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7:26      字数:2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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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告天下的挫骨扬灰,是做给谁看?拉上仙门各家,聚三千修众,只为发个誓,还是有心人在等谁?魏无羡明白得很,只是没想到,以一个算计伊始,运命环环相逼……
心碎者,泪尽血出。
他去迟了……
陈情悲歌虎符合,竟使白骨凶尸遍野。不夜天,已成修罗地狱!

顾不得扰乱异世的后果,他在刀光剑影中冒险奔突,魂体动无常则,若危若安。
这一世太难看,不测不爽者太多!
有修士身死,化为凶尸挡路,他急运灵力,一再震开。
造化变迁原不能问,他问不得天,只是一味不服!
金光闪闪的一道术法当空飞袭,他偏头一避,已远远瞥见该人神魄涣散,脸白如雪,已是强驽之末。身周失控的凶尸缓缓回头,竟似要反噬其主!
顺手卷起地上箭支,电射而去,将那凶尸几只暂阻,身形已同时掠至,灵力暴长,尘风欲将人裹挟带走。

天下匍匐,唯楚不服,做人也好,魂也罢,他还是想与天争命,要为这必死之人开条生路!
只是,又迟一步……

他眼看着一只大手从旁抓过来,把阖目软倒的夷陵老祖抢去!惊骇间,只见手的主人一身素袍血染,已将那脸孔苍白的玄衣魔头护牢在襟怀。是含光君!
云纹抹额已污,受伤灵力将竭,惟剩一双眼睛浅淡冰冷,神光决绝。不夜天的滚滚血浪在这目光里如潮退却,完完全全,只看紧心上之人。
魏无羡终于把擂鼓般催促救人的心跳放缓。天大地大,所幸他还有他。
避尘勉力腾起,载人飞离,剑似流星,长空界破又弥合如初。
魏无羡随手自空中捞一把飞剑,御往夷陵方向。想这二人,避过风头,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三天后,乱葬岗。
西风凋了碧树,颤巍巍的枝头上,魏无羡盘膝打坐,听见山下避尘剑啸来而复去。曾相依过,又只余一人,踽踽独行山道。重伤未癒,这山上,也再没有最好的医师。
他不疗伤,也不再刨坟炼尸,终日安静,桀骜狂放的风姿也不复见,神色漠然。魏无羡常去伏魔洞看他,不论白天黑夜,那些禁制结界竟认了两主。

世人只道夷陵老祖擅笛擅符,却不知其画。
伏魔洞中,纷杂的符篆弃在一旁,案上与地下,薄纸轻扬一张张,都是画。画里,都是人。不见丹青粉饰,一色单勾,百态天然。他醒来倚案常画,醉委于地也画,不服药,饭也不记着吃。
温氏诸人憯然悲伤,亦无奈,每到饭时,只遣幼童阿苑来送。稚子无知,一如往日笑唤他“羡哥哥”,方从死气中唤出些许生机。
除此日夜无声,画上男男女女,一个个眉目动人,嗔笑风华。他随手勾勒着故人,寂然淡漠的写画,却笔笔都是真意。

魏无羡常去偷瞧,有认得的人跃然纸上,也有陌生,应是尘封旧事,一点点逝去随风,不是杨花。
都画着,只没有那一个。
画皮画骨难画心,许多心意,开至荼蘼芳菲尽,未曾认清。

一夜,巡过结界,魏无羡又至洞中,夜凉灯晕,只见他在昏黄中写字。魂体趋前去看,如偶然飘至一缕西风,烛火晃了晃。写字的人似有所感,僵了一瞬,复又下笔:
“……不可娇矜自满,不可自赞毁他,不可口是心非,不可仗势欺人,不可公私不分,不可背信弃义,不可结党排旁,不可妄断他人,不可三人成虎,不可背后语人是非,蓝氏风教,素为缜密尚在韶稚便蒙诱诲规行矩步安辞定色非徒古书之诫经目过耳也,故留此二篇以为汝曹后车……”
支颐而坐,信笔而走,坐不端也字不端,洋洋洒洒数张,越写越急,最后,笔尖一顿,微颤写下:
“蓝湛,你看看我……”
袍袖一挥,烛火灭尽,再也看不见什么。

魏无羡夤夜赶往姑苏。
循着灵气光华找到蓝氏山门,结界挡了飞剑,他把剑卡在树冠,急掠而上,直至云深不知处界墙。山林中,尚有别的弱小游魂,为灵气吸引,在界墙外逛荡,只稍一碰到墙体,即被弹开。果然是名闻遐迩的仙府,一道山墙隐藏古老禁制,暗夜里幽幽蓝蓝透出云气纹。
他心中疑惑,为何那含光君,把人送回就撒开手再不去夷陵?为求个明白,纵有禁制也试它一试。他大胆探向墙体青石,着手处忽有清光融漾,同时心口竟淌过感应微澜。

此界可过……
云深不知处已宵禁,凡有结界均已开启,而魏无羡行走自如,心上感应不断,似有密钥在身。此间应是陌生,偏偏见路不疑,一径穿廊跨院,已到静室门前。

门前有人,一年长,一年轻。
年轻的方出来,掩上院门,道:“忘机服药已睡下,这几日又好了些,叔父放心。”
“好……曦臣,你可曾怨我?”
“侄儿不敢,忘机伤了三十三位长辈,依例该严罚。只是……三十三戒鞭,哪堪承受?若是误了修行……”
“金氏来书,你看了?”
“是,半月后,围剿乱葬岗。”
“不夜天之后,这围剿已成定数。忘机他……若不是如此,必定要往夷陵与之同生共死。”
“叔父……”
“你们怨我也罢,自家孩子,罚了他,总好于眼见他身死又蒙污名。围剿之事,我不去了,你自行处理。我守着忘机,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魏无羡寸步不离都听着,心下难过,看什么都是硌眼,只好抬眼去看那天边不可见的夜星。那年长者亦仰望长空,感叹道:“几十载门生无数,以师道自诩,竟漏了一个,看漏了一个……”
“三弟私与我说,围剿之日,若能缴获了阴虎符,魏无羡伏法受缚,未必就当场革杀。”
“呵,是么……”
二人相伴离去。魏无羡转身穿过院门,轻轻一纵,已掠过庭院,停在静室廊下。直棱窗的缝隙,透出浓浓的药香,药香掩盖下,是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不必小心翼翼,他知道,此时无论有何声息,屋中人,都醒不来。三十三鞭……若不服安息的丸药,根本是睡不得,服了,便几等于昏死过去。
然他不太想进去,不忍去见。

檐枋下,倒挂一簇簇风干的芍药花,是要做花薰用吧?如今已无人理会。小风穿廊,山雨欲来,花落在鬓边却簪不上,散成片片,穿魂体而过。似谁含笑,碎挼花打人。
魏无羡手中焕起灵力清光,照见落一地的芍药香。他单膝跪下,雪白衣袖状似透明,拂过时,花瓣子不为所动,静默着,两色浅深红。忽地心有灵机,他喃喃自语道:“我喜欢的不是芍药,我喜欢的是你。蓝湛……我们啊,只结情,不将离。”
情话从遥远的记忆中来,连语气带神态,都真切。魏无羡忽然晓得了,他也有一个静室,有一个云深不知处,所以他走来见路不疑,似是回家。这不像梦境所见,竟是真的。就如两年前云梦大泽那一夜,他在快意的巅峰喊出“蓝湛”,该刹那就坚信了,梦中人是真的,真的就叫蓝湛。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脸孔,现如今屋里这一个,痛楚太多,怕一见了惊心动魄。他踟蹰半晌,终于定了心,从紧闭的直棱大窗一步踏进,云纹棂花亦暗藏禁制,却挡不住他。

山风渐大,雷光闪闪,雨却闷在天心里,久久不来。
魏无羡退回到廊下时,冷冰冰的魂体,浸透了屋里气味,全是血与药,不闻香檀。心里的闷,比雨更甚。
风吹花落知多少,层层委地,一会儿打湿了,怕是再用不得。他默默的发力,把碎瓣一片不剩全都拢了,灵气清光裹将成一团,又隐回到黑暗。
该回去了,还有一个要护着,那许多人,似已为其作定死期。

路过门前规训石壁,他驻了脚。此处有灯,三千家训暗夜里不忘示人。
“不可结党排旁,不可妄断他人,不可三人成虎……”那人灯下随笔,狂草纷乱,写的竟是蓝氏家训!方才的长者曾说数载门生无数,想是无数人都念过,写过,背过,只不记得!
长天里霹雳一声,终于将满腔怫郁倾倒,大雨滂沱。此后雷霆数响,山门外碎石飞崩,规训石壁裂开大口,与空中银光列缺,竟相视而笑,状若少年狷狂。
魏无羡徒手破壁,灵力收,身形一拧,掠起从山门奔出,急风骤雨扑面凉……以此为誓!我的蓝湛,永不能受此苦楚!

夜巡门生已冒雨奔来……尘世三千条,世代破而又立,修修补补,或又刻作四千、刻作五千、刻作六千。人间种种对错,无穷规训难及,终其果,凭谁能笑对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