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件】【oc】骗局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42      字数:9943
这是帝国最大的教堂。
它瑰丽华美,瘦长的塔楼高耸入云,拱形穹顶如一枚蛋壳,即将要坠下来碎裂一般,靠几根罗马柱斜斜支着。下方有高大的拱门,门上镶着半透明的、刻满蔷薇纹样的玻璃。此刻厚重木门被推开,年轻的亲王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脚步踩在大理石地面上,路过栏杆上缠绕着的冬青枝条与百合花,周遭的目光全都掷向他,一柄又一柄软刀子一般。

“温斯顿议员阁下——”有人试图向他问好,但他连眼睛都不抬,那人的话头悬在空中,就自讨没趣地又掉下来。台上的神父仍在祝祷,表情虔诚,用唱歌的语调吟诵二位亡者光辉灿烂的生平,我们的领袖,今日之花与光明之子,曾并肩立在偌大王国最顶端的人。
在这样的时刻,任何前尘往事都像是冬天来临时,院子里掉落的枯枝,被白雪轻飘飘地覆盖掩埋。众人各怀鬼胎地低着头,预备在神父的带领下齐声念起祷词,而亲王面容淡漠,站在教堂正中央,抬头看向神父。陌生的脸熟悉的声音,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昨晚,同样在这座教堂,不是主殿而是侧边,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不起眼处一间小小的告解室,慈祥地、温和地,躲在帘后,代替上帝宽恕他。

上帝宽恕他,却不曾宽恕他的父母。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和父母重逢的场景:母亲穿上她最爱的红裙子,高处的城楼上风声猎猎,她的裙摆和头发被吹成一朵盛开的石榴花——这种花如今通常用来形容温斯顿殿下本人令人惊叹的美貌,但这美貌追根溯源是继承自他的母亲。而他父亲依旧不苟言笑,沉默地站在母亲身旁,像一棵永远不会枯萎或是倒下的冬青树。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母对彼此并无多少感情,只是一段能让各方势力利益最大化的政治联姻,但此刻,他们相携而立,如同一对爱侣,佳偶天成般,自己却站在城楼底下,仿佛变成对立面的仇敌了。

温斯顿向前两步,走到棺椁前方,在圣洁的教堂里和虔诚的祷告声中对他亡故的双亲深深鞠了一躬。甚至连棺木上都放了石榴花,用丝带扎好,打上漂亮的蝴蝶结,挺括大方,像那天母亲腰间的蝴蝶结一样。几十米高的城楼,沿着石阶一级级走下来需要十分钟,闭上眼睛向前倒下来却只需要两秒。曾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学不会降落只会陨落,父亲和母亲陨落了,像太阳一样。
队伍庞大的起义军在他身后,数月未见的父母在他眼前,漫长的战争以这种形式终于到达终点。大红色的父母盛开在水泥地上,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有人拥抱他,有人安抚地摸他的脸颊,有人紧紧握着他的手,不重要了,石榴花变成他最讨厌的花。

和如今冷若冰霜的神情不同,仅仅十个小时之前,在那间小小的告解室里,温斯顿还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可怜人,他抱着自己的双腿,颤抖着声音说“我的父母因我而死”,而神明通过神父传音,我亲爱的孩子,你在做正确的事情,上帝宽恕你,上帝保佑你。



从小到大,在温斯顿看来,宗教都是最不能为他理解的东西。人们盲目地相信上帝及众神会仁慈宽容地庇佑每一名信徒,用日日夜夜的祷告换取内心的短暂安宁。但这里藏着一个最简单的逻辑悖论:如果伤害别人的人被轻易宽恕,那被伤害的人又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始终深埋在他心中,在每个礼拜日的教堂里和每次庆典前的祷告里。直到安迪尔告诉他,宗教是一场骗局。

“宗教是统治者手中最好用的武器,导师殿下,”彼时在政法学院空荡的的教室里,这个他最欣赏的优秀学生坐在课桌边托着腮看他,金色的眸子倒映着窗外的夕阳,“它可以安抚和麻痹所有的人心。”
“武器?”温斯顿难得有些迷茫,收拾教具的手也停下了,“阿蒙学员,我想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导师殿下是万众瞩目的明日之星,自然不需要明白这些伎俩的邪恶之处,”安迪尔笑了笑,“因为您只需要使用它就好了。”

温斯顿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安迪尔却并不给他接话的机会:“当一个人做了坏事的时候,只需要忏悔就能够获得宽恕,当一个人遇到不公的时候,只需要祷告就能够得到安慰,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反思是不存在的,反抗更是不存在的。行凶者通过宗教继续行凶,受害者通过宗教甘愿受害——我当然知道您不是行凶者,我只是说我们生下来就是不同阶层的人。伟大的上帝,在我们选择相信他的时候,他就用两只手把我们分别往世界的两极推去了。”
“所以我认为宗教是骗局,看似给人提供一个舔舐伤口的休憩地,实际上却剥夺了像我这样的底层人反抗的权利,”安迪尔站起来,像他往常一样,做一个好学生,流利漂亮地答完一道冗长的论述题,“所以我不要宗教,我要所有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他说完这句话,留给温斯顿一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笑容,就抓起书包一溜烟跑了,温斯顿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认识自己的这一位得意门生。安迪尔是他见过最有天分的学生, 尽管由于身份原因,他的天赋一直得不到帝国的承认,各项荣誉和奖金也从来与他无缘,但他却始终是优秀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每到课间学员们总喜欢围在温斯顿身边,想尽办法寻找和帅气教授搭上话的机会,只有安迪尔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笔记。有时,温斯顿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他,他也只是礼貌地笑笑,就又重新低下头去了。

在这一天之前,温斯顿对安迪尔的记忆就仅限于此,故而他一直以为安迪尔是个敏感内向的孩子,对安迪尔也比对其他学生多了几分关爱和照拂。但这次,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安迪尔主动找他讨论问题,说话的时候甚至连每一根发丝都熠熠生辉。他站在温斯顿从未想过的视角,明明说的是驳斥贵族阶级的话,却不卑不亢,并不让身为贵族的温斯顿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冒犯。在他离开教室好一段时间之后温斯顿依然望着门口他消失的地方,好像依旧回不过神来,一方面因为他第一次接受这样石破天惊的言论,另一方面也因为安迪尔太阳般的笑容在他心里依旧留有余震,不仅仅是五分钟,是三年。



三年后的这一天温斯顿依然会想起这个笑容,即使这可能有点过于不合时宜。他父母的葬礼庄严肃穆,除了作为独子的他本人,长长的队列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安迪尔,垂着眼和大家一起祈福祷告,尽职尽责地扮演悲伤。
是的,扮演。温斯顿并不觉得作为起义军的领袖他会真心实意地为前任帝国统治者的死感到悲伤。他甚至觉得安迪尔应该很高兴,某种意义上说战败者的死亡是胜利者另一重更高的胜利,父母的死是温斯顿永恒且无法挣脱的梦魇,但对于安迪尔而言,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将会是他制服上的功勋章

想到这一层,温斯顿抿紧了唇,只觉得气氛沉默得让人窒息。安迪尔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昭示起义军即使在赢得统治权之后对先前帝国的贵族们也并不打算赶尽杀绝的仁慈决定,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温斯顿独自参加葬礼时面对这一切会无法自处。温斯顿感应到一道担忧的目光从自己斜后方传来,他微微偏了偏头,勉强朝安迪尔笑了笑。
“我没事。”他用唇语说,尽管他们都并不相信。

托安迪尔的福,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敢对温斯顿出口不逊,但温斯顿明白自己其实早已被贵族们所唾弃。帝国领袖的儿子却做出背弃帝国的事情,和下贱的平民们沆瀣一气弄死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早在几天前他就听到过这样的风言风语,但他甚至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这就是事实,只不过用词难听了些。

他想起多年前安迪尔的那个笑容,阳光一般,叫人移不开眼。当时他还是温室里的亲王殿下,而安迪尔是备受打压的平民天才。他第一次被安迪尔身上散发的强烈光芒所吸引,像花朵向往着太阳一般不由自主地向其靠近。
下一堂课他再见到安迪尔,没忍住多看了对方好几眼,他往常是绝对的一丝不苟,唯独在那一堂课上舌头打了两三次结,几乎像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安迪尔如往常一样认真做着笔记,只在温斯顿难得出糗的时候随大流一起笑笑,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转笔,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一堂课快要结束,温斯顿讲完作战理论和近战技巧,预备点一名学员上来实操,安迪尔反常地举起手,直直看向讲台上一时间愣住的导师殿下。

安迪尔如愿上了台,被温斯顿握住上臂,整个人几乎靠在他怀里。温斯顿察觉到他身量比自己矮上一些,骨架也不大,但肌肉紧实,应该有很不错的爆发力。“近战时遇到敌人,最有效的做法是像这样,”温斯顿把他的手臂往背后一扭,展示了一个漂亮的擒拿手,“一只手将敌人的背部往下压,另一只手将敌人的手臂往上提。”
他刻意控制了力道,好让他的学生不至于在课堂上遭受不必要的疼痛,但这反倒给了对方机会。安迪尔只是顿了一下,便轻巧地就着他的动作向后抬起右腿,腿像蝎子一样勾住他的膝盖,又借着这股力试图将他绊倒。他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打败温斯顿,他的目的只是让胜券在握的导师殿下露出哪怕一秒钟的破绽,随即,他见缝插针,挣开温斯顿的钳制,蛇一般从对方的臂弯中溜了出去。下面有人开始起哄和鼓掌,温斯顿不知道在想什么,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玩笑似的说:“阿蒙学员刚才所展示的就是被擒拿时很标准的一套应对方案,虚晃一招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等对方放松警惕后再趁机脱身,还好这不是在战场上,否则下一秒我的太阳穴就会抵着一把枪了。”

学员们都笑起来,安迪尔也不例外,他弯起眼睛,狡黠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导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战争也是骗局。”
他说完这句话下课铃声就响了,温斯顿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但被铃声打断,只得先宣布下课,安迪尔这次没有留下来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而是朝他点点头,回了座位,很快就收好东西走了,像一条迫不及待汇入走廊外人海中的小鱼。温斯顿将钢笔放回上衣口袋,反复咀嚼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战争是骗局。

是了,他想,阿蒙学员说得没错,自他有记忆以来帝国就和周边其他国家纷争不断,有时候只是互相威胁却并不开战,有时候即使打起来了也是虎头蛇尾。真正的战争并没有几场却常年开设作战理论的课程是一种骗局,以威胁发动战争为筹码来换取利益或者达到目的也是一种骗局,打仗过程中所有的以退为进、运筹帷幄,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一种骗局,甚至包括他方才所教授的近战技巧,出其不意的擒拿手和虚晃一招的剪刀脚,其实也是在广而告之地教授一种骗局。数千年来,人们就是这样尔虞我诈,在骗局中博弈。

而安迪尔,他或许是谎言中唯一的真实,温斯顿拿起自己黑色皮质的公文包,走出教室时看见外面瑰丽到像是梦境的晚霞,感到自己好像一直活在迷雾里。隐隐地,他有种预感,安迪尔会是击碎这迷雾的人。



葬礼结束后,安迪尔和温斯顿并肩而行。离场的人流很细,缓缓流淌着,像一个人提着漏了的葡萄酒壶,走过的路上聚集的蚂蚁。安迪尔伸手,拉住温斯顿,小心翼翼和他十指紧扣,让人以为他不是在面对他年长又幼稚的恋人,而是在面对一只飘摇的风筝,努力地收线一样。
这一幕有点像当年他们在教室里演示格斗技巧,温斯顿想。不知道安迪尔是否也是想到了这点,下一秒,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体往温斯顿怀中靠了靠。那个时候他也是像这样,借着演习的名头有意无意地后退半步,几乎靠在温斯顿怀中,而对方明显因此错了一拍心跳。

安迪尔记得温斯顿身上有海洋和石榴花的香气,从前以为是家里的女佣用香料替他熏染过衣服,但后来他加入起义军,不再沿用帝国贵族奢靡的旧制,身上的香气却从不曾散去过。他想这也许是贵族特有的超能力,温斯顿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却只是笑,轻轻吻他的嘴唇:“这是不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也闻得到你的香气,”温斯顿说,表情很认真,好像确有其事,“金盏花和阳光的香气,春天的香气。”

即使隔着厚重的黑色西服,安迪尔也能闻到温斯顿身上的香气,尽管不再是导师殿下而变成议员阁下,他依旧像一朵鲜艳夺目的石榴花。安迪尔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恋人抢了先:“安迪,”对方不动声色,稍稍拉开半步彼此间的距离,“这是我父母的葬礼。”
安迪尔松开手,讷讷说了句抱歉。

或许连温斯顿本人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和安迪尔坠入爱河,他只知道从那天之后安迪尔就频繁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安迪尔是个好学生,成绩优异的同时仍旧虚心好学,三不五时会来向他请教问题,偶尔在学院后街的酒吧也能看见他,勤工俭学的年轻调酒师,动作漂亮地为刚结束课程的导师殿下调一杯Night Cap,祝他今晚能够好眠。

没那么忙的时候,安迪尔会坐下来陪他喝一杯——当然是温斯顿负责买单,让为了生计忙碌的学生掏出钱包是很不绅士的事情。温斯顿坐在吧台对面,看着安迪尔捏紧一瓣柠檬,汁水滴进雪克杯中,酸涩而清新的气味在空气里晕开。
“特基拉日出?”温斯顿握着自己的酒杯,白朗姆、温牛奶、糖浆和豆蔻粉,温和到让人昏昏欲睡的一杯东西,他慢吞吞喝了一口,看着对方往雪克杯里继续倒了大半杯冰块,“这么晚了还喝这个,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喝完烈酒反而容易入睡,”安迪尔俏皮地一笑,话音在雪克杯大力的摇晃声中依然清晰可闻,”你看那边的那些醉汉,让他们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可不是什么睡前酒。“
”也有道理。“温斯顿于是也笑了,碧色的眼瞳紧紧盯着对面的调酒师。他终于摇晃完毕,给自己拿了一个锥形酒杯,将酒液倒进去,在杯壁插上一片新鲜的柠檬,伸出手和温斯顿碰了一杯。只可惜动作有些过大了,酒液晃动,溅了几滴在温斯顿的手背,安迪尔有些局促,正要道歉,温斯顿却在他开口前便制止了他的动作。

”没关系,不用在意,“温斯顿说,将话题重新转回到醉汉们身上,”可是那边的人,他们是醉倒,而不是安眠。“
”有什么区别吗?“安迪尔喝了口酒,从嗓子眼里哈出一口气,”都是闭上眼睛,失去意识。“

”醉倒是被酒精绑架,“温斯顿说,”但睡眠不是。“
”只有您才会考虑二者之间的区别,“安迪尔笑了,金色的瞳仁在吧台灯下波光流转,”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能闭上眼,不再为明天的生计发愁,这样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说着,肘在吧台上,身体渐渐下倾,离温斯顿越来越近了:”不然我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这里?学院里有为专门为经济困难的学生提供的职位,图书馆、档案室和教务处,遗憾的是每一扇大门都不为我打开。我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甚至不是值得被同情的平民,我是最低等的、反对派所生的孩子,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被帝国唾弃。“

温斯顿想要反驳,却找不到有力的论据,因为他所说的都是实情。帝国给人民带来了什么?森严的等级制度、鲜明的尊卑观念,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安迪尔的上半身继续向前,离温斯顿越来越近,温斯顿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要亲吻自己——
但安迪尔只是轻声说道:”帝国的本质,是一场骗局。“

温斯顿回过神的时候对方已经走到吧台的另一端去清洗雪克杯,只有手背上未干的酒液证明他确实曾与自己同酌。温斯顿低头,像猫一样轻轻舔了一口自己的手背,辛辣酸涩的味道席卷整个口腔,像安迪尔方才与他对视时,眼眶里薄薄的一层眼泪。
他想自己应该是醉了。



后来,在他和安迪尔真正成为恋人之后,他们彼此的喜好也互相影响。温斯顿渐渐学会喝伏特加和野格,安迪尔也开始习惯于睡前来一杯加了糖的热牛奶。亲王——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议员阁下,即使在他父母的葬礼之后,在他最无法面对自己身为起义军首领的恋人的时候,拒绝所有人陪同的请求独自走在王城的主干道上,迫切地需要借酒浇愁,他走进一间陌生的酒吧,坐在吧台前,说的仍然是:“麻烦给我一杯特基拉日出。”

更年轻的调酒师认出了他,但却并没有任何夸张的表现,只是微微愣了一秒,就低下头尽职尽责地开始工作。温斯顿想自己在他眼里或许是伟大的英勇的大义灭亲者,又或许是不知感恩的、背叛帝国的卑劣之人,他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只取决于对方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这么想的话,会觉得很寂寞。
他喝了一口酒,过分熟悉的味道,像是安迪尔在他味蕾上留下的一枚烙印。安迪尔原本是要跟着他的,在他的坚持之下放弃了,他们走到一个分叉路口,左边是起义军领袖的府邸——他们把原本的王宫废弃了,用以向民众表明与旧的帝国时代彻底割席——而右边就是那座被废弃的王宫,尽管它森严、华丽、沉默到冰冷,但那是温斯顿从小生长的地方。

“你真的要去吗?”安迪尔站在原地看他,表情像是被雨淋湿了,“你去了还会再回来吗?”
温斯顿低头整理好手臂上的黑纱,向前一步,轻轻亲吻他的额头:“我会回来的。”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不是安迪尔的错,事实上安迪尔为之奋战的正是他们都认为对的事情,荡平阶级观念、清除腐朽制度、消灭封建王权,安迪尔做的不仅仅是为从小到大一直忍受不公的自己,更是为了千千万万和他一样在王权之下被当作蝼蚁践踏的普通人。所以温斯顿在得知自己的恋人竟然秘密建立起义军之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他们在学院里的秘密集会提供便利。安迪尔毕业之前,有好几次,巡查的部队听到风声,差一点就把他们抓个现行,每一次温斯顿出手替他们解围。温斯顿的保词在这个时候格外有效:谁会相信统治者的孩子会和反叛的起义军纠缠不清?但事实是他们甚至会躲在图书馆的某一处角落忘情地接吻,安迪尔的嘴唇很软,体温炽热,像太阳一样,他记得。



共和政府,这四个字对温斯顿来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自由、平等、崭新的世界,其实不仅是备受欺凌的平民们,也是他所一直努力追寻的东西。而更具有吸引力的则是恋人向他伸出的手,安迪尔美丽的眼瞳注视着他,其间的爱意浓得几乎要溢出来,他便确信对方要带自己去的地方一定是更好的地方。
而这是更好的地方吗?对于更多的人来讲或许是,但对于他选择身死的父母来说显然不是的。金黄的酒液流入他的喉咙,热辣呛鼻,但他已经不会像第一次喝它时一样忍不住咳嗽。有很多次,就在这样的酒气中,安迪尔带着醉意和他接吻,揪着他衬衫的衣领,难得露出软弱的神情。”费洛……“恋人轻轻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像在念一个短促的、独一无二的咒语,”你会和我一起的,对吗?“
温斯顿没有说话,珍重地握住他的手。

终于,温斯顿喝完一杯酒,掏出钱夹预备付账,调酒师却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这杯我请您,“年轻人冲他微笑,”致共和政府,致议员阁下。“

走出酒吧,天色变得很暗,王宫巍峨的屋顶只有轮廓依稀可见。温斯顿并没有醉,但酒精确实给了他一些麻痹痛苦的抽离感。他终于感同身受于安迪尔那句“能闭上眼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醉倒或是睡着,对现在的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只要能让他忘记噩梦般的这几天。

安迪尔给过他承诺的,会善待曾经的贵族们,只是架空他们的权力而不夺走他们的性命。在安迪尔的筹谋中,他的父母会和如今的落魄贵族们一样,失去高贵的地位和显赫的家产,但却仍然留有能安稳度过后半生的本钱。更何况,温斯顿作为起义军中最优秀的训练官,以及在早期最艰难的时刻无数次力挽狂澜的人,将会收获不亚于他父母的声名与财富,一切都不会比之前更坏。
他们算准了一切,唯独算不准人心,在帝国曾经最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们看来,比起战败而言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独子的背叛。该有多少绝望和无奈呢?温斯顿闭上眼就能想到他母亲飘摇的裙摆,大红色石榴花,从高高的城楼上落下来。

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个十字路口,他魂不守舍地往前走,旁边有追逐打闹着的孩童,只顾着回头看玩伴有没有追上来而忽视了前路,一头撞在他腿上,又因为反作用力而摔倒在地,一时间吓得呆住了。
几秒后有年轻的女人赶来,迅速把小孩搂在怀里,不问青红皂白指责他欺负孩子,那孩子躲在妈妈怀里,像是终于有了庇护,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哭声和斥骂声交织在一起,好一会儿之后女人才抬起头,这才发现是眼下风头最盛的温斯顿议员阁下,面色变幻几番后连忙道歉。她想要鞠躬,抱着孩子又腾不开手,场面就变得有些滑稽。

温斯顿只是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于是女人抱着孩子走了,一只手搂紧小小的身体,另一只手温柔地给他擦去眼泪。这场景很难不让温斯顿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即使那个女人蛮不讲理、粗鲁万分,又见风使舵、欺软怕硬,但对她的孩子来说,她就是最温柔又最可靠的避风港,是遇到任何事情永远挡在自己身前的母亲。温斯顿的父母也是一样,即便他们是这个腐朽制度的维护者和践行者,即使他们可能对不起很多人,但对于温斯顿来说他们是无可挑剔的父母亲。
他们从来没有对不起自己,反倒是自己对不起他们,温斯顿想到这一层,没有多说话,只是沉默着,久久凝视他曾经的家。而后,他伸出手,摘掉了臂上的黑纱,将它攥在手心里。他用的力气很大,织料被他捏成小小的、紧密的一团,只有一角从他指缝间溜出来,风一吹,在空气中飘荡,像一只小小的黑色幽灵。

他没有再往前走了,即使他睽违数年的王宫就在眼前。他站了很久,脚底像生了根,直到天黑透了也没能再往前一步,不知道是不愿还是不敢。



回到安迪尔的府邸时对方正翘首以盼地等待着他。见到温斯顿的那一刻,安迪尔如释重负地笑起来,纠结在一起的眉头也终于展开,他上前几步,要去拉温斯顿的手:“费洛,今天厨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菜。”
他不想问温斯顿在和他分开之后发生的一切,一方面是觉得他需要给伤心的爱人留一些空间,另一方面是他同时也不敢触及那些自己问心有愧的地方,比如那座空荡的、染血的宫殿——即便他和温斯顿都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温斯顿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安迪尔这才发现他的手很凉,攥着的黑纱露出一个角,摩擦着安迪尔的手心,如鲠在喉一般。温斯顿静静地看他,碧色的眼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安迪尔感到自己正站在水中,而水位持续上涨,从下巴一路没过鼻子、眼睛,直至淹没头顶。
温斯顿在水面之上开口,声音闷闷的:“我不是来和你吃饭的,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为什么?”安迪尔问,声音抖得像他自己手臂上那块没来得及摘下的黑纱,“是因为你的父母亲……?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你说得没错,”温斯顿说,语气听起来很疲惫,“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起义军,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你知道的,安迪,我不是那种‘差不多就行’的人,我没办法就这样继续和你在一起,然后一辈子作为帝国的叛徒,带着愧疚活下去。”

“没有人觉得你是帝国的叛徒。”安迪尔说,泪水迅速盈了满眶,“所有人都在敞开心扉接纳你,大家都希望你能早点从痛苦中走出来,继续和我们建设新的共和国。”
其实安迪尔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早有预判,温斯顿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儿子一样深爱着他的父母,即使是在开战前夕他也反复向自己确认,得到起义军会保证他父母的安全和尊严的承诺后才同意朝着王城进攻。更何况他是最追求绝对正义的人,眼里向来容不得半点沙子,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同意加入起义军,而他父母的死,无疑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他绝对的正义从来不存在,要改变一些东西,就注定要牺牲一些东西。
但他还是要挽留温斯顿,没有别的原因,他只是舍不得。

如他所料,温斯顿轻轻地挣脱开安迪尔握住自己的手,绽放出一个柔和的笑:“我知道,谢谢你,但我没办法再和大家共事了。所有的职务我都会辞掉,也会等一切交接都结束后再离开。“

”你要去哪里?“安迪尔向前一步,试图将自己再度藏进他的怀抱里,”可不可以不要走?“他难得流露出这样的慌乱,拼命组织着语言,”这,这不是什么难题,不参与日常事务也可以,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继续做教授?或者干些别的,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只要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他说着,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别离开我,好不好?“

从前这一招对温斯顿很管用,他从来受不了恋人露出让人心疼的表情,所以每当安迪尔难得地示弱,向他求助的时候,他总是不惜一切代价地帮助对方。但这一次却似乎失效了,温斯顿再度温柔地、坚定的,一根根掰开安迪尔的手指,甚至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记,像一个被迫执行死刑的实习刽子手,明明是在做最残忍的事情,神情中却带着无尽的疲倦和淡淡的悲伤,以及稍纵即逝的爱意。
”好好照顾自己,安迪。“他说着,转身离去。

”温斯顿!“身后传来安迪尔声嘶力竭的声音,他第一次喊出这个姓氏,代表着他最痛恨的贵族血统在他的恋人身上得到传承的姓氏,”其实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一开始就是假的,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拉拢你加入起义军。你的身份是我们最得力的挡箭牌和最合适的武器,托你的福,我们躲过了好几次灭顶之灾,这才得以壮大起来。你的课是我特意选的,酒吧的兼职也是我调查过你常去的地方之后才去找的,我处心积虑地向你靠近,假装示爱,和你成为恋人,目的都是为了革命的最终胜利。我从没有爱过你,你只不过是我前进道路上一颗愚蠢又好用的棋子,之前说要保全你的父母自然也是骗你的,有什么手段比当众处斩前任统治者更容易立威呢?只不过他们比你聪明,所以赶在被我活捉前就自杀了,害我少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你只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才盲目地信任了我,一切都是我的决定。他们早晚会死,只是早晚而已。“
安迪尔的声音被风吹到他的耳边:”费洛,我才是骗局。“

温斯顿没有回头,只是站着,静静地听。他不愿去拆穿这段破绽百出的谎言,事实上,他早就知道一开始对方的接近是别有目的,但他并不在乎。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里,见到他就被点燃的火焰不会说谎;无数个拥抱和亲吻里,对方猝然加快的心跳也不会说谎;即使是现在,安迪尔冷冰冰地说自己不曾爱过他,话语间浓重的鼻音也不会说谎。他的重点根本不是他从未爱过温斯顿,他的重点只有一句: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一切都是我的决定。
很多年前安迪尔说爱他是场骗局,他心甘情愿跳进对方织就的陷阱,如今安迪尔说不爱他,也是一场骗局,他心知肚明却不忍心拆穿,只好深深叹一口气,不敢再回头,抬脚走进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