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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被谁 吃掉了?   作者:绿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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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被谁 吃掉了?

  01.

  这间宿舍再有人进来的时候,谁的电子表滴滴地响了。滴滴声如绵延亘久的丧钟,在宿舍里急急敲响,由此知道那时候是半夜十二点。

  彼时是所有人都该深睡如死猪的时间点,因为宿舍准则里的第一条就是:6:00起床,22:00上床睡觉。作为学生,我们都知道,制定一条规则非常简单。只需要把话用命令口吻重述,在开学那天白纸黑字地张贴在墙上,宣告给如羊圈里迷失的羊一样的学生,这条规则就此生效,在无数个学生时代里,金光闪闪如圣旨。

  在英文课堂上这种命令口吻叫做祈使句,英语老师拿教鞭敲击黑板,如催促学生上床睡觉的铃声:前面要用动词什么形?什么形我忘了,因为我英语连两位数都没上过啊!

  破坏一条规则也同样非常简单,毕竟总有人想当那个呆愣的出头鸟,如同上课时对着女老师手淫的男同学一样,龟头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立马被手掌打回去。在课堂上自慰是破坏掉上课专心学习、认真听讲的规则,晚上十二点不睡觉讲小话,破坏掉的是22:00准时上床睡觉的规则。

  规则的意思是:制定——打破——惩罚,毕竟规则是要大家共同遵守的,谁想要逃掉这个囚笼去逍遥自在,是不可以的,所有人都张着一双红眼看你有没有遵守规则,亦或是破坏掉规则有没有受到惩罚。没有?凭什么?可以没有制定,没有打破,但惩罚独立于规则之外,像吃软薯条时仍然要蘸的红色番茄酱,必不可少。这所学校讲惩罚,讲规则的反面,用在空中打响指的皮带、浸过口鼻的污水、连续两天都不给的馊饭菜讲,这些如同老师手里折断的粉笔,不同的是,它们不像知识点一样下课就无影踪,而是覆压在所有人之上,遮天蔽日,不见影光。至于哪条规则对应哪个惩罚说不准,它们都是不守规则的子集,挑选哪一个全看教官当天心情。

  五年之后我才看到有人说:早期没有文字记录法律条文的时候,通常抓来一个聪明的记忆力好的孩子,把他打得血肉模糊后宣读,以此来让这些横亘在他的整个人生,生生不息地在记忆里传续下去。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那个被不管不顾抓来的、聪明的、血肉模糊的孩子。

  总之我们在十二点没有睡觉。我们就是那个出头鸟,我是说真的鸟,谁在二八年华晚上十点睡得着哇,至少也要打几枪吧!一间宿舍窄得像羊肠,想到昨天食堂里放的电视剧里(我们吃饭很无聊,或者说活得很无聊所以总会看那些电视剧),那些上班族也在寸土寸金的地界住这样窄窄挤挤的格子间。这样看来我们和他们也没有什么两差嘛,努力学习最后住的地方也这么小。梁精寅,我们都叫他精液,有时候叫他小羊,总之是一个名字,其实我们也不晓得他妈为什么要给他起这种名字,又精又淫的。后来听他跟我们说,他也问过他妈这个问题,在他妈不接客的时候。他妈正把脏床单丢进洗衣机里洗,听到他的话直接把床单丢他脸上。上一个客人的精液腥臭又恶心,扑了他一脸。他妈说是有位客人射进来的时候给你起的。一个伴随着射精起的名字。我们听了这话都在笑,笑完个个都像被杀人犯包围的小鹌鹑,想要打电话问问爸妈我们的名字是不是也是这样起的。

  梁精寅来的第一天被检查完行李和身体,光溜溜地走进来。他站在门口,一只肩斜斜往后抵着,逃跑的预备式。我们都躺在床上看他,目光像红外线一样将他全身上下扫个精光。梁精寅站在门口停了一会,脸上聚起一瓣一瓣讨好局促的笑,笑把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拉长,尖尖细细的像拿红笔把嘴角往上勾过,一个对号的尾巴。他这样笑,以至于我们听到他的自我介绍时,一致认为他不应该叫小羊,应该叫小狐?小狸?小狐狸听着肉麻死了。他搓着手,小步踱过来,一步一步像锁孔转动后生锈的铁门一寸寸推开。梁精寅摊开的手如白盘,盛着些什么——所有后来人进到宿舍里,都要烧成一只白盘来给宿舍的人上供。我们都以为他从外面运了烟进来,不然就是电子产品,都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他在宿舍里巡视了一番,先将手掌摊到我下铺旁边了,他低着头哈着腰,如一段折断的绳索。我先听见啪的一声皮肉清脆,然后摊开的白手掌慢慢地升起,升到我旁边来,我才看清他盛的是两片套子。我探头往下看,梁精寅的脸上黏着一个鲜红鲜红的巴掌印,仍旧是那副贴画一样粘在上面的表情,讨好的,局促的,木讷、老实的,这副表情面前缓缓地停泊着他上供的避孕套。我霎时明白他的表情什么意思,所以后来听到他说自己就只是想邀请女生来看自己撸管能撸三十分钟的时候也只把他供的套子藏深了一点,想到他应该也是用那种表情问女生能不能跟他去做爱,也是用那种表情撕破女生的裙子。

  十二点的时候我们正在打手枪,这样说会文雅一点吗?徐彰彬总爱说打手枪打手枪,好像这样能够装的比较文化人,但其实他分数比我还低,孤孤单单的一个0或者是1,单调得像二进制。我们都不知道那么多个选择题,他是怎么从里面选出最错误的一个,只有语文老师心生不忍会给他一个可怜分。徐彰彬住我下铺,梁精寅上供的第一选择,喜剧故事里总有一种最浅显的丑角,譬如徐彰彬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八个字可以囊括一生的人,就是经典中的经典,缺一个都会让喜剧故事显得不俗套。徐彰彬肌肉鼓胀,我们总说他吃激素吃的,他问我们怎么知道他妈小时候给他吃鸡饲料,鸡饲料猪饲料地左吃吃右吃吃地长大了。我没敢说因为你看起来像脑子也是这样吃坏的,怕他往我鼻子上砸一拳。徐彰彬本人的肌肉如同一道1+1等于几的数学题,看见题目就很好解出寝室里到底要给谁上供。怪不得梁精寅数学可以考一十五分。

  但其实我在前面有不平。进来的时候这间宿舍里只有徐彰彬一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下铺,周围散了一地被他拿来擤鼻涕的0分试卷。我问徐彰彬,你是第一个来的吗?徐彰彬说不是,他指着我的床位说这个人第一个来的。我说那他人呢?徐彰彬嘿嘿一笑,奸诈得如同电影里的古惑仔,不过他肯定是在背景里的小喽啰,被老大一敲一个板栗地死了。徐彰彬说,前两天走了。他一拳打到墙上,烟黄的墙壁哆嗦嗦掉下一层墙壁,在空中分散、零落,像一把细沙。他说,我就这么碰了他一下,他就倒了,他家长就把他接走了。他之理所当然,蕴含着一股隆重的天真,使我的小腿肚也像那张墙皮一样,在空气中抖如糠筛。掉下来的粉尘在空气中腾出一阵烟雾,但里面又好像曾经被射上过体液汗水或者鲜血。我不知道是要先羡慕一下那人肋骨断了就会被家长接走,还是要先调转一下脚尖。我在原地画了个圈,还是上前把偷揣进来的烟递给他了。

  徐彰彬把骂人说成友好交流,把打人说成打招呼,把撸管说成打手枪,所有暴力淫秽的事都在他的言语里解构重组,塑成德智体美劳的不破金身。那么他打手枪——谁在宿舍里不文雅就要被他打——的动作也异常文雅,除了梁精寅。总之十一点半的时候梁精寅的位置开始吭哧吭哧,声音粗喘如牛,他的床位剧烈抖动,仗着徐彰彬在我下铺所以整个铁架子床吱扭得震天响,难听得要把我的牙都酸软了。显而易见地他是课堂上的出头鸟,对着女老师撸管、哦、打手枪的男同学。徐彰彬骂了一声操你妈,这一声号令让铁架床停下来了,我仍旧能听到梁精寅粗重的呼吸声,一暗一哑,如同一枚用了很久的灯泡,从搬家第一天就在这里许多许多年了。但没过两秒徐彰彬的命令就失效了,我竟然很能理解,毕竟谁会在打手枪的时候说停就停下来啊,要射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一刻就是把我放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剥得溜光给人家看都没关系。也显然梁精寅是那种,即使下一秒因为暴露罪给人枪毙,也要把这一秒撸完的人。

  徐彰彬又骂了一声,但他今天好像心情很好,可能因为语文老师看他作文写诗歌,所以仁慈地给了他两分吧。但他诗歌只写了三行诗,第一行摘抄题目,第二行换个意思摘抄,第三行哦!啊!地做一句总结。我们总是说语文老师仁慈得像妈妈这个词,一种温柔的具象化,从一分到两分便是一种温柔了。得了他的首肯一切行动便被默许,一切就都好像有了解释的理由。我从褥子压的床板中间掏出那个梁精寅给的套子来,借着月色看得见蓝色的包装套,如海和天一般蓝,俗套的作文比喻。我沿着细密的锯齿边慢慢摸索,在这里这实在是最昂贵的计生工具,虽然不知道有哪个洞可去,但它最大的优点就是撸完不用再洗手。天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半夜不用去洗手是多么大的恩赐,因为宿舍准则的第二条规定了,00:00之后才可以上厕所。针对这条教官心地善良地给出了具体解释,因为人真正地睡着了是不用上厕所的,你睡下两个小时内就要上厕所一定是没睡着。你上厕所声控灯一直明灭吵醒其他要学习的同学怎么办?

  所以套子如此珍贵。我摸了一会还是决定放弃今天晚上打手枪的念头,就应该把套子留到最宝贵的时刻,幸福地打完手枪,不用挨到十二点之后才能去洗手,再然后幸福地睡个完整的觉。幸福死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手表滴滴地响了,准时报点十二点。梁精寅发出一声急促的快呼,他竟然真的能打半个小时,不是吹牛。手表的滴声像一串倒计时——我们都不知道手表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因为我来的那天手表就已经在床底下了,一到十二点准时报响,滴滴几声像叫冤。徐彰彬说他也不知道,可能打谁的时候谁的手表崩进里面了吧!就像地震那样,迅速地开裂一个缝然后把手表合进去,无影无踪。我们这样说的意思是谁也不想下去捡,反正十二点的报点意味着我们可以去厕所了。不是坏事。滴声忽响忽灭,在尘土里吱吱作响,不知道是不是要替被打的那个学生向徐彰彬索冤。我数着三十秒倒计时,从二十九再到十七,在滴声作响的最后一秒里,在不停抖动的余烬里,宿舍门啪地被撞开了。

  02.

  徐彰彬不踹床了,梁精寅不喘了,我不想着把避孕套塞回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像被从天而降的水泥浇筑,固在地上,消除掉时间流逝这种东西。无他,我们真的都怕被教官骂。在我们这所戒网瘾学校与管教所并存的、徘徊在法律边缘却被法律允许的烂学校里,存活的都是一类猪猡般的人。我们全都犯过不大不小的什么错,明明这错无伤大雅,谁没有犯过什么错啊。只是我们年龄太小,不如大人一样伪善且善于隐藏,我们还没有学会把送来这座学校鞭打叫做改过向上。我们只是失去了这一点隐藏的本能,错误便被放大,难捱得罄竹难书,然后理所当然地被丢弃,因为我们全都错了。我们被扔在这里腐朽,烂成泥沼里藏了很多年的叶子,腐烂得只剩坚挺的脉络,还要被外面的人,家长什么的期盼着改过从新,从他们的劣质基因里逃脱出去成龙成风。他们只要我们改过从新,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不管是怎样改过,又是从的什么新,最终还给他们一具听话的即使是不再言语不再鲜活呼吸的哪吒肉身就好。

  在这座孜孜不倦的猪圈里,教官凌驾于一切之上,手掌牵出无数条线,归属是惩罚的子集。我们早就摸出规律,黄教官喜欢抓人浸水,陈教官忠爱拿鞭子甩人,周教官就想扇人巴掌,不管是哪个都是我们不想承受之痛苦,徐彰彬也不例外。不要惹教官这条规则是没有写在表面——只在开学守则上写道:无条件听从老师和教官话——但都被我们翻译出来,然后牢记在心底,一代一代传承给后来者的话。我们的传承者是徐彰彬,听说他刚来的那天把宿舍的三个人都打了,一个打伤断肋骨,一个打残断手臂,剩下一个最惨,死娘炮新做的鼻子被他打歪了。他打完舍友打老师,打完老师打教官,黄飞鸿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虽然他说他最喜欢叶问),只可惜逞英雄到一半被陈教抓走,拿铁链锁在宿舍门口不给饭吃,饿了他三天三夜奄奄一息,爬在地上如濒死的鬣狗,瘦骨嶙峋得令人心惊。徐彰彬在地上尿了一摊,哭嚎着喊我错了——我错了——声音凄哀如窦娥还冤,鸦号到最后结成一句祖训:不要惹教官。

  我们谨记这这条舍训坍缩在床上,拿被子做掩体,沉沉地任自己好像在沉睡,但我好想笑,因为不知道梁精寅那种鸡巴顶书桌的状态有没有下去。不然很奇怪吧,看见熟睡的人中间小帐篷鼓起,就像看见死去的人鸡巴仍然高翘,那样即便是死了也很丢人的。

  “你们几个别装了,烂得很。”听声音是周教,他这人嘴心慈手软,只是乐此不彼地爱羞辱人,以此来建筑修补他在外受损的自尊心。但我们乐于被羞辱,尊严对我们来说好像海水里的口香糖,不堪一用,只要不被打就好咯。梁精寅立马嘿嘿笑,说您怎么还不睡啊。他说话的时候被子随着嘴唇张合的口型一起鼓胀,我闻到一股腥臭的花生酱味。精淫精淫,名字实在太配他的人。想来他又是那样腼腆如不经事小男生、po到社交媒体会被人称赞为好人面相的笑。梁教说,给你们送来一个新舍友,喔,正好住在你上铺。

  从来没有在这时候进来过人,这实在是个不太好的时间点。我们大多在升学仪式的那一天被送进来,参加开学典礼,聆听校规校训,迎接接下来糜烂的高中时期。也会有被家长绑上车送来的,如同菜市场猪肉铺上挂的猪肉一样被五花大绑地丢进来,扭动如蚕蛹的,但大多是在白天,从来没有人在半夜进来。这是个大家都在沉睡的时间点,也是规则里需要睡觉的时间点。我们都往下探头,企图透过周教的身体洞穿后面的人。周教仁慈,闪开了身影,我们由此可以看得到他后面掩着的那个人。我说掩着,用词之准确让我都得意不已,那个人没有五花大绑地被捆进来,直直正正地立在水泥地上,那么瘦那么小,全都掩在周教和周教身后拉长的影子里,如同一瓶矮罐牛奶。月光从蒙尘窗户大肆闯入,同走廊灯光相照面,交合罩在那个人身上,玉一样莹白。我进来之前做过一只小羊标本,雾霭一般浓长的白睫毛下嵌两只蒙白翳的眼珠,惨白得有一股凄惨之意。他就像那两只眼珠,将我们这间脏污的宿舍全都凌凌地反射出来。我们在他的白下显得那么黑,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不是非白即黑,但我们仍旧丛生出来一股难言的自卑。

  周教把他丢下后就走了,好像丢下一枚纽扣,一把不知道滚去哪里的玻璃珠。周教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名字,没有宣读他的罪行,只是搡着他往里一推,燕子投林一般。我们都看得见他被推的那一把,衣服贴在腰上,挤出一把细窄的腰身,如同我们宿舍中间的隧道,如此羸弱的味道。我把心收回肚子里,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是徐彰彬的拳击沙袋、宿舍的底层人了,因为这人比我还有底层,低了十八层地狱。

  徐彰彬开口了,他很少开口,主要是懒得开,如此我们知道他对这人感兴趣了,多么难得。让徐彰彬感兴趣是个特别难,特别痛苦的事。我对他放出一份嫉妒,又打算把每天晚上睡前画的十字分他一半。徐彰彬说:你叫什么。

  这人没有回答,他竟敢不搭理徐彰彬,多大的胆子,他还是太过新、被水涮过的新人,在铜锅里上上下下,人就化了。他胸前环了一个小包,正好停杵在他臂湾里,缺乏安全感的姿势。我看着他的包,想要透过那层蓝色的纺织布看点什么,譬如看他到底要给我们上什么供,看来看去在他包的右上角,织了一枚小小的标志,是潮牌哦,这人肯定很有钱。我更加翘首以盼了。这人慢吞吞地,一个步子缓拖出一股哀戚,弱柳扶风地往梁精寅那边踱去。我在上铺看着他爬行如一只找不到巢穴的蚁,冉冉地往梯子上挪蹭。梁精寅躺在床上,两只刚打完手枪的手蒸腾出一股热气,看着他的动作戳戳他的腿:问你呢,叫什么呀。

  这人躲闪也是一个慢动作,一股一股地往旁边闪,脚踝在梯子上打摆。他的脚也同样小,像一只夜泊舟一样停在狰狞生锈的梯子上。他仍旧不回话,不知道是不是哑巴,本来就这么慢了还是哑巴的话,世界也太过不公!徐彰彬等的不耐烦了,他本来耐心也只有两秒嘛,我数着一、二,一二完了,徐彰彬伸出一只手冷不防地攥住这人的脚踝,一掌就攥尽了,他到底有多瘦哇!他攥住了,猛地往下一扯,那人就乒乒乓乓,如同一段绞了线的烂风筝,飘飘地砸到地上了。那人呃了一声,长长长长的线一样拖着喘了两息,我们至此才看见他头发下的脸。一只手就足以做裹尸布罩上的脸,立着深幽的五官,他的鼻子从其中拔立出来,有一股与脸颊对抗的态度。毕竟他的脸颊那么鼓,独立在瘦削的身体之外,乖得好像公园里小孩子呼的一声吹出的圆满泡泡。我们在此刻都觉得大错特错,这人看着这么有钱,这么漂亮这么乖,怎么进的这间宿舍。梁精寅吹了个口哨,朝仰躺在地下如包袱的人做了个抓取的动作:漂亮喔。这人又喘了一声,气息在喉咙里嗬嗬作响,不知道哪里来的破落的风箱黏在嗓子里了。他喘完这一声后就好像结束了,翻了个身,如同被人故意推倒的龟翻回壳在上的状态一样笨手笨脚的滑稽,然后又一厘一厘地往上爬,继续他未完的上床睡觉路。

  早上起床铃如叫丧,滴滴呜呜地吵人起来发现外面天光也不会大亮。浓黑浓黑的夜稠得搅也搅不动,白炽灯打在每个人脸上如此凄惨,让我们全都如解剖室泛青白的死尸了。我把校服套在身上也像在穿戴一套寿衣,下床的时候看见对面那人的床上不见身体,只在中间鼓出一个坟包,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梁精寅刚洗完手回来,打了皂,问徐彰彬要不要叫醒那个人啊。徐彰彬把被子叠成完全被嚼碎的豆腐块:叫啥啊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还叫。

  我跳下去拿着牙杯出去洗漱,路过门口的时候发现宿舍门的人员里多了一个名字。写名字的那张纸涂涂改改,四号铺他睡的那张床的位置上,涂改液修正带堆叠在一起,厚厚的一层,好像晾晒场上的谷堆。那人的名字叠在最上面,圆珠笔蓝蓝的,我仔细看过去逐个字读:李、龙……香?什么东西,横平竖直地纠缠在一起,我语文比徐彰彬高不了几分啊。

  “馥。”哦,馥,什么意思,以为我不会读吗?我索着声音看过去,那个人已经坐起来了,稍长的头发搭在后颈上软趴趴地好像一条浸湿的藤蔓。迎着照亮一切的白炽灯我才发现,李龙馥脸上掉了一层雀斑,不恶心,反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拖累更加缓慢。他叫李龙馥还不如叫麻子,比较好记得住。但碍于他长得还不错,我歪着声调喊他:李龙福,该去跑操了。他没有如同他难缠的外表一样纠正我的读音,头颅下垂又上扬,好像一个粉饼的美丽开合,细细地嗯了一声。

  我拿着牙杯,也跟着嗯了一声。走出去擦过门的瞬间,又快速地扫了一眼层叠涂改液上的名字:李龙馥。在他名字旁,我和梁精寅的名字下都刷了一层涂改液,只有徐彰彬的名字崭新崭新,薄薄地写在一号床下。我们多么金光灿灿的名字,我们正处于人生不可多得的黄金时代,我们颓朽枯槁在这缠着铁刺电网的围墙里且甘之如饴,我们操他妈的、去他妈的完蛋人生。

  03.

  李龙福学习很好,体力很差。我们都叫他李龙福李龙福,从不叫他李龙馥,因为没有人愿意承认不懂得馥怎么读,只好拿歪曲蹩脚的可笑发音,掩盖我们文化很低的事实,恼羞成怒的事实。只有梁精寅叫他麻子,他自己说有了麻子精液显得也好听了点。我和他对视一眼,都明白李龙福是我们在宿舍的垫脚石。我们踩着他高高地往上爬,以免徐彰彬在山顶推落巨石块的时候砸到我们身上。

  徐彰彬向他借作业,语气很文雅,他只是不知道文雅与他如此不相配,组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潦草的狮身人面像。徐彰彬说:李龙福,借我作业看看好吗?

  李龙福正在写数学作业,他的abcd全都写得圆圆饱饱的,像一个婴儿幸福的饱嗝。他是我们班上唯一一个数学可以拿三位数的人,其他人全都在六十分以下徘徊。因为根本没有人想要学习啊,虽然家长朋友们、老师朋友们,期盼着学生来到这里,就像过了一遍流水线机器的残次品一样,想要打上标签又能卖出去。但我们自己才知道我们早就被人检查定为不合格了,这里只是一座把废品处理成渣滓的垃圾场。我们都共同地讨厌学习好的人,这好像也日渐成为一条规则,学习好意味着逃脱,意味着在我们这个猪圈里做一匹站着睡觉的马,只需要两脚高高跃起就能跨过这条栏杆。但我们不允许,我们只允许人自然出去,意思是被打得起不来、上完三年高中或者其他意外方式,这里只允许转学进来不允许转学出去,否则凭什么你能跳出去?这里的人全都是溺水时绊在脚踝的水草,纠缠不休。

  李龙福如此明目张胆地把想要逃走这件事摆在表面上,他只差拿聚光灯打过去了。他带来的那个小包从来没有打开过,某天我和梁精寅上去给他打开了,只有一本莫里森的《最蓝的眼睛》,这几个字我还是认识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们兴致缺缺地扔上去,谁想要这样的上供,而且他好像不知道要上供。他不和我们说话,不和其他人说话,像计划着随时随地起飞,所以不和我们有过多牵扯。他沉默地吃饭,沉默地跑操。吃饭时咀嚼音很小,像羊在慢吞吞地吃草;跑操的声音很小,喘息声很大,跑多两圈就要去医务室。如果他是个顶漂亮的,漂亮得太过生动的小孩,那或许会有人在间隙看他一眼,放过他。但是李龙福太瘦太瘦了,用课本上的形销骨立来形容也不为过。他的皮肉,或者说没有肉,只有一层皮,像新年时吃的酥糖外的糯米纸那样,软软地贴在骨架上,很乖很乖。薄皮将他的人形削弱,反倒显出其中的骨架来,极小的一具,突突地往外刺着。我想起来前些年做过一具小猫标本,猫咪死前狠狠咬过我的手,在虎口刻出一圈疤,直到现在还鲜明。我没有怪它,因为它长得很乖,只是羸弱的瘦,就像李龙福那样。处理骨头的时候它的骨头不管不顾地刺上我的手指,抽血针般咬出一个微小的圆洞,像它持之以恒的报复,反倒叫我勃起了。

  我说李龙福瘦,但瘦在我们这里不是好兆头。他的瘦几乎要把“所有人都可以欺负”刻在脸上,我们无处发泄的痛苦、不想被提及的破碎的自尊,都被拳风裹挟着,送到李龙福身体上了。他白玉一样的皮囊上总有如补丁的伤痕,青紫交加,新的淤青叠旧的淤青,让我总是想起来宿舍人员表上的涂改液与修正带,一叠一叠,摞得惊人的高。他的人也像他的名字一样,痛苦得蜷缩在一起,护住头和胃,一声不吭。说到这儿,梁精寅对我说,麻子如果是女孩的话就太无趣了,在床上也不吭声,沉默如死尸,只有一具掉下的躯体还可供赏玩,其他都太无聊了。还好他是男孩,不然根本就没人上他啊。我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还好他是男孩。

  李龙福除此之外都很乖,我怜悯于他的怜悯,感激于他给徐彰彬当沙包,所以做唱白脸的大好人。跑操的时候我跑在李龙福旁边,风从我们旁边扇过去,一人一耳光。李龙福的皮肤好白好白哇,我们早上刷牙的牙膏沫子都没他这么白的,就显得他的雀斑那么突兀,但是没关系,有的牙膏里也会添加一些颗粒物嘛。我捅捅他说:哎!李龙福!李龙福不理我,一步一步,很脚踏实地很好学生地往前跑,我想他可能在之前的学校里都在国旗下演讲,从来没有在国旗下跑步过。我又撞撞他:我从来没有打过你哦,你不要对我甩脸。李龙福反倒回我了,他转过脸来,脸蛋如同清脆的冰凌,摔到地下水花四溢。他一字一句咬得紧,很标准的普通话:前天因为没有替你收餐盘,你打了我一拳。诶?真的吗?我挠挠头,我怎么不记得。其实我记得,他们都在欺负李龙福,徐彰彬把他餐盘里的肉都挑走吃了,就连梁精寅也往他餐盘里吐了一口口水,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盯着,被期盼着,怎么能让他们愿望落空,换我被打啊。我在心里说真的很对不起啊龙福,由此可见我仍旧是个非常良善的人,我只是逼不得已。李龙福一双眼睛瞪着我,他眼睛好大,玻璃珠一样、牛犊一样的大眼睛,双眼皮深得有股目送我之意。他让我想起来那只小猫,眼睛狠狠地咬上我的肉,指指自己的肩头说:你打了我这里。

  哦……我朝他尴尬地笑了一声,对不起嘛。彷徨的道歉。李龙福没有好宝宝地说原谅你或者是没关系,只是偏过脸又超前脚踏实地地跑了。我又攮攮他:李龙福。李龙福眉头皱了一下,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鲜活的表情,他说到底干嘛。我说你不要总这么冷脸嘛,你整天这个不讲话那个不讲话的活该挨打。李龙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哦字从他嘴里发出来也好听,大写字母O,断断续续地拉很长。我说你别想着走啦,来我们这儿就出不去的,你再这样还是要挨打的哦,还不如跟我们混,彬哥会罩你的。李龙福头仍然高高地昂着,我看他下巴的时候总有股自下而上的错觉,他像只舞台上跳芭蕾的小天鹅,点着伤痕累累的脚尖朝前跑。过了一会喘息声拌着换气声送过来了,李龙福的声音很低,问:那怎么才能出去?我说你别想啦,要不被人打得很重被接走了,要不就高考完。你在这里只能安心待着了。李龙福又哦了一声,眉头不再锁着了,对我说:谢谢你。我朝他笑了一下,决定接纳他,他还是个蛮好说话的人嘛!

  我这么想。所以李龙福开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会说行,或者可以,之类的话,毕竟对上的是徐彰彬。李龙福脸颊上手臂上都各有一处淤上,青里泛紫再泛红泛黑,五彩斑斓得像售卖店里的缤纷糖果,临摹在白脸上更加生动,这全都是徐彰彬给他的。徐彰彬打人最不怕事,因为教官根本不管他打人,打出问题反正也是他自己负责,但让他负责,他又能负责到哪里去呢,放出去打人吗,还不如在这里打人,起码打的都是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应得的孩子。李龙福说,不行。天知道他这个不行是怎么说出来的,不和行中间有一段清脆的停顿,但每个字都有千钧重。我们都被不行两个几笔画的字吓到了,毕竟谁敢和徐彰彬说不行啊。梁精寅问我,他刚刚是不是说不行。我转过脸看他,茫然无措:不知道啊,我们这里有不行这两个字吗?

  李龙福还在说话,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苍白得像拿墙皮抹过,但我们这里可没有这么白的墙皮。李龙福每个字都叫我们心惊肉跳,每个字都像破空的一道闪电,愈后是惊雷:你弱智吗?这都不会写?

  我想完蛋了。

  李龙福太不会骂人,比之我们加诸倾倒在他身上污水一样的脏话,下水道般臭不可闻的侮辱和铺天盖地的拳脚,这句弱智真的太轻太轻了,轻得像西装店的礼帽一样有礼貌。我们平常不用这个词,因为太没杀伤力,拿出来会被人家笑弱鸡,但是放在徐彰彬身上这个词就要被无限放大。我们都听说过徐彰彬身上的事,是从有些人的口中拼凑出来的。据说徐彰彬上小学的时候还不会1+1等于2,空长得那么宽但根本不会打架。一年级的时候不会写“一”,被一班级的人压在桌子上嘲笑,放学也被人围着打。他被打着打着反手将同桌打残了,他妈倾家荡产赔了点钱,出来带他去看到底是智商低还是怎么,医生说什么躁狂症什么的他妈没听懂,出来就又因为一家人没一个认字的被骗子把剩下的钱都骗了。他妈抱着他烧炭哭嚎着要死,胳膊将他箍得死紧,指甲在他身上掐出一个个血色的弯月牙。徐彰彬那时候七岁,抄了个酒瓶子把他妈砸得头破血流,自己跑出来了。

  或许像徐彰彬一拳头把同桌打成脑瘫一样,又或许像徐彰彬抄酒瓶霍霍向他妈一样,他抡起李龙福的手在空中滑了一个巨大的半圆,我隐约能看到李龙馥在残影里像一只颈子细长的啤酒瓶,撞到墙壁上哗啦啦一阵脆玻璃声,天女散花似地流了一脑门血。徐彰彬骑到他身上,他那么扁一只,像我们用来演算或者擤鼻涕的草稿纸,被徐彰彬揉得一团皱。梁精寅悄悄地凑过来在我耳边嬉笑,那种老实人的声音:他们好像在骑乘。我把他的脸撇过去,与此同时,李龙福的脸像一撇捺一样甩过来,脸上数不清的红掌印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是黑还是红了。啪啪的撞击声像谁天理难容地在教室做爱,一声低过一声,因为皮肉肿胀得不再清脆。李龙福的脸悄悄地嘭起来了,像谁用口水吹起来的气球,他鼻孔里争先恐后地往下淌血,好像他是一条只奔腾血液的细小河流。我抬眼望四周,班级里的人全都围过来了,肩挨着肩,怎么不手牵着手地连成一个如猪圈的圆圈,看徐彰彬牲口一样地把李龙福砸碎了。他们的瞳孔里倒映着李龙馥的鼻血,好像跳跃着一丛丛兴奋的火,红光照在他们脸上一片潮红,鼻孔翕张眼瞳放大,所有人都在这场没有性交的庞大性事里欢呼着高潮了。为有人打得如此残忍且血花四溅而雀跃,为有人比自己更惨来突显自己高人一等而高唱,为有人在这死水一潭中掷下一颗血红的石子而欢呼,为所有在李龙福身前、被他受伤的美所震惊到而冉冉升起的阴茎和自尊喝彩。

  04.

  徐彰彬的拳头被黄教拦住了。黄教长一张沟壑丛生的脸,两只眼睛一左一右地斜视,中间分离的那一段空白是我们生起的巨大恐慌。黄教训人很有一套,据说他从前是训狗的,不小心把狗弄死了,过来给人当教官。他延续了训狗的方法并且得心应手,好像这是值得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家宝。他通常手掌如夹娃娃机器里的爪子,倏地开合,将人的头发与惨白的头颅夹在手掌里,拖着往小便池旁洗拖把的水池走。有人在那里面尿尿,有人在那里面洗脚,黄教把出水口堵住,就成了一面完美无缺的水盆。他抓着人的头颅好像在抓一只呜呜怪叫的小狗,猛地、如人跳水的速度掼进水里。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浮油与污垢全都飘在水面上,浮藻般愈聚愈小,从脸颊飘向鼻腔。水像裹了一层胶似地,游入眼睛鼻孔和嘴巴,让人欲生欲死都想不起。扑出厕所的腥躁味里,黄教好整以暇地像巡视疆土的国王,他在这片领域里确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噗噜噗噜地往外冒泡,每戳开一个都是喘不上气的求救。黄教林立于生与死的边界线,身上的教官服与死神的黑烂披风无差。他掐着学生的颈进又出,水出又入,循环往复、乐此不彼,直到说出一句求饶的保证。但他给人喘息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求一句饶。徐彰彬被黄教拖走了,我们都朝他掷去一个同情的眼神,数十片眼神黏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够阿弥陀佛。

  陈教接替了黄教的岗位,他款款地走上讲台,好似烂泥里的水草,他腰间别的皮鞭更像野草丛。他居高临下地点在讲台上看李龙福,聚起来的全是嫌恶。教官也不喜欢好学生,或者他不喜欢李龙馥这样没有味道的、死板的好学生,太乖太乖,被打的时候也太乖,不吭一声好像灵魂已经被鞭子绞碎了,没有皮鞭打到皮肉上被反弹回来的那一下快感。他宁可打梁精寅呢,起码梁精寅被打的时候还会哭的死去活来,说一些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再也不了的话。

  陈教的手似教鞭,从腰间射出来打到我身上:你,金昇玟。你送李龙馥去医务室,给他包扎一下。我哦了一声,把李龙福从地上捞到肩上,他好像一条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死狗哇。我把他挂在身上,像一条用了很久,破了的毛绒玩具挂件。我这样拖着他往外走,慢腾腾地挪,从教室中间挪到教室后门,听到李龙福在我耳边一步一喘。我说很疼吧,谁让你那么说话。

  我们背对着所有人往外走,好像一场豪华的盛大谢幕。教室外的走廊咔哒咔哒,人走路的声音,敲到地板上像伴奏的鼓点。我随着这鼓点往后一步一踏,踏到教室最后鼓点停了。教室的后黑板上嵌着个监控,板书上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角落里写今日打扫教室人员和今日犯错人员,密密麻麻得像监狱里的犯人表。我听见接着这鼓点的声音,陈教说,我们来了位新老师,欢迎方老师来高二三班担任英语教师。

  我想方,哪个方?我好像只会写方圆的方。上一位英语老师姓赵,穿裙子的女老师,后来被梁精寅打手枪打走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学abcde了。我拖着李龙福继续往外走,突然感觉他挨着我的部分在细密地颤抖,如同鱼在水下吐出一连串泡泡。一串声音将这一串泡泡震碎了,有道没听过的男人声音说:大家好,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英语老师。

  我回过头去,在回头这个快速的动作里,眼角余光里,我看到李龙福的脑袋也一起扭过去了。方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衬衫扎在西裤里,拿腰带紧着,历史老师的装扮被他穿出一种崭新挺拔之意,他在这个讲台上站着实属不该,哪有一棵松站在沼泽里的。他同这周围汲汲营营的人全都不同,他杵在地上,却与这里格格不入……哦……还是有人可以入的。我的脑袋一格一格转过来,看见李龙福的脑袋大力甩过去,强大的离心力,脖子几乎都要被对折掰断。我那时候才发现李龙福有一种华而实的美,在看方老师的时候倏地绽放,像婚礼上的手拧礼炮,嘭的一声,喷出满天彩带。我没再多留,架着往后扭脑袋的李龙福往外走,他挂在我身上好像一件破旧的披风,说:不疼的,谢谢你。

  啊?哦。我才想起来他还在回我刚才的话。我们这里谢谢对不起没关系不客气好像都被人拿喷虫剂打过,再逮走灭绝了一样,只有李龙福在坚持外面“人”一样的优良习惯。不由地审视李龙福究竟是不是一个不由别人话落地的善良好学生。我像齿轮生锈了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转出来,说不客气。李龙福被这句话点了引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我猛地抬起头,不错过他的第一声笑,才发现,我为什么才发现呢,才发现李龙福的脸原来被这一面笑挤占了之后就不苍白了,它熠熠地往外闪着光,好像一颗在抹布里坠得死沉的旧宝石。他的眼睛一面弯着,一面在眼睛下挤出两颗饱饱的卧蚕和几条纹路,像四面八方延伸过去,足够写进我人生的断代史。我又磕磕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不客气。李龙福的笑好像被这句话拧了发条一样,潮水一般往外四漾。

  05.

  方老师长得好像外国人,讲话也好像外国人。他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藏在眼窝下沉得有些发蓝。方老师好像因为教英格利斯就把自己变成讲英格利斯的外国人一样,鼻子长得拔天高,顶天立地。他嘴唇也是厚的,好像唇线并不存在,他自始至终立在模糊的边缘处。

  方老师不同以往的老师,他好喜欢好学生,好喜欢点名。因为这两个原因交错在一起,所以我们可以推算出一段三段论,方老师喜欢点李龙福。他讲李龙福的口音异常标准,准确得不像外国人,哦,他好像本来就不是外国人,准确得不像讲英格利斯的人。方老师讲话的语气抑扬顿挫,如矫情的咏叹调,喊:李龙馥。尾音高高地坠落下去。我们都喊李龙福,只有他特立独行地喊李龙馥,让我们想起来他原本应该就叫李龙馥。

  在方老师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如鱼得水,具体原因是因为李龙福开始正常讲话,开始和我们说话、谈论,他的那张白白的皱巴脸终于打开了,朝每个人都饱一个灿烂的可爱的笑。他开始在徐彰彬文雅地问可不可以借你作业的时候低眉顺眼地回可以,并把作业本出借。考试的时候他坐我们旁边,卷子软嗒嗒地垂下来以供周边的人复制黏贴,徐彰彬的分数由此提升到普天同庆的两位数。徐彰彬高兴了就会辐射到我们所有人都高兴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挂着笑脸,遍地都是笑脸,我不禁要隆重感谢方老师。

  方老师后来不喊李龙馥了,或许是因为和我们都亲近都熟透了。方老师是一个允许学生在课堂上吃饭、讲小话、挖鼻屎、出去拉屎尿尿、打手枪、不学习的人,他宽的肩、厚的手臂将所有人都原谅了,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喜欢他。方老师喊李龙福小馥,如此亲近疼爱的称呼,而李龙福也站起身来,他们隔着遥遥的一片学生脑袋,两片目光交接在一起,如此相容如此相配如此相衬,好像他们目光本来就是一对双胞胎,不过被谁从中间一刀切掉了,中间的脏器不知道分给了谁。他们一问一答的方式好亲密,所以方老师喊李龙福小馥的时候我也在偷偷想,方老师可不可以喊我小玟哇,要在什么情况下才可以喊我小玟呢,成为好学生?那我要进步多少名?我要提高多少分才能换来一声小玟呢?

  我们度过了如此愉快的两个月,方老师、李龙福、我、徐彰彬、梁精寅,我们这些人如此快活的两个月。李龙福每次朝人笑的表情好像一把柔软的缎子,把所有人都轻轻柔柔地含在里面。而我,我在这长久的学校生活里,好想撕破这沉闷的缎子。

  李龙福和方老师走得很近,他们密不可分,好学生与好老师,没有与他们再登对的了。一个月最末尾的一天不用上课,只需要早上跑完早操后回宿舍躺着就行,我们难得的放风天,但是听说监狱里的放风天都是一周一次诶。李龙福跑完早操后抱着英语书往教学楼走了,他好像飘在云上一样,醺醺然地往教学楼飘。他每次用这样的神情飘过去,飘回来的时候走路就一瘸一拐,身上一股和梁精寅如出一辙的味。

  我拽住他,问你去干什么。李龙福非常好学生的语气,字正腔圆吐地标准:我去找方老师问英语题。哦哦,我拽住他胳膊的手松开了,手指敲琴键般离开他的衣服。李龙福肉眼可见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足够绵长,下一秒又被他吸进去了。我说什么时候回来。李龙福的喉结朝上滚动,又朝下落,跳楼机似的:我……我……他的省略号停了半天也没往下走,我只好说:你去吧。

  06.

  深秋的树把叶子全都脱下了,丢在地上任人踩踏,避着叶子往前走的时候竟然想要流眼泪。李龙福在我前面遥遥地走,每一步踏出去的时候都好像幸福地踩空。我在他后面远远地索着他的身影跟着走,但其实不用,我早就知道他的目的地了。

  我跟着他一游一游地走,看见他迈入大楼,啪嗒啪嗒的鞋底在楼梯上奏响,一层层地向上。李龙福走路竟然瞻前不顾后,或许他只是被即将到来的快乐熏醉了。他的衣摆在后面飘,蒙蒙然如一个庞大的罩子。李龙福轻巧地转入拐角如一只矫健的猫,只是忘记隐匿爪印和高翘的漂亮的尾。他的脚步一踢一踢的,快乐的踢踏舞,就这样跳进三楼最尽头的办公室——高二三班英语老师的办公室。我追着他走过去,看见他啪嗒地把门掩上了,无处可去,只好躲在门外面,贴着一面墙,薄薄一层。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他们的守卫士还是什么。

  李龙福的笑声。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他的笑声可以这样大、这样高,尖尖的如同一条悬在檐上的冰凌,破过门狠狠地扎在我的太阳穴上。为什么他不对我这样笑呢?为什么我没见过他这样招摇的快乐呢?我对他不够好吗?方老师的说话声,他喊小馥,喊小馥的声音像融了一罐甜之又甜的蜜糖,黏黏腻腻得发苦。方老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调叫我小玟,我不敢想他要是如果喊我小玟,我会多么奋发图强,我会多么好好学习,用功刻苦,来做一个被方老师喊小玟的好学生。

  水渍交缠的声音,密密麻麻如蚁,齿咬我的每一寸骨骼,方老师可能在喝水,也可能在喂李龙福喝水,毕竟他的身体那么弱,稍不注意就倒下,他们只是相亲相爱的好老师与好学生。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悄悄地站起身,在门板上一点一点地往上蹭。

  门板上有两面窄小的玻璃,如同一个人的瞳孔透透地往外注视,不知道谁往上贴了一层英语报纸。谁低声尖叫,细细地呻吟,那一定不是李龙福。我终于向上,在玻璃铺的报纸上找到破损的一个洞,正正好好嵌进去我的眼睛。李龙福坐在方老师的办公椅上,或者说他被摆在办公椅上,两条腿高架,如一盏没有放天文望远镜的望远镜台。他的两条腿与他的脸同样细白,好像拿粉笔一条条画过,无力地垂落在扶手旁。方老师就站在他前面,一个人如一条木杵,永久地钉在李龙福前面的空地上。我漆在门上,几乎要把自己缩成玻璃上的英语报纸,我求方老师,不要,我求李龙福,也不要。你们不要这样……你们可以只是在替学生处理伤口,你们也可以是关照学生的身体状况,但是他妈的哪门子的身体状况需要裸体去看。我一面想要落泪,为我逝去的初恋落泪,一面把鸡巴从裤裆里掏出来,上次掏出来是李龙福来的第二天,我在床上吱呀地动了,阔别已久。我只会从那个眼睛的搁置处,跟着方老师的频率一样动了。

  方老师往前耸动的时候臀边肌肉划出一条漂亮的线条,众多男生渴求这把线条。但我看见只是想,你不要再动了,可不可以从李龙福身体里拔出来,可不可以,求求你,到底可不可以?李龙福脸上的红晕如飞霞,把我们熟视无睹的苍白也冲破了,他为什么每次都要在方老师面前创新。他像被人喊了号子,声音也跟着一哽一哽地呜,小猫小猫,我做标本时的美丽小猫,死前也曾这样畅快地哭。我的手飞快地撸动,想要流泪的欲望从眼睛转移到马眼里,我突然想起来那本《最蓝的眼睛》,可悲的《最蓝的眼睛》,叫我们摔到水泥地上的时候扉页无声掀开了,露出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我现在才想起来那两个字,那两个一笔一画纠缠在一起,此刻重击得我伤心欲绝的两个字:方灿。

  我崩溃地抽了一声,精液从手心里飞出去,降落在门板上。原来那双最蓝的眼睛是名叫方灿的方老师,可恨的、该死的、天打雷劈的方老师。我蹲下去,痛心入骨地拿袖子把精液擦干净了,只留下一股经久不散的腥臭味。再站起来的时候,透过那扇只给我留了一角的玻璃窗,如万花筒一样望进去就看得见缤纷色彩的窗,我对上了仍在耸动的方老师背后的——惊恐的李龙福的眼睛。

  07.

  我再也没有看见过比那更美的眼睛了,觉得那双眼睛才是如同酝酿了海一样的最蓝的眼睛。李龙福再出来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他穿着整齐,面上看不出一点红晕,拧着一对眉忧戚地往这边楼梯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悠长的尾气。

  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李龙福走到楼梯拐角,从墙壁处闪进来一张恹恹的美脸,原来李龙福被人灌满之后更美。他就像是只气球,被鼓胀胀地填实落地了,不再久坐云端。我抱着手臂在这里等他,看见他的头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一样一帧帧扫上来,从我的鞋再到我的裤子再到我的上半身我的脸,李龙福的目光每挪动一分便惊恐一分,临到最后脸上已经挂了哀求之意。他皱巴巴的脸,从来没在人前展示过的,把自己放在受害者地位的可怜劲儿。李龙福说话语速也快了,两个字吞成一个字地往外冒:你…你都看见了吧。

  嗯,我点点头,我打算告诉校长,你和方老师在办公室里两个男的做爱。李龙福不愧是考三位数的人。急急地咬上我话里的钩:不行,求你别告诉校长,求你……他的话音在我裸露的目光下低了,皮肉被这道目光鳞次扫过,又高昂起来,像迫不及待的证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告诉别人。

  好。我咬住这句话,把他的手攥进手心里,那么小的一只,像只倦行的雀,羽毛刺刺地睡在我的掌心。我拉着他,手臂像条绳索,把他甩进二楼的男厕所。

  男厕所常年积垢,屎尿横行,陈年的骚气像一块印章,从建校第一天就盖在这里。今天这里没有一个人,小便池与蹲坑前都干干净净地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他牵到小便池前,如此疼爱的动作,然后扯下裤子露出我又张脉偾兴的阴茎对准小便池,像每天都进行的尿尿一样,必备的生理活动。孩子般天真地问李龙福:能帮我含吗?我已经极尽地学习徐彰彬的文雅,用了问句,但我和李龙福我们都知道这是个不用改写就明了的肯定句。李龙福矮下去,身体像被折叠成一张凳子坐在我身下,他算不上有一点波动,像完成每天的任务一样、要解每道题一样张开嘴巴把阴茎含进去。我像把他钉在小便池上的陶瓷里了,他的嘴唇微微地往前撅着,使我总以为他在找我讨要一个吻。李龙福可爱的脸颊,此时鼓得愈来愈大,像掉在地上的弹球。他一边往喉咙里塞一边看我,两只眼睛反倒将我含尽了。我说对不起,李龙福没理我,继续吞吐我的老二,他看人的眼睛真的像一只羊犊,像我最爱的那只标本,无限悲戚地看着我。我被看得不支,射在他的喉咙里。李龙福摔倒在地,骨架都好像被拆散,手掌压着的不知道是不是谁尿在外面的黄渍。他把精液吐出来,嘴唇又努起,面色异常平静地对我说:我走了。

  我呆在原地,僵立成一具雕塑,我知道他说的我走了不仅仅是他现在要回去了,我也知道李龙福不会再对我露出那面鼓出饱饱卧蚕的可爱的笑了。

  08.

  李龙福的作业找不到了。

  陈教两只手一左一右地叉在腰上,脚分开如圆规,刻薄得立在讲台上,几乎要把脚掌砸进地面了。

  “你就是没写吧,还装什么,好好认错不就行了。”其实我们也能拼凑出一个陈教讨厌李龙福的原因,除了讨厌没味道的好学生一样,他之前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据说是买来的,后来跟着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白脸跑了。小白脸一张尖脸,瘦削如木棍,和李龙福有无数个共通点。陈教已然把小白脸的脸黏在李龙福身上了。

  我们在下面低低地笑,嗡嗡如蚊蝇,吸得李龙福的脸颊愈涨愈红,好像一个瘙痒的蚊子包。他不停解释:我写了的……

  陈教扬起的手如同一道指挥棒,高高扬起,重重落在李龙福的红脸颊上,好清脆、好久没听到的一声响,在他的指挥下我们的笑声也越来越饱满,几乎要把这间教室的门往外顶出去,把窗户震碎,把天花板抬起来。李龙福没有做那个抬手捂住脸的条件反射动作,他杵在原地,好像被扇得飘摇如帆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眼神木木的,不生一点波澜,如同每个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哦,除了方老师之外的老师一样麻木点名:你们这些抄我作业的还好意思说我?他的目光依次瞄准锁定到每个人,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足够让他被鞭打一万遍:打人的,文盲的,诱奸的,虐杀的,偷盗的,吸毒的,你们已经烂成一团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笑声降下来了,李龙福那些话把笑声吸得一干二净。如此伟大的演讲,在我们这所无人在意之地竟然有人发表如此义愤填膺的、扫射到所有人且无济于事的演讲,开学的校规校训就应该让李龙福来领读。我们只是沉默了一会,就又勾肩搭背地笑起来了。陈教把他挂在腰带上的皮鞭取下来,在空中弹落一束灰尘,和空气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油亮乌黑的鞭子最终会落到白茫茫的嫩皮肉上,我有些不忍看。但好在陈教拽着他的头发,手指如钳将李龙福的头发都绞尽,踉踉跄跄地从教室里拖出去了。

  徐彰彬来问我:请问你知不知道李龙福怎么进来的?我听他的语调呛得直想笑。他的眼睛鼓起如凸出的鱼目,鲜血泗流,不打死李龙福誓不罢休。我把那点笑藏干净,说:诶、我不…不知道啊。徐彰彬眯起眼睛,这个动作显得他瞳仁愈发小,下三白净得几乎要咬人。徐彰彬在这一刻聪明得好像徐彰彬三个字都与他无关。他一拳砸在我鼻梁上,汩汩地往下淌血,他说你他妈跟他关系这么好,整天腻歪在一起不知道你骗谁呢?我不知道是该反应徐彰彬说话竟然不再文雅了还是该反应原来我和李龙福在外人看来也那么亲密。铁锈味洇进我的唇缝里我才惶悚不安地在外吐:我前两天看见他和方老师在办公室,那……那个,可能就是这样被送进来的吧。

  梁精寅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生出来,像被隐藏在墙角的霉菌一样敏感地捕捉到关键词后向我们这里攀爬:他和英语老师搞同性恋啊?

  嗯……我又重复了一遍:他和方老师在那里做爱。

  09.

  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李龙福已经被扔进来了。窄窄小小的一个人,血管细得不凑近都看不清,就这么如一张破布一样扔在肮脏的水泥地上昏迷着。他趴在那里的脸庞依然洁白,脖颈洁白、手臂洁白,只有后背的衣服被抽开了,支离破碎地往外绽着,像炸开的一朵花。血已经凝在他背上了,一条一裂得像几道贴上来的画。李龙福的脸上没有泪,我都不知道他的眼泪到底去哪儿了,被谁喝干净了。

  我们如一场魔术的最佳配合者,“我们”指的是我、徐彰彬和梁精寅,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李龙福。我们对视一眼都很默契地把李龙福抬花轿一样抬到梁精寅的床上:梁精寅把他的裤子像剥玉米那样剥下来,我爬上床去找我压在褥子下的避孕套。它等候多年终于派来用武之地。徐彰彬已经文雅地脱下裤子了,他的文雅只是把裤子一点一点降下来,然后很文雅地脱下内裤露出阴茎,很文雅地撕开套子:操,梁精液,你他妈的这哪儿是杜蕾斯,你这是durx,盗版!徐彰彬很不文雅地骂完就把李龙福在梁精寅的床上拱成一道桥,坍塌的腰把臀高高地抬起来。他又很不文雅地捅进去,如同拿车撞一个该死的人,把在学校三百六十五天的憋屈撞进去。那一刻我听见李龙福哭了。他被徐彰彬的这一下撞醒,他哭的声音如此清晰,嗓子不发声,轻喘着气往外哭,好像手臂上挂了输液管所以不能用力。我们好像都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李龙福的脸上好像没有别的表情和眼泪,我只在和方老师有关的话题下看见他的笑,看见他生动得鲜明。李龙福的泪停在脸上像春天的薄冰融化了,淋淋漓漓地往下流。他口中的语言破碎,不再礼貌不再标准,喊:不要这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我听得好想哭,我为什么想要哭呢,我梦寐已久的龙福,我小猫标本一样的龙福,我小羊一样羸弱的龙福。眼泪对徐彰彬没有用,他身子前后抽动,像订书机一样把李龙福钉在床上。龙福的鞭伤又撕裂,沿着血痂往外冒血,一股一股地,像地下喷吐出来的泉水,那么仁慈地滋养我们每一个人。

  徐彰彬低吼一声,扇了喋喋不休的李龙福一巴掌,我看见他的血和着身子一起左摇右晃,如此童真有趣的摇摇车,供每个来往的人乘坐。他从李龙福的身体里退出来,就好像这里真的只是停车场,梁精寅再抢着他的空位捅进去,他用那种老实憨厚的笑,蒙蔽掉所有人的笑撞进去,说:和女的也没差嘛!李龙福还在哭,他的眼泪和血一起淌个没完,说好痛。我听得心欲死,我要怎么才能让你不痛呢,我要怎么才能够吸干净你的眼泪,让你不再难过呢?我看着被撞得左摇右晃的龙福,他的臀像盘牛奶糕一样白,在脏乱不堪的寝室里大放光彩,在狰狞生锈的铁架床上和着床架子声演奏一场在这所学校里痛苦的歌曲。我只能,我真的好像只能这么安慰他了。

  梁精寅退出来,我们像四百米接力那样,这一棒传到我手上。我像捣蒜杵一样砸进去,砸得龙福的腰往下塌,我只能捞过来。捞龙福的时候觉得他的身体好像一滩水,稍一用力就从我手里一点不剩地流走了。与此同时才发现原来李龙福的穴道那么紧,他都供三个人的鸡巴这样停留了,还是那么紧,绞得我死痛。我想说我也好痛,我陪你一起痛好不好,我做得温柔一点好不好?

  梁精寅在我旁边撸动鸡巴,他每次打手枪的时候声音都如低喘的牛,他可惜地看着手里射满的套子,前端鼓鼓地像龙馥眼下的卧蚕:又用了一个,没几个了。徐彰彬往他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几乎要让他趔趄在龙福的身体上。徐彰彬不无文雅地说:你他妈射这么点继续用不就行了。

  哦,梁精寅回了一声,他很听话地把套子挤干净了又套回阴茎上,朝着龙馥的臀肉自言自语:反正你们说可以再用一次咧,这样也没关系吧!

  他走在我旁边把我挤出去,我站在李龙福的面前才想起来我们都忘了这是一个李龙福,我们都只记得这里有个洞,可以发泄所有不忿、憋闷、性欲的洞。此时我把鸡巴塞进李龙福嘴里才发现他那张潮红的脸像刚接生出来的小羊,毛发湿漉漉地裹在身上,白炽灯给他披了一层水一样的、透亮的薄膜。李龙福拿那双眼睛看我,和那天的眼睛如出一辙,他把我看得那么可怜,看得我的人生好像再也没有希望,看得我好像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他的嘴吐着阴茎轻轻撅起,我不知道这时候他想要朝谁讨要一个吻。我把他那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遮上,好像这样我就能无所不能。只是我心里在哀哀地哭,像藏了只下雨天扔在浅湾里的鱼,泪水流尽了也没人看出来。我在心里一面对梁精寅说有关系有关系,求你不要用过一次的套子再操他,一面求李龙福,你可不可以不要拿你那双眼睛看我啊。不然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我好想哭,真的好想哭。

  10.

  李龙福不见了,方老师也不见了,他们的名字好像合在一起一样从水面消融了。那天我去找方老师,刚射完的潮意还藏在裤裆里,把所有的眼泪都放出来,不再设置堤坝。我说您快去看一看李龙福,他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方老师从椅子上立起来,急匆匆地看了我一眼,叫了我一声小玟,问我小馥在哪里。他好像对我爱屋及乌,这一声小玟叫得我美梦成真,又叫得我眼泪再次涌出来。我哭得眼泪都摆在脸上以示清白,说在我们宿舍,他被教官打后就一直昏迷,您快去看看他!

  然后宿舍门上李龙福的名字就被涂改液覆盖掉了,又是厚厚的一层。我们的名字在旁边不再金光闪闪,我们都怀疑是不是因为沾了李龙馥的馥这个难写字的光?

  毕业那年我的英格利斯考了二十分,小小地有所进步。李龙福的到来又离去只给我们带起一点微小的波澜,他就只投在水面上震了一下,而后很快地淹入人海。没有人关心如芥子般的他,也没有人关心如粒子般的我们。

  但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他是怎样用那张美丽的脸流泪,忘记他是怎样如潮水般涌动的一个人,忘记他怎样对我卧蚕饱饱得笑,雀斑如何可爱。

  只是当我重新摆弄那架小羊标本,给它穿上蕾丝繁重的衣服时,想起来李龙福好像生来就是一副逆来顺受的长相,但我们不知道他勇敢也不知道他坚强。摸到小羊月光一样的眼睛时又突然想起来李龙福是叫李龙馥,我有点后悔没有叫他一声小福或者小馥。也不知道他那种方式地走了算不算一种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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