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1-07-05 17:30      字数: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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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魔洞,在淡淡的芍药香中迎来晨曦,不知几时,石案旁新添一只藤编的大篮子,盛满了绯粉的花瓣。魏无羡靠在洞外崖石上,任由朝阳辉光透过一身雪白轻衫,晃醒了伏案之人。只见他支起上身,蹙眉避着光,斜肩落了件布衣,被他一手接起端详,似是疑惑,屡次醒来这般,是谁披衣慰寒?
发现篮子,他俯身捞起一把香花,凑近鼻端,苍白面容竟浮起一丝笑意。像是知道了这是什么花,禁不住深深呼吸,却又牵着伤处,皱眉咳起。碎花指间洒落……魏无羡想,半月后的围剿,挨打的含光君,要怎生与他说?

这一日,他不画了,难得收拾齐整些,下山去弄了酒来,守在阴气重重的血池边,灌酒到天黑。饮如长鲸,目如星辉,不知其醉是不醉。
魏无羡跟了他一日,心事杂且乱,不知如何现身开口,正自着急。忽听淡漠的声音从旁响起:“你是谁?”
——啊!
“一个生魂,竟不畏洞中禁制。”
他是夷陵老祖,长年御鬼,念力强悍,就此觉察……魏无羡顾不得解释,催动灵力,魂体不现面目,只泛着隐隐光华趋前半蹲,径直问道:“半月后,他们要围剿乱葬岗,怎么办?”
他怔了怔,似是想这“他们”是谁谁,而后淡然道:“不怎么办。”
想起不夜天城的情形,魏无羡着急:“不夜天死伤无数,他们还敢再来,必是重整旗鼓,纠合更众,你……你别不当回事儿!阴虎符,是再用不得了,控不住!”
“是,所以我毁了。”
“什么?!”血池阴森,池边人在迫近的灵气光华中越显出苍白病容。魏无羡看见他眼中痛色,有些后悔提起不夜天,可是不得不提。大敌当前,给他扎一刀,痛出血性来,总好过漠然无动于衷。
“昨夜你走后,我毁了半符,剩下半枚,也无甚用处了。”
“你竟一直晓得我在……”
“我是魔道祖师,人人都这么说。”他微哂道:“月前就觉察了,昨夜方确定。只当你是为虎符而来,如今看,却不是。”
“就别管我是什么了,只剩半个月,须早做打算。”
“把温家的人遣散,我等着就是。”
“你会死,他们得不着阴虎符,你会死!”
“我炼的符,没炼好,毁就毁了,叫他们得着了,我就不死么?还是……苟活着替别人炼尸?”他伸出手去,碰碰那久违的,亲切的灵气,放温和了说:“都是修道之人,心中有道,岂在乎生死?你这孩子,灵气修得纯厚,怎地不懂事儿?”

魏无羡想说我不是孩子,又想说不如暂躲这一役,却明明知道若换了自己也必然是宁可战死不愿逃避,一时纷乱如麻,不知如何劝说。静室里长发铺陈俯卧昏睡的身影,惨白的绷带和刺鼻的药气混着血腥刹那间涌上心头,纠结之下冲口而出:
“你死了,他呢?!”
“什么他……”眼前人,慢慢的,神色从柔和转为厉刻。
魏无羡也不理会他爱不爱听了,只拿话诘问:“你心里不是清楚得很吗?他是谁,是谁把你从不夜天城救出,又送回乱葬岗?”
“你说蓝忘机吗?仙门名士含光君,他从来看我不顺眼,口口声声斥我训我,什么救我不过是抓着机会好彰显正道!从前他就总叫我滚,如今我已将这滚字十倍奉……”
“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到今天你还不晓得他的心!他为着救你被罚了,被罚了……”
太委屈,那些苦楚说出来竟不值,争如不说……
“他怎么了?”一只苍白的手突然穿过灵气清光抹过池边青石勉强撑在了地上,仿佛要抓向魏无羡却一个失衡几欲崴倒。“你说什么?他怎么了啊……”

那凄厉双眸瞬间流露出慌乱,隐忍,关切,还有些……别的,魏无羡愣住了,内心千回百转的看不清。果真我竟如孩童般无知吗?原来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的情意,会有这么多的引而不发,这么多的无可奈何。
如此,更说不出口。
“就是……含光君受罚,犯了家规。”
“哦,他们家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就罚。这回,说不定要跪个三天三夜,还要打几下板子。只是,他从小被当作子弟楷模,便是罚跪也难堪。”他喃喃说着,说服着自己,壶里剩的酒一气全倾了,呛咳几声,垂手低头,默默。
两相无言,终于,他抬起头道:“把人打狠了,是吗?”
“嗯。”模糊应了,心知不能细说。
“打狠了啊……也好,从此不敢了,断个干净。”他起身走到案前,点起灯,喝多了,手还稳着,人是海量。方才的慌乱竟似从未有过,倒着酒又说:“生魂么,仗着人看不见,上哪去打听了这许多。”

这么说着,灯色暖着,人笑起来:“只你却不知道,他说的那些话,当真是够得上挨顿打的。他把我藏在一个小小山洞里,疯了似的给我输灵力,我一个修鬼道的,要灵力做什么,也不管有用没用的输,还拼命的说话,我从没听他说过那么多,那么多……好听的话。”
冷清清的伏魔洞,被这灯与笑,铺出一室的温柔。
“含光君说了什么?”
“你这孩子好打听,我偏不告诉。”他笑意更浓,浮一白,晕生双颊,眉梢亦扬起道:“天上天下,只我一人听过,再不能给旁人知晓。”

言罢,挥手向案,正当袖风压了纸,半碗残酒已泼上。一旁墨池微凝,他一口酒喷去,又将墨摇手泼了,提笔抹了开来,一边含笑命令:“小子,研墨!倒酒!”
管闲事管成了上门的书僮……魏无羡撇了撇嘴,只得运起灵力依言去做。
他接过酒仰脖子尽了,嗤笑道:“你也别不服,本公子从来是美娇娥侍侯,换一个没脸没皮的半大小子,也是沦落了,且将就罢!”
魏无羡正腹诽那美娇娥都死透了,就没一个活的,却听“铿”一声儿,酒碗在案旁磕出脆响,身边人笑意未停,已欣然赴画。只见他执笔起落,迅巧如纸上轻烟舞,又染薄雾,随那酒墨晕染处,或浓或淡,因势挥涂,笔下渐显飞袖流云,画里一人,背向而去,抹额下,发如乌瀑落九天,浪卷千堆雪……

他缓缓收敛了笑容,目光里幽深如墨,又漾出层层不断的柔情,低声道:“我给自己落了禁制,什么时候人一死,那些听过的,痴心妄想的话,顷刻间就都忘了。他断了念想,当然就不再来,我也忘了他吧,身死魂消,自由自在。”
“说的人,总还记得的!”
“傻孩子,修仙是几百上千年的事,人间的,过去的,转头看皆是空空。我遭人算计,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想来也只当做了噩梦,再有半个月,马上就成过往云烟。他啊,他……我发疯时让他滚,清醒过来更要让他滚,他晓得了我恨,正好两不相见,各走各路。姑苏蓝氏也不容易,蓝老头养出这么个大宝贝,这回豁出去狠了心……如此真好,把一时的糊涂认了,还回去好生修炼,走他的正道,几多年后,又多个神仙。”

说完了,又浮起笑意来,细笔蘸了浓墨,欢欢喜喜去描摹着画中人。铮铮骨,丝丝发,祥云如意冠,辟邪玉司南……
只愿平安。

魏无羡想说含光君不会忘,然这辩驳说不出口。一夜间,单纯少年硬生生被拉扯着成长起来,于是学会了不问不扰。
难得他这么欢喜的打算好了,硬去辩出个理儿来叫他伤心,又何苦呢?
只好沉默了旁观,浓烈的酒,烈酒浇出的人。

末了,成画,他相了相,尤觉不够。杯酒化丹砂,二指沾了,往斯人鬓边,抹上一朵芍药花。
明媚鲜艳,成其绝代风华。

魏无羡看得痴了,只觉簪花这一幕何等熟悉。
也不好再继续劝他围剿之事,只得容后计较。想着他难得的高兴,干脆就说出那藤篮子盛的花瓣乃是含光君家里偷的。
他眼不离画,斥道:“多事!”衫袖一挥,阴风卷起这生魂,送客出门。
时已二更,魏无羡数日无梦,今夜又为着別人家多情恼,只想找个大树杈子蒙头睡。匆匆去时,似听身后又补了句“多谢”,哂笑随风。
这夜,念蓝湛念得狠了,一梦戏之,几回得意,醒来这树上叶子都摇落一多半,又是这样那样骨头疼。尤记梦里不住的诉说,那些无缘无份的情深故事。雪白襟袍宽且厚,包容着无数的碎碎念,絮絮说,全是莫失莫忘的叮嘱。

另一世的钱唐,猎干净了,半个女妖精没见得。
蓝忘机匆匆沐浴了,与管事门生交待几句,御剑赶回姑苏。昨夜里又见春风,闹起来密密捣了一夜,摇得无边落木萧萧,事完却不像往日即醒。魏无羡还说话了,之前梦里只一味呆呆的看,甜甜的笑,还有……叫,这回却埋着脸说了不少。只是回想时,又记不清什么,恍惚是埋怨挨鞭子,又怕谁要死。
心中不安,又期待着,他跑回去静室,故板起脸把两个添香顺带造谣的小孩逐了,自己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