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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雾潮   作者:绿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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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雾潮

  1.一个时间轴
  李龙馥躺在船舱里,抬头一面极小的窗,墨黑的天幕筛下来在船舱的黑暗里竟然要淡几分,像这里停留了一轮四方形状的月。从那里回家要先乘火车再乘轮船,旅途之漫长无聊让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行到哪一天了,看旁边的人在船舱上画正字,他深感无所事事,只好开始给自己的人生上时间轴:
  “上国小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花了一整堂作文课讲可以提高分数的总分总中那个总的漂亮结尾要怎么写。我们语文老师讲凤头猪肚豹尾,我听着觉得好香一定很好吃,所以一边流口水一边很努力地用了好几种荧光色做笔记。忘记口水滴到纸上会让墨晕开嘛!是后来复习笔记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墨水惨不忍睹,敷在本子上像一片创伤的淤青。所以我作文还是只有五分!但我真的有在认真听讲啊!所以我拿着作文本去问语文老师为什么给我这么低分,是不是针对我啊?语文老师把我打了一顿丢出办公室,丢小流浪狗那种丢法,掐着我的衬衫领子。他一边丢一边骂你完全跑题了!
  我和语文老师说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我从出生开始就学会给人家道歉了。我妈和我讲她怀胎十月其中有八个月都在喝中药,因为我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所以这次不能再是女儿了!她和我说话的姿态像个为家出兵的英勇战士,不过谁也没有在家谱上记她一功。我阿嬷逼她喝中药吃猴脑,还找了人家的胎盘吃。因为听人说,吃男孩的胎盘就能生下男孩,所以我后来一直觉得我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是被吃到我们家来了。我刚刚说八个月,因为剩下两个月我妈都在被我阿嬷把持着求神,什么神都求哇,上帝基督圣母玛利亚佛祖观音菩萨妈祖娘娘,她恨不得求土地公。我妈像个顺流直下的烟囱,淌过去的全是带药渣的熏烟,烟罩过她一整具没日没夜被迫下跪祈求的躯体,被困在衣衫里无处宣泄,就只能朝里走了。我是说,那个时候我妈就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我出生前几天阿嬷带我妈找神医看,据我妈说神医一把山羊胡,两根手指搭在我妈的脉搏上听我妈的心如擂鼓,我都不知道他把的到底是我妈的脉还是我的命脉了。神医把脉就能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我上面两个姐姐就是被神医说是女孩,生出来果真是女孩的呀。神医把阿嬷叫到一边说话,回来的时候我阿嬷唉声叹气,像只疲老的气球。阿嬷说没关系,下次再努力。没关系,我阿嬷就把这三个字缝进我的人生里了,我的人生那么短,怎么能一针一线都是没关系。
  没关系的意思不是原谅。就像我后来做错事,别人说没关系啊阿馥,反正你……并不是在说我犯的错完全没关系,而是对我的蠢笨无可奈何,是一种大度的、令人惊叹的容忍,定性且原谅其背后不详的隐喻。我那时候听我妈给我讲为什么讨厌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尚在娘胎时就已经要为我向下饱和的人生谢罪了。
    我就是那种不被人期待的小孩嘛。出生的时候阿嬷和我爸躲得好远,好像这个停尸间一样的产房里所发生的事无关紧要,他们只是来这里走个敷衍的过场。医生从子宫里把我剥出来。我妈说我不哭,哪有小孩出生不哭的呀,所以医生把我倒拎过来打屁股,像吊死一个婴儿那样,我确信我妈那个时候是真的想要吊死我的。我可能也是那时候就已经明白子宫是最能够容忍我的地方了,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这样大公无私地容忍我,包容我的倒霉和不幸。所以我拴着脐带大声哭嚎,不知道有没有几分之一是因为我已经可以预料到我完蛋的未来。医生听见我哭才看见我双腿间夹着根东西,我们称之为令一家人喜悦的期盼,有了那个东西就可以逆转乾坤,从一个“没关系,下次再努力”的没用女孩,变成“李家后继有人”的乖孙。到那个时刻之前,我本来会成为很幸运的人。
    护士抱我出门,对阿嬷说是男孩,七斤六两,恭喜喔。我又要说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是有一个顺遂美满被簇拥溺爱的人生的。神医居然搞错啦!可能他对每个来问诊的人都说是女孩,这样世界上就会少很多很多的人。我阿嬷上当受骗,听见是她求神问佛成功的男孩好激动,激动到两只眼睛翻出一双白眼,翻出一座高悬白幡的灵堂,死了。可能是心脏太差也可能太开心了,毕竟对于我的到来,她是唯一一个这么开心的人。但就这一个人也在我被白襁褓包着的时候,盖上一层白布了。
    我爸后来找人算了,说我整个人很霉啊很衰啊,刚出生就把我阿嬷克死了,以后不知道要克多少人,所以他恨克他妈的我,也恨我妈,所以他出轨。后来我每次想起来他这几个所以都会想,啊,好完美的逻辑闭环,独属于男人的开解理由,他们非要到那一刻忠孝才突然俱全。但我爸也没说错哇,我就是特别霉特别衰。我出生之后我爸做生意就失败了,我们家破产,他出轨,我妈以泪洗面,很清晰的一条动线,顺着线往前索才能找到源头是我出生。我本人嘛就像路上井盖松动的下水道,没有人来维修,所以不管是谁想要靠近我和我有点关系都会踩空掉下去,沾上一身很臭的屎尿屁。
    我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是不要管我,免得我一会跳的时候把你吓到,我人都要死了还要让你一个陌生人沾霉运,不好。”
   
    2.一座宝岛
    都说了李龙馥真的很霉,你偏要不信。李龙馥对方灿说这些话的那天想要为世界清除沉疴,指他自己。但偏偏天时地利人和三处一点不沾。“天不时地不利”指李龙馥站在冷风掠夺侵占的天台边缘,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么冷的冬天,从前只在广播里听到海峡对面大陆最北边有片牙签般挤在一起的白桦林,林立的干涩树木长密密麻麻一片眼睛,将目光所至的一切都冰封。狭隘的永夏让他不屑一顾,直到这时候才想要对零下的气温下跪认错。不知道怎么完整自己的人生,怎样站在脚底打滑的天台维持塑料袋般轻飘的身形,即使现在他被捏一捏就要扁掉,但还是想要完美地跳下去落水,完美地给他倒霉的短暂一生做个有模有样的总结。“人不和”指好不容易咬碎牙往前迈步决定要跳下去,步子寸寸往前爬行,临到边缘却被一条声音绊倒:“喂,你不会要跳下去吧?很冷的今天。”
   
    这里天黑得好早,晚上十点之后整个城市就被人打晕塞到黑口袋里,街上的人反倒拿蜡笔画出来,涌到大街上,抬头望那块镶嵌月亮的缺口。所以他连续蹲点调查了好几天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偏僻到被人抛弃的烂尾楼。那怎么会有人,怎么会有人啊!他给自己设置的人生终点明明是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好时机、在一个四处无人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在这个狂风呼号的夜晚被人打断,被人叫停。那么他因为探头往下看,看到脚下的台边被冻实成道厚壳子,只够他堪堪泊在上面,稍一动弹就会掉到下面渡河般的浓稠黑暗里去所产生的恐惧,所依次往后倒退、脚步点点的退堂鼓,就全都被人看见了。他折过头去几乎想要当场就把自己的脑袋折下来,但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恼羞成怒,是想要对谁道歉,把这段声音端到审判庭上再抱以浓重的歉意。抱歉打扰了谁的独处时光,抱歉让人看到了这出无聊的喜剧,抱歉让人在平静的夜晚也要沾上看到人自杀的晦气。
    废旧的真空管式太阳能热水器是这座楼顶的遗物,而李龙馥的遗物只有一件丢在地上的外套,留下的遗言只有一句对不起。热水器像一排腐朽的牢房,困住飘在空中的一处火星,像远处一簇簇点燃的万家灯火。李龙馥的眼泪耙在脸上,使他的眼睛像一张被洗澡水泡肿的创可贴。他说对不起,说自己如何如何倒霉,说最好不要管他。
     “喔。”声音的主人方灿蹲在他对面,石灰地面缠着纠杂的电线,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天堑,天台边缘开裂的蛛丝缝隙蜿蜒到方灿脚下,他与李龙馥一个站在天台边缘一个站在热水器围出的围栏里,隔着天堑遥遥相望。通篇安静沉寂的黑夜,放在语文教科书里像道沉默的留白,方灿讲话也有种慢吞吞的沉默。他在其中做了个被黑色吞没的、只有他自己看得到的手势,手指遥指李龙馥被风砍得皴裂的脸,一个坚定的定点。方灿踟蹰了或许有一分钟,才把“喔”后面掩盖的话一段一段吐出来:“可是……可是你在哭欸。”
    方灿把烟头在地上按灭,那处火星就坠到地上了,一闪而过,一丝亮光都没有了。他挠挠头想了个折中的方案:“要不你别跳了呗,人都说过年的时候就世界末日了,你也不用早这几天,到时候再死呗。”
   
   把李龙馥从天台边的矮栏上叫下来才发现李龙馥人也这样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所说的太霉,他妈从来只给他一点钱喊他去买便当吃,有时候忘了给钱只能去吃隔壁阿嬷的饭,狗讨食一样谦卑谄媚地说一箩筐哄看人的甜蜜话。方灿的手在心里悄悄捏了个横,李龙馥绝对不超过二十岁,该上大学的年纪。他做事一向遵纪守法有原则,错开自己在前面掩着的身子,把身后跟着的矮小身形露出来,还是问:“你成年了吗?”回头等答案的时候才看见路灯下的李龙馥有张莹白的脸,像块冷在冬天窗外凝脂般的鱼冻,化开就是一锅浓汤。但他的五官却寡淡,挂在脸上一闪一闪,浮出一片羸弱的、被冻毁的暗淡。他两只眼睛那么大,方灿都想把手掌停过去悬在他下巴旁,好让那两只无光的眼睛从那么小的一张脸上掉下来时不至于落在地上滚上泥。李龙馥说话开口也延续刚刚的声音,情绪再激动都听起来柔柔的,每一句话后面都轻轻打个弯,发散在白烨的冷空气里有种吊诡的乖巧:“我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了啊……”方灿暗叫算错。他说你不像二十一的。像小孩,他暗自补充,又问:“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从哪儿来啊?”
   李龙馥跟在他后面慢慢走,每一步都拖拉。他头也不抬,咬着嘴唇不吭声,仿佛他要说的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是个不愿提及的耻辱地。方灿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回答,啧了一声扭回身,看见李龙馥只给他留了一个恹恹的后脑勺,脖颈处暴露在寒风里的头发绒绒的,像一撮枯竭的麦草:“喂,你怎么不说话啊,我总不能带来路不明的人回去吧。”
   李龙馥这才又被他叫醒,像只冬天被热水浇灌的鸟,想要炸起来但碍于湿漉漉的羽毛只好偃旗息鼓。第一句话又是道歉。从他襁褓的针脚到他现在穿的衣服纽扣,每一针都捺进去一句对不起。他的对不起是说每一句话的固定开头,道完歉才说:“就是那个……宝岛啊……你知道吧……”
   方灿锁住眉头,没有礼尚往来地回没关系。宝岛好远啊,方灿想,上一次听到宝岛也这么远。他生日的时候被妈按在水盆里洗澡,头上顶一蓬泡泡,问妈妈你怎么不过生日呢?你的妈妈呢?两滴泪极快地滚过妈干裂的脸,像干旱过后久逢的甘霖:“在特别远的地方。”他问哪里呀,有多远。妈讲话和李龙馥一样柔柔的轻轻的,在白烨张牙舞爪的口音里格格不入,和李龙馥一样的回答:“就是那个宝岛啊,很远很远,妈回不去的。”他伸出手把妈下巴尖的眼泪拂到水里去:“等我长大带你回去。”妈没说好,只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方灿长大了。知道妈为什么回不去,但还是不知道什么让李龙馥游过中间的海峡千里迢迢来寻死。
   
   “你叫什么?”
   “啊?”李龙馥扬起头来,像只引颈的小鸟:“李龙馥。”
   “哪个龙哪个馥啊?”
   “就是……”李龙馥竭力从过去学过的知识里往外抽:“就是那个生肖的那个龙,那个,一个香一个复杂的馥啊。”
   “那你爸妈给你起名字还挺用心的。”
   “嗯。”李龙馥闷闷地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声,这个让他在被老师罚抄名字时格外复杂格外痛恨的名字,是他身上最后可以窥见的,爸妈给予唯一爱怜的印证。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李龙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稀里糊涂地就被人牵着下了楼,被人安在身后像一条悲哀的尾巴。总之可能真的脑子不太清醒,就这么跟着陌生人回了陌生人的家。可能是因为,李龙馥想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吃轮船上的咸鱼,白盐颗粒像鱼肚里的珍珠,和着眼泪一起掉在盘子上,他想他可能是太久没有家,而方灿过来牵他的时候,衣服上有一股腾热的烟花爆竹味,像教科书上写家该有的味道。
 
  3.一间舞厅
   该打扰人轻生的热心好事者前面说了姓方名灿,土生土长的白烨本地人,平生最爱当矛盾调理员给人当知心大姐,曾一己之力阻止舞厅里跳舞的一批老头老太太打架,为他们街道争取了文明街道的奖项。该好事者方灿当时猫在烂楼的天台正想偷着试试新炮仗的威力,偏偏赶上李龙馥千里迢迢计划缜密来轻生。该好事者方灿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该轻生者李龙馥在天台边左右踟蹰,脚跟跳踢踏舞一样点点踏踏是怂了不敢跳了,又古道热肠,阻止该轻生者轻生后从天台把人拐回家。
   方灿带着一路尾行他的李龙馥左拐右拐拐到一条羊肠窄的小道里,往里慢吞吞地行,才知道这么窄的巷子竟然有一匾亮亮的灯牌,照过脚下踏成一湾泥泞的脏雪,显得灯牌前的路面干净得像匹白缎。李龙馥越过方灿山一样的肩膀,踮起脚尖眯着眼去辩灯牌,什么前缀都没有,只写了两个字:舞厅。方灿没让他再多看,自来熟地耙上他的肩,揽着他走进去。玻璃门腾了一层雾,远看像眼镜被晕了层热气,缥缥缈缈地看不清脚下。门被军绿色厚棉帘子裹着,方灿拿身体撞过去都好费劲才捅开,李龙馥被他拴着肩膀经过那里的时候险些被后垂下来的帘子扇个耳光。
   门后好多人。巨大的迪斯科灯球像无托的地球仪,吊在舞池上方,折射到每处地方都是豹纹一样的光斑。躁人的乐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狡黠地强进到李龙馥的耳朵里,让他几乎快要为这种法律允许的毒品昏倒。一张张扁平的人脸有老有少,从红色绿色的灯光中现出来,不一而同地有种沉醉的喜悦,像快乐成了瘾。李龙馥几乎想要破门而出,问方灿究竟谁才是来路不明的人。
   方灿显然在这里如鱼得水,李龙馥只能盯着他的脚后跟硬着头皮跟着他走,一路接受无数个人光明正大的眼神打量。这家店有好多个灯球,而方灿本身也是其中一枚,他游走过的地方身上的光斑平等地照射吸引到每个人,一丛丛人瞥到他都上来搭话:小灿哥、小灿、哥、灿哥。密密麻麻的称呼全都堆在方灿头上,再把好奇的目光叠到李龙馥的身上:“这谁啊,你领未成年进来啊?”
   说话的人眼狭成一道墙缝,身体瘦削如木棍,往方灿面前站像一个杵在地上的掉光毛的拖把头,他那双眼睛往李龙馥身上飞,李龙馥往方灿身后缩了缩。
   “滚蛋,他二十了早成年了,那个谁,李龙香,把你身份证拿出来给这哥哥看看。”
   李龙馥猝然被点到名不知道是先要反驳方灿擅自给自己安上的弟弟名头,还是先要纠正自己是二十一了,他嘴唇蠕动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哥……我叫李龙馥。”
   “哦对不起啊哥记性不好,就记得你说一个香啥的了。”方灿这人敞亮得让李龙馥有股羞涩之意,怎么会有人这么坦然地剖明自己,亮堂堂地把肚皮翻在外面任人翻看,用坦白来换和人第一次见面时自然亲近的熟稔。他又一次对这里无所适从。
   李龙馥说没关系。如果把李龙馥如同公式那样拆解出来,可以看到组成他的是可以相消的对不起与没关系。他很羞愧地说:“我身份证丢了。”
   方灿眨了眨眼,拖把棍也朝方灿挤了挤眼睛,看过去是能和方灿区分开的刻薄,他们两个人把李龙馥隔离开的默契暗号。“没事,”方灿说,“丢了就丢了,反正我们这儿也不需要。兵儿你去把我柜里不穿的那个貂找出来。”
   “诶呦——”爹妈给拖把棍起兵儿这个名简直是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兵儿叫得痛彻心扉,好像方灿说的这句话是大闹了他们家祠堂:“你不会给他穿呢吧?你舍得把那个拿出来啊?那个花了你多大功夫?”兵儿说完狠狠剜了李龙馥一眼:“糟蹋东西呢吗你这不是。”
   方灿眨眨眼睛又点点头, 兵儿两步一跺脚地转身走了。方灿继续扯着他在舞厅里左转右转,走迷宫一样,游过无数个人组成的草垛,无数条手攀上方灿的胳膊,有个年纪最大的阿嬷喊得最响:“小方哪!给大姨换首歌呗。这歌软绵绵的听着不得劲。”
   “换。”方灿把胳膊上扒着的手拽下来,一面不着痕迹地拉着李龙馥往旁边躲:“丽姨你去给小东说,你爱听啥咱换啥。”
   
   他们艰难地穿过一整个舞厅,把场地从中切成两半才到达目的地。方灿把舞厅角落里的一面门帘掀开,李龙馥一面在口中嚼着他刚刚拼凑出来的方灿两个字一面跟着他往里走问:“你是方什么灿,还是叫方灿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啊?”方灿在前面笑,每一声都要从胸膛里爆出来:“我就叫方灿,后面没字儿前面也没字儿。”
   “对不起啦我怕叫错。”李龙馥揪着衣角,两只手几乎要将自己绞杀。
   “欸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挺爱说对不起。”
   “对不……”他惯常的道歉戛然而止,这一段一段的话全都被屋里的这么多双盯着他们进门的眼睛打破了。他的意思是,这么多双床上的沙发上的书桌上的矮柜上的玩偶眼睛,铺天盖地的眼睛连起来像一片密密麻麻一闪一闪的星。直通天花板的炉灶管在一众各色各样的玩偶里像撕裂温馨童话的荒芜机械,彼此分裂又相谐。他僵在门口没敢往再前迈步,方灿从他身边擦过去,拽着他的手腕往里走:“站外边干嘛啊这么冷。”
   “你的房间吗?”李龙馥问。
   房间里暗黄的光披在他们身上,倾泻而下像太阳光下闪烁的瀑布。这时候才在一众娃娃里细细看方灿的脸,军绿色大衣里五官也像拿刀从平面上深深刺下去再剜起来。童话里金光闪闪的王子脸,耳垂上的两枚耳钉也银光闪闪,王子率领一群不知道是恐怖童话还是温暖童话里的大眼娃娃。
   “对,我的房间。”
   “那外面的舞厅呢?”
   方灿笑得真心实意,看到他这种厚实的笑就觉得舞厅来年肯定会五谷丰登:“也是我的舞厅。”
   “你很喜欢娃娃吗?”
   “喜欢。”方灿朝他眨眨眼,“很奇怪吗?”
   “不会。”他也朝方灿眨了眨眼,觉得两个人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意思是方灿不会问他为什么从宝岛来这里,不会问他为什么没身份证,而李龙馥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这么热心肠,不会问他为什么房间有这么多铺天盖地的娃娃。
   
   兵儿嘴里给他是糟蹋的大貂还是裹在李龙馥身上了,他送进来的时候满脸哀痛,两步一回头,仿佛交付的不是一件貂而是他外出长行不得不留在家里的爱妻。
   李龙馥身上的衣服小叫花子似的看不清原本的底色,脸蛋除了暗淡的苍白余下的就是好些时间没清洁的脏污,身体那么瘦竟然比兵儿还要再瘦几分,孤零零地在寒风里打战得像根牙签。洗完澡裹着大貂缩在炉子旁边,衣服给人增肥了几分,绒毛簇簇地挤在下巴旁边,脸颊饱饱的像将要熟落的苹果。看到李龙馥想到很久之前也养过一只小猫,养到十八岁的某一天突然开始不爱吃饭,整日整夜地嗜睡,皮毛软嗒嗒地垂在火炉旁稍不注意就要被燎烧。李龙馥用同样的姿势靠在那里,骨子里一样惶恐的敏感和不安。李龙馥把目光放在旁边白墙壁上被炉子熏出的焦黄上,觉得那捋焦黄像一个缓慢前行的阿嬷,往上攀缘的过程年老又安稳。一个热心肠的陌生人,与另一个要轻生的陌生人,本要分割在海峡两边,现在却一齐坐在炉子两边,多巧妙的缘。
   方灿涮了只茶缸往里添了点水,要递给李龙馥的时候手又先缩回来:“你喝茶叶么?”李龙馥摇摇头:“不喝,晚上睡不着。”方灿的嘴没个把头,几乎是擦着话的尾音说:“你都要跳楼了还管晚上睡着睡不着的。”
   于是话题不可避免地又回到李龙馥跳楼身上。方灿舔了舔嘴唇好不至于干裂才问:“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要跳楼,就因为倒霉?我比你更倒霉呢我都没跳。”李龙馥把目光又滚到手里的茶缸上,外面劣质漆漆了一面牡丹花,背面几个黑黝黝的字写优秀工人。觉得方灿真是可恶,多管闲事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有什么可比谁更倒霉的。李龙馥渡了一小口水润嗓子:“我们不是说好都不问的吗?”
   方灿朝他眨了眨眼。狡黠的动作让他做得有种无辜的真挚,方灿说:“谁和你说好了?”
   “可是刚刚……”李龙馥后几个字吞下去了,他才意识到他们刚刚从来没有对上过暗号,陌生人从哪儿来这样一见钟情的默契。他的目光左右转,知道自己不得不过这一关,这是他入住的门卡,是他舞厅的入场券。他话说得慢吞吞的,那边的人讲话是不是都这样慢吞吞的悠闲:“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啊……”他那天说了好多个那个、反正、所以之类的词,含糊地想要把话盖过去。但方灿的目光灼灼,像黑夜里虎视眈眈的狼狗,淌绿色的亮光。李龙馥结巴了好半天才把茶缸往自己面前一挡,不大的茶缸竟能罩住他一整张羸白的脸。他的眼他的鼻全都被掩住,不暴露在方灿的目光下他就能毫无负担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讲,过些天再问我可以吗?”
   方灿点点头,又开口。他每次说话都是在李龙馥长说完一段话之后,像一块截断水流的礁石,但只要一句话就让李龙馥哑口无言了:“怎么总说对不起,别和我说对不起。”
   
   4.一串针脚
   李龙馥知道他从头到尾都在说对不起,一个小孩,不断道歉的人生需要特别努力。将录像带倒带再倒带,快进再慢放:受精卵成形成胎,神医诊断女孩,他妈提前对全家人抱歉。子承母业,他的道歉像呼吸吃饭拉屎一样纳进人生的针脚里,二十岁的人生一快进就不留什么,但随便暂停都定格在他说对不起的画面上。
   他为自己不是真的女孩抱歉,为自己是男孩却让阿嬷高兴到死掉道歉,为爸妈吵架、他爸的拳头落在他和他妈身上而道歉,为被压榨的姐姐道歉,为他的不详他的衰道歉,为他爸赌博出轨他们家破产他妈重病道歉,为将拳头降落在他身上晕开一摞绷带创可贴而道歉。他说对不起,那些人说没关系,多完美的交易,背后却不断葬送掉他的人生。第一次没有听见对不起后的没关系,第一次听见说不需要说对不起。但怎么办,李龙馥惶惶地想要找解开的线头,发现对不起早就缝得结结实实了。
   隔天起床的时候方灿已经无影踪了。李龙馥被圈在一众各式各样的娃娃里,恍惚自己在一个庞大的娃娃商店,货架上排列的塑料蓝眼睛硅胶蓝眼睛通通像一泊神秘的静态湖水。方灿说很多是他捡的,也有一些是他买的,李龙馥一个一个看过去,无一例外都被保养得很好,分不清哪个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拍拍自己的脸,回响听不出来是塑料的砰砰还是硅胶的啪啪,但觉得自己也是被方灿捡来再换上合适衣服安置在这里的娃娃。
   他在房间里又转了两圈,对着水盆里自己的脸左右看了看,确认自己真的有被放置到这里的价值,掩着耳朵出去了。却没听到噼里啪啦的乐声,舞厅像春天到来后的滑冰场正式闭店歇业,隆重的繁华与嘈杂后的空荡像童话里喧哗团圆尾声过后的序章、寂寞的余韵。这鬼地方鬼天气,不知道有没有零下二十几度。地球一分为二一半温暖如春一半冷冽如冬,李龙馥从这条分界线的那边陡然踏到这边,冷差点没把他钉在雪地上。白天即使供了暖也让他直打哆嗦,但找到方灿后看见他只穿了针织外套,里头罩着件白秋衣,一手拿了两个拖把干得浑身发热。他身后有几个面容幼稚的小孩,拎着扫帚抹布摘昨天的彩带,脸颊上的学生样还没褪下去,久违地能看见到的青春。
   他还没说话,只是踏了一个脚步的音,方灿的笑脸立马如传单般发送过来了。招摇的、在天台的夜空中炸响的鲜亮的笑,像阖家欢乐背后的灯火。方灿说睡得好吗?我踹你了吗抢你被子了吗?吃点饭吗?吃包子豆浆好不?要不吃点饺子我昨天新包的?天知道他怎么能这么热闹,一个人就能演一出团圆的喜剧,将爸爸妈妈阿公阿嬷叔叔姑姑舅舅舅妈的身份都占据了。几个小孩越过方灿的肩窥李龙馥,好像方灿本身就是一个用来透过往外看的窗口。所以李龙馥迎着那些目光慢慢闭合起来了,想把自己矮成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柜子,声音淹在绒毛里:“睡得很好,对不起……”说到这里李龙馥扇了下嘴巴,脆亮的一声响:“不吃了,谢谢你昨天收留我。”
   方灿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一跳,小心翼翼换了个选择:“哦,那要不吃豆腐脑吧,你们南方人是不是吃甜口的?”
   
   舞厅每个角都挂了个小四方电视机,好舍得花钱。四方电视机四面包抄将人围起来,像一只只沉默窥伺的眼睛。电视机都调一个台,本地娱乐频道,女主持人四张一模一样的脸笑容完美整齐,四道声音叠在一起字正腔圆:“还有一个月就到新年,这将是本世纪最后一个新年也将是新世纪第一个新年。传言说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世纪,我们将迎来世界末日。”女主持人四张红唇一开一合,像新年时贴完对联后沾在手指肚上的红颜色,朝着旁侧的男主持人问:“那么你怎么看待这则传言呢?”
   屏幕外的男主持人李龙馥被问到,女主持人的声音交叠如寺庙洪钟,每一下都镶刻李龙馥的美好愿望。扫地的几个小孩高声呼叫:“真的有世界末日啊?那我得趁着最后这点时间吃香喝辣,小灿哥!”他们把扫把往地上一甩,勾肩搭背地一串跑出去了,嘻嘻笑的声音盖过男主持人的回答:“都快死了就不扫地了吧!”
   方灿骂了一句滚蛋,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走远了,只剩女主持人开启下个话题的声音。舞厅中间的圆像巨大的滑冰场,一南一北停泊着他们两个独自立着的人。李龙馥说:“你没骗我,真的会世界末日对吗?”
   他们都刻意忽略了男主持人说既然是传言那就不可当真,我们大家不传谣不信谣之类的话。想到信徒将神高悬心里,苦苦支撑着人皮,这串谣言就是李龙馥干瘪人皮下勉强支撑的骨。方灿两则酒窝晃晃悠悠:“我从来不说假话。你也别想着走了,最后这个月留这儿吧。”
   方灿弯下腰清地上胶黏的口香糖渍,又问:“豆腐脑配油条好不?我一会儿去买。”
   
   5.一座岛
   谁都没有再提李龙馥跳楼,在这方面他们终于达成共识有了难得的默契。
   说实在的李龙馥并没有很想跳。百分之八十是因为真的不太想死,谁会想死嘛死那么痛,但是他没地方可去啊。他无家可归因为家再也不能回去了。除此之外,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像收费的游乐场,李龙馥没有资格进入任何一个城市。而一个人没了家,没了被喊名字的资格,和办了死亡证明有什么区别?
   第二天还是睡在充满娃娃的房间里,两个人一左一右并排躺在床上,月光像一捧冶炼滚烫的铁液,光滑地溜进来,披到一层层娃娃身上,照得它们眼珠通透,这时候有人闯进来的话都要打报警电话。李龙馥对着娃娃的眼珠说:“我们家也有很多娃娃哦,不是给我姐姐玩的是给我玩的。那个时候我妈还很爱我啦,什么都给我买。我们家住带花园的小洋房哦,花比娃娃要多,我的房间在最边角,有很大的落地窗,看得见屋里的娃娃和楼下的花。”
   后面的他没再说, 那是三岁以前。三岁以后他们家破产他爸又带回来一个比他大两个月的男孩,他妈哭得好伤心好伤心,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这个倒霉孩子啦一出生就把阿嬷克死了,搞得我们家现在穷得响叮当。虽然李龙馥那时候会做的事只是沉默地看他们吵架,但所有的过错都已经堆叠到他身上了。所有错误的根源,责任的承担人都填的是他的名字。他妈哭完拿尖指甲在他身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要是没生你就好了,都怪你。可是为什么。李龙馥要问。不是你们盼着我出生的吗?
   方灿慢蹭蹭地转过身留下一面无声的背,他知道李龙馥偏过头是不想让他看到眼泪,也知道他转过身是不想让李龙馥看到自己流眼泪。才两天,他们就已经把心照不宣这个词安到身上了。
   
   “上高中的时候。”说到这里几个小孩都笑得很大声,一串一串快乐的泡泡破到地面上叫进来的人全都脚底打滑。方灿说笑吧你们就可劲笑一会都别吃饭。
   那天带头跑的小孩有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凸出如牛眼,颧骨又高,李龙馥总担心什么时候他一低头颧骨就把眼睛戳破。他是里面最爱接嘴的一个,李龙馥记住他了,叫小东,掌管店里放音乐的大权,但来来回回只爱放《红唇的吻》,舞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唱“不需要有原因,只需要红唇的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身后都有一个拽他胳膊再跑来和方灿告状的丽姨:“能不能给姨换《午夜皇后》?”小东说她听啥午夜皇后,咋不听白天皇后。
   小东不怕方灿,一听他“上高中时候”的开头就仰脸往后倒:“我知道我知道,上高中的时候你爹死了你妈疯了,你妈嘴里一直说岛岛……你听不清以为是貂,以为你妈想要貂。跑山上呆了小半月真叫你碰着了,弄回来给你妈弄了个貂皮大衣但你妈早死了。”
   兵儿一直锁着李龙馥和他身上貂皮大衣的眼终于放开了,嗷呜一声站起身过去抽小东的脑瓜,抽陀螺似的一下一个响:“小子!”
   小东嚎着往旁边人身上倒,忿忿不平地喊:“小灿哥这话说多少遍了!每个月都得说一趟,他能说还不叫我说了?”
   “欸是。”方灿对兵儿摆摆手,点头赞同他:“但我妈早死了嘛,没赶上,我又舍不得给她一块埋了。”
   李龙馥悄悄看了他一眼,方灿说这话的时候一点情绪都没有,声线没有如戏剧一样哽咽,眼圈也没有泛红色。就好像他们,包括他自己都是评书台下的听众,台上讲的什么故事都与他无关。
   
   和方灿他们一起看电影,白天的舞厅像志怪故事里只到晚上营业的酒楼,椅子只在白天一茬茬地瞬间冒出来。他们三个和那一群小孩排排冲着舞厅四分之一的电视屏幕坐得整齐,像一小撮向日葵。电视台播报科技改变人生,报纸刊登科幻小说,社会在拼命往前运行,但没有人等一等现实跟不上理想的白烨,一个被年轻人遗忘,却又安抚无数个年轻人的老妪。白烨就像旧报纸上的油墨,日期那一栏数字前进增加的同时,快速地蒸腾掉了。在这个机械停止运转、锅炉轰然倒塌、烟囱不再嗡鸣、工人尽数下岗、白桦林里吊着的全是尸体的由繁华顶峰急转直下没落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固执地淹死在潮流里,但也只有电影和音乐是永恒的。
   掌管录像带播放权的依然是小东,碟片送进去一个吞吐的动作。小东放了外国片他们谁也听不懂,只跟着浅显明了的笑点哈哈大笑。方灿余光里是李龙馥一整幅侧脸,流畅得像淌过去的淡水河,眼睛习惯性眯起来把卧蚕鼓得好肉。其他人全在杂七杂八地说话,只有李龙馥拿两只眼睛重重盯画面,看得极认真。他手腕紧按椅子边缘,显而易见没安全感的姿势,身体几乎要伸出去脱离这里去亲吻电视,像那天跳楼的预备式。
   上学学乐景衬哀情,电影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我们总说兴及必衰,乐极必哀。他们只对得上第一句对不上第二句。看电影环节实际上是座谈会,小东说他刚从派出所出来还想回去,那儿管饭。为什么进派出所啊因为偷了人家的钱包去给他瘫痪的爸治病。挨着小东的小孩抱怨兵儿干嘛管他偷车胎,一个轮胎能卖多少钱啊。小东旁边的旁边发言,说他妈每天从会所出来都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得买辆自行车。李龙馥盯着电视画面但根本没看进去,只听见笑点过后女演员莫名开始哭得撕心裂肺,却没听见他们这些人哭,反倒让他有种欲哭的冲动。舞厅是排列在书报亭的故事会,只不过他们的故事都有相似的苦难,平凡得排不上榜。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讲这些话的时候还在笑得前仰后合,不明白为什么不像电影里那样能够找得到一点对这里的怨怼,不明白方灿为什么可以用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说我妈早死了?
   
   方灿转过脸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眼如玻璃的男孩。窗子前掩了红窗帘,舞厅一片暗电视屏荧荧的光铺到这个人脸上使他的脸有一种月光的哀愁。他看见李龙馥眼里续了一汪无根的水,拿那样的目光温和地含着他,想起的只有小时候妈把他放进洗澡盆里,从温和的水中拎出来后立马裹进毯子里,那样舍不得让人起身的目光。从小到大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大多含同情可怜可惜,李龙馥眼中的同情也几乎不掩,但他真的有种被爱的错觉。被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拿他倒霉的人生衬托,将痛苦和倒霉相连接,边界像晕开的墨水吻在一起嵌在一起,就要产生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和他拥抱,眼泪溶解眼泪,拿他干涸的眼去接李龙馥泪的冲动。他不知道诗歌怎么写,但好像真的只有诗歌能去歌颂去咏叹去哀悼啊……诗歌里所赞颂的庸俗的爱,方灿不可避免地解读到他们都缺乏爱。不管是父母老师,所给予他们的爱都像新开封的稿纸一样空白。
   
   兵儿说:“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互相看了肉不肉麻?李龙馥你们那边是不是就盛产这种偶像剧,看把你腌的,眼一眨开始跟我们灿哥演上了。”
   方灿抢先移开眼,没敢再看一眼李龙馥,他总觉得刚刚的动作要是再快进一步,他就要淹死在李龙馥的眼里。
   
   6.一枚幸运币
   小东问:“小馥哥,要不要去游戏厅啊?”
   白烨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城市,有诸如人口集中工商业发达等等的具体定义,它只是白桦林包围起来的一片落在陆地上的岛屿,理所当然地不被划入向外来人收费的行列。他来这里没多长时间,小东就已经把“喂那个人”换成“小馥哥”,话密得像新炸出来的爆米花,一颗颗跳出来:
   “小馥哥,你们那儿是不是特有钱啊,电视里都说你们那老有钱了人人都开小汽车。”
   “小馥哥你们那儿是不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有机器人啊?就是那种啊,”小东硬手硬脚地模仿,口里喀喇喀喇叫:“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
   他们一群人并排走,像一排站得笔直的白桦树,没道德没素质地占据整个人行道。很久之前下的雪还没清干净,脚踏上去都要拿脚趾抓地才不至于滑倒。整个世界一片刺人的莹白,阳光射到未化尽的雪上再折回来,刺到人的眼睛里,连带着旁边不好意思说自己穷得响叮当而埋头小口咬雪糕的李龙馥也小小地跳进他眼睛里。李龙馥耳朵上罩了个毛绒耳罩,帽子将他整个脑袋都裹起来,只往外留了个白色的下巴尖,凑到雪糕上掀起半片嘴唇小心地咬。看到李龙馥的时候才明白书报上所爱提及的美是什么意思,美之一字浅显庸俗,函括所有主观性的东西,譬如他对于没钱的羞赫他躲闪的眼光他咬雪糕的动作和他面对太阳闭眼睛的姿态,他看小东他们一众人打闹的神色。他笑意的河从来不会让他弯起嘴角,好像笑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足以被称为不幸的罪恶,但他眼睛里明明泡了一池笑的碧波。方灿盯他盯了很久,盯到闭眼睛的时候眼皮呈出一种失明的橘红色,像沾了一包散掉的跳跳糖,五颜六色的颗粒沾着吃雪糕的李龙馥都在他眼皮的幕布上无休无止地跳舞。他把目光从李龙馥身上回收的时候,李龙馥才敢微微侧过脸,但也只敢拿眼角扫过,却能看见方灿的耳垂上有光一闪而过。
  
   兵儿把钢镚丁零当啷地收到口袋里掂了掂,硬币碰撞的声音足够在舞厅里连环播放成为他们年底最爱的乐曲。他大手一挥说今晚吃土豆炖鸡架,几个小孩霎时围在他身边跳起来,欢呼着要把他供上神坛。
   小东满头大汗地转头找他们,脸上明晃晃的笑漆得牢固:“我靠!第一次赢这么多钱!小馥哥你一来我们几个运气都好得不得了!”
   李龙馥脸上的表情又在说对不起。真的会觉得李龙馥是团丰厚的棉花,你的赞美到他那里总会被吸收,转化成“我很倒霉的”,一切好的事物在他那里都是不能,不是他不会而是他不可能。在别人学加减乘除的同时他在家里学习恭谦俭让,学习自我贬低,学习怎样说对不起怎样在没关系后仍旧说对不起。因为从小到大都被告诉八字不好一生倒霉,所以每件霉事都因他而起,每一点运气都和他没有关系。
   但小东才不管,他不由分说地拽住李龙馥的手腕,十六七岁的小孩眼睛都黑白分明,才不管什么八字什么名字嘛。他们把他围在游戏机前,像裹着的厚大衣暖得让人唇上生汗:“来一把呗来一把!”
   终于知道阿嬷带着妈妈在佛前是什么心情了。李龙馥把币投进去像点燃一把香,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上帝基督祖奶奶,可不可以让我稍微好运一点点。机器哗啦啦运行,像签筒上下摇晃,在他想要跪地祈求的时间里缓缓推出来一枚硬币。
   欢呼声戛然而止,李龙馥几乎要被热汗溺毙,他扭过脸,嘴唇一张一合:“对不……”起的声音刚从嘴唇里逃出来,方灿就在他旁边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幸运币!!李龙馥你运气怎么这么好!”
   方灿把那枚硬币攥到手里,抱着李龙馥颠颠地跳:“一个机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幸运币,一个幸运币能换一百个币呢!被你摸到了!”
   “真的吗?”
   “真的!”欢呼声只静了那一瞬复又重播,小东跑过来扑在他们身上:“小馥哥你哪儿来这么好的运气啊!”
   他们肩膀靠着肩膀围成一个圆圈,李龙馥包在他们中间好像躺在一片飘飘忽忽的云里,惊惶不定:“你们没骗我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慌,”方灿抓了抓他头发:“我去给你换。”
   
   7.一簇烟花
   其实那天的印象都还很深刻。李龙馥回响的时候轮船在毫无边际的大海上摇摇晃晃,往下看是同样熟悉的一片浓稠的黑暗,像一匹掉进染缸的棉麻布,颜色单调又浓重。那天方灿真的给他换了一捧亮晶晶的硬币,全都乖乖地挤在他口袋里,一走路好像拉响了火车鸣笛,丁零当啷的声音使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晚饭他们吃了兵儿答应做的土豆炖鸡架,兵儿做饭像他说话一样处处都应该给吃饭的人道歉,但小东他们几个全都吃得稀里呼噜响,头埋在铁盆里不肯往外拔。
   他们开了几瓶酒,给李龙馥匀了一小杯。方灿一人弹了一个脑瓜崩:“没成年就喝酒,一个两个都这么嚣张?”小东扒住他手臂,脑袋猫一样靠上来故作扭捏:“就喝一点嘛灿哥……”
   另外几个孩子笑成一团:“哇你好恶心。”
   小东说你们懂什么灿哥就吃这一套。
   他们说屁,只有小馥哥这种白生生的人做这种动作才好看,小馥哥做一个看我们灿哥吃不吃,欸小馥哥,你脸怎么这么红哇??
   屋里一片氤氲热气腾在眼前,像撕得薄成一层的棉絮,隔着的人全都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李龙馥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名字,然后有人碰了碰他的脚,他茫然抬起头对上方灿的一双眼。想来也很奇怪,隔着那么浓的雾怎么也能看得清方灿的嘴型?
   方灿嘴唇开合,他跟着小声念:“要不要去放烟花?”
   李龙馥朝他抿抿嘴唇,同样做口型:“好哇。”
   
   其他人都喝醉了,小东靠在兵儿身上,兵儿的脚搭在小西腿上,小西头躺在小光肚子上,交织成一张东倒西歪的网。走的时候被小东看见了,挣扎着起来质问:“你们去干嘛呀哥哥们?”
   兵儿背过身,说少管,大人有大人的事。
   小东哦了一声又快乐地躺下了。方灿圈着李龙馥的手腕往外走,掀开帘子穿过乐声震耳的舞厅,一个灯球分裂成好几个,一个人开裂成好几份,到处都雾影迷乱。李龙馥在后面吃吃地笑出声,方灿转过身的时候就看见他酡红的脸颊在乱七八糟的灯光下依然显眼,从眼角晕到苹果一样饱的脸颊。
   方灿笑他,“这么点就醉啊?”
   李龙馥笑得愈发大声,这么大声在舞厅里反而不突出了,因为人人都这么大声笑。在这里没有人要一直说对不起一直看别人眼色行事。
   他整个身体都要挂在方灿身上,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踉踉跄跄地踩着方灿的脚步走,好像在玩小时候踩影子的游戏:“去哪儿放烟花呀?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是你的幸运日,庆祝你这么幸运。”方灿的肩好像一座宝物充裕的山,第一次跃过方灿的肩膀看到的是舞厅门口,然后是很多娃娃的房间,四个电视机,炖鸡架的锅,和林立在钢筋水泥土地上的白桦林。
   被人类砍完枝干后光秃秃的白桦树,残留在树干上的疤痕像眷留下来的死寂眼睛,一圈一圈,眼眶框着瞳仁,冷生生地盯着站在中间空地上的两个人。月光从没被高树遮盖的缝隙中豹进来,他们两个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像细窄的瘦长鬼影。
   方灿把烟花一个个往外拎放到地上:“把你带回来那天本来就是想去那儿放的。”
   “喔。”李龙馥脸埋在围巾里,说话的时候冷风好刻薄,一刀一刀往他们脸上糊。
   烟花其实毫无新意,只升出很矮的一簇,连白桦树的树冠都高不过去,普通的红色紫色在新年时随处可见。但李龙馥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烟花了,所以他仰着头,烟花瀑出来的光斑筛到他脸上,燃放时火药的硝烟味缠着莫名而来的磨坊粮食味让他暖和得觉得燥热。
   烟花之上的月亮又那么矮那么低,几乎要盖到他们头上,重重的一轮。他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响,于是对方灿喊:“什么东西那么响啊!”
   “哦,”他刚说完就笑,脸上漾开一圈圈笑的水纹:“是烟花那么响,我真的喝醉了。”但烟花早就放完了,照到他们身上的火光也已经收回。原来周围那么暗,看来月光在这里也毫无作用嘛,唯一能看见的亮闪闪只有燃剩下的一点火星还有方灿泊在他面前的一张脸。
   他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仍不停歇,才发现是什么东西在心里轰然倒塌,他站在那篇荒芜暗淡的废墟里,却又重建了一间不断有客人来的小商店,门口的机器一直对方灿重复说欢迎光临。
   
   这么一点酒竟然让他酩酊大醉。方灿把他托到自己背上,踩着影子慢慢往回走,一路上遇到的只有眼如明灯的野猫。
   每一步都有什么东西顶到他的腰,他回手拍拍李龙馥的屁股:“什么东西啊硌得我那么疼。”
   “哦——”李龙馥声音拉得好长,手伸进裤兜里掏了好半天才把东西掏出来,他折过手臂递到方灿眼前:“请你看。”
   他很得意地笑,扬起的声音险些让路灯都爆破,方灿还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大声说笑。脱离了刻在骨子里的小心翼翼,李龙馥声音呈现出一种特别的清亮,二十岁小男孩独有的声音:“漂亮吧?我知道那天你骗我的,哪儿有幸运币呀,以为我很好骗是不是啊,我没那么幸运。唯一一点幸运的是我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对最漂亮的。”
   他摊开的手掌像一面白净的托盘,盛着他找了好几个商场寻来的最漂亮的宝物:一对耳钉在上面亮闪闪,无知无畏地朝方灿发光。那点被路灯被月光折射返来的微弱光芒,牵着李龙馥晶亮的眼,一点一点,涌到方灿的眼睛里刻成一盘只在夜晚播放的录像带。
   方灿后来蹲在床边拿手电筒照李龙馥的耳垂,看见一小块白肉在光下透出暖橙色,像一块铺在红灯上的薄纱。他独自咕哝:我当时真的要哭了。
   
    舞厅只有那块灯牌还孜孜不倦地亮着,不分昼夜地辛勤工作。方灿穿过落寞的舞池把李龙馥背到后门门口往布帘上一靠:“下来。”
   李龙馥在他背上扭了两下,既没出声也没跳下来好像真的醉得不省人事了,方灿只好一手绕到背后托着他一手掏出钥匙开门。他们背着光看不清锁孔,插了半天都没插进去,他正打算把李龙馥放到地上时,蹲下的动作僵住了。他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阵濡湿。
   李龙馥的眼泪一颗颗砸在方灿后颈上,几乎要把他的皮肤砸出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坑。李龙馥哭得不断吸鼻子,在这里对他剖白:“方灿,我们家之前根本就没有小花园,我骗你的。我也没有那么多娃娃,我们三个小孩谁都不配玩娃娃。”
   方灿嗯了一声,把他往上颠了颠,好让他趴得更舒服。
   “我当时也没有很想死,我就是觉得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正好出现了,我就装作很想死的样子死皮赖脸地和你回家。你知道吗我,我只跟你说,为什么我没有家啊……因为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了,我眼睁睁看着他死掉的。你知道那么多东西都不知道这个吧,人血是热的,是热的!溅了我一脸!我大哥把刀从那人身体里拔出来塞到我手里,说我杀了人,让我快跑,跑得越远越好。所以我先坐轮船,又坐火车,不知道去哪儿。这里是最后一站,我实在不能再在火车上留了,所以跳下来了。”
   “他骗你的。”方灿粗粗地给李龙馥擦眼泪,冬天那么冷,眼泪滑下来竟然那么快就变冷了。
   “我知道,他想让我给他替罪嘛,反正我无所谓啊,他给了我好多钱好多钱呢。那么多钱我没办法不要。因为我妈生病了,她真的遭报应了,躺病床上人好瘦,话都说不出来。她小时候整天打我姐,她们恨死她了,生病也不管她,我就得管她嘛毕竟她是我妈啊。虽然她总骂我,总打我,说就是因为我她才过得这么苦的,但她是我妈啊。”
   “她是我妈,我得问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啊?我要把她治好了,问问她,有没有爱过我。”
   一个不被妈妈爱的小孩,临走了第一个想念的竟然是妈妈,李龙馥思及此偏过头很轻地笑了。他的笑声愈来愈大,把舞厅的墙壁都涨得鼓鼓,他一面笑一面趴在方灿身上掉眼泪,身体被寒风浸透一格格地颤抖:“问妈妈,你爱我吗?”
   方灿背着李龙馥滑倒在房门前,他们两个的身体叠在地面上像一对永不分开的情人。他知道李龙馥叫的不是生育他的加害者,而是妈妈的独特符号,所以方灿很轻很轻地说:“我爱你。”
   
   8.一个耳洞
   方灿消失了小半个月,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消失的时间是他们放烟花的第二天。李龙馥起床的时候耳垂突突地疼,跳下床凑到镜子前面看才发现右边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了个耳洞,红肿的一圈,中间嵌着他送方灿的那对耳钉中的一只。
   他醉得太厉害,竟然没有发现方灿大半夜当神经病给人家打耳洞。
   他正要再凑近点仔细看看,看见镜子下面有张白纸露出头。李龙馥抽出来,第一次看到方灿的字迹,那上面写:我替你去问问你妈。很快回来,别担心。
   李龙馥呆呆地对着镜子,镜子里有张苍白的脸,他看见一串眼泪汩汩地掉进水池里,再也分不清溅到外面的那几颗是水珠还是泪滴。
   
   方灿一脚踏上甲板,又咔哒咔哒从甲板跳下来,脱完裹在外面的几件外套,双脚就站在宝岛的土地上了。
   他妈的故土,李龙馥的家乡。他到现在还在恍惚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天给李龙馥咔哒打完耳钉后,看了看他醉得一塌糊涂的脸,就骑着摩托跑去火车站订了一张票。
   摩托车与计程车车水马龙,他从来没见过的画面。他跳上计程车的时候司机问他地址,浓重的口音与李龙馥一模一样,带个小波浪号。说地址的时候想到的也是李龙馥,李龙馥看他的如羊水般的眼,母羊舐犊的泪,李龙馥瘦得像塑料袋一样的身体,捏一捏也只能捏到空空的风。李龙馥站在天台上说完那些话向他递来的求助的眼神,李龙馥嘴上说对不起的同时眼睛也在说对不起,李龙馥通红的耳垂。李龙馥原来住在这种地方,李龙馥不能回去的岛,妈也回不去的岛,隔着一道海峡就不能到达的岛,他此刻却登上了,负着两个人不能说的爱与恨,负着无数想象,到达后才发现原来并没有那样遥不可及。
   他下车扯住坐在巷口的阿嬷,效仿李龙馥的口音问:“请问你知道这里有住个小孩吗,姓李叫龙馥,木子李,生肖的那个龙,馥是一个香一个复杂的复。很有福气的小孩。”
   
   小东说:“你不要太伤心啦灿哥一向很有主意的。你知道吧?当年我们这里厂子工人全下岗,方叔说没这么干的,跑厂长办公室上吊吓唬人家去了没寻思结打得太紧真死了。灿哥说不行,这事得要个说法,给方叔送完葬之后厨房拎了把菜刀就往厂长办公室去了。我去那个牛啊,菜刀一砍,办公室一股骚味,一看厂长尿了哈哈。灿哥说啥是啥,压着厂长在他爸灵堂里跪了三天。灿哥是这个。”小东比了个大拇指。
   “拉倒吧你别听他吹,”兵儿把他拉一边:“他就怂蛋一个。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怕鬼怕自己一人儿呆着,把这一帮小瓜蛋子全弄店里来了,没事找事。还有你,”兵儿又朝他一瞪,“不知道你怎么迷得他把你捡回来了,这会儿把他迷得又不知道自己干嘛去了。”
   
   从来不知道泪腺这么软,像被水浸湿软塌塌的棉花,一碰到方灿这个名字眼泪就要像泉水一样往外一趵一趵。
   所以方灿有很多娃娃。塑料的硅胶的布的棉的软胶的,娃娃的眼珠红的绿的黑的蓝的无一例外都朝着门,这样一进门就有人迎接,无时不刻都有人陪着。所以他也是方灿捡回来的娃娃。李龙馥缩回房间里一页一页翻日历,眼泪一趴一趴掉到纸面上濡得软趴趴,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房门啪地打开了,放进来一束光。
   一束光,方灿站在这束光里。想到这里的时候李龙馥头顶的窗正好行过月亮,月光直直射进来满地光华,像一条金黄的通天大道。方灿站在这条光之大道上,宝岛的车油味并白烨的磨坊味紧紧扒在他覆了一身寒凉的棉衣上。方灿走路的动作无限哀戚,像一只接受待宰命运的牛犊。李龙馥首先看见他正在流泪的眼,然后是拼命冒出来的胡茬,他贫瘠的想象推算不出来方灿做了什么,为什么看见他要哭泣。他只在大脑的茫茫空白里看见方灿愈走愈近,缩近到呼吸可融的距离,他说对不起。
   他不明白为什么方灿要对一个由对不起和没关系构成的人说对不起,他不明白方灿要为什么谢罪。
   方灿靠到他身上,身体的骨架好像已经崩塌重组。李龙馥看不见方灿的脸,却能看见方灿的眼泪将他灼烧殆尽。方灿说:“对不起,你妈妈去世了。对不起,李龙馥。”
   他觉得好抱歉,他从阿嬷口里拼凑出来的事实,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好抱歉。李龙馥年幼的身体被父亲打出的青紫伤痕,一片一片的创可贴敷在上面竟然没有画一只哆啦a梦。李龙馥被他妈揪着耳朵骂扫把星,被同学烫出满身烟痕。而他隔着一片海竟然毫不知情。
   方灿的眼泪好多好多,哭出来一片小小的小小的海,这片海停亘在他们中间,两个人都是座小小的岛屿。
   李龙馥的话就像囫囵吞下去的枣,枣核划伤食道,他说的话就再也出不来了。他想,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明明说好了不要说对不起。
   
   9.一束光
   日历撕掉最后一页,他们并排坐在炉灶旁的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发呆,像沙滩上两只横走的螃蟹。
   电视台播报哪里企业改革工人下岗流离失所,哪里经济增长股市大涨,哪里出现犯罪团伙,哪里研发出新的交通工具,一切都一如往常地运转。但方灿知道已经有一个小孩被用扫把星的改锥悄悄卸掉螺丝再也装不回去,只能被回收到偏远的垃圾站。
   李龙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真的会世界末日吗?”
   方灿说不知道啊,有的吧。
   小东终于不放《红唇的吻》了,不晓得是听取了谁的建议,尖锐的音乐如锥戳破棉布帘与木门,直射到方灿腿上,叫他跟着拍子跺脚。方灿唱:“相思好比小蚂蚁 爬呀爬在我心底 哦 尤其在那静静寂寞日子里 它就在我心游移 啊 叫我好想你。”
   李龙馥在荧荧一片光里侧过脸看方灿被屏幕光投射过的脸,电视台已经下班入睡,只有他们还在固执地对着红绿色马赛克等待,这些马赛克的横平竖直将他们的影子狠狠切割,嚼碎成分辨不出来的一坨。
   他一点点蹭过去,沙发的凹陷逐渐波及到方灿,一起陷入到沙发的漩涡里。李龙馥讲话的声音与方灿的歌声和电视长久的哔声搅在一起,使他说的话都听起来像同样被马赛克糊过。李龙馥说:“其实我妈妈有时候很爱我的,她给人家打工,挣了钱拿给我爸,我爸就会回来吃一顿饭。虽然吃完饭就打我但我妈那个时候会对我特别特别好,会给我蒸鸡蛋羹,说李龙馥你是妈妈最爱的小孩。那个时候我觉得她真的好爱我。”
   “所以我想问问她。”但是,李龙馥的声音跟着动作一起颤,他真的只是不明白:“但是现在,现在我要去问谁呢?”
   当爱恨都对象都不存在了他又去问谁呢?当心里的那个结再也找不到开头了又要怎么解。
   方灿的手平移过去盖到他眼睛上,像方柔软的棉布,方灿就是这种棉布一样的人,能够把他所有的话和所有的眼泪吸收。
   他没有答李龙馥的话,只说:“还有一分钟就新年了。”
   李龙馥的眼泪仍然在掉,嘴角却在他手掌外勾起来:“希望世界末日。”
   一分钟的存在感只在于最后三秒,方灿说一二三的姿态虔诚到可以被塑金身,电视机哔哔哔把三秒钟无限拉长。
   方灿说,希望世界末日。
   然后窗外锣鼓喧天,烟花与爆竹齐鸣,美好与希望并存,新的一年伊始只有他们隔离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李龙馥没有过问方灿的意见,倾了倾身,把脑袋放在方灿足以盛纳一切的肩上,他知道他不需要问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方灿接不到眼泪的手覆到他的头发上,轻轻缓缓地揉了揉。
   李龙馥的声音在房间里打转,像婴儿车上无限转圈的玩具,他说:“方灿,我想回去把我妈带过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好不好?”
   
   10.一枚耳钉
   李龙馥躺在船舱最底层,翻身的时候压到尚红肿的耳朵还有些发疼,突然想到方灿也是沿着这样的旅途千里迢迢过来,他们并行同一段路,只是时间走错了。
   那天方灿戚戚然地看他,没说好或不好,他看李龙馥的目光像在看丢失的娃娃,方灿两只手并作一只剪,夹住李龙馥脑后的一片头发:“太长了,走之前给你剪剪。”
   李龙馥埋在他肩头闷闷地笑:“你会吗,我不想狗啃似地见我妈,又要被她骂欸。”
   方灿说:“当然咯,舞厅之前是个理发店,接手的时候我跟他学了一下子。”
   
   方灿真的只学了那一下子。李龙馥走的那天方灿给他收拾行李,一件貂皮大衣一个毛绒耳罩一对新手套,李龙馥蹲在旁边探出一颗短到只能看见青色头皮的头:“你真的把我剪得像个劳改犯。”方灿说但我只会用推子啊。李龙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大衣往外掏:“我不需要这个呀我们那边那么热耶。”
   方灿压根没听他讲话,把拉链哧啦拉起来:“这些是我借你的,你要回来还我的。”
   “哦……”李龙馥咬字很轻很轻:“我很守承诺的。”
   
   李龙馥跨坐在摩托后座上抱住方灿的腰,短发茬扎在方灿的棉衣上,像只努力的刺猬。越过那片宽平的肩,越过重重山峦与河流,他看得见他的回程。
   他伸手去捻方灿的耳垂,捏在手里软软的一个薄片,那里嵌着的耳钉与他耳朵上的那只一模一样,他跑了好久才看见的最漂亮的一对。
   “你换成这个了。”李龙馥把下巴搁在方灿肩上。
   方灿回手拍了拍他的大腿: “等你回来凑成一对。”
  
    旧摩托令人牙酸地轰鸣,闯入那片薰天赫地的大雾里。再出来时,后座的人就成了一颗嵌在方灿耳垂上的耳钉。如此如此小,如此闪光、如此相衬。好像后座那个人,本来就是那么一枚纤小的耳钉。
   他看着李龙馥上了火车,遥遥地朝他招手,白玉一样的一只手从这只窗户晃到那只窗户,忽隐忽现,然后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
   火车鸣笛的时候烟囱汩汩往外冒气,他掏出打火机一只手护着点了根烟,起身错过书报亭,看见陈列在外的书,封面上写了句话: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会回来。”
   方灿把那本书买下来了,花了三块五毛二,他把这一笔记在李龙馥账上。烟头狠狠摁灭在封皮上,把那句话烫得支离破碎,晕开黑色的灰烬。余下的字重组顺序:那个人明天就会回来。


0.一封信
朝旁边的人要了张纸铺在桌子上写信:
你好方灿,我现在快要到了,我都能闻到那里的车油味了。
轮船上好多你们那边口音的人,我听见就好想笑,原来白烨竟然这么大啊,能够扩散到世界各地。
坐轮船仍然不适应,过一会儿就要跑到甲板上去吐,我怎么写字也有儿化音?被你带偏了。吐完就吃咸鱼,这里只买得到咸鱼,不知道当时你坐船的时候有没有对接下来的每一餐都是咸鱼感到绝望。
那天听见你说我爱你。我之前只会讲对不起,但现在每天都在学你的口气说我爱你,或许当我回去见到你的时候,那句话会成为我说得最流利的话。
旁边的人看见我包里一堆棉衣骂我神经病,就是神经病哇,包太重了我拎着都吃力。但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海上这么凉,明明快要到了。所以托你的福,我打算一会去翻件衣服出来裹上……

李龙馥捏着拉锁滑开那只沉重的、他视作无用累赘所以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包。那件貂皮大衣竟然还沾着炉子的味道,一股焦香。是他有一天坐在炉子旁边穿这件烤火不小心被烧着了一点毛,方灿在他对面笑得前仰后合。他抖了抖大衣,才发现右口袋沉甸甸地扯着衣角往下坠。他把手伸进去掏,什么东西硬鼓鼓地在兜里坠着。
一沓厚厚的钱卷捏在他手里,在月光下厚重得令人心惊。
他不知道方灿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或许是替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毕竟那个时候他眼里洇满泪什么都看不清。
他呼吸急促起来,液体听懂号令开始往外分泌,他扔下这件匆匆去刨手底下的包,耳钉在他耳垂上闪闪发光,照在从每一件衣服口袋里翻出的钱卷上。
他僵着身体,正要把钱放回去的时候听到叮铃一声响,没看清什么东西从最后一沓钱中脱落,掉到船板上咕噜噜往外滚,像摩托车快速滚动的车轮。李龙馥急忙弯下腰目光跟着去找寻,那东西滚到角落里却依然金光闪闪。他死死地盯着那枚沾满尘土的圆硬币,那枚方灿骗他说是幸运币的硬币。
两滴泪掉在泥泞的船板上晕出两片净土,再被船盛着,从此徘徊在这一片连接陆地与岛屿的、无尽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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