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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莲花坞，念去去，千里烟波。
云梦泽上，御剑飞行，那不响的银铃挂在含光君腰间，恰似它波澜不惊的新主。
魏无羡窝在斗篷中，脸埋在他颈侧，只觉那白玉般肌肤下，血脉暖暖的，全不怕深秋夜凉。
“蓝湛，有件事，我想与你说。”
“嗯……”
良久，他说：“是不是……也该回乱葬岗看看？我听说，泽芜君另安排了村舍让他们搬去，我不回一趟，怕他们不愿走。”

月光一时遮在云后，脚下连片残荷隐在茫茫大泽中。
他又说：“如今我不在莲花坞了，江澄又能养狗了，我赔他一条灵犬吧，你去买，买一只好小的，长大了却能像画上雪狼一般大的。不必给我看，买了遣人给他送去。”

山容水色不见，二人一剑，就如混沌天地一孤舟。
“魏婴……”
“有一回做梦，梦里也是在这大泽，我俩同舟，温宁执桨，我说饿了，你竟在有主的莲田给我偷莲蓬吃。那情景真切得很，竟像另一世中，另一对你我。蓝湛，异世幻境，是真的有吗？”
蓝忘机不答，稍稍停下，把帽兜给他合上，又搂紧了在他腰上揉了揉，终于问道：
“魏婴，究竟何事？”
“好吧，我说……几日前，我在古室拾到一个残卷，应是你家那个专爱偏门左道的三代家主蓝翼所留。中有一页笔记，关于所炼之器。”
无视这不到头的夜空，他靠在蓝忘机肩上，一径说了下去：“许是温氏烧剩下的，一页纸残破不全，断续几行小字，写的是：尝闻异事，夫精诚所感，灵神为之通幽。所愿者，寤寐以求，可梦化身同。余思铸一炉，以异梦授之，使魂奔悟之……熏此炉，离魂入梦，适其心愿……惟恐……蓝湛……”
“我在。”
避尘稳稳悬在空中，含光君全身燃起灵气的清光，使这方寸空间温暖又明亮。

“笔记说，惟恐桃源幻境，幽梦沉酣，或相忘现世，失之初衷……盼一梦得悟，旁行不流，知命不忧。蓝翼记之。”
蓝忘机轻轻吻在那裹了人的帽兜上，想了想，问道：“静室，香炉？”

“恐怕就是那一只了。我俩……竹林那日，午后我独自等着，因耿耿于怀金丹一事，错熏了蓝翼前辈所炼的山形炉。后来，夜里闹得过了，累极昏睡，梦中恍恍惚，魂入炉中桃源，见到了母亲……母亲还是当年模样，说要教我结丹之法。我很是欢喜，只是说话间，慢慢就记不清了，都记不得了。”他越说越快，到此戛然而止，五指扣在蓝忘机脑后，收紧了怀抱。
“记不得什么？”
“你！”
“魏婴……”灵气的光暖暖裹着，不能助他修炼，却如抚慰，宁了心神。
他噎了一下，又坚持着说完：“我不愿，母亲让我想好了才去。醒后只道寻常梦，后来，古室里找到……我有些欣喜，又有些……怕，放回去也没再看它。可那几行字我竟一字不漏都记得，这些个倒是记住了。”
“别怕，我们回家。”
一剑绝尘，越过云梦大泽，往归处而去。

自得了那残缺的笔记，二人将静室中的无名香炉反复查看，用各种术法去试练它，皆无异动。蓝翼所留之物中，也再找不着相关记载。蓝忘机又搜来云深不知处所有关于熏香之法器，一一比较了，终瞧不出为何独这一只熏起来能离魂圆梦，偏又摄魂难归。
如此合计着，又恐头次入梦时记忆有误，无奈只得再试。

先试者蓝忘机，一夜无梦。
岂止无梦，简直是无法入梦。前夜亥时，蓝忘机亲手熏起那山形炉，心无杂念，如常睡了。
睡着的八风不动，一旁看的无风自乱。魏无羡深恐他忘了现世，回来不得，一夜将他唤醒几次，及至四更天才耐不住困意仆倒。
卯时末，蓝忘机醒来。
那人和衣倒着，脸颊就压在蓝忘机平躺放软的肚腹上，眉尖微蹙，睡梦中仍在纠结。
一声叹息，蓝忘机轻轻将他托起，用胸膛抵住他上身，而后轻轻抄起他膝弯，安放在榻上。因晨光晃眼，又放轻手脚，解下了各处纱幌。
然这轻起轻落的小心却毫无意义，魏无羡沉沉睡着，午后仍未醒来。

前夜一炉香，并非魏无羡熏起，却仍将他魂魄摄进。
“精诚所感，灵神为之通幽……”精诚者魏无羡，通幽者，必是魏无羡。
“所愿者，寤寐以求……”所愿者魏无羡，寤寐以求者，仍是魏无羡。
深心执着不放，他求的是金丹？还是蓝忘机？

铜壶滴漏，梦犹未觉。
蓝忘机打开案上经卷，蓝翼笔记的残页就夹在其中。寥寥数语，真如魏无羡所说，字字都跳进心里，挥之不去。

想起金麟台客舍中，他神彩飞扬，自诩天才。当其时，失丹于他，并非难承之重。修鬼勿修仙，照样是个挥洒自如，纵马人间。君子不自弃，无路走不得。
魏婴……自小颖悟绝伦，随物应物，质真若渝，管是魔道鬼道非常道，当此第一人，又有何难？

以他洒脱心性，一颗不死金丹，未必及得十数年人世间灿烂。
所谓金丹之困，不过是蓝忘机之困。他舍不得他……

这香炉所造桃源幻境，能助他复丹，却偏使忘却斯人……
夕阳西下，魏无羡怕的，蓝忘机何尝不怕？
蓝忘机环视这一间精室，从小一人居，静而明几，静而衾冷，静而独坐，静而独眠。直至得了魏婴，方知静室之美，只在相伴岁月无声。
依那人所言，桃源中去或留，全在一念。倘或他孺慕双亲，倘或他魂梦流连……

素日里修行，含光君道心极稳，诸事纷扰中坐禅，顷刻可致物我两忘。然今日他坐不住！
等了经年，得而复失……坐不住，不能忍！
等不到的母亲，等不到的魏婴……天地不仁，万物同殇，有命若此，他不肯认！
夕阳再下，斜晖剌过帘栊。
夕阳再下，一道金光灿然，扎进那页残纸：相忘……失之……
他双目一闭，拂袖将书卷扫落在地！坐不住，等不得，这雅正已乱！
他亦舍不得他……

蓝忘机霍然站起，久坐太僵，举步太急，一膝重磕在案几连累笔架插屏哗然倒下！此时忽闻内室有物件倾落响声同发！一般心意，两厢呼唤：
“蓝湛！”
“魏婴！”
却是人醒了。

蓝忘机踉跄几步冲进内室，只见魏无羡正扶着榻前高几站起，地上散着书籍奁盒等物。他袍袖一张，将人掳进怀中，狠狠揉压，不甘与后怕倾泄而出，去力难收，直至魏无羡闷声呼痛，挣扎间二人又撞到床柱，绊倒在地上。
他听见一个不像自己的不雅正的声音说：“魏婴，你回来！”
“蓝湛……”方醒来的人，懵然不知时光流逝。
“不试了！不许你再试！”
魏无羡想告诉他，桃源幻境确有复丹之能，梦中虽忘了现世，却有执念一线，始终自来路牵引，无踪无迹，不寂不灭。这一次，母亲依旧温言相询，而他依旧不愿，于是醒来。
因为炼器之人，是一个天性温柔的女子么？这香炉法器，极尊重，又极包容，当真像极了母亲。
然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