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李旻浩这些天一直避着李龙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梦里会出现这些场景，故事的主人公是……李龙馥，他名义上的弟弟。
娇媚的、冶艳的身体，纯净的、天真的脸蛋。
他不敢对视上那双眼睛，李龙馥万事不知，有最洁白的本真，和清澈见底的眼眸。
李旻浩在眼底倒影里看得见自己的身影，张牙舞爪地如同最可怖的怪物，一步步拼凑成李成奎的模样。
他扑到洗手池边干呕，胃里没什么东西只吐出来酸水，生理性的泪水溢出来然后扑簌簌地往下落。
太恶心了。
他不想成为李成奎，不想长成他最恨的人，不想同他爸一样荒诞虚伪。
“哥哥？”
李龙馥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他哥哥。
常常是李旻浩的卧室门反锁，他被隔在外面又不敢敲门。从早上到晚上李旻浩一直在上课，中间出去也只是掠过他，晚饭匆匆吃完留他一个人在餐桌上。
他不喜欢这样，哥哥和他太过生分。
在书房门口团团睡过去惊醒，他才想起来，喔，我来这里是要等哥哥呢。那哥哥在哪里呢。佣人说旻浩少爷刚刚上楼了。
他小步跨上楼梯，跑到李旻浩卧室门口，就看见哥哥撑在洗手池边，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脸上满是泪水。
哥哥问：“怎么了小馥？”
哥哥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有多少，顺着下颌淌到水池里泛起涟漪。
他抱住哥哥的手臂，一只手去擦那些眼泪：“哥哥怎么哭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眼泪源源不断，像沉默流淌的河，把李旻浩的压抑喘息一同带出来。他说我怎么会哭呢，又不是李龙馥那种矫情孩子，受了点委屈就要大哭出声。但是面上一片冰凉，他伸手去摸，反应过来，哦，好像是真的哭了。
眼泪对李旻浩来说太过陌生。
他过去和他妈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
他妈是个不太聪明的女人，没学会什么有用的技能只能去后厨刷盘子，一双嫩白的手到后来成了粗糙的砂纸。眼泪没有在他妈脸上出现过，那个温柔的女人总是迈着轻巧的步伐开门走进来，说旻浩呀，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通常不会是什么昂贵精致的东西，可能是一小份炸鸡或是辣拌米肠，有时候是炒年糕。他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和旻浩在一起的日子真好呀。
妈妈的怀里是轻轻小小的李旻浩，妈妈的身上是劣质洗衣粉的味道，妈妈喊他：我们旻浩。旻浩的前缀是“我们”，是“妈妈的”。而不是任人抛弃的。
妈妈躺在窄小的床上，纤瘦的身体这下看得见骨骼，终于成了他妈整天念叨的模特标准身材。胸前的肋骨都明显可见，干瘪的乳房垂下去，手臂纤细无力，没办法抱起抽节似长高的李旻浩。
“这里，这块看见了吗。”救病治人的医生在此刻成了冰冷无情的行刑官，他把令签扔下生死锤定：“胃癌。”
医院的墙壁比寺庙听过更多的祈祷，那天最真诚最急切的祈祷是属于李旻浩的。他隔在墙壁外听见他妈短暂的人生画上休止符。
回家的时候他妈一反常态买了个昂贵的小蛋糕，饭桌上两人相对而坐。
蛋糕甜腻的香气里却有人的生命悄无声息走到尽头。妈妈说旻浩呀，妈妈是不是不漂亮了。
李旻浩除了婴儿啼哭之外的第一声抽泣在小房间里那么响，他拼命摇头，泪水随着头摆动晃洒到桌子上。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他妈妈。
妈妈说，我以前也是做模特的，旻浩不知道吧，不然怎么把我们旻浩生的那么漂亮呢。旻浩小的时候一直问我爸爸呢，其实我也不知道。旻浩的到来是个意外，妈妈呢，以前发生过不好的事。
鲜为人知的秘密被掀起猩红的一角，妈妈到现在还在笑，她深吸一口气：妈妈本来想要和将来一样离开来着，但是那天旻浩来了。所以妈妈想，要不然就看看我肚子里的小崽子是不是和我一样漂亮。
那块蛋糕最后被两人混着李旻浩咸湿的泪液吞下去，再灼烧到妈妈的食管，混着胃液一起吐出来，像摊腐烂的淤泥。
他们没有钱，负担李旻浩上学的费用和日常的生活开销就已经是他妈的承受极限。药太贵了，李旻浩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一串数字。
妈妈照常上班的清晨他逃掉课业去给人打工，一天挣不了多少钱，全都放到他妈存钱的盒子里，反正她也从来不记账。
盒子里的钱一点点消失，他每天回家都要盯着他妈吃药。妈妈夸张地把瓶子里的药倒出来，伴着水一同吞下喉咙，演示给他看：今天吃药了哦。
那段日子和所有的日子一样苦，苦得像妈妈碗里漆黑的汤药，不过遗憾地没有持续很久。他妈形销骨立，死在地下室的窄床上。
从被用来垫衣柜的杂志上找到了他妈二十岁的照片，如花的稚嫩脸庞，放到最大也不过占了相框的二分之一，打成黑白的贴到黑框里，就成了遗像。
他第二次哭是什么时候呢，容他想一想。
好像就是他妈死的那天，匆匆赶过来久不见面的外婆哭号声尖利刺耳，她喊敏英是个好女人啊！那么漂亮的脸，如果继续做模特不知道该过得有多好。偏偏被那个死男人害得！让她只能跟这个死男人的野种——
指尖指向他：窝在地下室里，死在这里。我们敏英啊！
无孔不入的指责和日常的发现拼凑出来一个鲜血淋漓的事实。他恍惚想，原来我的出生对妈妈来说是一种伤害吗。
葬礼草草结束他回到地下室收拾房间，转身间存钱的盒子被碰倒在地，七零八落散落一地。
很多很多钱。
该去看病的钱，该拿来买药吃的钱，他打工挣来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一分不少。
和一张从作业本上匆匆撕下来的纸，妈妈的字迹：以后就都是旻浩的了，开心吧？
那么药呢。
李旻浩旋开药瓶，颤抖得几乎要拿不住，他学着妈妈的样子吞到喉咙里，微甜的，最便宜的维c片。
他妈这个笨女人。
不是连工资也讨不回来吗，不是连他的作业都没办法辅导吗。原来一直是最聪明的妈妈。
李旻浩扑到妈妈睡过的床上，洗衣粉的味道和妈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就又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可以肆无忌惮哭泣的小孩子。
那天他想，他绝对不会成为他生理上的爹那样的人。
时隔很久他反倒接近李成奎的样子，对李成奎最爱的儿子起了令他恶心干呕的欲望。

该伸出三根手指去数的眼泪流在李龙馥面前。
李旻浩大口喘气，急促得像被扔上岸挣扎跳动的鱼。眼泪涌出来，李龙馥比他还要心痛。
“哥哥到底为什么哭。”液体擦也擦不尽。
李旻浩看着眼前的小孩，感觉真是不巧。他妈在地下室里痛苦死去的时候，李成奎抱着他的孩子在其乐融融。冰凉的墙壁门也关不严，冷风呼啸进入的时候，李成奎或许在火炉旁给李龙馥同李龙馥吃餐后甜点。
死亡不是他给李成奎设定的结局，一无所有才是。失去最爱的孩子，剥夺仅有的股份。感谢李成奎的课程，他已经知道拥有李龙馥成年后的股份就差不多可以在集团持有绝对权。
他排练的电影里，李龙馥仅该是他手执的棋子，他只需要放到需要的地方，等他成为破局的关键。
所以说不巧，李龙馥是颗李成奎生产出来的棋子，对他任何一点松动的感情都像是对母亲的背叛。
这样的棋子就应该痛恨他，而后任他所用，而不是在这里安慰他。
你在做什么呢李龙馥，给背叛你母亲的男人在外面的孩子擦眼泪吗。
最后一次出现在他脸上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出来，李旻浩终于表现得像是个刚刚十六的孩子，把难言的秘密对着李龙馥哭出来。他找不到哭泣的理由，只能小声地重复人生学会的第一个词：“妈妈。”
妈妈，哥哥是想妈妈了。
李龙馥的眼泪流得比谁都快，嚎的声音大到让李旻浩都停下来看看他到底在干嘛。
他哭得一抽一抽：“哥哥你不要哭，我也很想妈妈。”李龙馥身体一抖一抖，埋在他哥的胸口，泪水将布料都浸湿：“哥哥没有妈妈，我也没有妈妈了。”
佣人闻声赶来，生怕李龙馥又是摔倒哭出来了。寻着生源转到李旻浩的房间，两个小孩子抱着哭得那么伤心，小一点的孩子口齿不清地说：“哥哥你不要哭了，我也想哭，哥哥不要哭了呀。”
两个笨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