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6:54      字数: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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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八月桂花。
因教学用心,门生子弟已将三千家训倒背如流,倒立背,亦如流。含光君功成身退,又守在静室,哪里都不去。泽芜君无奈,只嘱他莫忘了探望母亲。

这一日,蓝忘机往龙胆小筑洒扫。
一般的秋意,打水时,再无人从后扑上,使弄丢桶子。落了黄叶,扫一片,又来一片,像是个扫不完的意思,他忽尔有些委屈,却又知道这毫无道理。扔了条帚,匆匆走进室内,走向母亲赠予的藏物之地。他想看看那个珍贵的盒子,或许,连这委屈怨怼一并藏了,锁了,才好淡定从容的回去守着那过份安静的家。
分明已到了秋天……
琴指勾弹七下,一屉滑出。
分明他说过……
乌黑的漆盒好好的在,打开来……他手一抖,盒盖掉落在地。
一封书信,压着那些心爱的过往,映入眼帘。
“与夫君蓝湛……”
在所有清醒的记忆里,魏无羡从未唤过他夫君,如今却白纸黑字的写上了。那一份小委屈倏忽疯长了数倍,似再也藏不下。
他手快撕坏了一角,不敢再心急,按捺着缓缓拆开,行至明亮窗前。

“夫君见字如面:

彩衣镇二醉,湛亦曾唤吾夫君,只醒来忘之。夫君,夫君,吾心常自回味,藏此欢喜。镇上伤人毁船事,君自往宗祠领罚,几日不归,托词清谈赴会。吾亦知之,感念君意相护,复丹之志更笃。然与君相知,无婚姻事,有琴瑟好,宴尔之夕,亦如胶漆,去之不舍,复怆然。

尝忆湛初至乱葬岗,当日,适白露初霜。吾见佳人行于市,拎骡子拉农车,驱窃贼救小僮,一花盆何其幸,得仙君展流云飞袖扶之。汝一路助人,吾一路相随,缀于身后,亦步亦趋。私心倾慕不已,慕汝仪容风貌,如玉树随风,更慕汝怀大道而行于市井,行善止恶,不以功名论,不以得失计,泯然藏锋,逢乱必出,乃真君子。”

蓝忘机捧信读至此处,那难得端正的字体就中断了,其下画一大碗,碗中墨染乌涂,不知何物。后又缭乱续写道:

“打叠起心思写一回情书,好好的你又来招我,不是吃家宴去么?怎的又遣人送汤来?还是莲藕排骨汤,莫非是你做?若是你做的,若真是你做,蓝湛,我不知道还能写什么,方才都是胡言乱语,哪来这许多倾慕的缘由,其实,就是喜欢你罢了。

除夕夜,独在灯下,录我心悦及不舍。见此信时,我的含光君,是否每日守着魏婴?我欲与君并肩,魂入香炉,悟道自能一日千里。君守静室不去,竟无视世间灿烂,退止魏婴一躯壳乎?
天之苍苍,其远无所至,地之茫茫,行者无垠。我于幻境异世,观天地星辰,万物浮生,亦与君同。然君心自困一室一人,我见北冥鲲游,君不见,我见其扶摇鹏飞,君亦不见,何共逍遥?我剑生寒,君剑蒙灰,我剑勤修诛邪诀,君剑何意自伶仃?二哥哥拗起性子来,抱着个无用的壳子,有用的一概不管。每思及此,更伤于别离。

好蓝湛,勿再守着静室,到莲花坞去瞧瞧么,循当日所指之路,至我旧居所,卧榻之旁,可见我心爱。乱葬岗的房子,我亲画了图纸,寄予温家人操办了。见信之日,或已建好,且去看看?四叔擅木,非你我可比。含光君的剑,锯木头外,还作何用?不知就该打了。

入梦忘尔挚爱,终是我之过,是我错,我浑蛋,你要恼就恼。然我终要回来的,且信我梦中知梦,寻得来路。若一时等腻了,恨极了,便照着玄武洞时那般,只大口咬我去,睡梦里吃痛,许就快醒了呢?疯狗似的爱咬人,竟是我夫君哉。我会回的!不恼了啊,这么着哄你,就笑一笑么,笑一个甜的。”

蓝忘机平生未尝收过情书,竟不知是这般连图带字,一半儿端庄一半儿乱涂。读了又读,不觉夕照帘栊……
窗外龙胆,朵朵铃锒,苦过后,或能长至美不胜收。世间情爱,亦复如是。蓝忘机涩然咀嚼半晌,低头一笑,妍生两颊,千般委屈都叫他哄回来,心中却道:婴与吾,相知相得,又岂独情爱?

“啊呀!”
“阿婴,凝神。”
魏无羡缩着脖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模样。
“脖颈上忽的好痛,什么东西?咬起人来跟个狗似!”
“桃林中哪来的狗?许是大蚊子吧。日精月华,皆是助益,阿婴要养丹,岂能被外物所扰?坐好咯。”
“是。”小少年重又盘膝坐好,嘻嘻笑道:“娘亲,自小时结丹,我胸中时不时就覆上一层暖意,就好比眼前夕阳,融融生温,只觉心跳更稳,喜乐安宁,想是有进益才如此吧?近来不知怎地,总像有人催我似,恨不得日夜勤修不辍。”
红裙子的母亲秀眉挑起,一掌拍下:“凝神!”
“哦……”

云深不知处晨钟方敲,泽芜君一碗粥没喝好,寒室廊下便得了消息,说含光君天不亮就往蓝老先生院里端端正正跪了,求请为魏公子正名。
数月来,他一心想让亲弟振作些,不得其法,昨儿听说往龙胆小筑吹着小山风扫地去了,正自欣慰,不料这山风比魏公子的枕头风更厉害,将人吹出个新境界来,一夕间进取如斯。
一边遣人再探,一边收拾了就往事发处赶,路上已有醒事的门人追上,呈了族例中相关姻亲道侣的卷宗来,泽芜君淡定道:“这个……许是没有例,且看吧。”

山间泉畔走过,离远已见得晨光照梁,佳气东来,蓝忘机独在庭院中,白衣染金,跪出一个正气浩然。
蓝老先生闭门不见。
廊下家仆屏声敛息,晓得屋里屋外的脾气,没一个敢劝的。
泽芜君摒下随从,径往里去,经过庭院脚步稍缓:“忘机,早啊!”
“兄长早。”含光君肃然。
“可进了朝食?”
“尚未。”
“下次,进了朝食才来。现如今,我是吃不上了,估计叔父也不必吃了。”说着,几步已到廊下,袍袖一挥道:“不召食了,先去吧。”众仆巴不得一声儿,顷刻散尽。

蓝忘机眼见得兄长叩门进去了,想是有着家主的身份,叔父的脾气还能忍忍。他晓得屋里团了个偌大的难题,然而蓝忘机自小是个讲道理的,只要认定了对的,旁人以为规矩严苛过分,他恪守起来是一派从容。今日既拿定了心意要造反,也是个占理的态度,尽管从容的任性起来,求一个拆题的机会。
只是……离了魏无羡这些时,日子过得太出尘脱俗,委实没想到早饭。

良久,泽芜君出来,温言道:“世人皆糊涂着过,为何到你这里,非要个清楚明白呢?”
蓝忘机清湛双眼看向兄长,毫不迟疑答道:“从前他说终身不娶,只与我一处,如此糊涂,才担了污名。他离魂修炼,生死难卜,究起也有为着我、为着蓝氏的缘故。如今留书于我,明白唤我夫君,有字为凭,如何再糊涂下去?”
泽芜君扶额长叹:“罢,午食也指不上了。”至亲弟身旁,掀袍同跪。
蓝忘机一怔,低声道:“忘机谢过兄长。”
“传说你如今很会做饭了。”
“魏婴擅食。”
“哦?兰陵金少夫人亦擅食事,想是家学渊源。”
“……”蓝忘机无言以对。
“魏公子乃一饭之恩不忘者,须记得欠我。”
“……是。”

魏公子如何亲炊一饭以应此劫,后话且不说。只说云深不知处众人远远候着,至夕阳西下蓝老先生门开时,看戏的脖子皆长了数寸。三天后,蓝氏族中但凡有身份的,都得了邀约往雅室相聚。蓝老先生蓄势以待,泽芜君温雅迎人,门生仆从一概摒退,只含光君冷脸捧着茶托子侍候。待人齐了,大门一关……
半日,众人鱼贯而出,行走皆见颓势。泽芜君以家主之尊,亲送到院外,逐一抚慰,极尽温柔。
厅内仅余两人。蓝启仁一战告捷,虽志得,却难意满,想不到自己穷半生维护家训族例,到头来成了头一个钻空子之人。
蓝氏宗谱中姻亲一类向来只录道侣何人,从不曾记之男女……此时此刻,他冷哼一声,提笔蘸墨,袖风轻轻拂过兄长青衡君的名讳,在“次子湛字忘机”之旁,添上了“道侣魏婴字无羡”。
“众议此事不宜大办,你也别委屈,长辈们年纪大了,场面迥异,怕受不了。”言罢,将本家这一册晾在蓝忘机的茶托子上,拂袖而去。蓝忘机低头不语,须臾又听他老人家从去路飘回一句:“那孩子终会醒来,谨记还须祭拜宗祠。”
寥寥几笔,墨痕未干,他醒来见了,该是如何欣喜……

是夜,蓝启仁老先生自跪于宗祠庭院。
执罚子弟铁面无私,遵令将泽芜君兄弟二人拒之院外,无奈只得在廊下陪跪一夜。至清晨,露重又逢秋雨,含光君霍然起身,径入宗祠,一阵风把叔父大人卷了归去,拦者沾衣即倒。
泽芜君把无辜受累的子弟一一扶起,又嘉奖数句,散去各回各家。这回恰好,没误了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