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6:45      字数:3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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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有淡淡血腥气。
客人有倚门磕瓜子儿的,也有神色困惑急着收包袱躲是非的,嗡嗡细语……客栈伙计带着医馆的仆从匆匆登楼,往西厢房去,医箱绊着胁下夹的担架,哐哐作响。掌柜的腿脚慢些,跟在后头,因一味低头想事,差点撞到含光君身上。

蓝忘机本该闪了就往楼下去,这时无端的心中一动,竟神推鬼使般举鞘将掌柜的拦了。
“何事惊慌?”
“昨夜西厢房内,醉酒的客人打相骂,只闹得一地血污。我等忙了半宿,这会儿才救过来了,正待往医馆抬。仙君竟没听得动静么?”
蓝忘机心知有异,只又问道:“何处来的客人?”
“做绸缎的行商罢了,听他家仆从说,是在‘天子笑’那楼里吃酒来的,因看中一个清俊的乐师,要带出来宿夜……唉,仙君您听不得这些,没的污了耳朵。”

蓝忘机听得“天子笑”吃酒,心中又是一紧。
不语,避尘依旧拦着。

掌柜的觑一眼他淡淡神色,只得往下说:“哎呀,小老儿做了多年的客栈,这等事也见多了,无非是见色起心,花了银子要买这乐师来……侍奉一夜。只这二人也是该遭报应。咱们彩衣镇是云深不知处山脚下第一大镇,全仗仙君们护持生息,他二人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敢编排些污言秽语,亵渎仙人。”

蓝忘机垂眸只等着,掌柜的实在不敢学舌,嗫嚅道:“铜钿眼里滚出的商贾,说的……说的……”
小伙计打了水去洗地,经过忍不住插了一嘴:“我早听得了,说有个修道的小郎君雪雪白美貌得紧,二个瘟人,一路上楼就捏鼻头做梦发颠想那仙君皮肉,什么懊糟东西?癞嘎补样勿晓得天遣来得快!”
他年轻便给,嚷起来嗓音脆生生,掌柜的脸一青,挥手就拍了过去:“瞎七搭八拎勿清的,要死快则!”
打走了伙计,回头只陪笑道:“仙……仙君,我就说这话听不得……”

蓝忘机却似不在意,垂眸等着。
掌柜的只得把话都倒了出:“昨儿半夜,楼下忽听得笛声响来,就晓得是那厢客人挟了乐师耍戏,谁料不过一会儿,又有呼喝相骂扑腾砸物事的声响传出,想来……是那孩子不愿意,要在……打骂他来。小人一时不忍,又恐吵着了别的客人,便去看看。”

蓝忘机听说笛声,清浅双眸忽尔转暗,脚下一步一步,慢慢就往西厢走去。
掌柜的幽幽说着,竟忘了看他脸色,不知不知觉就跟在仙君身后,也一步一步。
“我提了灯,往楼上走。奇怪的是,听着闹腾不休,那笛子却一径吹,倒不难听,只那夜里听起来瘆得慌。到得回廊折角处,一阵歪风忽就把灯笼扑熄了,乌漆麻黑摸去,才发现那笛子不知几时竟停了。厢房的门虚掩着,里头嗬嗬有声,烛光明灭,小人捂着心口推了门看……”

蓝忘机停在那门前,担架抬出,已看清了伤者脸面。
“……只见屋里血葫芦似的两人抱作一团,竟如野兽般撕咬……”
一脚迈进屋内。
“仙君!地下脏……”
遍地血污,倒了花瓶子扯脱了幔帐。伙计们进进出出,离远墙角落里却有一人,坐在杌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出了事故,不敢就放了这乐师去,但他一直不说话,很叫人犯难。”
蓝忘机横穿了屋子,走向角落那知情人,一室凌乱中,仿佛每步沾尘,又每步绝尘。
杌子上,是个少年郎,亦着白衣,却已破烂脏污。
一双洁白鞋履停在眼前,他抬起头,见素袍仙君,云纹盈袖卷,容华绝代,问话却简短有力:
“他呢?”
少年十四五岁,长得秀致,眉目清冷,骨格倔强,只看着含光君踌躇不语。掌柜的急道:“你这孩子还不快说?那商贾的一个仆从已跑去报官了,这是云深不知处的仙君,你说出来了,自能主持公道。”
听得云深不知处,那少年眼神一亮,却仍警醒着道:“他……他走了,早走了多时,你们抓不着他的。”
蓝忘机皱了皱眉,似不知如何解释,只好从袖中取出魏无羡所留纸笺与他看了,耐着性子问道:“他有否说过去哪里?”
少年摇了摇头。
掌柜的见这两人道三不着两的,跺脚道:“仙君要寻的是那一道来的公子吧?孩子你快说是不是见着了?黑衣服红发带,颀长俊朗的一个青年公子。”
“是……”
“哎哟急死我了!你倒是从头说呀,昨夜里究竟何事?”

“我……”少年抿了抿嘴唇,倒露出几分执拗神色,一改前态快言快语说道:“我自小习琴,年前师傅就说已教无可教了,今年秋天,他老人家说姑苏这里有个云深不知处,专收有仙根的琴修,竟放出消息来,明春讲学不拘家世,寻常子弟亦可投贴。我跑去山下呈贴拜了,只等着回信。因要在镇上过活,就往酒肆里当了琴师。昨夜我接了银钱,只道是听琴的雅客,谁知进得房中,那二人竟不提奏琴,只让饮酒,我……我是个男子,也不防其他,就饮了。一杯下肚,才知着了道儿,那为首的……畜生撕了我衣裳……”

掌柜的一边听着就叹气,这时打断道:“这等事情就别给仙君说了,你只说……”
“让他说。”蓝忘机冷冷将他拦了,示意继续。
“那畜生撩了袍子上榻掰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越是雪白衣裳,撕起来越爽利,越是那清高冷淡的美人,叫起来越好听……我正愤恨,不知怎地屋里灯一暗,忽似冷了几分,那笑着的另一人突然呼喝道:什么人?”

少年人原本说得怒气难抑,这时却安静下来,缓缓道:
“我手脚不听使唤,叫也无力,人却清醒着,躺在榻上只见屋中多出一人来,就像掌柜方才讲的,是个玄衫公子,发上结了火一样红的带子,长得很是俊美。他斜飞着眼似笑非笑,手里一支乌黑笛子,在另掌中一下下敲着,由人呼喝也不答话。烛火乱摇,屋里越发冷,我挣扎着想开口求救。这时笛声响了,那两个畜生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一径往对方身上扑去,打将起来手下毫不留情,砸破了杯盘竟就拿起破瓷互割,血花四溅时,那为首一人像是挣扎着清醒些,嘴里骂道:我记起来了!苏氏的人形容过的,你就是蓝家收的妖人夷陵老祖!姑苏蓝氏从不许修士打杀凡俗,你竟敢用妖法害人!”

含光君周身气势一凛,小琴师看了看他,大着胆子道:“仙君,不是妖法!是救人不是害人!”
“继续。”蓝忘机隐隐已猜到,只让他说。
“那公子这么听着,唇边吹的笛声一低,却越发瘆人,逼着那两人往死里相殴。他眼中红光闪烁,我晓得是要杀人灭口……想起自己也听见了,虽有些怕,但那两只狗东西必死在我前面,倒也不冤。我侧头看着地上血糊糊的丑态,忍不住就笑。那公子听得动静,一眼瞧过来,神色竟柔和了些,回看那二人时,像是呆了一呆,脸色苍白如纸。
笛声呜咽几下,停了……他眼神凄绝,我忽然就觉得,这人太伤心了,他马上就会落下泪来。可他并没有,反倒笑了笑。我晓得不是当真的开心,可他笑得好看,就有眼泪也没法子淌下来。”

掌柜的递过水来,小琴师咕咚咕咚喝尽了,道了多谢,又说:“他走到榻前,拾起衣衫给我遮了。我方要开口,一枚丹药拍进嘴里堵着,苦得无边无际。那公子温言说道:倒像了三分的拗劲,只你若有他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受人欺侮,男子汉还是要自个儿争气。”
白衣少年看着白衣仙君,似有所悟,晓得了那俊美公子说的是谁。

“他说完,外间已听见来人,我眼前袍袖一晃,人已不见了,窗屉子啪一声落了下来。”
蓝忘机转身往窗外张了张,并无头绪,正思索间……
“还有一句!听得廊下动静,他背过身时,轻声说的什么,现在想来倒清晰了,不像是与我说。”小琴师直起身向着含光君。
“公子他离去时,自言自语道:总不能靠他护一辈子。”

蓝忘机心中难过,神情却如一:“我知道了,多谢!”
“仙君,一会儿官中要来人……”掌柜的见他有去意,忙小心道。
蓝忘机剑鞘一指案上七弦琴,说:“奏一曲。”
少年人还自愣怔,掌柜的上前一推:“你这孩子白长个俊俏,脑子勿得灵光,仙君叫你弹琴啊!”

一屋里血气尚未散尽,琴声慨然而起,却是一曲《刺韩》。
其怨恻呼幽如厉鬼,其浩然冲冠又为谁?

含光君道:“尚可。不日应有回信。”
“既如此……官中人好对付,只说仙君听了实情即可,就怕这伤者勿晓事要闹……”掌柜的尤在担忧。
“那绸缎商贾是哪个庄上?”
“并非本地绸庄,乃是过路的供货行商,店外临河的两艘大船就是他家的,饰着金红色大大的一个‘缎’字,招摇得很。”
“知道了。”

一曲毕,琴意慷慨郁忿未止息,含光君已大步向外走去。
那少年人醒过神来,站起朝他背影大声道:“仙君!他是好人!”
含光君并不回头。
“是,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