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6:49      字数:3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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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思索一夜,终于还舟姑苏。恰红日方出,樯破江中树影,万点光华。
归时恨远,鼓帆追日而去。

回至云深不知处,但见满山萧瑟,藤萝香冷,他满心想着暖玉满怀又兼烫手热茶,哪知静室空空,衾寒香烬无人。往雅室找到管事的一查记档,才知含光君自二人同往碧灵湖那日起,就未曾回来过。他心中着紧,匆匆回转收拾了寒衣,又下山去寻。
晚来天欲雪,蓝忘机是去了哪里?

彩衣镇、碧灵湖,但遇门生,只说含光君放了消息寻人,有信即着人报夷陵。此令既出,他本人就再没现过踪迹。
夷陵……
想起他曾正色说过:“魏婴,此处甚好,不妨就留下……世间再无含光君,也无夷陵老祖。”
枕河华灯尽上,人间欢享岂畏朔风寒?魏无羡在灯影中想了一会儿,心中隐隐作痛,转身奔往蓝氏私驿,取了快马就往夷陵扑去!

赶路间就已下起小雪,魏无羡心道:老天这不是欺负人吗?每每追他这么辛苦,仿佛上辈子欠他太多等待,要拿风雪兼程来补。
雪了姑苏,白了夷陵。
乱葬岗下,守关的凶尸早已不复见。虽亥时将近,雪地映着似夜有明,他弃马登山,一只骷髅手从身旁地里缓缓钻出,亦如雪样白,幽暗中摆动似有若无。魏无羡矮身与之相握,喁喁数语,虽说不仔细,但已得了人在山上的确信。
他取出腰间酒壶仰一口,啃了把干粮就往上走,一路雪地里随手捡着枯枝子,拢在背上。荒山野地,要什么没什么,伏魔洞虽能躲雪,终究还是天寒地冻,蓝二公子怕是要吃苦头。想着蓝忘机孤身在此好些天了,他从小儿虽是清规戒律里严训出来,但云深不知处,除门生客卿外,仆从亦二三百众,侍奉之物向来不缺……乱葬岗的孤苦日子,他怎生过得?
这么想着,心疼着,又加快了脚步。

走到伏魔洞下,正待往崖上去,人却怔住了。
山道旁本是温氏棚居,那日早已叫天火烧了干净,如今白茫茫的山间平地上,夜色中竟有一座木屋。
——他说过:房舍烧了,再建,锯木头我会,旁的事,无不可学……
屋子好小,无人。
魏无羡踏着雪走近,燃起火符看,只觉它又小又别扭,屋顶子的茅草也还没盖好,又或许,是方盖好了,头天雪里哗啦啦压掉房梁。榫头看似有误,但他伸手摸上,凡有切面都极平,怎样一把利器,才得如此。
执拗的小屋,执拗的孩子气,这样……可爱,不得不放在心上珍惜。

火符燃尽,他很想他。
亥时该睡的已睡了,魏无羡放轻脚步,走到洞口。有结界禁制,而他出入自如。外间洞壁上,竟已垛着柴火,整整齐齐。他把一路自捡的轻轻垒上,捧起雪来忍着冰冷擦干净手,摘了雪帽,无声走了进去。
洞里漆黑,但他熟悉已极,闭上眼睛也能转过篱屏,走近。就不看,也知道睡着之人,是怎样一种雅正端方。魏无羡默默站得一会儿,待眼睛适应黑暗,如此借着洞外雪色微光,终于见着他,四平八稳掩着薄衾。他伸手拈起被角,果是极薄,想是仗着灵力,竟也不烤火。
人睡在塌沿一侧,另半空着,是等谁?

魏无羡正寻摸火盆何在,就听一声唤:
“魏婴……魏婴!”
还是吵醒了,可见没睡安稳。
“诶……是我,我回来了。”
蓝忘机蓦地坐起,未及下地,已落进冷冰冰的怀抱。然这冷,只是衣袍的冷,这么抱紧了,轰然袭来是一路的热烈,外裹的薄薄风霜难挡。
“魏婴……”方睡起嗓音哑然,蓝忘机急急的说话,仿佛他已练习过千万遍:“魏婴,那房子你可见了?我会建房子了。形容不太好,尚能再改。洞里置了米面油盐,夷陵市集上旁人所购厨下之物,我皆已照样购了。人说种子开春再买,我便等着。外头已存上枯柴可生火,那日风大吹散一地,我晓得要背风靠着山壁,又重新垒上了……”

魏无羡并不插话,只把他纷披的长发轻轻捋着,让他靠在肩窝里絮絮的说。
好了不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蓝二公子,会了这么多,竟晓得了选种子待新年。

“以我如今修为,人间路一般都行走得,留在此地更无妨,也毋须再苦求进益。兄长那厢我自去说,这漫山的怨灵,也须人渡化,想来叔父也无异议。世间既无含光君,再无人可因此辱你半分。”及此,他迟疑了片刻,仰起头小声道:“魏婴……驻颜的辅丹,我……月前已停服了,只没与你说……你别生气。”

“不生气,你好看得过了,再服丹让别人怎么活?”
魏无羡倒是想发作,可他这么温言细语的诉说,从何能发作起来?只得苦笑,真是好大的胆子,毋须进益,这是连修炼都要停了。

“他日你老了,我一般也龙钟,红颜白骨尽虚妄,这一世身,我总归要与你在一处。”
“嗯,自然要的。”
——不与我,谁还肯要这拗性子认死理的人。

“你既不喜让我护着,若有夜猎,我由着你就是了,就如散修小户般结伴去。”
“遇上大煞突袭呢?我这柔弱男子来不及吹笛。”
“无妨,我自然护……着你……”
魏无羡失笑,取出一纸火符,燃起了悠悠往案上飘去,烛光一亮。

“让我看看,”他把怀中人推起,拨顺了额发,把玉容清减处,逐一打量,只说:“孤山冷,果真把你憔悴了些。”
“你亦然。”
蓝忘机等了这些时日,心不定,且惊疑,眼神只追着他脸孔不放。
风过而轻呜,魏无羡取过行囊拆开,翻出给他带的大氅,示意披上,又去找灯罩子。蓝忘机依言披衣,乖乖坐着等他。
外头落起雪来,纷纷扬渐密,如玉成屑。

魏无羡罩笼了烛火,方回转来坐下。
他正色道:“蓝湛,香炉幻境,梦化身同,我想再试。”
“魏婴!”浅淡双眸忽有厉色,从方才柔顺中赫然脱出!
魏无羡把一双凉手伸去,由他接过捂着。蓝忘机似抓着了凭籍,揉着掌中冰凉,定了定神,只等他说。
“日前,我遇见过罗姑娘,罗青羊,你记得么?就是暮溪山那个绵绵。”
“嗯,魏远道。”蓝忘机冷冷。
“别醋。”
“……”
“一醋经年啊,戏言不可再提。如今罗姑娘和夫君一同游猎,专往乡间助人。我已着她与温氏接洽制贩风邪盘等物,不日江淮一带应可用上。”
“四乡游猎,你我亦可。”
“人皆做力所能及事,小妖作怪罗姑娘等亦能除,倘有大凶之物如屠戮玄武,百姓奔而求助,含光君只说停了修行,是要着人另请高明吗?”
蓝忘机语塞,听着“力所能及”,似已猜着他心意,只仍勉强道:“这与香炉何干?”

“好蓝湛,你听我说。女子如蓝翼,如温情,如罗青羊,尚能各尽其力,得一方天地立身践道,不肯学那丝萝托乔木,终身靠人,我魏婴七尺躯竟不能比女子争气么?我也很想,有一天能与含光君比肩,再战玄武。若说复丹无望,我便一生在你身后,陪着你,依着你,我愿意,世人只当我痴恋成狂,以色侍君,也无不……”
“你不是!”
“就当这么一说……”
“不可说。”
“蓝湛……如今有望与你并肩,我想尽力一试。”
蓝忘机脸色苍白,自知已辩不过,低下头只不看他:“……你答应过。”
藏在心里,撑了这么久,如今因他几句话,竟似摇摇欲坠。
“是,我答应过,你愿意了,我才去做。”魏无羡偎进他怀里,轻轻摇晃,低声说:“二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啊,二哥哥……”

风一更,雪一更,梦难成。鸿羽若轻,纷扰千万重,困一盏孤灯。
“你放过风筝吗?在姑苏……”
蓝忘机不语,只是摇头。

“天上的纸鹞子,驾着白云飞。蓝湛,你就是那只最好的大翅子美人鹞,越是爱你着迷,越要让你乘风而起。我不能,停在原地,拉扯你弃了高天云彩掉到泥涂里。原本我醉卧歌楼混日子,一枚玉令让我活过来挣命到如今。蓝湛,你岂能先我停下,弃了修行?云梦的风筝,数我放的最高。现在,就是现在,我要跑起来了,我要拉着你跑,而你带我飞。”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容置疑。
蓝忘机艰难抬头,道:“你会忘了……我……”
四手相握,渐渐都暖,却又攥得生疼。魏无羡直起身,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字的说,只让他听个明白。
“手中线,韧如丝,不论何世何境两相隔,它断不了!我绝不让!”
“记住了,你是神仙风筝,我一直拉着你,追着你,牵绊跌撞,终于有一天我会离了地,与你一道飞!”

从来,魏无羡不厌百次夸着含光君眼睛美,却不晓得,这时他毅然决然,眸中熠熠辉光,却使蓝忘机魄动神摇,愿赴其信与爱。
玉碎昆山惊凤鸣,如此动心。
紧攥的手一放又一拉,跑了一月的人,悬了一月的心,终于落入宽容温暖的怀抱。
泯然而宽,含光而暖。
他知道,他允了。
“蓝湛你知道吗?我的剑,也是云梦最快的剑。梦魂里都想着,与我的含光君,认真的比试一回,争个胜负。”
“好……好!”
“到其时了,你可不能让我,嗯?”
“又岂知不是你让我呢?”

雪默默,人卿卿。
忽尔轰隆一声异响,不大不小,不近不远。魏无羡当先已冲出,洞外茫茫雪,他取出传信烟火放了一枚……
蓝忘机已系好衣袍跟上,魏无羡一手拉过他来,指着崖下俯仰大笑道:“不是说会盖房子了?哈哈哈,这就是你的房子,一场大雪塌半边!可不要笑死人!”
蓝忘机愣住了作不得声,耳尖微热。魏无羡兀自好笑,往他颊上亲一记,笑道:“你先别动,我去看看。”
“魏婴!”人已跑出了结界。“雪大且……等等……”
烟火尚悬在空中,将漫天大雪映照湛蓝。他的魏婴,不畏风雪,高一脚低一脚,往前奔去,间或摔跤,爬起又跑……
因失了丹,不复旧时轻盈,他玄黑的袍裾翻飞,跌爬中,像雪境生出幽冥的花。蓝忘机不再急急去扶他,静了心看着,这样美而生动的魏婴。

小木屋果真已塌了一角,魏无羡手挡着雪片,捂嘴笑了个够。回身时,他的含光君在山崖,谪仙一般。
他知道,他在看。
于是在风声里大叫:“蓝湛!蓝忘机!含光君!你听着!以后,我就是剑修里的魔道祖师!鬼道里的风流剑客!”
那谪仙人,袍袖一张,若惊鸿翩翩飞来,将他环在雪白大氅中。
“你早已是。”
“可……”
一吻袭来,无遐再辩……焰生万山雪,他们烧着彼此,以今日红颜,先践了白头约。

良久,至烟火尽暗,又是轰一声,惊天动地,终于把这倒霉房子吻塌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