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鹿言文为      更新:2022-05-06 18:38      字数:15740
“你是我的。”


就像是尘封的黑松木盒被徐徐展开,旧时光的浮尘被李帝努的气息吹开在她脑中飞散。金黛心中的一潭死水霎时化成汹涌的海,轰鸣着,然后拧成线在她耳边发出电流般的刺响。


世界在金黛眼前天旋地转,她眼皮不自主垂了下去,脚底一软在李帝努的怀里倒下。


她开始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自己在虚无的时空隧道中拼命地往回跑,追着耳边的那个声音,在记忆碎片里游移。


“你是我的。”


李帝努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高一下学期一个寻常的周五放学前,那个时候金黛还以为自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记忆中那天是闷热无风的,盛夏将至,连教室窗外树上的蝉都懒得再鸣。


大家都在有气无力敷衍着周末前的班级大扫除,忽然教室门被踢开,发出一声巨响。引得坐在窗边书桌上懒懒擦玻璃的金黛也惊得看过去。


门口处李帝努插着兜立在那儿,视线在班级里巡视,对上金黛的目光后定住,眸色深沉。


“除了金黛,都给我滚”,他低吼。


众人噤声鱼贯而出,一两个好友走的时候还对金黛报以担忧的眼神。


但金黛不害怕,她只是紧张。


自从那次打翻李帝努手里水瓶后,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她一直都在期待他来。


她看着李帝努锁了教室门,步调有力缓缓走到她面前。他个子很高,金黛微抬着头才能看到他像是刚刚洗过脸,金色刘海被水打湿形成一绺绺搭在额间,晶莹细小的水珠挂在他如鸦羽般的长睫上。


她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后垂下头,片刻听到那个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


“金黛,你喜欢我是吗?”


从来都是这么直白冲动。


金黛惊得抬头看他,想摇头想否定,但身体很诚实。


然后他轻笑起来:“上次捣鬼的人我已经查到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处理他们?”


金黛脑中闪过几张脸,都是在大使馆家属楼里见惯了的面孔,于是着急的嚷道:“什么都不要做!”

察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意,她又立马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补充:“毕竟,他们也没有真的伤害到你。”


“但也算犯罪未遂呢。”


警察署署长的儿子说出这种话,总有股莫名的震慑感。


金黛声若蚊蝇:“就……反正什么都不要做,行吗?”


李帝努歪了歪头饶有兴致的反问:“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金黛咬着唇,一句“不是你问我的吗”愣是不敢说出口。


僵持许久


“我也可以听你的,前提是”,李帝努突然凑近在她脸前,捕捉她逃避的眼神,“你得是我的才行。”


那是最初的告白。


梦境里的画面突然开始斑驳,视线里布满了泡泡破灭的残影,新的记忆片段重现,金黛看到了学校后山树林里幽僻的石亭。


盛夏已过,秋风凉爽,太阳光经由茂密绿林的遮挡斜斜地在石亭地板上的落叶上留下光怪陆离的浮光。


沙沙作响的光影下,金黛和李帝努在亭子里的石椅上相对而坐,她挠着头阅读石桌上摊开的语言书,而他则撑着下颌专注的看她。


“黛”,他踢她,她没理,然后他伸手五指张的大大的挡在她的书上。


她这才抬头鼓腮,没好气的问:“干嘛?”


他很直白:“我想亲你。”


金黛从他手里把书拯救出来,立起来挡住脸,声音怯怯的,“可是今天的分量你已经用完了,现在我要好好学习,不然你们南境那些学生又嘲笑我……”


李帝努把那本《南境语中级(上册)》抢走,合上随意往桌子上一拍,唇角不耐烦的一扯


“你跟我多说说话,比你看这书管用,你的问题不是语法,是发音。”


金黛心想也有道理,略坐坐正,无邪的问:“也是,那我们聊什么?”


他的长睫轻抬,脸不红心不跳,“我想亲你。”


“不行”,她代替他脸红,“都说了今天分量已经用完了,你再这样就把书还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可是你今天不听话穿了裙子”,他不耐的拉平唇线,视线下移,“不听话的人要接受惩罚,我的惩罚是亲你一次。”


金黛往下扯了扯裙摆,遮住了瓷白的大腿,不服气的反驳:“什么叫不听话?我从来没答应过你。我们国家的学生就是可以穿裙子来上课的,我……我不想穿那么丑的裤子。”


李帝努的表情冷了下去,一阵风吹过,摇曳的树影在他脸上浮动,他就像是隐藏在丛林后捕猎的狼,


“可是你是我的,你不应该让别人看。”


金黛想起了刚刚书本上看到的一则南境国文化小知识,说在几百年前的南境国,法律规定丈夫对于妻子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大到可以控制她的职业、生育、财产和社会交往,小到可以决定她的穿着、吃住甚至头发的长短。而妻子必须对丈夫绝对服从,否则就会受到来自丈夫的生理性惩罚。


她打了个寒战,心想书上说的“几百年前”是不是有点美化保守了,然后兀自起身,俯视他说:“有点冷,我想回去了,还有啊”,她抿了抿唇:

“能不能不要每次都‘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这样说?我-是-你-女-朋-友,能别省略女朋友这三个字吗?”


李帝努蹙眉看她,满脸疑问:“不都一个意思吗?有什么不一样?”


画面又开始如水面般浮动,在金黛的梦境中,眼前突然变亮,耳边的声音也开始复杂。


她先是听到篮球拍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好几双运动鞋底同时搓着地面的锐利摩擦声,随着一声男孩子的低吼,篮板被撞击的咚的一响,世界屏息静了几秒,随之是突然爆发的震耳欢呼。


这次金黛回到了学校的室内篮球场里,学校每年都会举办以国籍划分队伍的篮球对抗赛。


美其名曰增进两国学生友谊,实则激化矛盾。


就像现在,整个场馆的观众坐席被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大块,在金黛左后方的是南境国二世祖们的豪华加油团,而右边是更夸张的带着国旗来的北领国啦啦队。


只有她,在球场边缘和摄像组一起席地而坐,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因为她是为南境国的队伍加油的北领人。


中场休息,跟队员们和教练讨论好战术的李帝努当着众人的面跑到金黛面前,手撑在膝上,喘着粗气,舌舔着唇角,向她臭美的抬眉:


“我刚刚进了好几个球,都看到了?”


金黛把矿泉水拧开递给他,掏出纸巾在他额头和鬓角轻轻按压,兴致不高“嗯”了一声。


李帝努蹙眉在她面前蹲下,问:“怎么不开心?”


金黛一手拉住他的球衣,一手捂着肚子,开始拙劣的演技:“我好像肚子疼,帝努,我可以回去休息吗?”


他眼里闪过一瞬的担忧,但一向敏锐的他察觉出了不对:“怎么了?是不是又听谁说什么了所以不开心?”


金黛沉默不语,李帝努冷着表情侧过脸冲金黛右手边某个方向抬抬下巴,示意道,“B班那个方脸仔又骂你是叛徒劝你跟我分手了?”


金黛忙的伸手捧着他的头转正,压着嗓子语气慌张:“别那么看人家啦!他们会以为是我让你看的。”


李帝努不屑的嗤声,“他迟早要被我教训的,你要知道你是我的,没人有资格对你指指点点。”


他话音刚落,场上长哨吹起,但李帝努就当没听见,众目睽睽下握住金黛的手,眼神冷峻威胁式的环顾她身后的观众,视线再落回到她紧咬的红唇上,温柔的命令:


“不许走,看完比赛我送你回家,知道吗?”


金黛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比赛继续,她转过去看向那个方脸男生,他和他身边几个同学察觉到她的视线后都是一脸轻蔑。


可能是因为是在梦境里的缘故,金黛与那几人的距离突然被拉近,场景迅速切换。


这次是在古色的学校礼堂,所有北领国的同学按照规定坐在一起,眼神麻木的看着结对走上台前领取成年礼的南境国学生,不情不愿的鼓掌。


此时金黛身旁坐着的就是那个方脸男生。


南境国有一项古老的习俗,男子在成年后便要打耳洞戴上象征自己社会地位的耳钉,耳钉材质越贵重代表佩戴人的身份越高贵。这是他们国家在旧时代巩固阶级的一种有效方式,发展到现在,日常生活中南境国的男性已经不会天天戴耳钉了,但是在正式场合还是会坚持这项习俗。


就比如现在,在南境国高中每年举办的成年礼上,学校会送给男学生具有象征意义的校徽logo耳钉,变态的是,还必须是由一名女同学当众将这耳钉给男生戴上,然后一齐合影算作礼成。


金黛坐在台下眼神冷冷看着台上李帝努从他的女伴手里夺过装有耳钉的盒子,黑着脸打开自己戴上,然后目光如鹰死死盯着金黛,唇线拉的平直,任谁看都是不开心的样子。


金黛别开他的注视,转头笑着跟方脸男生聊天。事实证明,一起吐槽一件事是真的会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


就像此时,因为金黛也看不惯这个习俗,方脸男生和那几个以前排斥她的同学反而都接纳了她。几人坐在一团和乐融融悄声批判着这个非要让女生给男生戴上耳钉的环节是不是象征着南境男性对于女性的压迫。


“在南境人的眼里,女性生来就是要服务于男性的,这个小小的环节就可窥见一斑”,方脸男生义愤填膺地说。


坐在他前面的斜刘海女生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补充:“可能对他们来说,女人和耳钉一样,只是象征地位的一种占有物、附属品,不然为什么他们争女伴争得那么激烈。”


金黛装作无意瞟了一眼李帝努的女伴,那女生是南境国某财团千金,长得很是娴静可爱。


心里瞬时泛起浓烈的酸楚。


“所以”,那方脸男生轻声说,“金黛,你赶紧跟李帝努那种人分手吧,你可能觉得你是在正常谈恋爱,但他可能并不这么想,不要再往火坑里跳了。”


金黛礼貌的轻嗯,若尔所思。口袋里的手机在此时突然震了起来,她低头查看,备注名带着爱心的那个人发来的是


【不要跟别的男生讲话行吗 你知道这个女的是家里给我安排的 你不开心的话 我以后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金黛唇角微不可见的一弯,在心里念:“我不是往火坑跳,而是他真的不一样。”


梦境又开始旋转,金黛回到记忆的长廊,顺着时间轴往下走,渐渐的视野开始变暗。


等金黛眼前清明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这是李帝努的房间,时间是他们的两周年纪念日。


她正侧躺着,眼前是李帝努家别墅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黢黑的后山,一轮圆月挂在树影上面,几缕黑云近似凝固地紧紧贴着月亮。


一双很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腹,金黛挣扎着翻身,李帝努在此时睁开了眼,眼角泪痣分明,脸颊绯红,潮热的气息打在金黛唇上。


他又吻住了她,并欺身压了上来,米白色的被单从他身上滑落,曲线流畅而健朗的脊背沉沉浮浮,如暗夜月光下匍匐的野兽。


“黛”,失控的瞬间,他战栗着在她耳边沉沉低语:“你只能是我的,明白吗?”


为这快乐,金黛也失去了理智,指甲在他皮肤上一寸一寸刮蹭着,轻声回了句:“嗯。”


画面突然急转直下,虚幻梦境中,金黛急速掉入了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渊。


坠落中,她拼命呼喊乱抓着,然后终于握住了李帝努的手,世界在她面前重塑。


场景再寻常不过了,这是放学后的教室,余晖斜斜的在桌椅上洒下金黄,远处山际是一圈嗜血的红。


金黛的视线从李帝努身侧窗外的夕阳收回,落在他担忧的脸上。


李帝努坐在她身边,握紧了她的手,问:“不舒服吗?”


金黛抽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肚子,她不敢跟任何人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李帝努,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怀孕有一段时间了。


十八九岁的年纪,却陡然要承受住生命的重量,她心乱如麻。


她忽的抱住他,倚在他肩头上呆望日暮夕阳,等到无边的墨色将仅存一线的红霞也尽数压在了远山之下,她红着眼抬头问他:“帝努,我们会结婚吗?”


他眉骨轻抬,愣了一会儿后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句寻常的话:“当然,你已经是我的了,你不嫁给我还能怎么办?”说罢,他眼里又染上了一层迷蒙的绯色,刚刚还覆在她后背上安抚的手缓缓下移,抽出她束在裙摆里的校服衬衫往上堆。


金黛真不知他到底是为情,还是为欲。


她推开他,眸光冷然,又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


“你又怎么了?”李帝努那天也似乎忍到了极限,“还要因为B班那小子跟我吵架吗?他骂我们国家我不该打他吗?你为什么从来不站在我这边!”


隐忍许久的矛盾就在那一刻终于爆发,金黛失了控。


“可是他骂的没错啊!你们国家就是乱啊!”金黛脑子里浮现出那两张常到她家里来要钱的丑恶嘴脸,怒意更重:“你高高在上看不见,但是你知道我们家几乎一半的钱都被你们国家所谓的好警察抢走了吗?每个月都定期来敲诈,但关于我弟弟下落的一点进展都没有,这难道不该被骂吗!”


“你……”李帝努红了眼,“可是我已经跟父亲说过你弟弟的事了,怎么会……”


“你以为他真的会瞧得起像我这样的北领贱民吗?”金黛吼着打断他,眼里噙了泪,“你以为只要你天天说什么我是你的,我就真的可以如你所愿融入你的世界接受你的文化吗?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会思考的人,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提线木偶!”


愤怒的尾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天已经黑了,楼下操场上打球的同学都回了家,校园里静的可怕。


李帝努怒睁着眼瞪着她,胸膛剧烈起伏,搭在课桌上的拳头紧攥,指关节渗白,然后拳头抬起落下,在桌上重重一击。


巨大的响声惊得金黛眨了下眼,她吓的轻颤,本能的害怕促使她拎起包就走,一路跑到教学楼下,她抬头看那扇还亮着灯的窗。


“别走!金黛留下!——”


梦中的金黛站在上帝视角近似嘶鸣对着当年那个清瘦背影吼道。


但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当年的那个金黛咬了咬牙,一脸倔强,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步入暗夜。


学校离大使馆家属楼仅一千米的距离,但路上要经过一个矮旧平房的闹市区,那条又深又逼仄的破烂小巷上,平时总是摆满了小摊商铺,热闹不堪。那天傍晚也是一样的,人声鼎沸嘈杂不已在金黛耳边,除了一处与平日不同。


金黛感觉,大家都在看着她。


大家当然会看着她。当整条街上百分之八十都是男性,而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女性又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神黯淡的中年妇人的时候,金黛这样一个穿着单薄校服百褶裙的白瘦少女站在中间,简直就像是被钉在聚光灯下一般瞩目。


她加快了脚步,低着头尽量不跟人有眼神接触,悔意和害怕同时在心里攀升不分上下。


她平时是不会等天黑了再回家的,如果晚了,李帝努也一定会送她到门口。


就只是今天,只这一次,应该不会真的发生什么吧。她这样想着。


还有两百米了,就要走出去了,金黛已经看到了大使馆家属区的那几栋高楼,在那其中亮着的一扇暖黄窗口里,是等待她回家吃饭的母亲。


她几乎是小跑了起来,却忽然感到手臂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攫住。冲击力下,她踉跄了几步,惊恐地回头看,长长的头发顺着惯性在眼前扫过,割裂了身后那中年男人的丑陋的脸,形成令人可惧的剪影在她眼里。


“跑什么?骚货!”他的牙肮脏泛黄,半白的胡茬卷曲蘸着不知名的污渍。


金黛第一时间就开始呼救,放肆的挣扎,但泪眼模糊中看到的每一张路过的脸都是漠然的,甚至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还靠在堆满杂物的店铺里叉着手阴笑。


只有妇孺的眼神有一些温度,但她们又马上别过脸去。


“啪——”金黛的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半边头都麻了,耳朵发出刺耳的电流声。


她仍然在挣扎,叫的力竭声嘶,蹲在地上反抗那人的拖拽,绝望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浑厚的男声。


“住手!在干什么!”


那中年男子眼里闪过恐惧,倏地松开了拉扯金黛的手,大腹便便趿着拖鞋滑稽的溜进了黢黑的胡同,嘴里还愤愤叨咕着金黛听不懂的粗鄙语言。


金黛扶着还在发麻的脸颊,紧张的往回望,看到的是穿着警服的常来她家要钱的那两个警察。


她舒了口气,在其中一个大胡子警官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


“谢谢”,她仍惊魂未定,双腿还在发软,下意识轻轻往下扯了扯裙摆,因此没有注意到另外那个长得像老鼠的精瘦警官看向她雪胸的贪婪眼神。


“那我先回去了,谢谢。”


她再次致谢,想用尽全力往家的方向跑,但手臂又被钳住。


“小黛黛,叔叔们送你回家吧”,那精瘦警官嘴里的熏天酒气扑在她的脸颊上,金黛这才看到那两人颧骨上都透着猥琐的红。


“不……不用了”,金黛声音在颤,用力摆手想甩开他,但大胡子警官忽的从身后靠近,金黛感觉到某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抵在了她腰间,她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威胁:


“不许出声,跟我们走,不然一枪崩了你。”


那是离小巷出口只剩五十米的一个拐角,金黛平时都会路过那个被五颜六色油漆涂鸦着粗鄙之言的积灰卷帘门,也好奇过那禁闭的店铺里会是什么。


但那一刻,她宁愿她永远都不知道。


恶臭扑鼻。


就算口鼻被男人肮脏成茧的手捂住,被推着拉进店铺侧面的小门后,扑面而来的腥味混着铁锈的刺鼻还是从男人的指缝间传达。


“去开灯,看清楚了再干更爽。”


钳制金黛的大胡子警官急不可耐指冲另外一人讲。


一片漆黑中,金黛听到那精瘦长脸警官焦急的蹦来蹦去,摸索了半天,咒骂了几句粗话才终于找到开关。


然后“啪嗒”一声。


金黛看到了地狱。


这原来是个废弃的肉铺,白炽灯经由长长的电线和密集的蜘蛛网连接挂在天花板上,昏黄的光投射在斑驳沾血的惨败墙壁上,水泥地上污秽不堪到处留有杀戮的血迹,四方场地上单单遗留着一个柜子门都掉下来的掉漆回形柜台,上面放着布满刀痕的砧板,干涸的血在上面。


身后被钳住的双腕突然被松开,惊恐中,金黛背上受了重重的一掌,她整个人扑面摔在地上一个好似是流浪汉曾蜷缩过的破旧麻袋上,水泥地掀起不小的灰尘呛入她的鼻腔,膝盖传来擦伤的刺痛,金黛看到自己的手掌摁在了一团暗红黏腻的不明物上面,味道几近让她呕吐。


“终于让我们逮到你这个小贱货了,穿成这样晚上还到处跑,你这不是等着被操嘛!”


已经记不清这句话是谁说的了,金黛眼见地面上两个黑影在变大靠近,急忙翻身挣扎着想站起来,肚子上却挨了狠命的一脚。


钻心的疼。


她扶着下腹踉跄着跌靠在肮脏墙面上,想大声呼救,但每说出一个字,肚子上的每一条神经都扯得生疼。


“救……命啊……”


隔着卷帘门,外面路边集市的吆喝清晰可闻,传达着人间烟火的熙熙繁闹。


但一墙之隔的废旧屠场内,却是少女在人间炼狱中的垂死挣扎。


泪眼模糊间,金黛看到那个大胡子警官在解皮带,她侧过头不去看,却对上精瘦警官近在咫尺的那张贪婪嘴脸,他眯着色眼亲了过来,烟酒气弥散了她的鼻腔。


她疯狂扭动着抗拒着,嘴里还执着地呼救。


反抗惹怒了那两人,刺痛从头皮传来,他们抓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墙壁上撞,像是执意把她撞晕。


茉莉花味的细软发丝因碰撞落满了墙皮的青灰,金黛的眼里也进了尘砾,泪痕在脸上留下清晰的印,却顾不上去擦,因为小腹更痛,像是有刀刃在里面搅动般痉挛着。


见金黛老实了点,他们停下动作,更加急迫的脱起衣服,同时两人因为谁先上的话争吵了起来。


惊恐痛苦到了极点,金黛喘着残气,伸手摸到了大腿根处流出来的黏腻暖流,轻颤着举到眼前来看,是暗红的血。


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吼:“我的孩子要没了,真的求求你们……”


声嘶力竭。


金黛不在意当时那两人是不是被她的大出血吓到酒醒才仓皇而逃,她只知道他们走后,她在意识模糊中吃力地爬向角落污秽处的书包,翻出手机,用沾满血的手一个键一个键的慢慢摁,拨通了大使馆的求助电话。


金黛一直都知道,她的孩子就是在这里,就已经死了。


哪怕之后,她躺在手术台上,清晰地看到了在她体内剪碎了被拔出来的那个血肉模糊的成型躯体,她也还是觉得,


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里,化成了一摊烂肉,混着腥臭的血水,与在这屠场丧命的所有怨灵一起,厉声哭泣着被拷入幽冥,冲她喊


“妈妈,我痛……”


……


去医院的一路上,金黛都没哭,满脸木然。


如果她还有力气,她想她应该会去书包里第二层的小口袋里掏出整齐放置的带着香味的小包卫生纸,她会把纸巾扯出来叠成平整的样子用力地擦她身上的污秽,或许她还会把书包侧面的粉色保温杯拿出来,如果里面还有水的话,她可能会尝试着把水倒在被血染成暗红的裙子上,揉搓两下,也许能洗掉一部分。接下来她可能还会拍拍书包上的灰,背上,尝试将一切恢复原样。


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她都在想这些。


就算是被推进了白光刺眼、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急诊室;就算护士们皱着眉在她面前比划着手势大声呼唤她;就算身边路过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捂着鼻子说些什么,她也依旧在反反复复想着可以把自己弄干净一点的做法。


她跟外界忽然失去了联系,只是空洞的睁着眼,停留在生死之间的某片地带,没有意义的呼吸。


直到


她看到从急诊室门口跑过来的李帝努。


一瞬间


就像是血要从眼眶里涌出来,所有的恐惧、愤怒、屈辱,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冲往五脏六腑。


“帝努,我好痛”

“帝努,对不起我对你说那么重的话,那不是我本意”

“帝努,跟医生说一定要救救我们的孩子,对不起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其实怀孕了,我真的好想把宝宝生下来,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想说的话太多了,但她喉咙腥咸哑痛,呜咽不成声,只能侧着头定定地看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抬起几根手指求救。


他由光明跑来,喘着气,耀眼的金发此时被汗打湿狼狈的贴在鬓边。


她差点以为,可以碰触到他了,以为他要牵起她的手了。


然而


他甚至都没有走到她的病床边。


他在五六米的距离停下脚步,眼神木然地俯视这一切,看着这个每天都为他精心打扮的纯洁少女,头发被打散了、衣服被撕烂了、浑身血污、下身还被鲜红染湿。


像是一张吸了污泥的废旧海报,被踩过了,被揉碎了,然后随意丢在白色被单上。


会是出于心疼吗?他的脸是惨白的。


金黛说不出话,只有眼泪往外汩汩的流,她强撑着精神,希望不要错过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


会是出于心疼吗?他的声音在颤抖。


但哪怕身边嘈杂不堪,他轻声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金黛听得都很清楚。


刻骨铭心


他颤抖着说:“看吧……我早就说过了让你不要穿裙子,你看真的就被……”


他没说完,状似恐慌,像是一秒都不能容忍,转身跑了出去。


直到她回国他都再没回来。


……


“你是我的。”


金黛在那一刻终于懂了,她对他而言,真的就只是像耳钉一样的附属品而已,因为漂亮夺目所以会去占有会去珍惜,但一旦被人弄碎玷污,他就会丢掉的。


他是南境国的男人,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



梦由病房结束,梦从病房清醒,


金黛睁开双眼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阳光是斜斜的一缕,要不就是晨曦日升,要不就是日暮西沉。


浑身骨头都在酸,金黛强撑着起身,坐起来先看到病房靠门那侧的沙发上蜷着一个熟悉的身型。


嗓子很干,金黛吞了下口水润了润才虚弱的喊:“廷祐。”


但白色羽绒服盖着腿、两只史努比袜子都露在外面的金廷祐睡得很沉,没听到金黛的呼唤。


金黛鼓足力气再喊一声,他还是没醒,倒是她病床的另一边忽的传来动静。


“黛,你醒了。”


金黛惊得一愣,转头看过去才发现病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李帝努在她眼里总是逆着光的,面目隐在暗处,明明是从光中走来,但落在她眼里又是晦涩的黑影。


金黛呆住了,刚刚清醒,她脑子昏昏沉沉的,心里又很空,于是静坐着不说话。


李帝努拉过她床边的椅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下,轻声说:


“对不起,我昨晚那么冲动,也不知道你有恐惧症,对不起。”


金黛盯着白色床单上的一个黑点默不作声,然后看到他的手忽的朝她的脸伸过来。


下意识的躲闪,她皱眉瞪向他,这才看到他眼底的乌青,疲惫的就像是一夜未睡。


他尴尬的收回手,从床头抽了纸巾递过去,说:“只是想给你擦眼泪,黛,你刚刚一直在哭,是梦到……我了吗?”


金黛没有去接纸巾,胡乱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冷冷的回:“没有,别自作多情。”


他轻笑,但笑的很没有力气,像是在自嘲:“那就好,现实中让你哭就算了,我不希望自己在梦里还让你痛苦。”


病房重新陷入死寂,金黛的胸口渐渐得有很闷的感觉,然后听他继续说些什么。


“你弟弟说你的恐惧症是因为……那件事,黛,那两个伤害你的人都已经被处理掉了,所以以后不要再怕了好吗,没人可以再伤害你。”


瞳孔微颤,金黛一直盯着的那个小黑点似乎在床单上跳跃,她心跳开始无缘由的加速,久久没吭声。


他继续说:“你男朋友来看过你了,他确实不错,人也温柔还是医生,确实是可以好好照顾你的人”,他突然笑,但又像是叹了口气,“啊……说来有趣,这十年来,有时候我会担心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而我假想中的那个人竟然就跟你现在的男朋友性格一模一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呵……”


金黛开始用手指抠那个小黑点,想知道它是不是真的会动,确认那真的只是个没有生命的污渍后,平静的回:


“因为他跟你不一样。”


金黛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过了很久,听到他又轻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那我懂了……”


他突然站起身,金黛不由抬头去看,看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盒子,米白色暗纹的,上面印着熟悉的花体“J”。


金黛心跳加速,眼里印出他在她面前单膝跪地的模样。


他的乌发因奔波塌软在额前,眼神失了往日的凌厉,黯淡无光,他的棱角还是那么立体分明,唇色却很白,唇角微微扯着像是倔强地保持某种体面的弧度。


“黛,我知道你不想收这个,但能不能……”他打开了那个盒子,露出一枚戒指,上面镶着璀璨的红宝石,他抬眼看向她:“看在我以后都不会来打扰你的份上,允许我为你戴上好吗?就当圆我的一个梦。”


说罢,他伸手就要来握金黛的手,动作很缓,就像是在试探一只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猫。


他差点以为,可以碰触到她了,以为他可以牵起她的手了。





最后的瞬间,金黛收回了手。


如果声音是有温度的,那么金黛接下来说的话就像是从冰窖里传出。


她说:“不必自我感动,你走吧。”


李帝努僵住在原地,视线由金黛平静的脸往下移,沉默地看着手里那枚红宝石戒指,却又不像是在看这个东西。


他半天不说话,微微弯着腰,僵硬而紧绷。


好像时间在这里停止

又好像是绷到极限的弓弦下一秒就要断掉


良久


他抬头,像十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每个日夜,弯着月弓似的笑眼,唇角扬起微笑的弧度,对她说:


“黛,你一定要幸福。”


……


他走后没过几分钟,金廷祐终于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看病床上呆坐着望向窗外的金黛。


一道暖光直直照射进她的眼睛,似是被刺的流泪,但她又很执着的不眨眼。


金廷祐轻唤她的名字,她转头看他,然后是平静的微笑,语气轻柔


“廷祐,你看,原来是日落。”



//



和金道英的一切都很顺利,人生的列车就像驶入了快车道。


短短半年,见家长、求婚、答应求婚、商谈嫁妆彩礼、订婚……


一切都只剩最后一步,只待完成进度条的最后1%,就可以开启人生新的阶段。


但往往最后一步,是最难完成的。


【今天还要加班吗?不用的话,我们约会好不好?】


金道英中午就发过来的消息,直到下班时间,金黛都迟迟未回。


四月之初,迎来国际新闻的一个小淡季,金黛从工作中抬头,看身边工位的同事已经走了一大半。


有孩子的同事们自然是急着回去的;结了婚的女同事也早早被老公接了走;没结婚的譬如小辉这种年轻人,也因春的气息喷了香水外出约会;就连工作狂的中年组长,也“妻管严”地被师母早早叫回去履行父亲丈夫职责了。


好像也不得不答应了。金黛这样想着。


她盯着电脑屏幕上还差一个句号就完稿的新闻稿,手指就要按下那个键,突然手机响了起来。


是田雨。


自从那件事,两人关系一直有些微妙。


金黛是一个很坦荡的人,她其实可以理解田雨的八卦,毕竟时尚圈和新闻界大同小异,本质都是经营信息,内幕消息谁不想多知道一些。只不过,金黛也是一个界限感很重的人,讨厌把隐私摊开给别人看,尤其不喜欢别人对她指指点点。


虽然并无理亏,金黛还是有些后悔,上次确实过激了。


到底还是露馅了。


不待深想,金黛接通了电话。


“黛黛……”田雨的声音怯生生的。


金黛重重的嗯了一声,语气没有多余情绪。


没有多余情绪就是她的正常情绪,电话那头的田雨似乎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不接我电话。”


金黛抿抿嘴:“不会,有什么事吗?”


田雨的语调欢快起来:“班长让我落实一下,问你这周末的同学聚会到底来不来?”


金黛回:“我问卷填了不来。”


“黛黛来嘛来嘛!作为我班唯二进了总台的学霸,你来才能显出我们新闻系的排面嘛!”


金黛扶额,平淡道:“我只是个职称不高的记者,谈不上排面。主要是,我除了你,跟别的同学都不太熟,就不去了吧。”


田雨急了:“别啊,唉,实话实说了黛黛,我是带着使命来的,班长一定要我把你叫过来,说是你来就能号召好几个当年暗恋你的男同学过来,你一个人就等于一支队伍啊!聚会热不热闹就全靠你啦!”


“那我就更不能来了”,金黛边回边关掉工作电脑,若无其事的说:“我来不利于班级团结。”


“噗——”,田雨笑出声,“黛黛,你这冷不丁搞笑一下的习惯原来还在啊,我还以为你也就是大四那年拿到总台国际频道的offer后才开心的解除了一小段时间封印呢,果然人要结婚了气场也会不一样吗?你的未婚夫是不是也是一个搞笑的人啊?”


“……”金黛收拾包的手停住,一时语塞。


但田雨像是想到了什么,激动的补充:“对啊黛黛,你看你都要结婚了,得赶紧趁着自己还自由身见见老同学啊!不然多可惜!”


金黛不知道有什么可惜的,也暂时没看出自由身和见老同学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莫名的,情绪有了起伏


“你说的也是。”


她这一松口,田雨迅速找到了突破,三两句两人便约好了时间,定下这周六在某饭店的同学聚会。


挂了电话,金黛拎起包准备下班,抓着手机,想了想又觉得这个事儿好像需要跟金道英说一声,于是给他打去电话,但连着两个都没接。


“在做手术吗?”金黛倚在公司电梯里这样想着,低着头给他发短信,也不看路,刷开闸机走出去,然后就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


金黛急忙抬头道歉,却对上金道英温柔的眼眸,他轻轻扶住她的双臂,微笑着低语:


“小姐,我的未婚妻一下午都没回复我的消息,我有点担心,过来接她,你看到她了吗?”


金黛一霎红了脸,低声嘤咛:“对不起,下午太忙了就一直没看手机,刚刚才看到就给你打电话了。”


金道英低首浅笑,轻声又很有重量的回了句:“没关系,我都知道。”


他自然的取过她的包,牵起她的手往她公司附近的那个商场走去,商场五楼是他们都吃了个遍的几个餐厅,而吃完饭他又总是很坚持带她去楼下女士区给她买东西。

每每推辞都不成功,只是在买贵的和买不那么贵的两个选项里抉择。


此时金道英手里接过去的名牌通勤包就是他送的众多礼物的其中一样。


其实金黛还是习惯用她以前那个有点破有点丑的男士双肩包,能装,肩带宽背着还不累。但她隐约感觉金道英还是希望她能用上他送的东西,所以尽数把身上很多东西都换了。


两人在商业街的人行道上并肩走着,路过一面大的反光橱窗,金黛略瞥了一眼照了照,竟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只有内衣裤和一双丝袜是自己买的了。


再联想到身上的香水也是他选的味道,床头的小狗娃娃也被他送的泰迪熊替代,不禁一颤。


“怎么了?冷吗?”金道英见她打了个冷战,问道。


金黛只是莞尔:“不是,不冷的,只是刚好想到有件事要跟你说,这周六我要去参加大学的班级聚会,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可能那天我们不能约会了。”


金黛感觉他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原状,他依然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今天风大,他戴了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反射出街边的霓虹,把他的眼神隐在之下。


“嗯,班级聚会挺好的”,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但说话的同时停下了脚步。


金黛疑惑的看他,听他继续说:“只是,黛黛,聚会上会不会有前男友或者以前追求过你的人啊?”他语调缓缓,说到最后尾音上扬:


“如果有的话,我会,吃醋哦。”


金黛不由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轻声细语的回:“没有前男友,但是后者是有那么一两个。不过我和他们都没有什么,大家都知道我要结婚了,你放心。”


金道英的嘴角微不可见的扯了一下,动作小到金黛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因为他马上说:


“那聚会结束了,我能来接你吗?我这个未婚夫应该还拿得出手吧。”


“当……当然可以”,金黛莫名其妙的结巴了,“只是怕你忙,怕麻烦你,”


“照顾自己未来的妻子怎么会麻烦,只嫌还不够呢。”


金黛不知作何应答,经验告诉她,如果这个时候再说客气的话,金道英会不太开心,所以住了嘴保持默许。


又走了几步,金道英忽的问:“所以前男友不是大学同学,难道是其他系的学生吗?”


“不是,我大学没有谈恋爱”,金黛实话实说。


沉默了几秒,像是找话题,金黛反问了句:“你大学呢?谈过恋爱吗?”问完就后悔了,毕竟相亲刚认识的时候就听说了眼前这位高材生因为痴迷学习,在跟她相亲以前打了30多年光棍。


果然他回:“没有,那个时候我只关心怎么用好手术刀,对别的不关心。而且那个时候,你又没在,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


金黛纳闷,他一个医学生,又没谈过恋爱,怎么这么会说情话,她害羞的低头不语。


就要走到商场门口了,金道英又停下脚步,上下文毫无关联的突然问了句:


“我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你突然恐惧症发作晕倒,送你去医院的那个朋友好像是南境人?”


突然提及那人,金黛感觉心脏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但表情还是平静如水:“是的,一个高中同学。”


金黛暗暗揪着裙摆,害怕他再深问两人的关系,没想到金道英却话锋一转,抬头看了看这商场大楼,然后问:


“黛黛,你觉不觉得这个商场所有的菜都吃腻了,该换点新的花样了?”


“嗯?”金黛反应了会儿,语气变成肯定,“嗯,那我们去隔壁另外一个商场吧,也不远,也就三公里……”


金黛作势就要带他往反方向走,金道英拉住她,眼神温柔又狡黠


“不用”,他说,“你跟我回家吧,我亲手做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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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英所言不虚,他厨艺不错,简单的小炒肉和西红柿炒鸡蛋比寻常饭店流水线炒出来的精致太多了,他选酒的品味也很好,红酒醇厚入口,虽然酸度略高,但还在金黛的接受范围内,她心情不错忍不住多喝了点儿。


要不是餐厅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很大的金道英写真照让她觉得有点诡异的话,金黛觉得自己可能会吃撑了。


这不是第一次来金道英家里了,第一次是在附近约会的时候路过顺便上来看了一眼,后来因为订婚的事情来过两三次,但直到现在,金黛还是不习惯一进门就看到那么多个“金道英”同时注视着她。


他似乎很喜欢拍写真,房子里每张墙上都挂着他的高清大图。


金道英确实有自恋的资本,他生的一张清冷干净的脸,眼睛细长透着柔美,但下颌线条硬朗又很好地中和了脸上的冲突形成恰到好处的禁欲氛围。他不笑的时候沉稳有距离感,但笑起来的时候又很温柔亲切。


他的身材虽然不是魁梧健壮的类型,但比例很好,窄腰长腿,金黛能想象出他平时穿着白大褂衣角翩翩的俊逸步伐。


金道英确实是她能找到最好的伴侣人选了,几乎没有短板,最让她觉得可贵的是,他不介意她的过往,不会用那些庸俗可笑的标准去评判她。


“你今天好像对我很着迷”,见金黛看他看呆了,金道英这样调侃道,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金黛惊得收回眼神,酒精和害羞的共同作用下,她脸红了,头也晕晕的,拿手当扇子毫无效果地在脸颊边扇了扇,语气惊慌:“啊……好像是盯得有点久,你觉不觉得有点热……”


“是吗?”金道英眯着眼,唇角一弯:“空调开的是24度呢,需要更低一点吗?”


可能是贪杯多喝了酒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红酒本来就后劲足,金黛头昏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金道英在她面前开始模糊晃起来,连同墙上无数个金道英一起重重叠叠,困意席卷,鼻腔里涌起一股刚刚还闻不到的幽香。


“道英……”她说话已经不是很有力气了,眼皮很重,“是什么东西……好香……”


很多个金道英中,有一个的唇角勾起了明显的弧度,依旧是那个温柔但是有很蛊惑的声音,萦绕在金黛耳边:“很香吗?那太好了,你喜欢就好……”


“我好像……”金黛开始支撑不住,渐渐软在餐桌上,“喝醉了……困……”


继续蛊惑


“那就……”


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变大


“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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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黛对于自己的第一次有着很清晰且美好的回忆。


不管李帝努后来怎么伤害了她,但那晚,一向以凶狠暴戾著称的校园霸王对她极尽温柔。


那是他们的两周年,时间上就很有意义,李帝努还坚持将地点选在自己家,说自己的地盘最安全舒适,虽然事后也坦白了想以后每天在家就能想到她的私心。


李帝努是个浪漫绝缘体,能直球的绝不绕着弯来,大部分时间都很粗线条。就比如,那次,他在网上搜到了在床上铺满玫瑰会很有情调,但耐心不足没有把步骤看完,大喇喇跑去花店把当天所有的玫瑰运回了家,也不处理枝干,也不知道直接摘下花瓣。


总之那晚被单一直有点湿湿的,翻个身,还会被小小的玫瑰花刺扎到。


李帝努打架的时候,不论对方嘶喊的有多惨,都会毫不留情对对方给足教训。但那晚,提枪上阵,他硬是听到她轻嘤一声就怕的不得了,僵住动作反复询问,搞得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小时才步入正题,甚至都让金黛怀疑她本来就是不应该出声的。


过程是很美好的,但教训过于惨痛。事实证明,次数多了,不论哪一种避孕方式都是有风险的。


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金黛对于性后来都持有很谨慎的态度,她不是没有读懂金道英的暗示,她以她的隐晦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并且相信像金道英这样体贴入微的人能理解她的顾虑。


但自从那次记忆模糊的约会,金黛对金道英的态度有些不明确了。


喝了红酒醉倒在他家那晚,她并没有过夜,她好像是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衣冠整齐的一个人躺在金道英的房间里,缓了会儿,就被金道英送回了家。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痕迹的。


尤其是像金黛这种略有点刻板的人,她是会记得自己把衬衫的扣子系到哪一颗了的。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金黛这几天总这么劝自己,毕竟他搀扶她去床上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不小心把衣服扯开的可能。就算不是,他把她从怀里放下,离那么近看着她的睡颜,多吻两下也是他们会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的。


况且,除了这一处不对劲,其他地方都毫无破绽。


金道英对她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她还没着急,他这几天甚至已经开始为她打听定制婚纱的事情了。


到周六同学聚会那天,疑虑无果,金黛已经不去想这件事了。


站在衣柜前纠结穿什么去的时候,金黛完全想不通几天前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答应的这次聚会。


等到到了聚会地点,饭店包间人都坐满了,耳边聒噪不堪,还被几个以前有点印象的男生轮番敬酒的时候,金黛彻底后悔自己这个选择。


她对于大学并没有留念或遗憾的,所以参加这种活动,看大家各怀居心的轮番表演真是了无意趣。


还不如回去看看国际环保组织又在和哪个大企业撕逼的新闻,金黛在心里这么想,至少那是真刀实枪明着干,斗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不会像现在这个场面一样,阴阳怪气暗流涌动,花里胡哨还经常误伤。


金黛就被误伤了,起源是她来的时候,就被田雨拉着去卫生间吐槽班上某个以前和田雨不对头的女同学花了大价钱整容,微笑唇做的不要太明显。但在饭局上,田雨又一脸冰释前嫌地举杯敬那微笑唇,说什么羡慕她越来越漂亮、由心散发内在美的话。


金黛听了觉得好笑,不自觉轻嗤一声。


结果,从那微笑唇同学怪异的眼神里来看,她应该是自动把金黛归为田雨那一边的了,于是向金黛“开炮”。


“黛黛,我听说你要结婚了?对象是何方神圣啊?跟大家说说呗~”


金黛性格属于孤僻那一挂的,本来应该是不受待见的那种人,但因着容貌姣好,还是学霸,且大学四年都没听说过有能让她倾心的,别人只当她眼高于顶,自然对她的最终归宿都分外好奇。


但金黛只想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简单道:“我未婚夫是位医生”,就再也不肯透露别的。


众人一听“医生”这又没钱又没料的两个字,又结合金黛这不愿多谈的为难表情,暗自叹惋当年女神最终也是嫁作泯然众人妇,没意思马上就把话题转到别的上去。


终于安然捱过了无聊饭局,几个混得好的同学牛逼没吹完,吆喝着去下一个场所继续,金黛却万万不想再待了。


短信显示金道英已经开车到门口了,她拎起包要走,又被千留万留的耽误了片刻。


其实左不过也就耽误了几分钟吧,印象中金道英不是那么没耐心的人,但她还没走出包间,倒是包间的门被敲开了,走进来的那丰神俊朗、温文有礼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金道英。


“打扰了,我是来接我的未婚妻金黛的。”


满座一阵惊呼,金黛无奈于颜是仅次于钱的又一大新闻爆点,被大家起哄的不好意思的她赶忙上前拉着看起来心情不错的金道英离开了。


“我粗粗看了一眼,果然黛黛你是你们班最好看的”,开车回去的路上,金道英突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语调上扬,很是愉悦。


金黛还在消化他今日突然这么高调的反常,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淡淡一笑沉默地着看窗外。


“那你想不想去我家把上次剩的酒喝完?正好今晚我们都有时间,就当一次约会怎么样?”他发出邀请。


“好啊”,金黛竟然爽快的答应了。


她承认,她也是个俗人,看到金道英被大家认可,爱情被大家祝福,心里的确是开心的。


金道英轻笑,打开音响,浪漫的R&B老情歌在这个属于他们俩的小空间流淌。


金黛满脸莞尔,降下一点点车窗感受春风和煦,歪头看城市夜景,心里空掉的部分似乎慢慢地,被这空气中某种糖霜一般甜蜜的东西填满。


但春天,是有雷阵雨的。


金黛感到手机一震,一看是一条好友申请,昵称她并不熟悉,但头像她认得出,是那个微笑唇同学。


金黛并没有点击通过。


没有交集的人,何必各自浪费手机内存。


灭掉屏幕,金黛倚着车窗,想在这音乐中重拾刚刚被打断的感性,刚刚化境不过几秒,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人,不过这次她添加了好友申请备注信息,短短几个字而已,金黛反应了很久。


【你的未婚夫是金道英?真没想到你这么重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