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7:23      字数: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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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中,落英缤纷。
魏无羡行气一周天,跃起攀下夭桃一枝,身量已近成年。那重瓣粉桃朵大又极美艳,他心中微动,蹿到溪边一洼碧水旁,取下一朵比在鬓边。水中映出俊美白衣少年,人面桃花争鲜。
“不像……”他自语道,故将脸色冷下几分,做出个刻板端肃的模样来,又相了相……还是不太满意,于是把花枝甩手弃在溪中,任它逐水而去。

落红流波,年复年,梦中的美人从未改变。
魏无羡结丹始梦其人,幼时只慕其风貌,梦里痴看他一人行走,一人打坐,写字、抚琴,美似远山霜雪,却看不清眉眼。及后渐次清晰,可见清雅绝伦,近日梦他……竟至肌肤予授,甘愿与他猥弄,以至春潮数度。
他是谁?为何常自冷冷,不言不笑,偶尔得一展颜,却又勾得梦魂颠倒,醒来必要换洗衣裤。
娘亲常说阿婴着玄衫最俏,红裳更是美哉少年。可是魏无羡越来越喜穿白,只因梦中人白衣如素。往桃林修炼,无人时临水见影,亦常爱装作冷冷姿态,这么着模仿,好确认世上真有其人。

魏无羡转身飞上桃树之冠,脚下柔枝轻弹,极目是层层的彤云薄瘴,想着那些疑幻似真,又默默无言的爱恋,及那人秀美若南山芝兰,梦中情热相洽,却势强莫能拒,且劲力绵长……
他脸上一烧,心中有了妄念,便懒待再修。想起近来进境缓慢,又有些懊恼。

晚间归家,自然就询问修行渐缓一事。父母相视一眼,笑道:“这就对了。”
娘亲说:“桃源可助你的,应已尽了。阿婴,你也大了,可知这山村中有何异样?”
魏无羡心中早已明白,趋前去握着娘亲的手道:“桃花四季长开,村人容颜不老,四邻孩童数年如旧,只我一人长至少年。”
“那爹娘呢?”
魏无羡跪坐席上,把头枕在娘亲膝盖,不答话,只觉一双温柔手轻抚在发上。爹爹永远英俊可靠,娘亲永远秀丽聪黠,是他心中所愿所想,他情愿信其真,享受其爱护教养十数年。
“阿婴,桃源中人皆是魂体,你亦然。村人乃战乱罹难,至此绝境不复出。而你,顺水而来,随缘而去,爹娘亦不知何所往,只由你心。”娘亲温言说着。
父亲亦道出实情:“桃溪只可顺流,不可逆之,阿婴修炼已成,若想离去,不可由来路回溯,沿溪而行,或有奇缘未可知。”
魏无羡心中不舍:“若我要留呢?”
娘亲将他扶起,直视他明俊双眼道:“阿婴长大了,另有向往之人。莫忘了,桃瘴无边,世路难行,只记本心。爹娘……永远是你的爹娘,无论去向何方,爹娘在你心上。”
……

云梦,春意正浓。
魏无羡走在十里长街,看万丈烦嚣,他是魂体,人恒不察,更不可见。
自与桃源别后,顺水漂至这世间,他最先要找的,还是云梦。这是爹娘相识的地方,果然好玩热闹,又兼一望无际的大泽,莲叶田田。

长街上滚滚人浪,一个白衣背影,纤尘不染,一步一步走去,雅极俊极……

魏无羡心间似被猫抓似的痛痒,身形一动,无声无息穿过人群。飞掠至那人身后时,忽见半空中抛下一物,掉在白衣人发间,是一朵开得正烂漫的粉色芍药,不偏不倚恰落在他鬓边。临街高楼之上,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来:“蓝湛——啊,不,含光君。这么巧!”
他与白衣人一同抬头望去,只见亭台楼阁,纱幔飘飘。一个身形纤长的黑衣人倚在朱漆美人靠上,垂下一只手,手里还提着一只精致的黑陶酒壶,酒壶鲜红的穗子一半輓在他臂上,一半正在半空悠悠地晃荡。
那张脸……魏无羡怔住了动弹不得,那张脸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无双人,竟作了两身。
啊,不对,己是魂体,楼上之人才是这世上应有的魏无羡?

惊疑间,方才所追男子已登楼。他思忖着,亦缓缓拾级。至二层雅间,垂珠帘外,却见数个女魂被逐退,身带阴气,却是死魂。一妩媚女子瞧见他,娇声笑道:“咦?你这孩子怎变作魏公子模样,小心挨敲打。”
他退至廊下角落,低头不语,听得里间人语气不善,渐至相恶,不欢而散……白衣男子从屋中辞出,眉目清冷,飘逸的袍袖似比来时沉重了几许,他心不在焉,生魂死人一概不察。原来他叫蓝湛,又称含光君。
魏无羡松了口气——不是他,不是梦中人。容貌无差,却不是。他辩不出来因由,只知并非梦魂中两心相属之人。

女魂笑闹着掀帘,趋向她们口中丰神俊朗的魏公子,他亦悄悄张望。但见魏公子玄袖一甩,拨开身前娇娥,匆匆奔向临街的美人靠,凭栏看了良久……绷紧的肩背渐渐颓然,一手撑在栏杆,另手摒退了众人。
女魂噤声而散,只听一声“酒来”,掌柜的诚惶诚恐,带着小二擦身而过,忙不迭送上美酒数坛。
身后珠帘,玎玎珰,似怜惜这难舍之情。

从女魂窃窃私语,听得这魏公子乃此间召魂御鬼的第一人,魂体闻笛即趋之。他心道,这就好,今后要寻他倒容易。
他不晓得前情过往,也不太懂明明相惜,为何交恶,情愿独醉高楼。然这孤单却是明明白白的,除脸孔之外,与己是一样,只等一知心人。那含光君,几时再来?魏公子若不想他,怎会凭栏抛花?
他熟悉那张脸孔上的笑容,自知呼唤“蓝湛”的,乃是真心。

是夜,星辉灿烂。
魏无羡寻了艘废弃小船,以灵力驱动,飘往莲叶接天的大泽之中。四围不尽空灵,最宜修炼,他服气运转,只觉内丹充盈,如这世间万物,满载生机。
良久,方歇息下来。他躺在船上,独享这水天如一的美境,眼中星河,入梦,亦枕星河。
……

另一世的云梦,莲花坞。
一人无声立在魏无羡旧居,雪白春衫,素带约腰,佩玉之旁,悬一只古朴沉默的银铃。
蓝忘机指间燃起灵力清光,已见得他说的榻旁心爱——床栏上亲咀小孩的旁边,是一个憨拙小人的背影,大脑袋上垂着抹额,鬓边刻花。是芍药吗?当日他气话说“不叨扰了,有缘再会”,晚间睡前,却刻下了离后相思。
蓝忘机忽生悔意,那时若能再坚持一下,言辞若能软融些,若能像现在,慢慢也学着哄着他些,或许……所幸他又到了彩衣镇,以天子笑戏人,如此“无聊”。想起曾经闲逛笑谑中,他自比云追月、凤求凰,自己尚有不服意。如今方知,情起是己不错,意到身动者,还真是魏婴。
这内室虽久无人居,一应事物仍洁净,蓝忘机想了想,忍不住躺下,从他曾经的角度,伸指去描摹着小人身上刻痕。
他是这样人啊,想起就做,言出心随,遇千万阻而笑往,路难行,人不行我行。这狂放之下,又有牵牵连连的柔情,付出无穷无尽。

院外人声扰攘,想是那江大宗主归来,如此浮躁。
蓝忘机悄然离去。
此间大泽,同是星辉灿烂。魏无羡尝说及二人采莲之梦,疑是异世幻境。他想念着,租赁一只乌篷小船,以灵力驱往莲叶中去。佛说须弥藏芥子,那小小的山形炉,是藏了怎样一个神通世界?此时,他在异世中所行何事?
……

魏无羡在努力入梦,偏却眠不着。
水映着漫天星,翠墨莲叶,如云在侧。尝听说一花一叶皆成世界,这无数莲,是几多个世界在摇曳生姿?这一世有魏婴蓝湛成双,或每一世皆有魏婴蓝湛成双。

我的梦中人,又在哪一世孤等?

他举起雪白衣袖,掩住脸面,在黑暗中肖想那人风姿,小船温柔摇漾,终于似幻似真……另一双雪白袍袖拂过来,又卷过去,熟悉的秀美脸庞近在眼前,颐靥微陷,魏无羡再顾不得看完这笑容,一把将他抓进黑甜。
瞬间融汇四肢百骸,是馥郁檀香。掩住的被掀开,合上的被分拆,此梦层层盛放。船压着流波,流波载人浮沉,甘心情愿,却着力不得,只任他推波兴澜,抽送得欢畅。
大泽茫茫平静,人在其中,渺小如双鱼戏于莲间,摇首相哺,摇尾相就,纵有水花不断,亦沉进星梦无边。然戏水方知鱼乐,其乐绵长,数度湍流激进,终于莲叶打翻,倾洒亿万珠滴,魏无羡哑声叫出:“蓝湛!蓝湛!”
惊飞鸥鹭几只,梦醒时分,曙光微现。
……

蓝忘机在曙光中尴尬,胯下尽湿,幸好衣物在行囊,行囊在身边,船有乌篷可遮掩。
想不到思念已极,竟在船中入眠。
四下里水鸟啾啾,蓝忘机舍不得动,亦舍不得忘,回想又回想,行事中,那人不似往日容易力竭,又似有灵力波动。
他留书中说:“我于幻境异世,观天地星辰,万物浮生,亦与君同。”
这一梦压星河,可当真与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