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6:46      字数:2955
.

水巷小桥,掩着乌篷轻舟。
他远远瞧见,那满载绮罗的商船,被一道剑光斩落桅杆,其威势,震慑了半个彩衣镇。
他的含光君,年轻偶尔气盛。
只这么一来,于伤人外,又多一罪。蓝氏清誉受损,为了他。

剑气在空中,一圈一圈的逡巡。水巷谜踪,轻舟若鲫,寻不到的。
魏无羡盘膝篷下,横肩直背,其身姿端正,不亚任一家仙门名士。
——每日说爱卿卿,却连累他受辱蒙羞,使质洁无瑕的人玷污声名,谈何珍惜?
身为男子,不能护持家室,反增添烦忧,是何道理?
蓝湛,我不能一直活在你袍袖中。终须想一想,天大地大,如何立身?

避尘终于远去,天边升起传信烟火,比天空更蓝,是含光君的颜色。
包袱皮裹着玄纁喜服,置在膝上,魏无羡一手按下,想起温婆婆说的与他过活。数月来,他们就在一处过活,无婚而似新婚。如此习惯了,暂离一日都难舍……
船家遵了吩咐,一叶轻舟,却向烟火方向行去,隐入数不清的,姑苏的船。
魏无羡心道,他放了烟火诈我,却不成了。

船经昨夜逛过的桥下,听得画舫歌姬唱郎心似铁,只觉这怨曲声声都骂的是自己。魏无羡很想回头,笨一次落了他的小圈套,然而有些事情,真是离了他才能想,因那双美目,一见就昏咚咚。
如那日在龙胆小筑,他说“余事交给我”,竟就答应了,信了那些“无妨”、“无事”,那孩子醉了才肯承认,累过,也难受过……

郎心似铁,跳在胸腔里,硌得自己生疼。他知道头顶高空,避尘定是反向疾奔。
——委屈你先回,且让我独自走走吧。

半月悠悠至广陵,梦里姑苏。
蓝氏产业无数,南钱唐,北淮阴,未出其势力范围。处处卷云纹……魏无羡避开门生眼线,走野路,宿山林,与凶尸相伴,就如往日老祖,行止随便而轻省,只除了心中压一人,沉沉。
一日傍晚,碧水潭边除了只水祟,想起水行渊与玄武兽,也曾一处卫道诛邪。方才发现,蓝忘机自与他一起,数月里只专注复丹之法,或为着他忙些交往俗务,又与人起争,竟再也没外出夜猎过,修行亦缓。

正在懊恼,忽听得枫林中传来叱咤,他放出的凶尸只司警戒,并不主动攻击人,难道遇上除祟的修士?他蹿到树上居高看去,斜阳穿林,照见一娇俏女修仗剑与尸相斗,身后还有个掠阵的小青年,手中拿着……拿的是夷陵卖出的“风邪盘”!识货啊,旧年只卖出一小批,换钱买了萝卜种子。只这第一版造得匆匆,精密未足,用起来估计得多绕些路。
那女子月白袍子外另罩一层浅绯纱衣,容颜清丽,剑走轻灵,很有些脸熟,与方才想起的玄武兽似有些关联……对了!可不是有关联么?差点被挂起来放血引兽的那一个!小娘鱼生得好,身段美,又会得做香囊,叫蓝二公子醋死了!

但凡叫蓝忘机呷醋的,魏无羡皆有兴致。当下高高兴兴的一叫:“绵绵!剑下留情!”
林中已渐暗,二人一惊,瞪着这从天而降的邪魔外道。
“你……你是……”淮左之乡,最是养人,当年的小少女长开了,声音仍是绵软甜糯。
“阁下何人?在这幽暗山林中藏着。”她身后之人却踏前一步,警醒道:“青羊并无兄弟表亲,这位公子一出口就叫人小名,恁地无礼。”
玄衣箭袖一甩,火符燃起,他笑道:“我姓魏。”
“啊,你是魏远……魏无羡!”
“好久不见。”
听是旧识,那小青年更不自在。魏无羡久经醋场,一瞧就知其心事,忍笑不已。
“这凶尸是你的?”
“嗯,得罪了。”
绵绵把剑一收,将那暗潮起伏的两人各剜一眼,正色道:“我姓罗,叫罗青羊,魏公子从此可晓得礼数了?”
“是是,罗姑娘。”魏无羡人模狗样揖了一礼:“那这位公子……”
“这位公子乃是离家出逃改名换姓之人,张三李四浑叫就是。”
魏无羡心道,别是私奔吧,话本故事看多了,头一次见着真人私奔的,好生有趣。
“罗姑娘与……张公子,钻进这林子里是……”
罗青羊脸一红,啐道:“谁与他钻林子?我听得此处有水祟,要来夜猎,他……他不放心硬是跟着罢了。”
那张三李四讪讪一笑,此时才见礼道:“魏公子见笑了。”
“不妨,公子可不用担心了,这一带山精水祟我已除尽,安全得很。”

尴尬翻过篇儿去,小情侣倒爽快认了。
原是罗青羊在斗金阁上生了义愤,家袍还主,成了独闯江湖的散修,夜猎时救过一户江左豪商。那大富之家酬劳过只当罢了,谁料他家小儿子竟恋上了野路子女修,整了一出私订终身,卷包袱夜奔。
魏无羡拍手笑道:“精彩!佩服!罗姑娘真比话本奇女子!”
江湖儿女,年纪相若,说话间已围起烤火。说起前事,罗青羊尚带些女儿娇羞,自请去汲水,留他二人称兄道弟的说话。

“魏兄可娶妻了?”
“不曾娶,却有家室。”
“想不到,竟与我一样……”魏无羡微笑着捣火,听了也不辩,由着他心有戚戚,只是想起蓝忘机,不免也触及伤感。
“青羊她……是修道之人,我们民间的都叫仙子、仙君,与魏兄一般,是神仙似的人物。我呢,家中虽有薄财,却是贱商。”
“哈哈,我修鬼道,神仙亦嫌我呢。三六九等,各有所为,方撑起世间,人要称贱就懒待辩了,自轻自贱却不能。”
“嗯,就是这般想,我才与青羊一处。青羊是好女子,不欲成仙,不贪富贵,只立志游猎四方,往乡间护持百姓,除些小妖小祟。我自要与她一起行侠仗义,这般年纪虽炼不出金丹来,也能学着鼓捣些道法,尽其所能罢了。”
“那……你自己呢?这么跟随着老婆去了,自己就没有想做的事,没有个立心立身的志向?”魏无羡心中有事,不禁就拿来问他。
“魏兄也听说过吧,江渚估客众,淮左美人多,我么?就是想当个大贱商!从今后,我就是修道中最会生财的,行商中道行最深的,只管数着铜钿仗剑江湖,陪着我家娘子,教她开心除祟,衣食无忧。我读书不太多,夫妻之道,不讲究谁跟着谁,谁护着谁,最好不过是比翼齐飞。”

魏无羡心中一动,未及细想。
却见罗青羊已回转,听见这大言不惭的“我家娘子”、“夫妻之道”,登时飞红了脸啐道:“好不要脸,无媒无娉谁是你娘子!”
魏无羡兀的想起了蓝忘机的“不知羞”,一时思念疯长,只得低头拨火掩了过去。

罗青羊把一只小小陶罐架在火上,水开后取出一包雪白点心往里放,一看却是皮薄馅多的淮饺,可见这衣食无忧的除祟还是真的。
魏无羡多日未曾吃过正经饭,热馄饨进肚,更是想家,又想斯人……

临别时,他笑道:“斗金阁罗姑娘替我说话,还没谢过。”
那娇俏女子往她家郎君瞟了一眼,忙道:“不是为你!有话说话,世间义理原该如此。”
魏无羡眉梢挑起,又现了几分当年的浪荡模样:“哦,那便不谢。这个么,是我给罗姑娘成亲的贺礼。”成亲二字特高了一调。
这么说着,他从包袱中取出一物,却是本棉线细装的青皮小册。
“成……成亲……”脸又红了。
“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我夜猎攒的笔记,专教普通人家如何祛邪解祟的。喏,里头还有批注,是姑苏蓝氏最了不起的老头给批的,你家……夫君,恰好得用,又能传授四乡百姓。还有,彩衣镇隔着碧灵湖的对岸,有一处蓝氏的田庄产业,里头住着温家的人,你知道的,就是那个温家。他们有最好的风邪盘、召阴旗,兼制作图纸;家常符篆、照妖镜等,质量也是上乘好用的,生意可以做起来哦。”
“就是……夷陵的风邪盘吗?”大贱商眼睛闪闪,马上亮得发光。
魏无羡笑道:“是,比你手上这只更好的。”

罗青羊道谢接了小册,却犹豫不去,低声问道:“我听说……听说魏公子在蓝氏……”
“魏婴与蓝湛,就如你俩一般。”
“真的?”
“千真万确。”
“精彩,佩服,话本都没有过的奇男子……”

夜色中送走二人,魏无羡心道:更精彩的,是你做的香囊还兜在含光君袖里充作钱袋,说出来你夫君要醋成什么样。
我家的醋坛子至今没消解呢,说起来,我吃着小姑娘做的淮饺,他又吃什么,可有想我吃不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