火光照亮下他才看见伯远在灯上写的字:"事业有成,健康平安。"不禁笑起来,果然是他的风格。
张嘉元那边,灯倒是点起来了,任胤蓬却不肯说自己的愿望。柔柔的眼神望过去,撞进张嘉元同样看过来的眼睛,任胤蓬这才笑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愿望要许。"

唐九洲于是又抬头看,夜空里已经挂起来几盏天灯,有一盏的字迹歪歪扭扭,写了付思超的名字;旁边依偎着的另一盏则写着"成为了不起的乐师";飘得最高的那一盏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幅画,是个挥着水袖唱戏的小人儿,活灵活现地,正唱着一出霸王别姬。林墨在那头喊,说就差唐先生没放天灯,让他赶紧来补上。
唐九洲走过去,执了笔,在白色灯布上挥毫。他一笔字写得清隽秀丽,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他写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