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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池   作者:绿绿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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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梦多

(一)几篇日记
  2xxx年1月5日  阴
  旻浩哥自始至终维持着一种老派的姿态。我说的老派是他把2xxc年的生活习惯沿用至今,就好像把那些年间的东西沿着一条又长又缓的棉线传送过来(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东西了啊!)譬如我现在仍在日历上用红笔把将要到来的2.14圈成一颗红桃心,把我们的第十个情人节昭之于我们俩。譬如新的通讯工具早已普及,他还是固执地用手机慢吞吞敲键盘和我发信息。譬如他每次带回来的加餐都是一家老店的布朗尼,静心扎过的丝带下礼物盒层层叠叠,剥到最里面才能看见颤颤巍巍的巧克力色海绵体。我从社交媒体上看到这家店已经在一所老中学旁矗立许久,从这家店到中学门口按顺序会经过鲫鱼饼店、核桃果子店、糖馅饼店,挤挤挨挨排在一条路上,这些东西也按顺序分天次铺在我面前的餐桌上。我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手臂,以我的视线只能看到鳞次栉比的盒子底部,像一条条从岁月长河里游过来的忠贞不变的鱼,一箩筐撞到我的网子里。我说哥你好没劲喔,你完全可以写一本书就叫《老派旻浩购物路线》嘛,记录你怎么从布朗尼店到你中学门口,多么无聊的一条路。
  他的眼睛在我视线之外一点点挤起来,弯出来的眼睛弧度真情实感。我明白我枕在手臂上的脸颊肉会逃不开手臂的挤压,从其中流出来一点。我明白我眼睛向上看的时候上目线淙淙一条,任何人都逃不脱这场精神捕捉。我明白如何为美,美在我脸上昭然若揭,但我要装作不知,拿美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讨好,这样才能达到美而不自知的表现让他觉得我可怜可爱。他果然用那种蓬勃的语气,好像他的年龄倒退回十五岁,以一种年轻人的姿态轻快又宠爱,像我是他最喜欢的玩具娃娃。他的手掌悬停在我头上,像一只擎天的巨伞,以此来掌控我的人生,我整个人尽在他手中。旻浩哥无可奈何,说:龙馥啊!我要拿你怎么办呢?他的脸颊贴过来像随着游鱼驶过来的游船,干涸的外帆黏上我的脸,他多爱我,他全世界最爱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鼓动两片嘴唇: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我趁机把眼睛缓缓推大。一张手掌大的脸,雀斑在其上矮矮地俏皮,浓黑的瞳仁下垂的眼,借着这张脸在旻浩哥面前万事可过。我说那可不可以,以后不要买布朗尼了呢。我没说能不能也不要再买鲫鱼饼核桃果子糖馅饼了啊!每一样都像扣了一整罐糖上去,甜得我每晚刷牙都痛到掉眼泪。下巴在手臂上一哽一哽地动,我继续小声说:可不可以也换条路呢,明天不去你那个什么中学了好不好嘛...
  我看见他脸上的笑像被重锤击下去的玻璃蜘蛛网般裂开,漾开的水纹波及到整张脸。他一寸寸把笑容收回,像因为小孩子可爱而大方赏赐糖果的杂货铺店主,此时又残忍地、吝啬地收回。他几乎要把眼睛砸进我的眼里,语气平静无波,问我:可是龙馥,你不是最喜欢吃甜的吗?他过来揽着我的肩膀晃晃继续说:那是我们的中学啊,我们一起从那个中学毕业的啊,不记得了吗?忘了吗?
  他期待的目光把我浑身上下都灼伤,我支支吾吾半天躲不开追问,但我真的不忍心说我现在已经吐不出什么回忆。我的脑子像盘清空的磁盘,命名为旻浩的文件一片空白。我站在回忆的悬崖上往下看却看不到万丈深渊,只有无休无止的空白,这空白像一场崩掉的山雪把我吞没了,只留下万重恐慌。我想要告诉旻浩哥我记得那些事,我不想要让他期待地看着我再落空。
  但是我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人很多事,忘记了我的口味,忘记了我曾经说以后也要开一家像那样的布朗尼店,忘记了我和旻浩哥一起毕业的中学,忘记了我们是沿着哪条路踏着落叶回家,忘记了我们在毕业典礼上说了什么,忘记了十八岁的李旻浩如何说喜欢我。我全都忘记了。
  
  毕竟和旻浩哥的第一次见面,我就什么也不
  
  2xxx年1月13日  多云
  继续写。
  我所留存的记忆里,第一次见面时旻浩哥就已经三十八岁了。光从窗外钻进来一束,交杂的灰尘的展示台,铺天盖地地从旻浩哥的头顶瀑下来,他衰老的、下垂的脸在光下无处遁形。他像是对三十岁像五十岁这件事感到很羞愧,察觉到我看过来慌忙拿两片袖子把自己的脸盖住。但他太拙劣,半掩不掩的动作欲盖弥彰,交叠在一起的袖子幕布展出他一面雪花白的头发,银丝层层叠叠。我想他肯定从很冷很冷的地方来,从遥远时间里吹过来的暴雪染过他的一头黑发。我歪过头,恰好能看见他半张脸,三十岁的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如棋盘,眼角的细纹展开一把鱼尾的扇,时间在他上不近人情地残忍。
  他喊我龙馥,嗓子像许久没有使用此刻重见天光,带着满腔第一次面见生人的小心翼翼的羞赫。他声音呐呐不住往后退,祈求我:别看我,龙馥,我很老了,很丑了。
  他分明在说谎。
  你该懂那种衰老的美,岁月在他身上无处遁形留下所有痕迹,你应当明白这种难以言说的美。像是艺术展览馆里被称为文化圣品的雕塑,最美的在于坚硬石头雕刻出来的流态的下垂的乳和如铆钉般扎在地上的短钝脚趾,旻浩哥就是那么美不胜收,他立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件命名为变迁的艺术品。他的鼻尖像只小小的白鸽展翅欲飞,他浑浊的双眼搅动一缸泥水,双眼皮一挤一挨一尾灵巧的鱼就从他眼角顺着淙淙液体游走。我不知道为什么左胸口隐隐作痛,只想要委身过去抱上他的膝盖,推开他虚遮在脸前的手,拿手背擦去他的眼泪。眼泪本身是温热的但转瞬冰凉,这是我从他这里学到的第一个知识。
  我说你不要流眼泪好不好呀,你明明那么漂亮呀。
  他还是哀哀地低哭,眼泪从眼眶里滴滴答答砸下来全都砸到我手背上,但他这些眼泪好像过期变质了,滴到我皮肤上就是一阵浓烈的酸痛。他瞥见了,他挤开我,手臂像两条绵长的麻绳把自己完全捆绑住,微佝的背重重弯下去缩成一团像谁给了一记重锤。他狼狈得好像下雨天找不到家回的小猫,毛发被雨水浓结在一块。雨水也从他眼睛里拼命地下出来,像一场漫长又潮湿的雨季,把我们都困在原地,反倒叫我不好意思红眼睛了。他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嘴里嘟嘟囔囔,悔尽的话从他嘴里不停生产出来。他说:龙馥,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我坐在光避开他胸背投下的阴影里,却想要问一问他:既然这么想念我,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我呢?
  
  旻浩哥是这么和我说的。两年前我发生车祸,现场状况惨烈,我当场晕厥,被送到医院后医生直接下了死亡通知书让他签字。他哆哆嗦嗦把名字写上去了又哆哆嗦嗦跪下来不停对医生磕头,求医生不要放弃,能不能再帮帮忙。大概是他当时真的很可怜,所以真的让我心脏重新跳动了,毕竟谁看到他这一头白发都会想要在公交车上给他让座,我想那天他求医生的姿态估计比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狼狈。但只是心脏跳动人还活蹦乱跳不了,医生又拿出来一大摞通知书给他签,与此同时面露不忍,说法很委婉,但大致意思是我从此就是植物人状态很大概率醒不过来了,和没抢救回来没什么差。但他不信,他说法很直白,但大致意思是龙馥肯定会醒过来你们等着看吧。
  我说哇!那你好相信我喔,我真的醒过来了。
  他把手掌覆在我发顶轻轻揉,哄小孩子的语气:那是因为你很争气。
  我凑过去继续说,那我和你,我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呢?你既然能给我签死亡通知书那肯定是我亲人咯。
  他抚我头发的动作一滞,然后眼睛弯成细长一条,像搭起一座拱桥,说:我是你哥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喔...我慢吞吞地同他答话,指尖闭在一起再用力,捻开一颗花生。两只饱饱的仁挤在同一个花生壳里如此紧密不分,我掂起来褪去肉粉的花生衣,像从它们身上生生撕开用来遮盖掩饰的皮肉,鲜血淋漓。我疑惑地问他,可是我在卧室里看见我们两个接吻的照片了。
  那张照片被四四方方的相框框住,里面的内容就永不褪色。那上面镌刻着一对久恒的眷侣,吻的动作真情实意又那么用力,好像爱情电影里赞颂的爱全都从他们身上汲取。左边是旻浩哥,确切来说是十八岁的旻浩哥,鼻尖仍然像一只青春蓬勃的白鸽。他的面上一片洁整,不曾有密密麻麻的细纹在其上残忍雕刻。他眼睛晶亮得好像能把一整个世界饱进去,孕育出一座小巧的童话王国,能够用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谈及理想未来等等诸如此类充满美好前景的词语。他攒出的嘴欲飞,牢牢地黏在另一张胶原蛋白饱满到令人嫉恨的脸上。我的目光移过去,那分明就是我的脸呀,就是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映出来的十八岁高中生的脸。那张脸上一切都软软的,像拿面粉捏成后掉了一手渣,被众星拱月地宠爱到不必担忧前面是不是有侧翻的挡路沉舟。但我完全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脸上漆过那样幸福到溢出来的笑,同十八岁模样的旻浩哥拥在一起。
  我问他那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不记得。
  他用那种穿透我的目光,好像他看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我的眼睛,我眼底折射出来的幕布。他好像在哭但又没有流泪:因为你失忆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喔...我好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是我的哥哥,但你和我接吻...
  我和你接吻。旻浩哥重复,我索着他的声音望过去,他离我很远很远,在客厅的最那边,我们隔着一面并蒂莲的地毯遥遥相望。他低垂着头我就能看得到他灰败暗淡的颈,像一只疲老的,不得已的鹤,只靠一条腿站在满塘污泥里。他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晒的时间再长点要羽化升仙。我判断出来他在难过,至于难过到什么程度我无法计量。
  所以你也是我的爱人。我朝他歪歪头,以这些拥吻的照片为证据给我们的关系下定义。
  他最喜欢我歪头的动作,我能计算出头应该往左偏几分,下巴该抬什么角度,眼睛如何半睁靠着上目线看人。取悦他好像是我的天赋,我生来就有的能力,我把这些练得如火纯青。但他就只是坐在那里,仍旧遥遥地望着我也不往前走一步。他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也叠在另一只手背上,面上的微笑无可挑剔眉头却微微锁在一起,冷漠又疏离。但分明又饱着完全的爱,吟诵式喊我的名字:李龙馥。他把那三个字的名字含在嘴里熨了熨,不知道又加工进多少爱,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温和到软塌下去,接着说:我们是兄弟也是爱人,我爱你。
  
  2xxx年1月26日  小雨
  我很爱旻浩哥,这是既定的、已成的事实。人生来就有天赋,在某个领域卓越领先,只是未开发或待开发,而我的天赋就是爱旻浩哥。而在我爱他的基础上,他每天每夜都在为我编织一张回忆的网,像一只坐在织布机前勤劳良善的蜘蛛,放进去的线靠的是一些喷吐出来的爱。
  他忙忙碌碌把我那些缺失的记忆从他脑海搬出来再一点点填进我的记忆里,卯对榫地严丝合缝。他说他从小就是我的哥哥了。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产婆艰难地把我从妈的肚子里拉出来后我嚎啕大哭。或许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出来后面对的是怎样混浊不堪乌烟瘴气的家庭。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咒骂,家里佣人给她煲鱼汤补身子,刀按下去,剖开的肚膛大敞,两条鲜血堆腻的小鱼委在同样鲜血淋漓的鱼肚里,两只嫣红的尾纠缠在一起像天边漫出来的戚哀晚霞,从天上直泻而下铺在刚出生的通红婴儿身上。爸找来的大师当场大惊失色,两指一掐指着我说这是大凶之兆。鱼肚里两只鱼说明妈生的本是一胎双儿,是我性子太凶把另一个胎儿吃了,这下两人合成一人,那一胎儿的厄运和怨气理所当然地聚在我身上,我这一生必受刁难多病多灾。但若要破解也有法子,就是收养个小孩装作生了两胎把上边下边都骗过去。
  所以一天过后,爸抱来了两岁的旻浩哥。他说这小孩同我长得像,能替我挡病挡灾。而我妈金钱堆砌出来的笨鱼脑子直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鱼是卵生动物,也才知道他和我长得像并不是多巧妙的缘,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爸在外搞出来的另一个亲生儿子。
  总之李旻浩自此成为我哥哥。哥哥的意思是最亲密的亲人,连父母都不能从中横插一脚。我们一同上幼儿园一同上小学,再从初中升到高中,他永远比我高两级。我们的人生轨迹完全交叠在一起,像双面胶的两面正面贴他反面贴我,如此密不可分。李旻浩与李龙馥几个字像一具歇后语在人群中口耳相传,我们依次排列在破折号前后。我妈热衷于牌桌上见分晓,我爸热爱在女人堆里寻真爱,谁也没空管一管我。所以从小到大我的所有人生准则全是从旻浩哥身上学的,他聪明圆滑努力上进,早早长成长袖善舞的大人,替我挡住迎来送往的人与难到让我掉眼泪也学不会的课程。我只需要躲在他身后永远做我的小小孩童就可万事无忧。我知道他喜欢我天真无邪的模样任他施展野心抱负,喜欢我在眼睛周遭堆出欢喜叫他哥哥,我也乐得在他面前放低姿态让他爱我护我。
  所以第一次接吻是和他也不奇怪。嘴唇被旻浩哥含在嘴里的时候竟然才孕生出一股粗粝的乡愁,我在旻浩哥这里才有了真正的家的归属地。他与我相拥在一起的瞬间才察觉到原来我们从出生起就是分散在两具身体里的一个人,我们只是被剥落成两片了,我们爱得天经地义爱得难舍难分。
  以上是旻浩哥的陈词供述,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毕竟我真的全都忘了。他说我是他弟弟我就是他同父异母淌相同血液的弟弟,他说我是他的爱人我就是与他交合得山无陵天地合的爱人,他说我要爱他我就爱他,他要如何我就如何。
  
  2xxx年2月3日  晴
  如你所见我在慢吞吞地写一些日记。写完了旻浩哥讲给我的事,我就要开始写一些我记得的事,以防很久以后我把这些事也忘记。毕竟我一直以来都好像忘掉了一些事,那些事不像是我失忆之前整个在脑海中擦去了,而是像捏了块橡皮角小心翼翼地把记忆边缘的细毫堙过去了。有些我与他做过的事再清晰不过,但细想很多细节却怎么也对不上。或者有些模糊不清的夜晚损失了一大片空白,像被人剪去一节的磁带,上一截与下一截中间隔着鸿沟如何也衔接不上。
  所以我要把我们做过的事都记下来。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年的岁月。十年誊在日记本上只需要写一分钟,但对我来说是3652次等他回家。他不让我外出不让我见人,因为他说我太脆弱,车祸的后遗症让我见不得光,我只能在3652天里十年如一日地对着电视频道发呆,把电视剧看了个遍,然后守在门口等他回家。十年里他总需要外出工作,也带着我搬了无数次家,我总问他为什么。他两手伸开毛衣领口让我过来,我膝行着爬过去把头钻进去,又冒出来问他为什么。卧室的镜子侧立在床边,我偏头看过去,二十岁的年轻像在镜面上密密麻麻的涂鸦跃立在我脸上,十年过去了又好像没过,我还是二十岁的模样。旻浩哥说因为他工作原因需要变动地点,他给我戴上帽子墨镜把我裹得像木乃伊,轻声细语同我说:下次不要再问了好吗?我的声音蒙在口罩里滤出来闷闷一层,小声答好。
  但旻浩哥又老了,十年对于三十八岁的人有千钧重,他今年四十八岁了。你能从他身上找到所有疲老的痕迹,但不是那种年老色衰的意味,他漂亮得很。白鸽无时不刻不从他脸的平原上飞起,拔起他尖翘的鼻子,然后再在他一团白发里钩针筑巢。他整个人像一棵被吸干水分的树,但落下的枝叶更加脆响得可爱。他与相册里年轻时候的区别只是多了一些盘绕的细纹,像春节时用的那种烧釉的瓷盘底,大大地刻上有年代意味的红色福字。他与其他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同,他仍旧把衬衫熨得笔挺,脚步轻快地拖着微佝的背,攒起皱纹里找出来的嘴同我说龙馥,哥哥去上班,今天回来给你带点什么吃的?
  他看我的眼睛像一瓶液体澄澈的输液瓶,爱从他眼眶里顺着输液管缓缓流过来输进我的血液里。我顶着他的目光扑过去,看见我环他腰身的手臂嫩生生,一株新生的藤缠绕上干枯的树,这就是我和旻浩哥。我说想喝苦麦茶。
  他困在我手臂里的躯体一瞬间僵硬,把我的额发拨到一边又重新问我:今天回来给你带什么吃的?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只不过眼神不再那样软烂地看我。
  我把怀抱松开,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像在钩织一条吊死人的白绫。我说错话了,我应该爱吃甜最讨厌苦,这是他爱我的前提。我说想吃核桃包。他才又把手心放到我发顶,去而复返的赏赐,轻轻说好。 

  是。他爱我是有条件的。就像他口中的我小时候需要做他乖巧听话的弟弟不与他争家业,现在的我需要完成他给我设置的重重关卡任务才能拿这些碎片来换他的爱。
  我需要嗜甜厌苦,需要在吃完饭后困倦昏昏欲睡,需要紧张的时候指腹按上颈动脉,我需要把他倾诉给我的所有小习惯小动作都练得如火纯青好像我真的有这些琐碎的习惯。
  我和他做爱,其实我应该用性交这个词但旻浩哥不喜欢,他觉得这个词太陌生就好像是动物繁衍后代的必须行程,但我们不会有小孩所以这个词在我们身上并不适应。我们喜欢说爱,把一切都沾染上爱的暧色,让万事万物生动鲜活,在我们之中熨成一团流缓的水。我说我爱你,李旻浩,连名带姓大不敬地喊。他的眼睛就弯弯地眯起来,像被封了红包的孩童,沾染尘杂的喜气,只有这个时候他好像才跌落凡尘,回答我:李龙馥。他永远先喊我的名字,我把它当做他爱我的证据,继续把所有的爱意都泼洒在我身上:我也爱你。哇我真的好爱他好爱他,在我本来爱他的基础上还要爱他,我向上急咬着去吻他的唇,急于盖上印章,我说哥哥我真的好爱你哇。他又是身体一滞,我有时候疑心他是不是机器人,我说的某些话会触发他的某些关键词,然后齿轮滞缓,他慢慢脱离我的怀抱,眼眸里褪去一层爱的、情欲的泡沫,又变得混浊不堪。他说你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喊我哥哥,他从来不这样的。你应该在这个时候流眼泪,在这个时候一直喊我李旻浩,因为他觉得在床上是我们唯一没有兄弟情分的时候。他絮絮叨叨了一团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说我应该哭,但是他自己的眼泪先一步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晕出了一整片热带雨林,他荒芜的眼睛寸草不生,像在祈求我:你不要喊我哥哥好不好啊,真的很不像他。
  旻浩哥说的他是谁我不知道。我只是拿眼睛无辜无害地看他,朝他标准地笑,像电视里露八颗牙齿的播报员,问他:你为什么不开心呢哥哥?你是在哭吗?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哭得更急了,眼泪堙到我裸露的皮肤上砸进颈窝里,一湾小小的河塘。他嘴唇嗡嗡地颤抖像两片嘴唇咬合不上,两片本该!在一起的!嘴唇!贴不上。他松开我任我倒在床上自己躲到一旁缩成一团,人类胎儿在子宫里蜷缩的姿势,回到母体最初的安全感。他的哭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震彻云霄到天花板也要被他的哭声咬碎掉,油漆片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到世界崩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哭得这么伤心,他好像无时不刻不在哭,只要我表露出一点另外的意思他的眼圈就立马红成两片一边一个,可惜了这么漂亮的眼睛。我说旻浩哥你不要再哭啦,我不会再在这个时候叫你哥哥了我记住了,你别再掉眼泪了好不好呀。他果真不哭了,他皮肤皱得像油污到纠缠到一起的旧地毯,与我的天差地别。他走过来抱住我年轻且永远年轻的躯体,树皮一样的手臂叠在我新生的脊背上,像抓住一只机械蝴蝶,然后重重重重地抱下去。我沉睡过去。
  
  2xxx年2月14日  阴
  今天在日历上被命名为情人节。旻浩哥说这天是我们的恋爱纪念日,关于我们以前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已经不得而知,毕竟我忘记了他也记不清了,但是他说他永远记得他十八岁那年的情人节,十六岁的我趁着情人节的幌子第一次正式吻上了他的嘴唇,当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做爱,如此荒淫且迅速。所以我把每年的情人节都画上爱心,等着他从外面拿来一只甜腻到发慌的蛋糕。
  我算得出他行进的轨迹。他应当是不知道做完什么工作后又到我们中学门口,沿着那条学校前的路一路买糖馅饼核桃果子和鲫鱼饼,最后到布朗尼店定一个蛋糕,琳琅满目的食物袋子熏出热的水珠,挤挨地挂在他手上把他的手指勒得通红,生产出数条红色轨道一样的斑痕。他脸上挂着红色蜡笔涂就的幸福微笑,快乐得像在童话王国里,踩过胶粘着口香糖的地砖,被汽车运到我们家门口。然后他敲门,门铃丁零当啷地响,像在钢琴上敲出一段音符。他推开家门,像进入温暖的汗蒸房,连脸上的笑容都被虚虚蒸发飘摇掉了,他喊我龙馥呀。我归巢鸟一样乳燕投林到他怀里,两只手圈住他的脖颈把他往我这里压,我说哥哥回来啦!这个时候这个氛围他不得不爱我呀!他把我拉下来说这个时候不要叫我哥哥,又忘记了。我又喊他旻浩,李旻浩,头往他怀里顶。他像完成一道程序任务那样哪一步都不容许出错,目的地一定是完美的恋爱纪念日,中间错一点就要推倒重来。所以他重新把手上的大包小包提起来朝我晃晃,像举起一件举世闻名惹人艳羡的珠宝:猜猜这是什么?
  我沿着他设定好的程序继续往下走,眼睛弯成幸福的形状,脸上的肌肉完美无缺,发出夸张的赞叹。那赞叹像是落在小孩子耳中大人佯作幼态的伪装,落在我耳中一片体寒,我喊:哇是蛋糕!
  奶油颤巍层叠堆砌、纹路复杂的蛋糕,翻糖雕出来的花朵在上面争相绽放,我顶着奶油抿出的孔洞想它一定很甜,里面覆盆子酱草莓酱蓝莓酱融在一起让牙科医生都摇头。但我还是吃得满脸都是。
  我抬起一张奶油爬满的脸朝着他,喊他:哥哥。
  他不喜欢这个称呼,眉头被这句话发令得立马锁起来,但我没等着他发作,继续问他:哥哥,其实我不是李龙馥对吗?
  我压根没有那些记忆,旻浩哥讲给我的故事在我心中投不起一点波澜,任他如何翻来覆去地讲我也记不起来一点,我和李龙馥的习惯天差地别,我完全就不是他。李旻浩看我的目光从来只落在我脸上,这张李龙馥的脸,他说爱我的前提必须是我爱你之前的,李龙馥这三个字的名字。
  旻浩哥不在家里的时候,无聊的时间只能靠电视和小说打发。我读了很多篇小说,类似于霸道总裁的替身情人,金丝雀的第一百零一次出逃等等诸如此类的书,我想我可能就是所谓的被禁锢的金丝雀,旻浩哥爱而不得而找的他那个白月光弟弟的替身而已。
  旻浩哥只是沉默地看着我,要说出的语言浓缩到他眼睛里。我就说了他那双眼睛放到电影屏幕上早能当教科书演技了,他看我的眼神无限悲哀,像我只是他眼界底下的一颗芥子,他眼中一汪温吞的水,一湾喷涌的泉,把他视线之内的东西全都淹没了,连同我,我也难逃厄运。我觉得我像是被他无情地一脚踩到可怜的泥沼里,我在其中不管如何呼救他也只是在外面悲哀又清楚明白地看着我,告诉我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有液体从鼻腔一路到颅腔再到眼眶,最后莫名其妙地喷涌出来。过去液体只出现在我的后穴以便李旻浩把阴茎放进去,此时此刻温凉的液体却爬满我的整张脸,划过下巴尖啪嗒掉在塑料盘里,把蛋糕晕成廉价的色素块。不知道他年复一年地买这款蛋糕是不是也因为他和李龙馥定情的第一天一起吃过。
  李旻浩从餐桌的那边踱过来,每一步都好像拖了湿淋淋的水草,他抬起方才拿过刀叉的手,蛋糕奶油把他的手也染得同样白淋淋。他凑近我,与往常的我动作交换,拿手作盘横亘在我眼底下,我看见他眼中一片哀愁的碧波但怎么也放不下我的一尾行舟。李旻浩轻声细语地哄我,好像他真的很爱很爱我,或者他真的很爱很爱我的脸我的声音我的名字,他说龙馥,不要哭了。
  我猛然抬起头,才发现那是眼泪。
  他低下头垂下衰老的颈,灰白的头发影在我面前像挂了一层厚重的帘,他小声喃喃:龙馥,不要哭了,都不要再哭了...他凑过来要吻我,嘴唇与我愈靠愈近,就在我们无限缩小坍塌的这一段距离里,一整段震天动地的门铃声硬生生刺进来了。
  那声音像一把断断续续却绵延不绝的利剑,在我们中间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和他的嘴唇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但我们的门,以前从来没有被敲响过。
  
  2xxx年2月14日
  那扇门像被推开的地狱之门,随着旻浩哥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旋动,吱呀一声地打开了。开合的黑色的门,中间夹着一张煞白到不近生人色的脸,色彩明烈的冲突。我看着那张脸突然觉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那张脸出现在家里随处可见的相框里,和旻浩哥一左一右地相拥,同时也出现在我每天早上面对的镜子里。我就说我没猜错,我真的是替身。
  ...
  ...
  旻浩哥说他会处理好。
  他攥着我的手腕下到地下室里,那个永远上锁的房间,密码输进去滴滴几声,展开的门里铺天盖地的机械齿轮与数字显示屏。
  我跟在他后面踏着他的脚印走进去,同他说:他真的回来啦。
  我不知道旻浩哥说了什么,在机器的嗡嗡运作声里他的声音微弱到听不清,可能是在说嗯,也可能笑出声,毕竟他日夜期盼李龙馥回来。或许他向上天神佛祈求的心太虔诚,神佛真的应允他。
  他回过头看我,嘴唇努动了好半天也没叫出我的名字,我现在也不知道我该叫什么,可能我叫这个叫那个,总之不会叫李龙馥,那是别人的名字。我打断他的努力问他:旻浩哥,你要我做什么。
  他松了一口气,又立刻攥紧手掌,指甲把他掌心咬得死痛。他说你躺上去。
  我很乖的,早说了他要我如何我就如何。他让我爱他我就始终如一地爱他,他要我躺上去我就安安分分躺到手术床上,任他把我的手腕脚踝都绑住,像给鸽子的脚上捆一只鲜红的绳。他忙忙碌碌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但我好像这时候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他面前,他还是说好想念李龙馥。现在他就在我面前,我却也还是有点想说我好想你。
  等他抽空看我的时候我浑身已经被绑得结结实实,像只扣在手术床案板上的鱼。他对上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眼圈一片糜烂的红,四十八岁的鼻尖仍然如只欲飞的白鸽,那只白鸽能够载着我飞出我们住过的、我从来没出过门的数间房子,飞过冰冷的地下研究室,直飞到世界尽头。
  我迎着他的目光笑了,想要抬起手替他接住眼泪的时候才想起来手早就被钉到床上了。我只能尽力去朝他歪头,拿他当小孩子哄他,他在我这里永远是小孩子嘛,那个让我可怜可恨可爱的旻浩哥,我说你不要流眼泪好不好呀,你明明那么漂亮呀。
  他的眼泪立马如雨下,降落在我逐渐冰冷的躯壳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像往常那样滴到我身上弄得我浑身湿淋。
  我心满意足了,我朝他打了声招呼然后闭上眼睛,还好我还得到了他真正为我流下的第一滴泪。
  
(二)一段独白1
  察觉到对李龙馥有超乎兄弟情之外的情感是我上初三的时候,那年我十五岁,李龙馥十三岁。平心而论,李龙馥在十三岁这种猫恨狗嫌的年纪里乖巧得不像一个正常的小孩子,但我仍然讨厌他。因为所谓的正房出身和挡灾理论,他的一切霉灾都会成为他妈(也是我妈)折磨我的借口。他因为摔倒而嚎啕大哭,我就要被他妈拎到房间里拿指尖狠拧手臂,直到我的生理性泪水也稀里哗啦地落下来才作罢。所以他每个眼泪落下的瞬间,我都要背过尚在隐隐作痛的手挂着微笑为接下来的刑罚心惊胆战,同时在心里默念希望他快点死去。
  但通常只讨厌李龙馥三秒,因为下一秒他就要耍赖地挤过来喊我哥哥,把脑袋横在我的肩膀上求我一起去玩。他大度无私地把他从各处收集来的爱转换后悉数奉给我。
  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或许那个大师所言不差他真的受了诅咒,药和着水大把大把地往他嘴里灌,把他撑成一只大肚溜圆的瓶器。但他的四肢还是营养不良似的瘦,像荒山上拾回来的一把柴,嶙峋到让人心惊的地步。我说李龙馥多吃点饭呀,再长胖一点。他一颗头蒲公英似的毛茸茸,一点一栽间头发像绒毛,往我这边蓬,把我鼻尖的空气全都挤走了。李龙馥往嘴里大口塞我们学校门前那家老店的布朗尼,真是奇怪,这种高糖的东西被他吃进去竟然不能转成一点熨帖在他骨骼上的皮肉。他吃得碎渣到处都是,还顾得上抬头回我的话。他咧开一个布朗尼颜色的笑,甜腻和他的笑容一起发射过来,他笑的时候眉眼像小朋友笔下的涂鸦,说:好呀!那时刻我顿觉不妙,因为我清楚地感觉我的下体正不受控制地冉冉升起,形状顶着裤子愈来愈清晰,但是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勃起吗?或者说,哥哥会做梦梦到把弟弟压在身下操个没日没夜吗?这真的正常吗?我悲哀地拿上衣衣摆遮住裆部,在他快乐歌剧一样的笑容里狼狈地落荒而逃。
  他爱我,依赖我,所以后来我们搞在一起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在情人节当天亲吻我的嘴唇,眼睛像嵌进去一整颗钻石,在我面前闪闪发光。他问:哥哥,你什么感觉。我装傻充愣:什么什么感觉,你凑上来还少吗?他脸上飞过两片霞晕,两只细长的胳膊过来勾我的颈,朝我撒娇耍赖,媚态浑然天成,说:不一样的呀,这次不一样的,这次是喜欢你的。我掐住他的腰把他托起来:可是龙馥,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吗?他的嘴角像柄吊人的小钩往我身上抛:你明明知道的。
  对,我明明知道的,我明明知道他爱我,明明知道他依赖我离不开我,他千娇万宠地长大被保护得万事不知,他出淤泥而不染但我还是吻过去把他狠狠拖进泥潭里。或许当初我吻他的动作带了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憎恨和报复,所以很久很久之后,我还是会把那天的事在我脑海中过筛,企图从中间选出一个环节,只要我改变了,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无可挽回的事,李龙馥就不会死在他的二十岁。
  
  其实那天的事我都想不太起来了。那是多少年前呢...好像是二十年前吧,人们仍然在使用古老的触屏手机。二十年前也是情人节的那一天,我们在房间做爱。
  龙馥十八岁的时候我和他正式在一起,我和他一起离开家出国留学,遥远的异国他乡我们两个人住在一间窄小的公寓里,它太小了甚至放不下两张并排在一起的床,但好歹是我挣回来的工资付的房租,所以那可以称之为我的家。我们在我家那张并不宽敞的床上没日没夜地做爱,精液争先恐后地没入木地板,我甚至觉得整个公寓都存一股从内而外经久不散的腥臊味。我抱着他说龙馥,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他脸上的笑高高挂起,眼泪却不停往下流,扒着我的肩头像在运行一个承诺,他说李旻浩,真的好爱你。我那时候以为他上了大学我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我们就可以天高任鱼跃,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以为我们只要相爱就万事大吉。现在回看原来我才是那个天真到惹人发笑的人。
  龙馥二十岁的时候我们抱在一起做名为“相爱的第二个纪念日”的爱,我把他一副硌人的骨架抱在怀里。李龙馥又在床上大逆不道地喊李旻浩,连名带姓一个字不漏。我翻过去把他压在下面,他在我身下像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只需要轻轻一捻就能把他捻碎了。我挠他的脚心,他整个人连带缩起来,浑身漫杂一种羞赫的红。我说李龙馥,现在真的连哥哥都不喊了啊,和谁学的?他拿脚尖踹我膝盖:我才不要喊哥哥呢,我就要喊你李旻浩。在床上还喊哥哥弟弟很淫乱欸。我扑过去闹他,吻他不安分的唇,求他: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哇,龙馥,叫我一声嘛...
  他许久没回答,不管是李旻浩还是哥哥都没喊,我叼着他的手指口齿不清地抬起头来质问我:干嘛不说话啊,不会连这个也要生气吧。却撞上他一张煞白的脸,我们离得好近,近到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惊讶恐惧的时候,瞳孔是会像猫一样扩散大的。
  我循着他的眼神转过头去,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房子里的不速之客,我们的爸妈。在他们同样扩散大的瞳孔里,我看见衣衫不整,搅在一起的一双兄弟。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妈把他娇宠成有些骄纵的性子,所以她立在房间里命令重新穿好衣服跪在地上的我们分手时,李龙馥几乎是咬着她的话音说了不。或者还有什么,还有他从小纵览爱情小说,读遍了三岛由纪夫和黄碧云,而我又在他耳边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坚贞地说爱,所以他接着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爱情的言论。他话说得凿凿,誓发得掷地有声,跪在地上手指并拢的动作太过忠贞不二,他说他死也要和我在一起。与此同时,在爸朝我抛出关系断绝书的瞬间我垂下头折下颈,保证我会和李龙馥分手。
  再然后的事像电影闪回。他往地上掷了一句你们休想,摔开门跑出去。然后是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巨大撞击声,人群呼叫声。我和爸妈仍然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沉默着,谁都没顾得上看一看窗外。所以等我们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龙馥已经成为了一具白布下的尸体。我远远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只被所有人合力杀死的,了无生机的悲戚的鱼。
  
(三)一段独白2
  三十八岁的时候,我重新拥有了二十岁的李龙馥。他拥有我设定好的一切程序,在那些程序的运行下他与李龙馥有同样的脸同样的身体同样的声音,只是性格如何也调换不出来,我只能把他设置为爱我的。
  我给他安上最后一颗螺丝按下启动,看见他的睫毛细密地颤抖,像一只兜在网子里的蝴蝶。然后他的眼皮在我的注视下一点点掀开,瞳仁像安了一颗玻璃珠,反射出的屋外天光将我手上的细纹照得一览无遗。
  他永远二十岁的年轻气味搏动我的鼻孔,我这时候才意识到,我已经很老很老了。三十岁就已经生了一头白发,疲老得像五十岁,在他出现之前的很多天里,我甚至想要放弃睁开双眼。我抬起手想要躲在阴影下,企图把我那些衰老丑陋的证据都藏匿起来,若是叫李龙馥看到我这么老,他准会嫌弃我,再也不会同我在一起了。我祈求他不要看我,我甚至还没有整理一下着装就匆匆地和他再次见面了。但李龙馥只是轻轻推开我的手臂,把我的脸从阴影里剥出来,他把上面爬绞的眼泪都拿指腹擦干净,用李龙馥独有的那种赞叹式语气细密地哄我:这么漂亮呀...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无机质的眼睛,瞳仁墨黑反射不出来什么光线,想要把一切都吞没了,我知道那分明不是属于李龙馥的爱人的眼睛。但他的语气又确确实实是李龙馥的,我温柔良善的龙馥,我的龙馥。
  我和他做爱。现在我称之为交合,我任他跨坐在我皱纹遍布的躯体上取悦我讨好我,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恍惚我仍旧二十岁。我想听一听他的心跳,却只能听到轰隆的机械运转声。每次做爱他都会喊我哥哥,但是不对,这样不对,我说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喊我哥哥,他睁着两只眼睛无辜地歪头,李龙馥的标志动作:可我们不就是兄弟吗?我摇摇头,他虽然不明白但也还是慢吞吞地说哦,下次继续这样喊,即使改了程序但一到床上他就像自动重新设置一样扒着我的脖颈喊哥哥。
  龙馥不会这样,妈溺爱他溺爱出来的骄纵性子会让他在我说完不许喊哥哥之后就大吵大闹喊我就要喊或者从此闭口不言当闷葫芦任我如何叫他他也阴阳怪气地翻白眼。在这个瞬间我望着他与李龙馥一模一样的脸突然发现我输入的指令无非是我记忆里温柔善良天真可爱的李龙馥,那个我爱到欲生欲死的李龙馥,但我藏在骨子里深浅的恨,早就和着他的缺点一起被时间滤走了,他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无邪,但那不是完全的李龙馥。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真切地意识到,李龙馥是真的死了,他死在我二十二岁的情人节,我们的第二个恋爱纪念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意思是无论我研发出多像他的机器人,他的所作所为细节习惯再多像他,也只是再次找出了一个他不会再回到我身边的有力证据。巨大的悲哀把我淹没,我自此生活在十六年前的漩涡里,永远和二十岁的李龙馥一起留存在那一年的情人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过那一天。
  
(四)一段独白4
  四十二岁的情人节,李龙馥死而复生。
  我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身体被冷冻,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复活的地步还是他当初一直处在植物人状态此刻才苏醒,毕竟他出了车祸之后爸妈就把我逐出了家,他们带走李龙馥身体的同时与我切断了一切联系,我所知道的只有南山墓园的一座嵌着他黑白照片的墓碑。
  总之他就在那天午后门铃响起后出现在我面前,像黎明破晓后神兵天降的一束天光,但我却先回头同他一起看过去,我的机器人0915号,他正同样望向我们,展出一个小小小小的微笑。他古井无波的眼里好像汆起一趵泉水,全都聚集在眼底的洼地里,但我再错眼望过去,那些水滴又好像都没有了,留给我们的就只有他脸上的标志笑容。
  我想我应该转过头欣喜若狂地抱住李龙馥,把他整个身体揉碎在我的骨骼里,我应该把对0915号说过的所有爱都转移到李龙馥身上,但我嗫嚅了半天,都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李龙馥却先一步用红色涂满两只眼圈,眼睛肿得像鱼泡。他仍旧那么漂亮,下巴微微抬起朝我露出通红的鼻尖,那是0915号怎么更改程序也学不会的恃宠而骄,我竟然此时才注意到这种细节。他一张口要说出来的词句支离破碎,好半天才哆嗦着两瓣嘴唇同我开口:哥,你怎么这么老了。
  我把他迟来地拥进怀里,我爱他,我永远爱他,我存在的目的就是等他回来。
  ...
  0915号就此封存进地下室,我想我再不需要他了,因为真正的李龙馥从此留在我身边再也不会离开。我和他都默契地没提0915号的存在,就好像我们中间从来没有横亘过二十年。
  ...
  ...
  我打开家门,氤氲的暖气直扑进怀,李龙馥抱着手臂倚着房门朝我噘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啊?
  我大骂他没良心,把手里拎的仍在冒冷气的苦麦茶塞到他怀里,凉得他揪着耳朵跳起来:干什么!凉死我了!
  你不是要喝吗?我转身把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同他絮叨我的辛苦:我可是绕了一大圈才给你买到。
  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像一支木杵把我捅进永无宁日的冰窖:但我没说要喝啊,我从来不沾这种苦的啊你忘啦?
  ...
  我不能再把和0915号的记忆与和龙馥的弄混了,那样太浑蛋。那是对龙馥的背叛。
  李龙馥最喜欢吃甜,吃不了一点苦的...原来0915号不喜欢吃甜的吗,机器人也有口味喜好吗?
  ...
  只有0915号喜欢喊我哥哥。李龙馥从来不会。
  ...
  我是很想很想李龙馥的。
  ...
  李龙馥因我而死,我不能不爱他。我明明那么爱他,我甘愿为他赴死。我们曾经躺在公寓的小床上说要一辈子在一起,他发誓死也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在心低和着起誓,我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
  我爱他,我爱李龙馥。
  ...
  我像丢了斧头的愚蠢樵夫,河神问我你掉的是这个李龙馥还是这个0915号。我太过贪心,就会受到河神的惩罚,两厢失去,一无所有。
  ...
  翻到了0915号留下来的日记,机器人也有心事要写的啊。我翻开第一篇,他的笔迹写:2xxx年1月5日 阴...
  我抱着他的日记嚎啕大哭。滴到纸上晕开的墨迹分不清是现在的还是以前的。
  ...
  0915号藏在沙发坐垫下的手机又被我找到了,他总是爱在家里和我玩这些幼稚的寻宝游戏,家里到处都能找到他留下的秘密。我解锁开手机跳出来的手机屏幕上,他凑在沉睡的我旁边像做坏事的小孩子狡猾地笑。
  我在他的图库找到一个命名为哥哥的相册——我从来不曾发现过的,他趁着我熟睡或者不注意偷拍的,我和他的一箩筐合照。他脖颈上的0915条码在相机下清晰可见。
  或许我和龙馥避之不及的血缘关系,0915号却求之不得地想拥有。
  ...
  我也是想过和0915号好好度过余生的。我们的第十个情人节,我原本打算带他出去看看大海,我想要和他说你是我永恒的爱人。
  ...
  0915号...
  ...
  我仍旧记得0915号躺在手术床上看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亮,不再是无机质的死黑沉沉,像装进去一整条闪闪发光的银河。他的脸颊饱得像我小时候无数次在游乐园里艳羡的气球,鼓动的嘴唇那么鲜红,曾经轻轻柔柔地贴在我的脸上。
  0915号那时候还在笑,还在歪头,那是独属于0915号的小动作,像宠物店里见到生人第一面的,害羞的小动物。他蜜糖一样甜腻的语气,说你不要流眼泪好不好呀,这么漂亮的脸,这么漂亮的眼睛不是拿来流泪的呀...
  我小声哄他,轻轻拍上他的肩膀说好,我不会再流泪。
  他就很快乐地在我面前闭上眼睛了,像幼儿园吃完午饭入睡的小朋友,盖上陈旧的有亲近人气味的碎花被子,和我打招呼:哥哥,那我睡咯。
  我说好,我俯身下去想要为他理一理稍长的额发,好让那些头发不至于影到0915号漂亮的眉眼。在那个低头的瞬间,我听见他声音小到我再远一点就要听不见,他说:我爱你,旻浩哥。
  哥哥,旻浩哥。后来只有0915号会这么叫我。
  我的眼泪沉沉地坠下去,直直落到他颈窝,砸出一片眼泪的深澈洼池。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我在流泪,但我分明答应了他我不会再哭。
  
(五)诊断书
患者姓名:李旻浩
性别:男
年龄:四十九
病症:患者常出现幻觉,幻听幻视,幻想自己有一个深爱的机器人爱人。具体表现为思维散漫、思维破裂,情感表达贫乏,伴有片段式妄想,同时有自杀倾向。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建议入我院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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