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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不常雪，今冬却天赐般多下了两场。
云深不知处黛瓦青墙，雪一裹越发素雅。学里外姓门生深秋时就已散了各回各家，家学子弟呆到腊月刚要休冬去时，却得了知会，说魏公子有遐，可多讲几课夜猎记事。众人尤记着暮溪山玄武洞的精彩处，纷纷又踏雪而来，惟恐听少了，缺了伙伴间的谈资，跟不上云深不知处的时新。

子弟们一派好学上进，蓝启仁却嗤之以鼻，懒待理会，只教两个侄子盯着，充作人形家训去镇场子。
泽芜君唯唯应了，到其时打个照面就躲去偏厅与客卿们吃茶，下一课又托年关事忙，早走一步，还不忘借了静室的兔子去耍。别人只道他真忙，学里不见，议事厅也不见，兔子们却晓得他身影一闪，飘往后山梅林，采了一瓮花上雪，煮茶焚香，何其风雅。
含光君倒是老实，顶着张冷冰冰的脸孔，很像那么回事。哪知魏公子讲不到一刻，只说忘拿笔记，一手支了他去，笔记来了不一会儿，又支去取符……知道的说是镇场子，不知道的只当是来打杂。

众人没了约束，很是得意，只把独脚的山魈四条腿的蜥蜴八条腿的蜘蛛上百条腿的蜈蚣听了个畅快。到了女修的课上，含光君竟不用支，自觉取书去了，不知怎的，兰室的禁制还停了片刻，足够魏公子召了个货真价实的女鬼来，梳着双鬟，嘤咛一笑，红袖卷起案上笔墨字纸一通捣乱。回去时化作青烟一袅，钻进书卷了，却是个古籍里附的侍读添香鬼……

含光君回转时，走到高高台基上，只见女修们已下学，礼节周到，往兰室施礼散去。绣卷云纹的斗篷鹤氅，大玉兰一般朵朵走在雪白庭院，脂粉香风中，不住传来柔媚的吴语娇音，魏公子这样那样，神气且俊……
“好看吧？”身后传来那人常带三分戏谑的笑语。
“嗯。”
“咦？不喝醋了？”
蓝忘机想了想，这回还真没那个意思。他从小就没怎么了解过女孩，对女孩的世界未知也不好奇，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此刻的美。
“你向来就很喜欢年轻女子，如今看来，自有你的道理。”
魏无羡一跃坐上汉白玉栏杆，笑道：“是啊，袅袅婷婷，娇娇嫩嫩，不像我们……哎呀蓝二公子，你开窍了呀，终于晓得姑娘们好了。”
“好女子都敬慕你，吾心……以为荣。”蓝忘机微笑。
魏无羡怔了怔，近来……他醋吃的少了，反倒笑的多，兼事事柔顺温和。
更叫人不舍，难忘……

蓝忘机展开手中物，原来走一转拿的不是书。狐为公子裘，一件玄青羽缎镶赤狐尾的裘氅兜上眼前人。魏无羡并不冷，却也由他，只说：
“这回可讲完了，家学里孩儿们功课都好，历练却少，山魈都没见过，还要带出去猎过才晓得厉害呢。”
“你带。”
“嗯，待来年春夏讲过学，秋爽时正好。”
大玉兰们散去渐远，蓝忘机目送着，思忖她们若得着这个消息，不知要怎生高兴。只是，他俩已约好正月里行事。
魏无羡拉过他手来，揉了揉，道：“不好吗？”
“好，秋天。”
来年秋天，他就回了吧，总不成……
“总不成见了香炉里的女子，就忘了这里的，是不是？”魏无羡含笑道，说着他的心事。
“是……”

岁旦祭了祖，正月里拜来拜去规矩多，这一日忙完，泽芜君忽想起久不见魏公子，吃着茶问话：“忘机，我听门下的人说，彩衣镇上热闹得很，新添了火船，每夜开往湖心里放焰火，颇有趣味。这几日闲了，可与魏公子逛去。”
含光君容仪华美，跪坐暖席，这时端茶的手顿了一顿，却不语。
“魏公子怎么了？”泽芜君疑道。
“无事。”
蓝曦臣瞧他面色冷冷如常，不知与魏无羡又耍什么花枪闹什么别扭，只好叹息作罢。

蓝忘机辞了寒室，举步合仪往回走，一路又遇了几拨往来拜年的，正月里喜庆，人人笑逐颜开……
静室里，熏笼微温，因他人不在，不敢熏太过了，怕着了炭气。这时他弓身添了些银炭，才往内室转过屏后，解了外服，除下高冠。
很安静，他缓带轻袍，行至榻前，默默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坐下，俯身把头枕在那人胸前。如今他知道了，自己头回试炼剪纸化身，从窗外看见魏无羡时，他依偎着一动不动的真身是所为何事。

听心跳，听心跳……

长发绕着玉白脸颊，耳里听得强有力的咚咚心声，仿若慰藉。静室里太静，太静，这么听了又听，不使寂寥。
魏无羡胸前内袋里，有小小物件硌着脸，他知道那是什么，每次擦身换衫，总记得给放回去的，不然，怕醒来时要挨说。
平日里能言善谑的，说起嘴来最是刁钻，叫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那日祭祖，魏无羡凌晨送他出门，繁文缛节一昼夜，再与之见面时，山形香炉已熏起多时。
人却不睡，只等着他回家。
相抱着说话，说多了不免做起事情，原想着情浓时最不胜力，累极了人自会睡去，谁知云歇了雨住，还是笑着恋恋看他。
把人收拾清爽了，无奈就问：“不睡？”
“睡不着。”
蓝忘机想一想，学出个开玩笑的样子道：“魏婴，再如此，我就不允你去了。”
一双笑眼迎着他，中有波光潋滟，终于一种不屈不挠的意志浮出水面，魏无羡又一次支开他去：“这么着相看，我舍不得，你出去……给我抚个琴？”
“嗯……”蓝忘机往那斜飞的眉梢尖上亲了亲，抱了同样的坚忍，向外而去。

一支洗华调，隔屏勾抹出离情，人是琴心。
正自嘲修为未及心不静，忽见熟悉的纸人儿攀过云母屏风，飞扑而来，至身前蹁跹一翻卷，堪堪在他唇角一吻，又轻轻下落，蜷在他支棱的锁骨上。
一低头缱绻意尽，终于清心弦奏成清心音，曲毕，纸片飘下……
他推琴急奔入内，暖香袅袅，人在眼前。

魏婴！魏婴……

十五过后，蓝曦臣的些微疑心已扩成偌大疑云，因魏无羡再怎么荒诞，也不至于年节中数日不往叔父处拜谒。这日他禀过蓝启仁，叔侄二人径往静室去。
蓝忘机听得人进来，也不避让。帘幔高卷，一室明朗，魏无羡静静睡着，是个雅正端方的姿态，很见得人。
蓝曦臣只当他是病了，道声得罪，上前挽起袖就探脉。
渐渐而至震惊……
蓝启仁问道：“如何？曦臣，有什么就说。”
纯和中正的灵气收回，蓝曦臣脸色发白，看向他不动如山的亲弟，回了四字：“失丹，离魂。”
蓝启仁抢上前自行再探，亦复如是……
“魏婴，自莲花坞被温晁所屠后，就已失丹。”蓝忘机淡淡道。
“所以这孩子弃了正统……”
“嗯。”
蓝曦臣急道：“那他如今是遭反噬了？”
蓝忘机摇头，取出了三代家主的炼器残记。
……
叔父大人揪着胡子，长叹离去。兄长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也离去了。
静室又复安静。
他知道兄长想问什么，魏婴若不醒，这么守着，他是情愿的。
听心跳，跳得认真又轻快。既如此，不情愿也情愿。

春来玉兰花开，含光君夜里亲去藏书阁折枝插瓶，榻前添了新香。

外姓听学的不取幼童，按着与魏无羡商量好的，开春就让阿苑往家学里去，改了蓝姓。温情来信替阿苑请字，含光君展信在榻前念了，沉吟半晌，提笔赐了思追二字。
云深不知处的讲学，年后亦如常开放，少了世家徽纹，却很有些百花齐发的杂乱活泼气。静室更显沉寂。
蓝启仁一口闷气憋不过，传令含光君须勤往学里去，主讲家训及礼仪。
众学子惧含光君却喜魏公子，有大胆问及魏无羡去向的，含光君一概只说闭关修行。再有追问闭关至几时的，含光君只不语。

他很想说秋天，想说秋爽时魏公子要带你们夜猎去。然则不确定的事，他从来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