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关山到家时，屋里是意料之内的清冷。

不过五六点的光景，室内已经是一片压抑的暗沉。他叹了口气，倒进沙发里。

手机在身边震了几次，莫关山不予理睬。消停了会，紧跟着响起音乐，他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又叹了口气。而对方似乎很有耐心，在第一个电话没能接通后又紧跟着打来第二个。莫关山咬了咬唇，够过手机。

“什么事？”

“你咋了？听着这么有气无力的。”对面听起来兴致高涨。

“没事我挂了。”

“诶等等！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吃，挂了。”

“别嘛，一起跨年呗！”

莫关山看了眼日历。

“噢……”他忽而有些难过，同时一点难捱的期待伴着情绪让他一时冲动地开口，“咳，贺……贺天去吗？”

“不知道，他没接我电话。”对面的声音变得小心起来。

“这样……”

“你们……嗐，别多想啦。那我们晚上见，小红毛。”

“……谢谢你，见一。”

“客气啥！”

挂了电话，莫关山往后一仰，盯着天花板出神。

秘密被发现是在两天前。当时他们争执了几句，贺天难得动怒，摔了门离开，至今还没回来。莫关山那会气在上头也没理他，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同时也有些委屈。

他承认自己是依赖着这个能力，可说到底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啊……


莫关山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声，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他听到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念头，因此对这些事选择了缄默，自己也随之变得愈发沉默。

他明白人都会有自身的光与暗，可未曾出口的那些话语多是些糟糕的想法，就连他自己也是。有时他会想，如果这些都听不见，是不是能活得畅快些。

不过也得益于这个能力，他在应对复杂无趣的人际关系时，较于常人会更加得心应手些。他大多时候没什么耐心且寡言少语，只在听到心声时给予一些恰到好处的应对，让他拥有了外冷内热、实际上是个暖男等等的好评价。

演戏一般无聊透顶。

但后来遇上了见一展正希他们，是一些真正对他好的朋友。他发觉他只需要说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不必伪装与勉强。

而这之中最为特殊的，就是贺天。

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莫关山就知道他是带着强烈意图的。贺天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全是占有。莫关山颇为别扭，想装作不知道吧，贺天的眼神直勾勾的，让他几乎藏不住事；想要明说吧，贺天又确实没有过分的表示。

那时他们还是大学生，贺天一伙人常约着莫关山打球吃饭看电影，渐渐成了贺天常约着莫关山打球吃饭看电影，再往后还约着图书馆自习、翘课兜风。他总是积极而努力地往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却始终胆怯于向莫关山承认。小心翼翼地，不愿过界，像是满足于当下友达以上恋人之下的陪伴。

过去这么多年自然也有人向莫关山示爱，同那些人相处时，莫关山没少听他们内心的期许，多是“希望他能一直对我这么温柔”。

而贺天说：“希望他愿意让我一直这么温柔待他。”

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大三的盛夏莫关山坐在贺天的摩托车后座上，抓着座椅，听着那些未曾出口的温柔词句，望着远处泛着光亮的海与天，又转头看向眼前飘飘衣衫。然后他伸手抱住了贺天。

慢悠悠行驶的摩托车原地打了个转，两个人一同被甩到路边的草坪上，滚了好几圈，狼狈不堪地，对视时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贺天揽过半个身子摔他身上的莫关山，双眸映着整个夏日的光。

跟我在一起好吗？他问。

莫关山点点头，脸上还带着笑。


热切的爱意延续至两年后的今日，偶尔争执也不曾消减。生气时听见对方那里传来一声“对不起宝贝我不是故意的我好爱你！”，又还能有什么气呢。

过生日纪念日各种节日前夕，悄悄列一份礼物清单，再偷偷听听对方所想，在猜中的那项打个勾，然后努力去实现。像是开卷考给自己加了难度，一点点刺激也未尝不可。看到对方收到礼物时惊喜的模样，莫关山会私下开心好久，并暗自告诉自己，这可不是作弊。

学生时代贺天总喜欢些稀奇古怪又不实用的东西，好在莫关山手巧，买不着就亲手给他做了些，贺天收到后爱不释手，还追着问了好久说宝贝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毕业工作后，莫关山业务压力大，腾出的时间全给贺天腻歪了，也就放弃了手工。幸好贺天的需求也逐渐现实起来，买得到就好办。临近新年，他早早收集了贺天平日里想着要的东西列出来，就等这两天确认他最想要的那个。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他的能力失灵了。

是完全丧失，任何人的任何心声，他都听不到了。


莫关山第一反应是恐慌和世界末日。他一边着急忙慌地摸过手机搜世界新闻，一边在脑中快速思考末日该怎么办要不要跟贺天坦白这能力还是像电影一样跟他说我爱你要不还是翘班私奔吧——

没有任何新闻和专家声明这一天是末日降临，或者日食月食陨石外星人现身。

莫关山起床喝了杯凉水，站在窗前深呼吸。贺天上班点比他早，这会儿早就已经出门了。莫关山从微波炉里端出贺天给他热着的早餐，味如嚼蜡。

他想着这可怎么办，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一瞬不知道该怎么跟人相处，要怎么揣度人的喜恶，就连对贺天的了解他都丧失了信心。

但即便是天翻地覆的改变，社畜还得出门打工。莫关山胆战心惊地度过了普通人的一天，好在他本就话少，一些面上微妙的变化也没能引起其他社畜们的注意。加了班到家时贺天已经在床上半梦半醒地暖被窝了，莫关山稍稍松了口气，洗漱后一钻进被子里就被八爪鱼箍住，索性暂且抛下不安睡上一觉，想着或许能力明天就恢复了。

矛盾发生在第二天早饭过后。刚巧是两个人都休息的周末，莫关山还是听不见心声，在贺天面前他早就不懂隐藏表情，因而被贺天发现了端倪。

开始贺天好声好气地关心，莫关山决意不坦白，但没了能力依靠他一时拿捏不住分寸又急又怕，回应便不自觉急躁起来。

贺天说宝贝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莫关山说说什么说，这事说不清，别问了。

贺天问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的吗？

莫关山急了说，哎都说了没有，别问了！

一来二去贺天也有点急，但还是好脾气地说，宝贝我都了解，你肯定遇到什么大事了，慢慢来。

莫关山像是被刺痛了，一下子怒了就吼他，你了解我啥呀你，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怎么过来的吗！现在我听不见你们在想什么了我啥也不会了！

吼完才意识到不对，可气在上头也就不管不顾了。

贺天反应了一下，半晌愣愣地问，你刚刚说啥？能听见啥？

莫关山深吸口气，憋着劲儿说我说我能听见你们的心声，从小就这样，但现在听不着了。

这么说，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我没有半点隐私？贺天声音沉了下来。

莫关山知道贺天真生气了，可他觉得自己没错，便理直气壮地说，对啊。

我追你那么久，你早知道，所以是在耍我玩？！现在也是，我什么想法你都知道，是不是可有意思了？！

莫关山被问懵了，回过神贺天已经抓了外套走了。门摔上的声音巨大，莫关山也气的不行，冲过去踹门一脚。

说什么耍不耍的，细水长流地处了这么久，正常人都分得清吧？！

那天莫关山一个人气鼓鼓地睡下了。接着之后那晚也是，但躺下时他开始后悔。

拥有能力这种事他选择不了，也没得后悔，他只后悔自己急火攻心说出了那些话。说到底是他自己的事，怎么都不该迁怒到贺天身上。

他想要是还能听见就好了，就能知道贺天期许的答案，该怎么安抚贺天，以及贺天是不是还爱着他。


此刻莫关山倚着沙发，抓起手机点开置顶消息，他们的对话仍旧停留在两天前。

再往上翻翻，是两个人上班摸鱼时一起讨论跨年计划。

贺天怕莫关山累着，说在家里躺过去也挺好。而莫关山天天两点一线，一到过节就想找个地儿逛逛。

于是贺天说好，问莫关山想去哪，莫关山还没想好就被抓去搬砖了，便没了下文。

莫关山抿着唇翻完这段对话，心里一阵堵。他没再多想，看了眼时间，裹上外套出门。

路过餐厅时，他犹犹豫豫地拿上桌上的小盒子。


一帮人约在靠海的烧烤店。

莫关山一进门环视了一圈，没看到贺天，掩下失落走向了招呼他的那桌。

吃到半途他又张望了一圈，还是没能见到。一旁见一瞅他心神不定的，冲他偏偏头说：“陪我出去吹吹风？”

“不……”

“少废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拽出去了。

绕过店外的烟鬼们，见一搭着莫关山走到海边。夜晚的海面同天色一般浓重，远方岛屿上有稀稀拉拉的灯火，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风景。

莫关山闷闷地：“你要跟我说什么？”

见一看起来很无辜：“我没有要跟你说什么啊。”

“不准备讲点大道理？”

见一听出他的意有所指：“你们俩的事我才不掺和呢。”

“那出来干嘛，我回去了。”

“哎别别别，都走到这了，再往前走走呗，”见一一把扯住想要转身的莫关山，“里面乌烟瘴气的，衣服都熏出味儿了。”

“想吹风不叫你家展正希陪，拉我干什么。”

“老子现在就想让我兄弟陪，你有意见？”见一瞪他。

这位也是个古灵精怪的主儿，满脑子鬼点子，跳脱得不行。若是以前莫关山早就读透他在想啥，再来应对，可现在他实在没辙，只能任见一拉他走。

再往前走，就是另一段海域。笔直宽敞的沿海大道上立着一道缀满花和蔓藤的拱门，穿过拱门，左侧的沙滩上有一栋白色的建筑，透过明净的落地窗，能看到一个吧台。

“这地方好，我们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莫关山回答，就把他拽了去。

建筑外面是一个大而不规则的露台，里面大概是西餐厅，门口放着写有特价菜品的小黑板，敞开的玻璃门里传来悠扬的爵士乐。

见一来回打量几眼，问他要不要进去。莫关山倚着露台边的石桩，摇摇头表示不用。

“那我进去买点喝的，你站着别动啊。”

“滚吧。”

莫关山又一次望向了海。海面漂着零星模糊的灯影，随着浪涌上下颠簸。他想还是白天的海比较好看。

还得是夏天的，晴天的海。最重要的是，边上得坐着贺天，那才是最好看的海。

“你才是最好看的。”

莫关山落入一个怀抱。在全身倏然绷紧的同时，耳边绵延着熟悉的低音。

“你想骑摩托又怕天冷，想看海又怕夜色太深人少，想去看看演出又怕挤，还有什么？”身后的人作势抚上他的心脏，“哦，还有想看烟火但不知道哪里有放。”

“贺……贺天？”

贺天把他搂得很紧，在莫关山耳边笑得很好听。他的吻落在因惊愕侧过来的半张脸上。

“是我，”他低声喃喃，“对不起，我擅自离开这么久。”

“你……”莫关山瞬间眼圈发烫，“你不生气？”

“我哪舍得。”贺天吻了吻他的唇角。

“那你那天说……”

“我做梦都想让你多了解些，好多表达不出口的想法，都被你听了去才好。”

莫关山低了头，小小声地说：“其实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生气，毕竟……”

毕竟真的毫无隐私可言，只要对方想得起来，就连上小学尿床上初中做春梦上高中在喜欢的人面前摔个狗啃泥这种事儿，统统都能被听个一清二楚。

“……”贺天颇有些为难地开口，“那现在可能真的要轮到宝贝你生气了。”

“嗯？！”

莫关山难以置信地反应过来，这玩意儿还能转移？！

贺天挠头：“就在你听不见的那天，我突然听见了。

“开始觉得好吵，一大堆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信息，脑子都要炸了。后来听到你的声音，才明白过来，也才知道宝贝这么些年来一直这么辛苦。”

“也还好……”

贺天竖起一指贴上莫关山的唇：“不，一点也不好。你太依赖它了。听不见我的心声，你就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说什么，也不能肯定我对你的感情。这样不行。

“你在别人面前伪装演戏什么的我不管，随你开心。但咱俩处了这么久，有啥不知道的想了解的你就问，送的礼物不是我最想要的那个也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总是因为想让我开心而忽略自己想要的。你听不见的那些东西，我都会尽力表达出来让你知道的。”

莫关山听得有些委屈，忍住鼻尖的酸涩问他：“那你为什么跑出去这么久？”

“因为……”

贺天装腔作势地打了个响指。露台，还有整栋建筑的外围瞬间亮起璀璨斑驳的光点。

“我想看看猜中了几条。”

然后是烟火，从稍远处轰鸣着坠入深空，如流星带着明艳尾缀，绽放成照耀天际的团团繁花。

贺天牵着莫关山的手一起坐在露台的台阶上。莫关山还望着烟花一愣一愣，身边就传来与之截然不同的，干净悠扬的吉他弦音。

对了，这家伙之前还是吉他社的来着……

他很少听贺天弹吉他。学生时代偶尔参加一两场演出，也只是作为和音坐在后面。那时问起，贺天说技不如人，不想上赶着丢脸。再之后，他的吉他坏了，没买新的，也就没再弹过了。

可当下琴弦一扫，贺天又回到了年少。就像莫关山极少的梦那样，在光耀之下，伴着一些如白昼特有的喧嚣，还有波涛。少年棱角鲜明，垂眼拨弦，弹着极为浪漫的曲子。

莫关山一动不动地望着贺天，直到他扫下最后的和弦，抬眼同他对视。

“还算是个演出吧？”他双眸映着万丈星点。

莫关山默了，片刻挤出一句：“是哪首歌？”

“《Waiting for you》。”

莫关山又沉默了。他总是很难很好地表达自己，即便是在贺天面前。寡言少语的后遗症大抵如此。

此刻他一颗心地动山摇，大概说一万遍我爱你都难以平复。

而贺天摘下吉他，执着他一手，单膝落在台阶下的大片细沙之上。

“我永远都在。”

掌心里躺着一枚戒指。

莫关山俯身抱住贺天，抱得死紧。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吧。”他说。

“不知道，你得说。”贺天低笑。莫关山表达得太少，他绝不能再纵容莫关山继续此等恶习。要不是天赐良机让他听到莫关山心底那些赤诚热烈的爱意，这个计划怕是不知道要推迟几年才敢执行了。

“我在想……”莫关山把脸埋进贺天肩窝。

“只要你在。”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背后突然一阵起哄，见一等人举着各种各样的气球烟花棒礼花筒冲了出来，大堆彩条从天而降，落了他们满头。

“恭喜这对新人喜结连理！！”

莫关山看看满脸兴奋的众人，再看看贺天：“这也是你的计划？”

贺天：“…………嗯，是。”


就这样闹哄哄跨了个年。

倒数到零时，他们自然抱在了一起。

“新年快乐，老婆。”贺天唇贴着他的耳垂，小声说。

“新婚快乐哦。”

莫关山侧过头，吻住贺天。




后续1.

往回走时，贺天拉着莫关山脱离人群来到自己跑车边上。

“还差兜风，”他很绅士地替莫关山拉开车门，“这个时候骑摩托真的太冷了。”

“你可真棒。”

“那当然啦。”贺天微微仰头，很骄傲的样子，黑眼圈在路灯下格外显眼。

莫关山忍不住伸手摸摸：“辛苦了，这两天你睡哪呀？”

“没事没事，车上位置够。”

莫关山摸着眼圈的那手突然恶狠狠地拧了一把贺天的脸颊，贺天疼得“嗷”了一声。

“活该！”

“为……为什么！”

“你就是成心气我。”现在想来当时好像就是被他引诱发火吼出了真相，害他内疚那么久，原来这人压根儿没事。

“这个嘛……”贺天嘿嘿讪笑两声，手快把莫关山压进位置上，还贴心地帮他系好安全带，“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干嘛？”

“新婚不得洞房？”

“你……！”

尾音淹没在跑车发动的轰鸣和贴上来的吻里。



后续2. 超能力的正确用法

“嗯……你别……”

“咦？宝贝你不是在说‘求求你再用力点’和‘别停我还要’吗？”

“你！你不是说听不到了！你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