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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渐，瘦了山容。
矢孤绝的，只见画中人，空奔忙的，不知梦里身。

乱葬岗少了姐弟二人，仍坚持过着日子。魏公子遣人散伙的话，传下来并没人理会，可见他素日无甚威严，各人但凭己心，该吃吃，该睡睡。阿苑仍旧往伏魔洞中送饭，迈着小腿来，迈着小腿去。
魏无羡自那夜现过身，便懒待小心了，终日晃进伏魔洞中，追着问围剿之事，教人坐卧不宁。此时眼看孩童天真，心中不忍，灵气一闪扑上前就道：“带了众人一走了之岂不好？”
“不好。”
风华绝代的含光君正被人提着往石壁上挂，魂体光华挡在画前，搅扰视线，即遭了玄袖一拍，飘出丈许远。魏无羡对此嗤之以鼻：“你这心事也是昭然啊，明目张胆的挂在枕边，每夜里瞧着不知做些什么勾当！”
袖风又追拍，魏无羡躲出洞外，蹲在地上大声道：“有本事你把伤养好了，跟我去姑苏抢人！”
那人不理会，半晌，他走出来一脚将魏无羡踢了个趔趄，冷冷道：“我没这本事，你也没有。明目张胆又怎地了？也没几日好想了……天黑后不准进来。”

崖畔风劲，鼓起他袍袖似阴云，若不是那血色暗红的发带系着，真能随时归去，与天边云朵作了一处。
他说：“杀人偿命，我与这漫山的怨灵一道偿与他们。温氏诸人，只要肯降，性命可保。”
魏无羡想了想，道：“那个……我在那边路过时，见到有人擦剑了，你确定他们会降？”
“小子，你知道夷陵是什么地方？”他不答反问。
“巴楚之地，数夷陵的酒最醇，夷陵的丹砂也最艳。喏，里面那朵红芍药，很是美艳啊勾了谁的魂啊呀！”又挨一脚。
“为什么你总能打到我……”
“为什么？呵，这一山的游魂精怪随你问去。”
又是那了不起的魔道祖师……
魏无羡心中不服，魂体拔地而起，恰好日暮天低，手一伸，几可捉那云中雁，岂知一袖挥来又将其拂下。
“我问你的呢？”
“夷陵，夷陵，不就是有个魔道祖师，好了不起呀！自命不凡害人害己让心爱之人为你挨打骂……”
魏无羡连日里白忙活，本就有气，此时口不择言，一箭往他心窝子戳去，没扎深，自己却已气馁，只听身旁声音淡淡，却字字铿锵：
“荆吴要隘，古来兵家必争，好儿郎百战不退，断肠人千载难归……夷陵，原是埋骨地。”

魏无羡怔了怔，从脚下尸山，看向丘陵起伏，不尽远的连绵。
“不屈之人，何以劝降？温家的剑，还有人擦，这是他的志气，既不畏死，岂以死惧之？况我死在前头，仙门各家许就放过了这些人。”
魏无羡很不爱这死字，却听他一再提，不禁气闷。说起仙门各家的“放过”，无端的，脑海中冒出那夜在云深不知处听到的“呵，是么……”。

此时暮色四合，黑袍更黑，他转过身，其后弥漫一片深蓝云天，阴影中脸色，看不见。
“你说的不错，自负障我一目，害人害己，以使亲者丧，仇者快。崖下这些人，如今因我过失，慨然以赴死劫。至此，二年坚持之事竟成空空，然我并不悔穷奇道救人，青山埋骨，苌弘化碧，正好一同归去。至于含光君……魏某孑然轻薄一身，已背不起深情，只当是我负了他。天黑了，去吧。”

魏无羡背身倒飞而去，眼前孤灯，渐远渐小。不扰他每夜独处，或称，与美相伴。
崖下避风处，十数星火。
魂体信步游荡，想起方才的话，便往人声处走。擦剑的、练剑的，都有，灵力凉淡，尚属低阶。多数人只做着平常事，女补缀，男修锄，不似枕戈待旦，倒像田园安居。那送饭的小儿，攀石头，钻草丛，嘻嘻玩笑，未肯歇息。

魏无羡甚喜这安宁，蹿上一处屋顶，盘膝看星。这时，笛声似从天外而来，落曲山中，正笑那人闲坐春心荡，耐不住执笛暗飞声，忽觉四周气息一变，有兵刀锵鸣！低头一看，柴扉草垛，炉前灶下，均抽出雪亮锋芒，那孩子不知从何处找出小小木剑，却被大人一手掩在身后。正面面相觑，只见远处奔来男子，朝众人摆手道：“无事！公子吹着玩儿的，怡情！怡情！”

四下里气机一松，又复平常。
温家的剑……
魏无羡暗叹：素闻秦风厚重，温氏雄踞关中千年，兵败山倒不夜天，想不到，尚有剑于夷陵。
笛声清越，调子听着熟，又是说不上来的温柔。不知从哪一屋里，始有人轻声哼唱，渐渐的，随唱的人多了，织成一地的歌谣。
那哼唱古朴荒邃，初起与笛声作一致，唱着唱着，竟分作两腔两调。笛子吹来柔情万种，人自唱来豪放苍凉，竟是各有各的路子，又奇异揉合。
魏无羡躺在屋顶茅草上，那些关于生与死的思量，沉浮在笛声里。他闭上眼，细听那众人唱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修我戈矛……

“蓝湛！快看我！”
这梦境有异，蓝忘机甫一踏进，即见一剑奔袭，如雪练倾河，斯人明俊笑容又比剑更亮，几要晃花双眼。倏忽扑至，竟不留手。避尘铿铮出鞘，一挡即退……
“别跑！”
少年追至，轻薄似桃中妖，天外仙，来剑却猛。蓝忘机从容应战，几个回合下来，心中诧异。忆少时魏婴，剑擅轻灵且迅，游走刁钻，今时在桃源幻境修了一年多，剑意不似想象中空幻，倒生出古朴沉着之气。几下剑招寻常，一股不屈不挠，生死较量的威势却压将过来。
蓝忘机不敢大意，凝神以对……
腾挪数百招，剑已脱手，各捏了剑诀凭灵力在空中对拆。正胶着，魏无羡忽尔飞近，纵横万境的剑威之下，袍袖一张，合匝把芝兰玉树一困，笑了。眉梢眼角，都是柔情，恰似他听过的笛声。
半空里，避尘被一剑暴击，拍个晕头转向。含光君败下阵来。

梦境里说话，从来似在水中一般，混沌不清。蓝忘机不语，提托起斯人，但由他抬靴寰腰。目光逡巡着少年人，满是怜惜与骄傲。魏无羡笑了一回，方打了架小脸微红，这时低着头，屡屡去磕碰抹额上的卷云纹，神态慢慢转做认真，偷眼看人，又有些怯怯。这么不说也不做……卯时，蓝忘机睁眼，有些怅然，转脸扑向一旁如云乌发。魏婴，魏婴，是又要背着我，做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

魏无羡肩上一痛，呲着牙从茅草中坐起，展臂伸了伸筋骨。一架打得畅快，满意，采阳补阳！功力大增！

十数日眨眼过去，魏无羡勤快得很，屡往镇上打探，这日得了实信，飞奔回伏魔洞，不见人，又漫山去寻。
乱葬岗泉眼不多，只于僻静山壑处，涓涓惜细流，洼出几个小池。魏无羡寻到他时，那人正悠哉洗剑，树荫照水，午后晴光闪烁，剑不生寒。
“扑通”一下，抛石激水，溅他一脸。魏无羡道：“来了！他们来了！”
他本要拭剑，顺手抬起绒布连脸面一道擦了，毫不讲究，这时也只随口应道：“嗯。”
“人家有多少好处你不学，净学了这嗯嗯嗯的！”
“哦……”
他这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魏无羡已瞧习惯了，正跑了一身燥，看池水如碧，忍不住一头扑进，泡着。沉默半晌，只闻疏林风声，又听剑擦好了上油，魂体融在晴光中闪了闪，游过去，轻轻问出：“那个……你能不能不死？”
“……我不惧死，你不畏生。所以踢了你无数回，还上蹿下跳的，把这尸山当快活林了是吗？”
“娘亲说的，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不要去记你对别人的好。人心里不要装那么多东西，这样最是快活自在。”
盘剑的手一停……
他的脸是常年苍白的，却有一种落拓风流，神色最淡时，也暗藏着狂态。魏无羡自诩少年英俊，此时看他，明明一样的眉眼，倒真是魔道里的杀神，气势俨然。
只见他凝神片刻，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让我看看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