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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鱼   作者:山太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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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贺红 伪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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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鱼

  [零]

  “教授!”

  嘈杂人声淹进水里,气泡在耳边炸裂,模模糊糊地,有着穿刺的疼痛。

  “贺教授!622号实验体成功了!”

  眼前光影丛生,晃动得令人晕眩。意识是蒸腾的泡沫,湮灭在大片混乱的昏黑之中。

  [一]

  莫关山进门,浑身疲乏让他几乎要瘫软在玄关。

  他没有开灯,经过空荡荡的客厅,摸黑在橱柜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玻璃花瓶,内外冲洗几遍,然后接了些水。

  渐渐适应了屋内的昏暗,他走回玄关,拎起放在鞋柜上的塑料袋。水在流动,鱼打着转儿,尾部扫过袋子发出极其微弱的声响。他小心地把它和袋子里不多的那汪水流进瓶中。

  花鸟市场大多只做白天生意,晚上十点多还亮着灯的水族店只有一家,而光鲜明亮的水族箱里,簇拥而过的鲜艳群鱼之中,流着血奄奄一息的也只有这尾黑色小鱼。

  他伫立了许久,久到眼睛发酸,然后带走了它。

  老板没有出声干扰,也没有收下他的钱。

  发现的时候就受了伤,快不行了,只能听天由命了。上了年纪的老板叹着气说。

  他很久没开口说话,感知也变得滞缓,机械的感谢听起来沙哑得可怕。

  “委屈你了。”

  间隔了半个小时的第二句话没有任何好转,破碎得几乎不像人声,声带要被扯断,喉咙隐隐作痛。

  莫关山把瓶子放在窗台上,玻璃透着窗外的熹微光亮,小黑鱼窝在角落,鱼鳍随着水流的震荡飘着,此外便毫无动静。

  早先家里也养了鱼,父亲母亲轮流喂养。莫关山对这类生物不太感兴趣,只偶尔观赏几眼,用手指戳戳鱼缸,看着它们或聚集或四散。

  观赏鱼的寿命多是短得可怜,生了病受了伤也无从表现,就算被发现,也难以治疗,最终只得悄然无声死去。

  莫关山没有见过生命濒死的模样。他的父亲在他尚且年幼时出了车祸,没有人忍心让他面见血肉模糊的惨状。在山上的火葬场前,母亲捂住他的眼,那只手渗着汗,颤抖得厉害,耳边是哭喊和呜咽。

  那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要一个人养鱼了。

  [二]

  醒来的时候城市是深黑色,夜空浮着斑驳的云。

  肩膀处的僵硬让莫关山几乎无法动弹。他缓了缓,撑着桌子站起来。

  夏夜黏腻闷热,方才枕着的位置湿乎乎的,额头沁出大颗汗珠顺着脖子滴下,衣服也汗湿了,粘上了后背。

  可他太累了。

  无法自控的松懈让倦怠如钢筋般压下,他直不起腰,弯着身子挪到床边。

  闭眼前望向了窗台,鱼在水中漂浮。

  至少撑到明天吧……

  莫关山想着,沉入睡梦。

  [三]

  小鱼缩在瓶底,偶尔摆动两下尾巴。水有些浑浊。

  莫关山趴在桌上看着。短暂的睡眠无法消解积攒了有些时日的劳累,他浑身跟灌了铅似的,又像是被打了上百拳那样疼。

  他伸出手指戳戳玻璃,冰凉的触感传递到一半便被冻结。思绪是麻痹的,他只想睡觉。

  日光下的梦里,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开了莫关山家里的门。

  来人看着莫关山,一时间说不出话。

  莫关山也说不出话,他像幽灵一样从房间飘出来,把着椅背的模样毫无生气。

  “关山……”

  班主任班长和舅舅舅妈眼看他站不稳,赶紧冲进来扶他坐下。

  到处都浮着尘埃,清锅冷灶,明明人住了几天,看着却空荡荡的,屋也是,人也是。

  “多久没吃饭了啊……”舅妈抚着莫关山的顶发,有些哽咽。

  身后的男人胡子拉碴,样子不比莫关山好。他拍拍他的肩,把抱在怀里的照片和盒子放在桌上。年轻的班主任和班长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谁都明白切肤之痛无法用任何言语缓解。最后,他们只是把带来的大包小包食物塞进冰箱,把家里拾掇了点,多少看着还像是个住处。

  “……谢谢……”莫关山的声音虚无缥缈,风一吹就散了。他想站起来,却立刻被压下。

  “好好休息,好好照顾它。”一直沉默的舅舅在临走前开口,听着喑哑黯淡。他看着反着光的玻璃瓶,意有所指。

  苍白的情绪坠入一潭墨池,他忽而难过起来。

  莫关山坚持起身把他们送到门口,关上门后他重新坐下。

  小黑鱼在光照下摆摆尾,一双眼黑溜溜的,直直注视着趴在桌上失声痛哭、浑身颤抖的少年。

  [五]

  “你不开心吗?”

  莫关山抬头,一个小孩站在他床前,歪着头问他。

  “为什么不开心呀?”见莫关山没有回话,小孩又继续问。

  莫关山很累,也没有心力去理解这个陌生孩子的出现。他垂下头,不想说话。而后便看见了那张遗落在被子上的黑白相片。

  他的感觉似乎比原本还要迟缓许多,像是被冻得梆硬的冰块。没有悲伤,只机械地想着这是要挂起来的,于是他起身,准备去找一个合适的相框,却霎时天旋地转。

  “我饿了,你也饿了吧。”

  童音还在他耳边回响,他睁开眼,眼前还是那张桌子,上面是那张照片,和那个盒子。胳膊和枕着的桌面上一片水渍,眼睛胀得厉害,眨眼都能泛出泪花。

  这是现实吗,刚才的是梦吗……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与此同时疼痛如洪流冲破了心口,连带着其他感知一并涌入大脑。接连几日没有进食的胃部一阵阵反酸,激得他干呕了几下。然后开始头晕,视线变得模糊。

  极度的饥饿感让他浑身难受,大脑催促着他进食,于是他乖乖地去冰箱里翻了些即食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会,才暂且止住了肠胃的悲鸣。

  边上传来水泡破裂的声音,莫关山扭头,小鱼也扭着头看他。

  “你也饿了吗?”

  小鱼咕嘟嘟地往外吐泡。

  于是莫关山撒了点鱼食进去,小鱼欢欣地摆着尾往上游,张着小嘴一口一口地全部吃掉,完全摆脱了刚回来时那副病怏怏的样子。这两三天他自己过得浑浑噩噩,有没有喂食都没印象,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好起来的。

  莫关山索性搬了椅子坐在跟前,从他带回来到现在,还没有细看过它的长相。

  就是一尾普通的黑色鱼仔,他对鱼类不了解,具体什么品种也说不上来。鱼鳃上有一道伤口,左侧胸鳍少了半片,鱼儿游得摇摇晃晃,像极了开始学走路的幼儿,看着心生怜爱。

  莫关山把手指伸进水中,小鱼没有躲开,深深浅浅地围着绕了几圈。

  生命这样旺盛而活泼,真好。

  [六]

  又是一阵晕眩和反胃。

  莫关山抑制不住,到厕所吐得一塌糊涂,胃被清空,但还是绞得难受。他捂着肚子蹲坐在地上,眉头皱得死紧。

  其实,就这样等待死亡,或许也可以。

  这个念头这些天来在他脑中浮浮沉沉,大多时候是在昏沉的睡梦中消散,像这样清醒的时候想来,彻底解脱与生的欲望斗争,只让人痛苦万分。

  待疼痛缓了些,他还是起身,喝下一杯水,然后上床躺下。还是很累,这些动作耗尽了他的精力。

  他又看见了那个小孩。

  “你不开心吗?”他还是重复着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开心呢?”

  莫关山依然不想回答。感知被阻塞,只觉得累。

  “你叫什么名字呀?”见他不说话,小孩换了个问句。

  “……莫关山。”

  “好好听呀,”小孩托着腮,脸上有着稚嫩的笑容,“莫莫,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

  “不说话就当同意了哦。”小孩凑到莫关山跟前,在很近地距离看着他。

  莫关山的视野被这张小脸完全占据了。上回他没能留意孩子的存在,这会儿近得他看不大清,隐约能察觉是俊俏的模样。

  他忽然意识到这同样是个梦。

  既然是梦,是不是醒来就不用被这小孩烦了——

  莫关山伸手推开小孩,手上没有触感,而小孩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点。

  ——没醒。

  小孩看起来有点沮丧:“莫莫,你不愿意陪我玩吗?”

  “不。”

  “那莫莫想做什么呢?我都可以哦。”

  想醒来。可此刻他只有累,清醒时那种痛彻心扉的苦楚全然无踪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收回了手。想要摆脱那样的痛苦,哪怕没有任何感知也好——他这些天来是这样的状态,他想永远这样下去。

  “陪你玩也可……”

  “莫莫,应该有很多想去做的事吧?”

  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小孩很坚决地打断了他。

  “没有。”他实话实说。

  “有吧,有很多,”小孩缩回床边,托着腮不知道看着哪儿,“我也有想做的事,要是莫莫能带我就好了。”

  “去哪儿?”

  “嗯……想跟大家一样,去外面走走。”

  “……行。”

  然后他醒了。

  [七]

  莫关山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愣了很久。而后抬手碰了碰脸颊,知觉恢复了。

  梦境还未完全从记忆里消退,他还能想得起那小孩的容貌,还有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那究竟是什么呢,就像心声一样,想要强行压制住悲痛,想要一些光照让自己振作起来。

  莫关山起身,拿起冷落了许久早已没电关机的手机,充上电,没一会屏幕便亮了起来。这些时日过得实在恍惚,昼夜颠倒,过了几天他也搞不清楚,彻底的失联让各种消息快要挤爆。并没有很多人知道他的事,但少数的那些人的关心已经足够充盈。他略略扫了一眼,然后看向窗外。

  现在是上午九点左右,天空蓝得透亮。他仰躺着望,鱼漂浮在空中,像是一尾黑燕徘徊。

  它在不知不觉地长大。

  莫关山看回手机,拨了个号。

  “今天有空吗?”他的声音还是非常嘶哑,“陪我买个鱼缸吧。”

  小鱼又一次顺着水流下。鱼缸只稍微大了些,球形的,但比起原先狭小的玻璃花瓶还是要宽敞许多。小鱼轻盈地摆尾,一圈一圈地游。

  莫关山在一旁看着,表情也比原先舒缓了些。

  他只出去了大概两个小时,好友看着面色苍白的莫关山,吃了午饭后坚持把他送到门口。

  “莫,按时吃饭,”好友揽着他的肩,“有需要随时电话。”

  莫关山点头。

  走在路上的时候,人群熙熙攘攘,店铺色泽浓烈,夏风灼热喧嚣,光照刺眼敞亮,阴暗湿潮的角落终于一点一点亮堂起来,苍白的情绪被戳了个孔,色泽往外溢出。他有些重见天日的恍然。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开心。”那个童音说。

  莫关山抬头,这回他看清了小孩的容貌。四五岁的样子,穿着黑衣,颈间有道疤。

  “我妈妈去世了。”他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音线毫无波动。

  “去世……?是什么意思呀?”

  “是……”莫关山抿唇,“离开这个世界,永远也见不到的意思。”

  “不哭,莫莫不哭。”小孩伸出手想要安慰他。

  他哭了吗?

  有水滴落在手上,他没有任何感知,思绪却如此清晰真实。这个孩子像他的本心,引着他去面对坎坷的真相,并回归正常的轨迹。

  “没事,”莫关山摇摇头,“我今天出门了。”

  “真好,”小孩一脸羡慕,“难怪莫莫虽然不开心,但是看起来好多啦。是一个人去的吗?”

  “和朋友。”

  “真好呀。”小孩又一次感叹。

  莫关山的倾诉欲在这样的氛围中忽然涌出。如果对方是他所想的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么就算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也一定能被理解吧。他想。

  “他是我非常好的兄弟,”莫关山缓缓开口,“这段时间我没找过别人。今天打了电话给他,他立刻带着两杯奶茶风风火火赶过来,说喝点甜的会好受些。出事那天也是他陪着我,妈妈是猝死,接完医院电话我好像懵了很久,还是他和老师陪我去的医院,再送我回家。”

  “真好呀,莫莫,我也好想要朋友。”

  “嗯?”莫关山疑惑地抬眉,“我的朋友不就是你的……”

  “不是呀,莫莫是莫莫,我是我。”小孩看破了他的念头。

  “那你是谁?”

  [八]

  莫关山坐在奶茶店里,小口啜饮杯中的液体。

  原本他不是喜欢甜食的人,那天之后却似乎依赖上了糖分。他开始接受母亲逝去的现实,也慢慢笃定自己必须继续活下去的信念。这些苦,渐渐被一勺又一勺糖中和。

  他还有其他亲人,他的朋友,还有那个引出他的向往、羡慕着他的生活、短暂出现又接连消失的那个叫做贺天的孩子。

  那应该的确是梦,莫关山的状态稍微恢复之后,每当他睁眼回到现实,都会有梦醒的恍惚感,周身的疲乏也得到缓解。但那梦又实在太过清晰,在记忆里停留的时长久到不可思议,每段感受都如现实般深刻。

  “我叫贺天,别的不能告诉莫莫哦。”那时小孩说。

  “……好霸气的名字。”莫关山颇有深意地上下打量小孩。

  小孩撅嘴:“又不是我自己起的。”

  “那你爸妈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放在这儿?”

  “我没有爸爸妈妈哦。”

  “啊。”莫关山看着眼前的孩童,一时说不出话。

  “没事的。”小孩拍拍莫关山身上的被子。

  沉默了片刻,莫关山说:“我们一样呢。”

  “不一样哦,莫莫很辛苦,比我难过多了,我知道的。”小孩乖巧地坐直,小腿悬空,摇摇晃晃地。

  “你还这么小,知道什么呀。”

  “嗯……因为没有过爸爸妈妈,不知道会是……嗯……是什么样的呢,”小孩皱着眉,看起来很努力地想要表达出来,“也没有朋友,但是现在能跟莫莫说话,如果莫莫离开了,我会比以前还难过的,就是这样。”

  “就像每天给你糖,从某天开始再也不让你吃了那样?”

  “我没吃过糖,不知道哦。”

  “……”

  这孩子过得好苦,莫关山想。于是他转了话头:“你说我离开什么的,但是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吧。这好像是梦?说起来我为什么会梦到你?”

  “这……嗯……”小孩支支吾吾地,最后憋了句,“莫莫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然后他兀地眼前一黑,随即跟往常一样,陷入另一个梦境。

  醒来时他忘记了自己的梦,却自然地记住了贺天。

  他晃晃吸管,把沉在杯底的果肉搅匀。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再梦到贺天了。这些天他每天都出门晒太阳,按时吃饭,每天喂鱼,偶尔找好友说话,精神和体力也一点一点恢复。

  他在好起来。莫关山不知为何想让那个孩子知道。也许是被那样羡慕着,又或许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似的处境,他有了一种类似引路人的使命感。他需要努力,成为不被担心的人。

  但说到底梦境是不受控的,他无法让自己梦见贺天。

  那真的是梦吗?

  莫关山沉思,难道他人格分裂?

  [九]

  “不是莫莫想的那样哦。”

  十天后,小孩终于出现了。也许是错觉,他看起来似乎比上一次长高了些。

  “什么?”

  “就是那个……人格……分裂?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啦,听起来好像很可怕,但不是的哦,跟莫莫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莫关山奇怪。

  “我厉害呀,嘿嘿,”小孩憨憨地笑了两声,“莫莫有没有想我?”

  “你这么厉害,自己想呗。”

  小孩泄气:“我可是一直在想莫莫呢。我喜欢听莫莫说话。”

  “这样吗?”

  莫关山其实对孩童无感,偶尔还会嫌烦,平日里也不知道怎么相处。但贺天是不太一样的,长得好看,说话奶声奶气的,懂事可爱,一点也不自我,简直就是模范小孩。

  他不知不觉模仿起小孩的语气:“感觉长高了哦。”

  小孩看起来很开心:“我长大了,莫莫也长大了。”

  “是啊,我们一起长大。”

  “一起!”小孩双眼亮闪闪,“那我们要多吃点饭,莫莫好瘦。”

  “嗯?你也吃饭的吗?”

  小孩被这个问题逗笑了。

  “当然啦,虽然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但是我很喜欢吃的。”

  “你是现实里的人吗?”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小孩并非是他另一个人格,仍旧有种虚构的飘渺感,像不食烟火的精灵那样。

  “对我来说,这就是现实哦。”

  “啊?”

  小孩想了想:“我一直在现实里呀,莫莫可以把我当成任何现实里的东西哦。”

  “那把你当成桌子椅子也可以吗?”

  小孩又笑了:“可以哦,总之我一直陪在莫莫身边。”

  想起这段对话的时候,莫关山正在久违地给自己做饭。他往锅里倒入番茄丁,油滴霎时炸了出来,他往后退了两步。翻炒两下,番茄出了汁儿,他往里面倒入蒜末,香味瞬间扑鼻。之后倒水,再放进一片方便面,他盖上锅盖,坐在一旁发呆。

  这些硬邦邦的东西,真的是那个相处起来暖洋洋的孩子的本体吗?

  莫关山屈起指节敲敲桌面,随即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呢。

  但无论如何,他的生活重新变得愉快起来。同小贺天的交谈让他感觉舒适,他期待他们的相遇。

  莫关山掀开锅盖,用锅铲舀出汤汁尝了尝味道,往里面又加了一勺糖。

  [十]

  喂食的时候,小鱼总是特别开心。

  它的鱼鳍已经长全了,身子也大了一圈。只是鳃上始终留着浅浅一道疤,像贺天一样。

  莫关山伸了手指进水里,小鱼晃过来,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指尖。

  像是被一大片棉絮包裹,被晨风轻轻裹挟。

  那太温柔了。

  莫关山眼圈微微泛湿。他蹲下来,同小鱼对视。

  “可以叫你天天吗?”

  小鱼咕嘟嘟吐泡泡。

  “莫莫要叫我天天吗?”当天晚上的梦里,小孩问他。

  “可那是我家鱼的名字?”

  “没关系哦,莫莫起名的时候不是因为想到我了吗。”

  “因为它跟你一样,有道疤。”莫关山目光下移,看着小孩颈间被遮住一半的痕迹,“你的疤是怎么来的呀?”

  “嗯……跑出来的时候弄伤的,”小孩答得含糊,“莫莫关心我,我是很开心啦,但是我更想听莫莫说自己的事哦。”

  “好吧。”莫关山笑了。

  “今天有发生什么事吗?莫莫很开心的样子呢。”

  莫关山想了想:“嗯,早上和朋友去图书馆赶作业来着,快开学了。然后中午去了边上很喜欢的拉面馆吃饭,味道跟以前一样。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沿着湖畔跑了会儿,很热很热,然后又一起买了冰淇淋吃。”

  “听起来真棒呀,莫莫的生活好幸福。”

  “是呀,天天在的话我也带你出去玩。”

  “我一直在哦,虽然有时候见不到莫莫,”小孩托着腮,“不过刚才莫莫说的开学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开始要去学校念书学习啦,从你这个年纪开始,所有小孩都要去读书的。”小孩看起来已经是六七岁的样子了,个子也高了不少,莫关山稍微比划一下,大概到了腰的位置。

  “哦哦。”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说到开心的事,今天我养的鱼亲了我一下哦。”

  “哇,真好!”小孩看起来更羡慕了。

  “这么喜欢的话,天天也可以养鱼试试。”

  “不是啦,”小孩眨眨眼,“我也想亲莫莫!”

  “啊?”

  “我跟鱼鱼一样,都好喜欢莫莫。”

  孩童直白的表达让莫关山有点害羞,纯粹又热烈。他想回应,但长久以来寡言含蓄的性格让他难以开口,于是他偏了偏脸。

  “天天也可以亲。”

  “好耶!”小孩一下站起来,满脸兴奋和惊喜。他踮着脚靠过来。

  莫关山余光看着小贺天越来越近,然后远离。没有任何触感,一个啄吻结束了。

  他心满意足地坐回位置上。

  真的是很可爱的小孩子。莫关山笑着看他。小孩浑身像是映满了阳光,笑得比往常更灿烂,连带着莫关山也高兴起来。

  他喜欢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十一]

  新学年开始了,莫关山升到了高二,除了班上几个同学分到了文科,跟之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知道他家事的人会刻意避开些话题,小心翼翼地照顾他情绪。对此莫关山自然是感激的,尽管他并不需要,甚至偶尔有些烦恼。

  “我要怎么让他们知道我其实已经没事了?”某天晚上莫关山问贺天。

  “莫莫直接说不就可以了。”孩子的建议总是直白而不谙世事。

  “没那么简单,”莫关山叹气,“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那么坦诚,而且他们可能还觉得我是在委屈自己。”

  小孩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不过好在莫关山同不知情的大多数人关于家庭的对话被听了去,一段时间后,这种微妙的气氛终于消散了。

  除此之外,这个年纪的男孩最多的困扰大概就是成绩和人际了。

  莫关山人缘还行,也就话少了点看着凶了点,但该玩的该看的也没落下,一帮人扯淡时也还能说上几句。好友在其他班,吃饭放学都会找过来一起。偶尔男生们小打小闹地来场篮球赛,也总会叫上他。

  他一点也不孤单。

  至于成绩,不上不下地浮在中间,他不是那么在意。只是有时候学到难以理解的部分,成绩一下落了许多,他还是会心慌会焦虑。

  莫关山不愿意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别人,于是梦里都拣着好的说,最后还是被贺天发现了。

  小孩这个时候又长大了点,但还是那样稚气可爱。他歪着头说:“没关系的莫莫,不开心的事也都告诉我吧。”

  莫关山不愿意:“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我能看出来,”小孩装出一副哭相,“莫莫是不是嫌我帮不上忙呀?”

  “不是啊,怎么可能呢。”明知道是装的,莫关山还是心软了。而他又想着那引路人的职责,加上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让他实在纠结。

  “不管怎么样我都最喜欢莫莫啦,想要莫莫真的开心。就算有不高兴的事,莫莫和莫莫的生活依然是我向往的哦。”小孩有点着急,边说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莫关山倒是噗地一声笑出来:“别急呀你,也不算什么大事,最近成绩不好,学不太懂而已。”

  “哦哦,”小孩煞有介事地点头,转而又问,“学习是很重要的事吗?”

  “是哦,虽然我也不太了解,但是懂的越多,越能帮到别人吧,以后挣的钱也多,自己能过得更好。”

  “那我也要学习!”

  “怎么学?找个学校先?”

  “从看电视开始!”

  莫关山扶额。

  [十二]

  “大家都有好多烦恼。”

  想着孩子或许能看到,莫关山放学回来后姑且打开电视随便找了台放着的这么些天后,孩子感叹道。

  “是啊,越长大烦恼越多。”

  “看到好多哥哥姐姐吵架,说‘你心里没有我!’之类的。”

  小孩还学得有模有样的。莫关山再次扶额,莫非他调的节目都是八点档狗血剧?

  想着以后一定要好好挑节目的时候,小孩问:“莫莫,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呀?”

  “很多原因哦,可能是误会,或者观念不合,也可能是其中一个人做了过分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喜欢,会特别在意对方吧。”

  “可是我也喜欢莫莫呀,为什么我们没有吵架?”

  “因为我们都很坦诚,没有误解。而且这两种喜欢不一样哦,他们那种很复杂。”

  “有什么不一样呀?”

  莫关山认真想了想:“那种喜欢会让人心跳加速,会害羞,不敢看对方,而且会有很强的占有欲,想得到对方,看到同样喜欢对方的人会生气。书上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这么说莫莫也没有这种喜欢过别人吗?”

  “没有,可能没遇到合适的人?总感觉情情爱爱什么的好麻烦。”

  莫关山一度被隔壁班的女生表白过,当天晚上就被喜欢这女生的男生找了麻烦。

  “不过他就一个人,堵我的时候我跟朋友一块儿,我们俩一米八他一米七,也不知道谁堵谁。”

  小孩听得笑了会儿,好不容易停下来开口:“莫莫的生活好有意思。”

  “没有,大人有很多烦恼的。”莫关山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什么呀。”小孩又笑了,莫关山也跟着笑起来。

  [十三]

  到了寒假,除了过年那几天要走亲访友,其余时候莫关山都窝在家里。

  好友回老家了,这么冷的天,没人约他实在是没有动力出门。

  莫关山在客厅地上铺了块小毯子,席地而坐。作业被抱出来堆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音量被调小,仿佛低声喃语。他安心地看书。

  屋里没开暖气,他身上还留着刚出被窝暖烘烘的热度,但总归是越坐越冷。于是他站起来四处走走,活动活动身子,然后停在窗前。

  又下雪了。

  飘雪的天空有些阴沉,望出去整座城市白茫茫的,但大街小巷缀着红灯笼,人群在跳跃的颜色里攒动,因而看着也并无肃杀之感。

  热闹后的安宁让人舒适。莫关山重新坐下,还是开了暖气。

  天天会冷的吧。他望着边上的小黑鱼,鱼儿吃饱了,懒洋洋地在水里漂。

  它在一点一点长大。

  在那之后莫关山又给它换了一个更大一些的鱼缸,它贴着莫关山浸在水里的半只手游了好几圈,尾鳍触感轻柔。小动物的表达总是很直接,跟贺天一样。

  偶尔会有几天见不到贺天,他会陷入其他梦境,因此只有在完全清醒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而没过多久,贺天又会再次带着十足的想念出现。

  他不说理由,莫关山也不问。开始是约定,后来成了默契。

  只不过一个人的时候,莫关山还是有些老父亲那样的担心,他不太舍得在贺天身上看见更多的疤痕。脖子上的那道疤,莫关山注意到那一路蜿蜒至锁骨,虽然随着年岁渐长疤痕渐渐淡化,但还是能被轻易发觉。

  莫关山不得不承认他愈发心疼起贺天,心疼他的疤,还有他格外懂事的性子。这会儿贺天看起来大约十多岁,嗓音比原先低沉了一点点,棱角一点点地显露,个子也到了莫关山胸口。不同于多数张扬自我的同龄人,他是个帅气温柔又绅士的小男孩。

  如果贺天真的是现实里的人,一定很受那个年纪的小女生的追捧。这样想着,莫关山又有了种老父亲般的自豪。

  像这样的事,在莫关山闲暇时会一遍一遍地遐想,最终最终,都会化为一道期许。

  如果,能在现实中认识贺天就好了。

  [十四]

  夏入秋,冬入春,春又入夏。生活是这样往复循环,却有着形形色色的乐趣。

  距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好友邀请莫关山暑假去隔壁省旅行。

  “是挺想去的,”莫关山微有些苦恼,“但是小天天会饿死的吧,不太想麻烦人家上门喂。”

  “莫莫去呀,这么几天鱼鱼饿不死的。”

  “不可以这样说。”莫关山严肃起来。

  “可是……”贺天抿着唇,有点委屈的样子,“小天天肯定跟我一样,希望莫莫能去做想做的事。”

  莫关山心软,但态度还是很坚定:“不行哦,既然养了,就要负起责任。反正等上了大学,有的是机会玩。”

  贺天低着头,委委屈屈地嗯了声。

  莫关山哭笑不得:“我没生气,别难过啦。”

  贺天还是低着头,吸了吸鼻子,吓得莫关山立刻凑近去看。然后贺天突然抬头,一张脸靠近了再远离。

  没有触感,但莫关山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一个贴上脸颊的亲吻。

  “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搞偷袭了你。”

  “跟电视学的,”贺天咧着嘴笑,“莫莫真好。”

  “好啥呀。”

  “被莫莫这样爱护,我很幸福哦。”

  贺天弯着眉眼的模样太过俊美,以至于莫关山在之后真正的沉睡间,心脏也隐约为这笑靥有了不安的异动。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不再有过这样的异态,面对贺天时也丝毫没有多余的动摇。在快要忘记的时候,却偏偏和朝阳一并浮现在脑中。

  像是第一缕金光越过万山映照着他,又再要温柔些。像是晨风,云霞,裹着淡光笼罩他。

  他在教室里,望着那片蓝得热烈的天。

  那一瞬间,他渴望着真切接触到那个吻。

  [十五]

  到了高三,贺天已经长成了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个头也同他差不多了。

  从俯视到平视,相当显著的变化被时间分割,也变成了一些难以察觉的细枝末节。只有少数时候聊天的间隙,莫关山才会突兀地注意到,贺天真的长大了。

  他的言行谈吐还同往常一样热忱纯粹,他了解的世事追不上成长的速度,但莫关山很难再当他是过去那个年幼的孩子了。

  同龄人之间是不同的相处方式,莫关山也在不知不觉地转变。他们依然是那样坦诚,聊天内容也依然可以天南海北,只是教导和责任的成分在慢慢减弱,更多的变为倾诉。

  “哎,苦日子开始了。”莫关山叹气。

  “莫莫加油呀。”

  “会的,只是……也不只有我这样,好像攒了很多很多压力,很多人都变得紧绷、敏感、一点就爆,大家的关系也变得很紧张了。”想到最近班上的几次争执,莫关山摇摇头。

  “所以莫莫要注意自己的心态,不要被这些影响哦。压力大莫莫可以跟我说,或者,”贺天想了想,“或者找个没人的地方喊一喊?”

  “我还好啦,会跟朋友去打球,把自己练得很累,就会好很多。想想未来要去的地方,也会很有动力。毕竟,他们有很多压力是来自家里,而我没有这个烦恼了哦。”

  “莫莫真的很厉害,独立又成熟。虽然帮不上什么忙……莫莫可以把遇到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哦,告诉我就可以在脑袋里清空这些东西,应该会更有效率哦。”

  大概是从小几乎只接触莫关山的缘故,贺天的一些想法同莫关山出奇一致,他的提议让莫关山安心。

  “好哦,但是天天真的帮了我很多,”莫关山习惯了这个称呼,“我真的很需要你。”

  想到了什么似的,莫关山有些担忧地开口:“如果我去外地上学,还能像这样天天跟你说话吗?”

  贺天被问住了。

  “嗯……应该可以的吧,”半晌,贺天含糊地回答,“莫莫想的话,我会努力的。”

  而莫关山突然不自控地想起那个笑容。

  “要怎么努力?”

  “不告诉你哦。”

  [十六]

  算是得到承诺的莫关山终于能够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习了。他有想要去的学校,在离家很远的城市。

  筋疲力竭又枯燥难熬的日子很快迎来了终结,高考结束的那天,莫关山埋头在家里睡了好久。也许是想让莫关山好好休息,这几天贺天都没有出现。

  到了第四天,莫关山睡饱了,有了干劲,就开始找答案估分,晚上就又见到了贺天。

  彼时贺天看着已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了,整个人沉稳不少。他听着莫关山兴奋地说着估分过程和结果,还有高考当天各种瞬间的念头,笑得温柔。

  但事实上莫关山在这个漫长的假期里过得浑浑噩噩,高三期间营养跟不上,等松懈下来时,身子就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毛病。

  生病的时候人总是脆弱,莫关山一个人躺在床上,总是格外想念贺天。

  从前他想的是那些谈天说地,并因此感到温暖。而现在他想着的却是贺天的脸,以及这一年间的亲昵接触。事情的发展不知何时开始不对劲,而他现在才意识到。

  一直以来都是贺天在主动接触他,他因为没有触感掌握不了力度,一直也都是接受的那一方。但现在想来,他错过了那么多给予温暖的时机。

  莫关山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绪,能确定的只有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为贺天奉上这世间最温柔的一切。

  [十七]

  “莫莫这样想,我好开心。”贺天站在床前。

  他连着好些天没有出现了,再度相遇的时候,看起来憔悴了点。

  “想我了吗?”他像往常那样问。

  “想。”莫关山也一如既往地坦诚。

  “莫莫什么时候走?”贺天已经注意到客厅里大包小包的行李。

  “后天。舅舅他们会送我到那边。”

  “小天天呢?”

  “动物带不了了,只能放在舅舅家。”

  贺天点点头。他已经高过了莫关山,站着的时候,光落在他的半面脸上,他眯着眼,看不清表情。

  “莫莫。”没一会儿,贺天喊他。

  莫关山对上那道目光。

  “莫莫,我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只有这次。”

  “可以等等我吗?”

  在虚无的梦里,莫关山忽而意识到一些再真切不过的情绪。

  “好。”

  “莫莫,你真好。”贺天俯下身,像之前那样吻他脸颊。

  而他偏过脸,让这枚吻落上了唇角。

  “会等你把它变成现实。”

  [零]

  “你确定?”

  “我的确有尝试研究逆向转变,你想当志愿者我当然欢迎。”

  “但是——现在这样不好吗?”

  “你的身体状况不会恶化,我可以保证,但不一定会好转。你不懂我在说什么?当然,当然,因为这就是副作用。”

  “无论正向逆向,你的记忆都可能丢失,或者被更改。”

  “现在,你还确定吗?”

  [壹]

  他醒了。

  那似乎是一场冗长的梦,有人在不停跟他说话。原先清晰的词句在瞬间破入大脑的记忆中逐渐混乱,对方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头疼欲裂,他死死咬住嘴唇,胃里翻江倒海。极其剧烈的疼痛过后,意识彻底丧失。

  他最先看到的是教授那张精明温和的脸,那时他脑中白茫茫一片,仿佛被浓雾笼罩,没有任何记忆能够主动显露。

  直到他无意识地跟着教授念出几个像是启动开关的词,便拥有了作为志愿者的记忆,连带着部分真实过去也被想起。

  无数繁乱的词组冲击着他的大脑,而他一时无力将这些碎片串联成完整的真相。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想回家……”

  “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你可能不记得了,这是我的私人住宅地下的实验室,有先进的反追踪系统,没人能找过来。”

  “不,谢谢……我想回家。”他又重复一遍。

  教授无奈地耸耸肩:“好吧,我送你。有异常随时联系,那东西还在原先的位置。”

  他迟缓地抬手摸上自己的左侧脖颈。

  “不不,那是他们当时给你装的定位器和监听器,你逃出来的时候把它们毁掉了。”

  教授拍拍他的右侧锁骨:“我给你装的在这下面,没有监听监控,平时是关机状态,只有你找我的时候才会启动。”

  “谢……”

  “不用谢,各取所需罢了。”

  [贰]

  他坐在满是尘埃的住处里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手里捏着的报告他已经来回看了几遍。

  那时他极其笃定地想要回人身,现在想来只觉得无知到极点。他作为鱼,存活在人的意识中,好歹还见识过未来几年的模样,而现在呢?

  他展开那几张纸。

  “622号实验体:男,20岁。

  健康状况:扩张型心肌病,根据诊断,余三年。”

  他倚着窗,单腿屈起,头枕着膝盖。长时间不见天日的皮肤苍白无比,脆弱得似乎一点点光照都能被灼伤。

  他在那里躺了两年两个月,八百天,再加上出逃前被关着的那几个月,他已经只剩下半年。

  那这一切还有什么必要?

  他在刺眼的日照间想起,这是一切的源头。

  当初他因为突发的呼吸困难进了医院,在被下这一诊断时,他没有立刻心灰意冷。应该是搞错了,他带着这个念头,辗转了无数医院,直至病情恶化,甚至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彻底丧失了求生欲。

  往家里走的时候胸闷得厉害,没几步就要在原地停下休息。那时他像现在一样靠着窗,往楼下张望。既然寿命已被限定,剩下的几年也没了意义,他想着不如就这样跳下去,总好过带着这具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

  又或者——

  手机垃圾箱里躺着一封短信,是像广告一样的招募志愿者信息。平日里他对这类短信看都不看直接删,而那会儿他点了进去。

  做点贡献也好。

  于是他就这样,被选进贺教授的实验组。

  他十分爽快地像删垃圾邮件那样,看都不看地签了协议和保证书。一旁的教授看不下去了,上来又叮咛了一遍实验流程和注意事项。

  你会失去所有作为人的记忆,并且我不能保证对人体无害。

  没关系。他求死心切。

  教授拍拍他的肩。

  年轻人,我看过你的资料。剩下的时间,就好好享受吧。

  [叁]

  再之后,就是记忆里最完整的部分。

  实验成功,他的意识被导入那枚鱼卵中,并成功孵生。他的人类躯体被封存在密闭空间。他的新生没有任何记忆,只是拥有人类意识,肉体是那尾黑鱼,他也同样拥有了鱼类的成长速度以及寿命。并由于他特殊的意识形态,他可以同人类在所谓的梦中,以意识的方式存在于对方脑中,并进行对话。

  在他被灌输了几个月的基本人类知识,并稳定了状态后,其余实验组员妄图窃取贺教授的实验成果,被识破后教授带着他的人身逃离,并在毁掉那些设备后将他放生。

  放生时教授轻轻碰了碰他血淋淋的伤口,说622号不是你的名字,你叫贺天,是我最伟大的作品。

  贺天,努力活下去。

  然后他被莫关山带走,几乎要度过余生。

  然后他生出了复杂的情愫,让他不甘于鱼类短暂的寿命。

  实验中途他曾一度作为人类醒来,他看到自己躺在一个密闭空间,看见自己的双手双腿。他认为自己是条鱼,又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变身。但他很快陷入昏迷,意识再度转移到鱼身上。

  于是他按照放生前的指引,找到藏在右侧鱼鳍下方的联络装置,找到教授。

  教授,我想变回人。

  我确定。

  没关系,我找得回记忆。

  我确定。

  然而现在看来,记忆倒不是问题。人的记忆是他的,鱼的记忆也是他的。心灰意冷是真的,对莫关山的感情也是真的,甚至愈发强烈。

  他一动不动地瘫坐着,浓郁的爱与死亡的渴望糅合着,几乎要将他撕裂。

  [肆]

  第三天,教授单方面强制开了联络。

  “你这样不行,我现在过来找你。”

  贺天连站起来开门都没有力气,还是教授带足了工具,直接撬了锁才进来。

  “虽然这两年间有给你注射营养液,还够你这样造几天,但是不吃不喝是肯定不行的,你怎么忍心放弃人生一大乐趣?”教授絮絮叨叨,一边把一包吃的放他桌上。

  “还是说你比较想吃鱼粮?”他自顾自地开了个玩笑,见对方没有任何动静,又耸了耸肩。

  “贺天,看我。”教授坐到贺天面前,收起了戏谑的神情。

  贺天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珠子动了动。

  “实验初期第一次改造你的时候,动了大脑还有一些器官,之后定期会对你这具身体进行检查,发现病情稍微稳定一些。前几天进行第二次改造,又需要动到这些器官,你昏过去后我做了一次体检,今天报告出来,你的心脏已经回缩成接近正常人的大小。我不敢说你已经康复了,但是是有好转的,能活多久不知道,再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吧。”

  贺天艰难地转过头。他发不出声。

  教授费力地搀扶着他坐到沙发上,帮他拿出些便利店里的熟食。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我走了,记得吃饭,还有,”教授扇了扇满屋子飘荡的灰,“记得收拾收拾屋子和自己。”

  [伍]

  贺天到医院拿了报告复诊。

  “如果继续维持这样的心脏大小,通常能活十到十五年,期间有可能会再次好转,恢复成正常人的水平,但也有可能恶化。按时吃药,注意饮食休息,有异常立刻就医。”

  医生公事公办地告知他的病情,随后忍不住感叹:“不过两年时间能从原来那种程度恢复成这样,真是少见。”

  贺天礼貌地笑笑,道了谢便离开。

  生活像是有了积极的转机,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他被施以缓刑,每一秒都在被死亡的迫近折磨。

  而他又怎么忍心再让莫关山面对一次生命的消逝。

  [陆]

  他记得刚认识莫关山时,那段灰暗的时日。

  贺天什么也不懂,浑身伤痕累累,血液大量流失,而莫关山失去了母亲。

  他的鱼身也不是普通的鱼,自愈能力极强,但伤口愈合时仍旧疼得厉害。那时他并不因为受伤而产生什么情绪,却在看见莫关山痛哭时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

  他可以自由选择出入人的梦境,于是他选择了进入。

  他看着莫关山一天天好起来,他想着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用处。

  他知道莫关山的心绪,但那只是他的一部分,他最好的那部分。

  他还有很多阴晦晒不到光的阴影,那才是完整的他。

  [柒]

  贺天像莫关山当初那样,每天出门走路。他一天比一天走得远,累的时候会买杯奶茶。

  莫关山说,生活还要继续。可他的未来却已命定。他不知道自己这些举措,是因为还奢求那么点微小的希望,还是因为还留有许多听闻的习惯,单纯模仿罢了。

  但筋疲力尽的时候,总归是不会挂念那些悲痛的事实了。

  慢慢的,他的体能恢复了不少,记忆却消退了许多,大都是关于实验,以及莫关山。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记得忘记了什么事。有时候他前一晚睡前明明还在回忆的事,第二天醒来就忘得彻底。这感觉很不妙,尽管空缺的位置立刻有新想起来的、过去作为人的回忆填补,但他明白自己的确弄丢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意识到这些遗忘的记忆像是被删除那样彻底回不来的时候,贺天立即联系教授。

  “我在忘掉实验相关的事情。”

  教授沉默了片刻,说:“这是正常的。你的海马体被分成两块,做实验的时候,存储人类记忆的那部分被封闭,现在通过改造又重新打开了,但是汲取的能量就这么多,另一部分会慢慢退化,虽然不至于彻底萎缩吧。”

  “你的意思是,实验的部分要腾出空间来给人的部分?”

  “可以这么理解。”

  “能不能再动一次手术,把以前那部分去掉?”

  “不能,”教授拒绝得十分干脆,“两次实验都已经成功了,我只负责记录你的情况,不会再干预。”

  “那……”

  “手术不可能,但可以告诉你,每段记忆都有一些触发点,你的情况比较特殊,估计需要特定某个触发点才能找回来。”

  “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自求多福吧。”

  断了联络,贺天找了个本子,写下“莫关山”三个字。想了想,又加上“莫莫”两个字。

  他不会去责备命运不公,但他奢求至少让他怀着一生中唯一的念想死去。

  [捌]

  零碎断续的记忆让他有时以为是梦。

  隔了几天,他看着本子上的名字,想不起对方的音线和容颜。又过了一两天,他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一个重要的人妄图追寻。最后,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莫关山”代表着什么了。心里就这样无可奈何地空了一块,落进了更多阴霾。

  与此同时,那些过往的回忆渐渐霸占了他的大脑,所有欢愉被这潭死水吞没,而苦痛漂浮在上层。

  他想起从前大大小小的错事,想起他曾经骄纵的性格,想起车祸时保护他而死去的双亲,想起他被周围人骂成灾星。

  人一生有太多苦,死水将他卷入漩涡,在他耳边说这是自作自受。

  他接受所有责罚。

  [玖]

  贺天站在货柜前,不知所措。

  他没有任何食欲,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随便买啊,看到熟的能直接吃的就拿。”

  自从贺教授发觉贺天的状态不对,就开始定期强制联络。在那些记忆岌岌可危的时候,教授会再度念出那些提示词触发固定的实验体记忆,但随着模块衰弱,那些他不愿遗忘的记忆已经无法再被带出。无论如何他没有完全遗忘,因而打心底感激教授,况且还算是救命恩人,在贺天极其消沉没有心力去考虑更多时,他也乐得听教授生活上的指挥。

  “什么也不想吃……”贺天低声嘟囔。

  “那就你现在站的地方,最上层最左边拿两个,最右边拿三个。”

  “那是醋和盐……”

  “……”

  贺天不理会教授的瞎指挥,走到冰柜前。

  “拿了奶茶和三明治。”他汇报。

  “很好。”

  他转头去结账。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心脏病又犯了。

  在看见那个身影和飘扬的红发时,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心脏猛烈撞击,他几乎喘不上气。

  那是谁?

  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没有太多记忆,身体却立刻清楚明白那是被他记在本子上、不愿被忘却的人。贺天的脑中瞬间显出那人的名字。

  然而他下意识躲开了。

  他无法实现任何诺言。

  [拾]

  贺天又一次站在冰柜前。

  两天前他匆匆忙忙结了账走人,结果买的东西只够吃一天。昨天他缩在家里不愿出门。他没有任何重逢的惊喜,只有惊慌失措。

  他现在的样子糟糕透顶。早晨照了镜子,眼窝泛青,胡子拉碴,死气沉沉。他依稀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会打理好自己,哪怕被人指点,他也依旧张扬。

  他洗了把脸,把稍长的碎发撂到耳后。然后窝进沙发,努力地尝试回忆,然而也并不意外地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徒劳无获。

  情念是扎了根的,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无缥缈。

  于是今天他被教授赶了出门补粮,他特意选了另一家远一些的超市。

  本来也没有胃口,在强烈的情感波动下,那天他甚至反胃得吐掉了所有食物。因此这次他格外不想要三明治。他往边上走,看着货架上的食物十分为难。

  “那这次也拿最上层的最左……”

  “贺天?”

  教授的瞎指挥被打断了。

  贺天僵在原地。

  他听见自己心脏飞速跳动的声音,像是一击又一击重锤砸下,又重又响,还很疼,头疼,胸口疼,心脏疼。

  “是贺天吗?”对方又问了一遍。

  他迟缓地转过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的身体总是先反应过来,然后才是大脑。

  “莫关山……”面容与记忆重合,他不禁喃喃道。

  “是我。”莫关山比他矮一点,微微抬着下巴注视着他。他眼里有颤动的光。

  而贺天低下头,他想他现在一定黯淡如死灰。

  莫关山很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抓了他的手腕要走。

  “贺天?你拿东西了没有?”

  “谁?”教授的声音不大,但莫关山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拜拜。”教授溜得快。

  “啊……?”莫关山看向贺天。

  “我……”贺天还是垂着头,双眼不知道瞟哪儿,“我这几天没吃饭,过来买点吃的。”

  最后莫关山拎着大包小包,把贺天带回他的住处。

  莫关山坐着,贺天站着。他对这里没有半点印象,在陌生的空间里十分局促。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贺天沉默了一路,但莫关山还是凭着种种异样姑且猜到了冰山一角。

  贺天点头。

  莫关山叹气:“总之先来吃点东西吧。”

  [拾壹]

  “再吃点儿吧。”莫关山单手托腮,歪着头看贺天。

  贺天胃里反酸,吃不下东西,只非常拘谨地吃了两口。他心里边揪得紧,有无数念头闪过,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上的碎石,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莫关山问。

  “我……记得你。”

  莫关山笑了:“还有吗?”

  贺天摇头:“还有……我自己的事。”

  莫关山点点头:“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没关系。”

  该说吗?贺天抬起头,对上莫关山水红的双眸。真的很奇怪,在所有共同记忆全然丢失的情况下,他却还能对眼前这个人的情意浓烈到无法言喻的程度。他想要知道他们的相识,想要记起一切,想要把他握在手心不放开。

  可他脑中只有破败的自己。

  贺天又低下头,却越想越混沌。再抬头时,明显觉得眼圈微微泛湿。

  “或者我问你答,可以吗?不想回答就不用说。”莫关山抿抿唇,看着有些不忍的难过。

  “好。”

  “你为什么可以在梦里跟我说话?”

  贺天沉默了一会儿。故事太离奇,过于令人难以置信,他害怕连带着自己不被信任。可在莫关山面前,在他善意的鼓励下,贺天渴望坦诚。

  “我……被改造过,可以作为意识跟人对话。”贺天回答得胆怯,不敢正视莫关山。

  “是作为什么的意识呢?我记得你说过一直在我身边。”莫关山口吻里没有丝毫不信任,反而放轻了语调。

  “不记得了,听说是鱼。”

  “啊!”莫关山一下激动起来,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所以两个天天其实是一体的?真有趣。”

  莫关山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疑惑地抬头,而莫关山只是很温柔地笑。

  “但是,如果小天天没了,你是不是也会永远消失?”莫关山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在得到贺天的肯定回答后,他变得严肃起来:“为什么要接受改造?”

  “因为……”贺天支支吾吾地。

  “观赏鱼的寿命这么短暂,为什么要这样?”

  贺天挪开视线。莫关山没有追问,只坐在一旁,认真凝视着他。他在思虑,却愈发混乱。黑沼泽里荆棘蔓延,将他拖入深渊。

  “我的寿命跟观赏鱼一样。”贺天开口的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坠落。

  “我有心脏病,不剩多久了。”

  “那是多久?”

  “之前是三年,改造后是十年左右,”贺天哽住了,他吸了吸鼻子,“没有什么区别。”

  莫关山站起来。

  “没关系。”他抱住贺天。

  “没关系的。”

  [拾贰]

  莫关山暂时没再问下去。他松开贺天,把剩下的食物收进厨房,再回来坐下。

  “你一个人住吗?”

  贺天点头。

  “晚上我做饭给你吃吧,”莫关山很放松地靠着椅背,“我早就想做饭给你吃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关系呢?”

  “啊,你说那个,”莫关山坐直身子,指尖靠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你。”

  他轻松地道出了那个贺天一直回避着的、甜美而残酷的真相。

  贺天心如刀绞,喜悦与痛苦争先恐后地扯着得他疼极了。他只能做出冷漠的样子:“你喜欢的是没有记忆、被改造的我。”

  “那也是你呀。”

  “那只是我的一部分,而且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样了。”

  “那么,”莫关山指尖轻轻碰了碰桌面上贺天的手背,“我很高兴能够认识完整的你。”

  “……这样也没关系吗?”突然一股无名怒火上涌,贺天的语速变得又快又急,“就算我永远想不起来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没关系?”

  “没关系哦。”

  “就算我对你的喜欢毫无依据,没有任何回忆作为基础,这么缥缈的感情,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莫关山揽过贺天的后脑勺,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就够了。”

  他的尾音在颤抖。贺天那团火不忍心再烧了,他轻轻搭上莫关山揽着他的手。

  然后他听见了微弱的类似抽噎的泣音,一下急了起来,弯下腰去看,脸颊上忽而落下一个吻。

  他抬眼望着莫关山,对方脸上是计谋得逞的坏笑:“这是还你的。”

  脑中瞬时掠过那久远如世纪相隔,却清晰得像是来路上炎夏的光耀那般,与方才几近无差的画面。

  “我很幸福哦。”他听见年幼的自己这样说。

  然后烟花兀地炸开,黑沼地上盛满繁花,穿过亿万光年的远古星耀,还有触手可及的极光。死水汇入江海,山野草木丛生,目之所及皆是无穷尽的色泽。

  而他的记忆是浓烈的酸与热,不管不顾地一窜而上。

  莫关山还在笑着看他,他眨了眨眼,泪落了满脸。

  [拾叁]

  这下轮到莫关山慌了,他着急忙慌地起身抱住贺天。

  “怎么了突然?”他揉揉贺天的顶发。

  贺天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着莫关山的胳膊,然后被抱得更紧了些。

  “莫莫……”他像孩子那样呜咽了很久,才终于能勉强说出话,“我舍不得让你再看到你喜欢的人离开……”

  莫关山一下鼻子发酸:“你……你想起来啦?”

  贺天抵着莫关山的腰身,点点头。莫关山没忍住,也落泪了:“我好想你呀。”

  “我真的可能只能活十年……”

  “真的没关系。”莫关山的鼻音越来越重。

  “我本名其实不叫贺天……”

  “没关系。”

  “我的性格没有贺天那么好……”

  “没关系。”

  “我脖子的疤是毁掉他们放我身体里的追踪器留下的,另一边锁骨下面有装跟教授联系的设备。”贺天渐渐冷静下来。

  “没关系……天天受苦了……”莫关山却哭得越来越厉害。

  “莫莫……我真的只有十年了。”贺天把莫关山压到椅子上坐下,学着莫关山那样额头抵额头。

  “真的没关系,”莫关山哽咽着又说了一遍,“十年三千多天,每一天都要让你开开心心。”

  “在那之前,要先让莫莫开心。”

  他们的距离足够近,能感受到肌肤散发出的热度。

  那是现实的温度。

  “有你就够了。”

  贺天摸着莫关山的头发,莫关山攥紧了抱着贺天的手。

  两个人流着泪接吻。

  [拾肆]

  “话说回来,莫莫不是去外地读书了吗?”过了几天贺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舅舅叫我回来扫墓。”莫关山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备菜。

  贺天从后面抱住莫关山,他特别喜欢莫关山身上暖洋洋的温度。莫关山索性停了动作,转身回抱住贺天。

  “莫莫这么喜欢我?”

  “那当然,”莫关山埋在贺天颈窝,声音闷闷的,“而且跟你不一样,我在梦里接触一点感觉都没有,你得好好补偿我。”

  贺天笑了:“遵命。”

  “对了,你是不是还能读心?”

  “只能读一点点哦。”

  “真不公平!”

  贺天嘿嘿地笑,他当然知道莫关山是在哪个节点喜欢上他的。

  “莫莫说不公平,那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作为交换好不好?”

  “说说说!”

  “是在莫莫告诉我什么是喜欢之后,不过具体时间忘啦,肯定比莫莫早。”

  “那还是我早,你第一次亲我脸的时候我就挺喜欢你。”

  “我早,亲你脸之前我就喜欢你。”

  “我早,听说你没吃过糖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我早,你带我回家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你……噗!”

  两个人绷不下去了,在厨房里抱着笑成一团。

  闹够了莫关山继续做饭,贺天站在一旁欣赏。

  “吃甜的真的会让心情变好。”莫关山说着,往锅里加了一勺糖。

  “是呀。”

  “真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口味一样呢。”

  贺天作势拍了下莫关山脑袋。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

  在心底念了千百遍的名字,在脑中不停想念的模样,在梦中聊到的天与海,都不及现实一刻来得真切。

  指尖的触感美好得让人措手不及,他总要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拾伍]

  贺天偶尔还是会有些消沉。

  他已经很久没有犯病了,也有定期复查,坚持运动,体能很快恢复成三四年前那样。

  镌刻在心底的人每天醒来就能看到,入睡时拥抱的暖意彻骨透心——他们在莫关山上学的城市一同租住。自恢复记忆以来,他的性格也在往那个孩童靠拢,只留有部分傲骨,多余的骄纵张扬统统舍弃。

  只是寿限枷锁仍旧是无可规避的事实,尽管他的确是有好转。

  “完全康复的概率是很小的。”复查时医生这样说。

  听完莫关山立刻拉着他去买奶茶。

  他们睡前会抱着聊聊天,偶尔谈及此事,贺天会尽力让自己淡然。

  “没事,天天已经很辛苦了,在我面前不用这么辛苦。”莫关山摸摸贺天脸颊。

  “人啊,有求生欲很正常,”他继续说,“害怕死亡,想要解脱,既矛盾又不冲突。活着很累很苦,在彻底崩溃的时候想起所爱之人会更痛苦,会觉得辜负了他们的期待,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在痛苦的时候一定要撑到我来。”

  “好。”贺天拉过莫关山的手,亲吻他的指节。

  “莫莫这么成熟,根本看不出比我小。”

  “每个人遇到的事不一样,”莫关山轻笑,“我遇到的是能跨过的坎,天天遇到的是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跨过的坎。”

  “如果我再变成小鱼,不就可以游过去了吗。”

  “不可以。”莫关山狠狠捏了一把贺天的胳膊。

  “嘶——当然是开玩笑的啦,莫莫快放手!”

  “我才不放,”莫关山松了劲儿,把他胳膊抱进怀里,“睡觉啦,晚安,我的人鱼王子。”

  贺天被这个称呼逗笑了。

  “晚安哦,我的人类王子?”

  莫关山也笑了。

  两瓣弯弯的唇贴上。

  “我们在现实里相爱。”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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